第1章 雪满长安道(1) 长安入冬街隅的小吃食格外诱人,甜的,烫的,抿一口,呵出了一团白气,这暖暖的冬日情怀,仿佛抱个黄铜小暖炉在怀中,听艾嬷嬷讲久远的、皇城根儿下的老故事那般温馨快活。熏起的热气暖滋了心肺。 我的妈妈、嬷嬷们,才是我的家人,那条街上雪色尽头的陋巷深宅,才是我的家。 我永难忘那一年的雪色,我的长安素裹银装。它滋养了生腾腾的雾气,烫的豆花儿、暖融融的面线子,连带行脚小贩吆喝叫卖小吃食升出的白团雾气,都是暖的。 我有一条火狐毛的绒衣,我总爱裹在身上攀檐走巷,“刺溜刺溜”像狐狸似的蹭过,卷着风影便溜不见了。有一回,艾嬷嬷站在廊下,惊一叫:“嗳!狐狸着家啦!那里有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唬得艾嬷嬷差点洒泼了汤。 我也唬了一跳!嗳!有狐狸呢?!哪呢?怪吓人的! 我兜头寻,自然寻不到。小蹄儿攀着瓦缝差点摔将下来,怪不容易。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凭是要练的,我打娘胎出来,练了有数五六年,精道是精道啦,但也经不住艾嬷嬷这么唬呀!吓懵吓懵的,一慌神,低头才瞧见自己身上裹着火狐裘,这才恍悟原来那“火狐狸”便是我!我吐了吐舌,“刺溜”一声便翻过了墙。 嬷嬷在墙根下叫:“嗳!小姐!姑奶奶!原来竟是你!”我早蹿没了影儿,嬷嬷的声音还在耳边响:“可小心些!墙来墙去,莫摔着!” 后来我入掖庭,那么大的汉室宫廷,那么多烫暖的铜炉子,炉炭烧得极旺,上等的狐裘一件堆过一件,冬日也变得极暖了。我却站在寒天寒地的雪色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汉室掖庭,毕竟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在长安街隅的陋巷子里,深宅攀惹青藓,绿意浓得仿佛要延伸到触手不及的寒冬里,春天这样强大勃发,它像君父丹陛下的大将,直要将权杖所指之处的版图归入囊中。它要将冬天也吃掉了。 八岁之前,我都住在那里。 后来我站在皇帝的龙廷,看汉宫飘絮不断的雪片落下,淹过青瓦,一层一层地叠累起来,我就想起了我落在长安巷子里的家。 那么老的宅子,圈住了我八岁以前的喜怒哀乐。 小时候多闹腾呀,嬷嬷说,我是个皮实的猴儿,后来我想想,我走了,那座大宅该多寂寞。 那一年我八岁。是元康三年的初冬。 红皮狐狸又在墙上刺溜,嬷嬷管不住我,三翻四蹿,我又不着家啦。其实我也不想让嬷嬷伤心的,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落过几点雪絮子便冻了霜,我闹腾,吃了冷风便受了寒,嬷嬷顶着冷馁在廊下熬了三天三夜的汤药,才喂养好了我的病。我本不应该又翻墙揭瓦的,可是打前天我还皮实的时候抢了隔壁二毛的烙饼,害他回家讨受了一顿打,总觉怪对不起他。我想还他。嬷嬷给我烫了饼子。二毛从来不欺负我,我也不想欺负他。 我贴身揣着热乎乎的饼子,翻过墙头,便向二毛家跑去。 元康三年的初冬,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场雪。 这一年的雪落得极大。 我跑走在风雪里,将裘子裹紧贴,袖口却还是有冷风不断地灌进来,呼哧呼哧,窜到了喉咙口,冻得心都要凉掉了。 我怕还给二毛的烙饼先凉。 我跑得极快。 那一年我才八岁,长不高,积厚的雪几乎要没过我的膝盖,平日走得再熟的路这会儿却像长了腿似的也在跑。 我跑啊跑,追去二毛家,脚下飞溅的雪絮子被我甩出老远。 雪天雪地里,呵出的白气差点冻成了冰晶子。 二毛是窄巷里的邻居,我们住的并不远,平时交流全靠飞檐走壁,但不知为什么,记忆中那一天我好像走了很多很多路,才找到二毛。我小心翼翼摸到烙饼想要还他时,才发现烙饼已经凉了。 我骑在墙上喊:“二毛二毛!我来看你了!你出来玩吗?”我呼哧呼哧呵着白气,像做了一天的累活计,那一天——可真累呀! 我打了个哈欠,突然想睡觉了。 不多时,窗里边有动静,有人吊起了帘——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窗那边钻出的脑袋不是二毛,是二毛那黑头灰面凶神恶煞的爹!要知道二毛是不走窗只爬墙的!跟我一个样儿。 我呼哧呼哧喘,吸够了雪气,方才跑得热,这会儿才觉凉。寒风吹干了汗,夹衣贴着背面,冷凉冷凉的。 竹竿子戳了出来,将窗架子支起,我瞪着一动也不敢动。窗那边探出来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我松了一口气,当然是二毛!如果是二毛的爹,骂娘的话会比脑袋先钻出来! 我不敢喊,只朝二毛招手。 二毛看见了我,高兴地摇手应我。我骑在墙上朝他拌鬼脸:“你出来不出来?” 二毛大声喊:“出来呀!”小嘴儿咧得跟歪瓜似的。 这歪瓜裂枣黑黝黝的二毛,被雪衬得更黑了。我吐了吐舌头,刚要骂他脑袋转不灵,这么大的声儿怕他爹娘不知道隔壁艾嬷嬷家的刘二丫又跑他们家欺负他们儿子么?这么想着,二毛早双手撑着窗沿,熟练一跳,又稳稳落地,二毛憨笑着边跑边喊:“二丫,你怎么不家去?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我爹娘都往你家去了……” 我骑在墙上大惊,差点没摔下来:这……我不过抢了二毛爹娘的儿子的一块烙饼,这都打算还了,小气劲儿,值当跑我家告状?! 我说:“二毛,你管管你爹你娘,不成呢,咱们不要做小伙伴啦——抢你一块饼,我捂热了叫你的饼生一堆饼儿子再还你也好说,怎么还跑我家告嬷嬷我抢你一块饼呢?!”我掏出那块硬邦邦的饼:“喏,这不是还你了么。” 二毛急得连连摆手。我晃荡着腿,优哉游哉看他那着慌的摸样儿,一本正经回:“算啦算啦,你要是再尿三天床,气死你爹你娘,我就还和你玩儿。” 二毛像吃了云吞堵结了,急得说不出话来,喘吁吁比手画脚看着我:“……不、不是!二二、二丫,一条街都去你家了,我我我我爹……我娘喜欢热闹……去、去你家瞧热闹……” 我差点没从墙头跳下来:“去我家看什么热闹?我都在这儿呐!”我真急了,往年瞧热闹,不是非瞧皮坏的丫头片子被嬷嬷拧耳朵佯揍么?最大的热闹主儿小姑奶奶我都押这儿了,他们急慌起个甚么劲儿? “二丫,你真不知道么,”二毛甩袖擦了擦鼻涕,哼哼声说,“你家来了好多好多人呐!”他夸张地甩手比了个大圈:“这么多人!半个长安城都挤你家了!……你……你……你昨晚烧了他们祖屋啦?” 我真气了,二毛不往我好想,我再皮实能烧半座长安城百姓的祖屋么?……真到了气顶气要烧祖屋的时候,我准得把整座长安城那屋都烧了呀!哪能留下半座城呢! 我跳下了墙,雪垛子险被我砸出一个坑。二毛跑过来把我扶起:“咱们去不去你家?”我跺了跺雪,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走!咱们家去!” 我是怕二毛他爹他娘都去我家了,万一艾嬷嬷受欺负了可怎么办?我得回去瞧瞧。打不过二毛他爹他娘,以后就把气儿出二毛身上。 二毛还傻乎乎地跟在我后头乐呵。 不想这一走,我与长安这一场雪,离别多少年。 我的家,那座藏在青藓绿藤里的大宅子,此刻被街坊四邻挤围得水泄不通。我吃力拨开人去,带着二毛恨不得飞檐走壁,二毛把我拦住了:“丫,你别乱来,瞧,是官家的人!” 官家的人?!我一惊,官家的人不是抓贼的么?我只抢过二毛的烙饼没偷过他呀! 二毛在前面给我开路,一边推挤一边喊:“让让,让!……咱丫回来啦!让二丫过!” 我踮着脚跑了进去,二毛跟在我后面,跑到半路,他却忽然站住不动了。我一回头,却看见从未见过的穿着形制官服的人将二毛拦在半当,我抬头,对上那着官服人的眼睛,那个人怔了怔,顺垂下眼睑,没有正视我。 他没拦我,却拦住了二毛。一把官制的长刀上了鞘,隔挡在我俩中间。 我这时才发现,家门口排开两列都是着形制官服的彪形大汉,上了鞘的刀仍是冷冽冽的,那寒光仿佛要穿鞘而过,闪得人不敢近。 瞧热闹的百姓都被隔挡开,不得近。大宅外果然像二毛说的那样人山人海,二毛他爹他娘也被扔进了人海里去了。但他们却过不来。 我踮了脚,目光从眼前的鞘上擦过,又转回那人形制官服腰间的纹章,不知为何,我一点也不惧他,说:“我家去。” 他没拦,那意思是“我没阻你家去”,只微微瞥我一眼,又垂下目光。 这一日,可真是可怖极啦。 我回头从人群里找到了二毛,朝他看了一眼,扬手挥,喊道:“二毛,我家去,去瞅瞅艾嬷嬷好不好!晚上去找你玩儿!” 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宅门。 多少年来,凤阙阶下的雪再厚再莹洁,都比不上元康三年初冬,长安窄巷里的那一场薄雪让我怀念。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它。 第2章 雪满长安道(2) 院里静悄悄的,与外头的吵嚷形如两界。着形制官服的人肃立排开,打我进了门,他们便没再看我一眼。他们也不进来,却阻隔着瞧热闹的百姓,也不让他们进来。 我回身望去,厚雪将院基青砖都遮盖得瞧不见了。缎似的雪层还印着我的脚印,小小的,浅浅的。从门口一直拖到我的脚下。 我的家,不似从前热闹了,嬷嬷没有喊我吃饭,屋里也没有炊火的香味儿。好似跟从前不一样了。 昨儿还好好得呐。 我想喊嬷嬷,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是喉咙里哑哑的,我卡了卡,还是没有喊出来。好像有什么力量在牵引我,叫我不要喊。 我再看了眼院里镀银的积雪,然后,回头便钻进了屋。 雪水将嬷嬷纳的小棉鞋浸透了,方才野在外头还不觉寒,这一时手脚停了下来,已觉有些冷了,脚下更是痒丝丝的,像有无数条小虫儿在爬、在钻。 我弯下腰来,索性将小棉鞋摘了,提在手里。 堂屋里有烛光,亮堂堂的。还有细碎的人声——我想推门,喊嬷嬷饿了,叫嬷嬷去弄吃的。 就像以前无数次重复过的动作那样。 但这一回,不知为何,我没有喊。 仿佛命运在那一瞬收势。 真的在那一瞬,完全不一样了。 我听见艾嬷嬷的声音,还有乳娘的声音。有轻微的叹息,在空气中暗翕。我伏在门上,扒着漏口,那声音便更清晰了。 “原以为一辈子便这么过去了……”嬷嬷在叹气。 我的乳娘说:“八年了,出来了没成想还能回去,这一天,当年夜盼日盼,可总算来了。人却老了,腿都迈不动了,没了这心子再回去勾算,怕保不住丫丫好好儿活。” “哪里的话,丫丫是咱们的命,算不动了也得算,一步一步,磕着也得给丫丫铺一条平路来。这一朝回去,谁若是敢害咱们丫丫,拼了命也不能答应!”艾嬷嬷又是长长一声叹,她疼我,宠我,说这话呢,怎么叫人眼里酸酸的? 我杵在那里,像被什么固住了,不肯推门进去。 嬷嬷和乳娘在说甚么呢?我怎一句也听不懂? “这一天早是来,晚也是来,东宫长大了,是他执意要将丫丫接回去,为这,君上恼怒不知几回数……丫丫回去后,君上不疼不宠,日子怕是不好过。” 乳娘在抹眼泪,声音也哽塞了:“丫丫恁命苦,他到底还记着丫丫的坏处,孩儿长这么大了,见也是不肯见。” 艾嬷嬷忙捂乳娘的嘴:“唔!是不要命的!编排君上的话,能出?外头站着多少禁内人?!你胆儿也忒大!”因说:“有这当儿的功夫,不如多收拾个包袱,也该为丫丫打点打点,莫回了家,去了那道高墙里头,反不惯了。” 乳娘忍不住抹起泪来:“家去也未见得好!那里头是人住的么?莫吞了咱们丫丫的骨、啖了咱们丫丫的肉,到时,咱们悔也晚啦!” 我那时小,并不明白乳娘与嬷嬷在说些甚么。只记得她们哭天抹泪,是一副不欢喜的样子。嬷嬷不开心,乳娘也哭,我便也不开心。 我扒着门口探一会儿,便觉无趣了。只想推门进去,抱抱阿娘,在嬷嬷的怀里撒娇,告诉她们,丫丫不怕外面的执戟黑面神,丫丫讨厌他们,要把他们赶走。 可是阿娘又在哭—— “这么多年,逐放在外,过得挺好,既不愿见了,此时又何苦再辗转?丫丫长得可好,丫丫在外面长得多好——那鬼地方,索了丫丫生娘的命,也要二丫不能活么……” “别浑说,”艾嬷嬷阻了阿娘,“她是去好地方,去她来时的地方。可总算要回去啦!八年了,八年了……东宫都长大了。” 嬷嬷流下了眼泪。 “亏是东宫长大啦,不然,那主儿能想起咱们二丫?多好的娃娃,嫩白嫩白的,可俏,君上便这么瞧不上。” “……丫丫眉眼与故主有几分似,真是愈瞧愈爱,愈瞧……也愈发悲伤了。哎呦,二丫子,你怎在这儿?乖乖哟!提着棉鞋……?要命的,雪水都浸湿啦,脚丫子冷不?二丫子!” 我吸溜着冻伤的鼻子:“阿娘,你揍我不?” 阿娘抽了抽鼻子,一把将我揽进了怀里。 “乖丫子,明儿有人来接,咱们家去。” 阿娘抽噎着,肩膀在起伏。 “阿娘……”我困了。 执戟的黑面神在宅子外头守了一夜,长安的百姓赶早儿又来瞧热闹。门口倒是极热闹,叽叽喳喳麻雀赶趟儿似的,阿娘煮了好粥开着厅门喂我,阿娘极耐得住,也不问我外头是甚么个景况,我倒心虚了,晃着两条小腿儿用嘴接过阿娘递来的粥勺:“阿娘,这回真不是我!我也不知他们怎爱堵咱家的门!我和二毛都好久不做坏事啦!“ 阿娘没睬我,只喂粥。 “阿娘,昨儿你不高兴啦?” 阿娘一撇头,还是没理我,眼睛却红红的。 我一下从凳儿上跳起来,轻轻摸摸阿娘的脸:“阿娘,你别难过,以后丫丫再不干坏事啦。……也不带二毛干。” 阿娘看了我一眼,缓缓才喊我:“丫丫。”“嗯。”我应。阿娘瞧得我好仔细,她的眼睛里又翕着泪光,一闪一闪的,她说道:“丫丫,你大啦,回家以后要听话,在外你能胡天胡地,到了‘那儿’,你要懂看眼色。好丫丫,受了委屈也要记得忍,有人嫉恨你,总也有人是疼你的。——打心眼儿里疼你。” “阿娘,咱们要往哪儿去?”我揩了揩鼻涕,全没顾忌这是一个悲伤的话题。 “咱们哪儿也不去,咱们去你娘住过的地方。” “我娘——” “一会儿换身好衣裳,穿得体面些。好丫丫,你得靠你自己。” “咱们要走?昨儿瞧见你和嬷嬷收拾了行李——” “是呀——”阿娘长叹一声。 “走?真要走?”我才反应过来,急得粥也不喝了:“那二毛走不走?咱把二毛捎上?” 阿娘摇摇头。 “呐!阿娘,二毛得劲儿欺负,他也不还手!咱把二毛捎上?”阿娘没反应,我可真急了,连着哭腔哀求:“咱把二毛捎上吧?” 阿娘不说话。 “二毛不走,丫丫也不走!要走就把二毛也捎上!!” 我耍起无赖来。 从来阿娘都不忍我难过的,若在平时,哭成这模样了,哪有不给满足的理儿?今天奇了,阿娘怎么也不肯松口。 “阿娘,咱不走了,丫丫喜欢这里!” “来不及了丫丫……”阿娘的声音低的要听不见了。我抱着她,阿娘在摸我的头:“好丫丫,你走的时候便不是你的意愿,如今回不回去,自然也不能如你意。……等着罢,他们总会来接你,咱们……要‘回家’啦。” 我一回头,艾嬷嬷立在门侧,她在瞧着我和阿娘。 我张开了双臂,跑过去:“嬷嬷,抱!” 嬷嬷把我揽进怀里,像阿娘一样轻轻摸我的头。 她在与阿娘说话:“……东宫来了么?甚么时候……去谒建章?” “快啦,等东宫来了,再做安排。”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咪咪笑着:“二丫,你兄长要来接你回去。听话儿,若没他,咱们这辈子都回不了建章。”又向艾嬷嬷道:“拿两身儿好缎衣裳罢,给二丫换换。去了那里头,毕竟是要体面的。” 嬷嬷走过来牵我的手,她凄凄一笑:“二丫子,你听着,‘他’不疼你,咱们疼,你兄长疼,你娘疼。” 那时尚小,我并不知嬷嬷口中的“他”所指是谁,后来才知道,那“不疼”我的人,是我那睥睨天下,执掌河山的君父。 他不疼我,打我出生起,便厌恶我。 可他却也不许我再住在陋巷的老宅里了,他要把我接回去,接回永无天日的深宫。 尽管我这样舍不得我的大宅,舍不得,二毛。 我那打出生起便从未见过的君父,表陈他慈父之爱的方式,却动荡得几乎击碎了我整个童年。他心血来潮,便“爱”我一回,却让我生别养育了我八年的家。 汉宫里,住的,并不只我君父。 嬷嬷、阿娘口里的“东宫”,已长成老达如少年。 他生在君父龙潜时,而我生于本始三年,那时,天子已入归汉宫,我生是天命皇女,此后命途舛难,竟是违了命格。初见东宫,是在元康三年的冬天,那一年,我八岁,他十一。 兄长长我三岁。 执戟羽林郎将为我家守了一夜的门,瞧热闹的百姓退了又来,蹲守宅门外,乌泱泱跟栖树上的鸦子似的。二毛大概也在,但我看不见他。我想出去,“黑面神”把我挡了回来,阿娘在廊下喊我:“丫丫,莫冲撞了这些守把式的,他们拿着汉家的薪俸,也不容易。” 蔡嬷嬷将米水扬在院子里,向我道:“束了一天了,小姑奶奶玩性儿压也压不住,真是苦了您了!莫愁,孩儿呀,他来接你了,今儿就要家去——‘那儿’才是你的家!” 我说:“小姑奶奶不稀罕,小姑奶奶不要甚么劳什子‘兄长’,我只要二毛!” 嬷嬷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气。 外头守门的凶煞煞郎官从昨晚就杵那儿,腿子似的守着门,不让人进,也不让我出。 我坐在石阶上,折一朵花儿,拆了它的瓣,往手里捏了捏,放鼻下嗅嗅,又觉无趣,便扔了去。 微风起,那被我拆散的花瓣儿便卷在风里,滚了又远去。 忽然,石头墩子杵着不动的守门郎官簌簌放下戟,打弯了腿,齐整整跪下来…… 我向那边瞅去,外头动静不小,瞧热闹的百姓聚得愈多,此刻像潮水似的被推散开,挡到了更远处。 我站了起来。 嬷嬷已经放下盛米水的缸,呆愣愣木鸡似的站着,眼睛里竟亮闪闪地泛着光……阿娘立在廊下,一动不动地瞅门外,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将她的目光给胶着了。 一别八年,我的阿娘和嬷嬷,眼睛里盛着一种名叫“乡情”的东西,多久之后我才能理解,冷戚戚的汉宫掖庭,毕竟仔细安放了她们的青春。毕竟,是她们的故乡与家。 也是我的。 第3章 雪满长安道(3) 阿娘与嬷嬷互看了一眼,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向大宅外迎去。因见了我呆在那儿,揽了揽手,向我说:“丫丫,你也跟来吧。” 我吸了吸鼻子,跟在了阿娘和嬷嬷身后。 阿娘和嬷嬷一路迎去都不肯抬头,浅伏着身,懼懼又极恭敬的模样。待行至宅门外,便委地长跪。此时一溜儿执戟“黑面神”也肃然不语,跪得极端正。 我站在门口,迎着的,是一座金色煌煌的辇,再后面,跟着老长排的从侍护卫。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般的阵仗。 百姓们惴惴不安地跪在两道,皆面朝尘土,默然不语。 这半点也不似长安城叽叽喳喳爱瞧热闹的天子百姓了。 我有些不习惯。正打算瞅个空当,钻溜出去找二毛玩呢,嬷嬷仿佛摸准了我的心思,仰头看我,我对上嬷嬷苍白空洞的眼神,竟有些不忍了。那眼睛里,还闪着汪汪的泪呢! 我弯了弯腿,想要学着嬷嬷的样儿跪下来。嬷嬷阻了我:“……丫丫,你不必,他若要你跪,你再跪。” 我愣愣站在那里。 那煌煌的辇子里钻出来一个人,众皆搀扶,诚惶诚恐。 他向我们走了过来。 带来了一队随侍,好大的气派! 阿娘瞧了眼嬷嬷,嬷嬷也瞧了瞧阿娘,然后,她们像是约好了似的,膝行爬向前,在辇中人走来的阵前,恭肃伏地: “婢守承皇命八载,诚惶诚恐,铭君恩,秉诏命,于远外无日不惦记殿前,……婢拜见太子殿下,愿东宫长乐无极!” 那是我头一次见着他。那一年他才十一岁,少年未成,举手投足间却处处显老达,他是显贵掖庭的东宫太子,是我的兄长。 后来嬷嬷回忆那一年的我与他,说了这样的话:“敬武仍是稚幼孩儿,东宫却已有承祚之相。” 他承皇祚是依天命,可怜东宫,只长我三岁,小小年纪便肩扛重担。他的童年,绝不会像我一样没心没肺,亦不能如我一样,堪堪稚儿,只晓得玩闹。 那便是他的悲与忧,天命皇祚,亦不能算是福分。 我站在阿娘边上,抬头看他,他的眉微微地蹙起,明不是故作郁结,小小年纪,面上却怎么也挡不了这发自内心的沉重与悲色。 他着玄色厚裳,繁复的花纹缀着金丝,在灼耀的雪色里明明煌煌。他并不高,十一岁的孩子,若不是身在帝王家,可仍是个“孩子”呀!我真怕他撑不住这森森冷冷的雪气。 他瞧见了我。眼神一刻也不肯离开了,明明地盯着我瞧。我也迎视他,心想,这不知哪来的达官显贵到底要做甚么? 却看见他眼睛里闪过了泪光。 元康三年的冬天,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君父一生的悲伤。 他质疑地向阿娘与嬷嬷:“……思……思儿?” 阿娘点了点头,咽了泪;嬷嬷抬袖子抹起了眼睛。 大人的世界,我一点也不懂,我只想去找二毛玩。阿娘说我们要走了,不肯带二毛,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二毛啦。 我裹紧了狐狸皮子,刺溜一声又想蹿出去。却撞进了他怀里,被他接了住。他天成贵胄,自是有一众服侍,早有人支了大厚油伞侍立,半点雪片子也打不到他。 所以他的怀里暖暖的,温温的。 我想挣开,他咽了泪:“思儿……”然后,头发不断被他小小的手磨蹭,他居然难过地哽咽了:“思儿,你都长这么大了!” 他喊我“思儿”,我从不知道我有这么好听的乳名儿。“思儿”可比“二丫”好听得多,要是阿娘她们早些儿这么喊我,我就不会被二毛取笑这么久! 我有些迷惘地看向阿娘,喊:“阿娘……” 阿娘不敢向以前那样随口同我说话,她仍跪着,动也不敢动,只说:“二丫,称‘兄长’——” 我没喊,吸溜着鼻子挣:“我想找二毛玩儿……” “乖二丫,太子殿下是带你回家的。” “我不要回家!我要……玩儿!我要玩!”我挣得愈厉害,我有些怕这冷森森的气氛了。阿娘与嬷嬷,怎么同以前不一样了呢? 他放开我,却还是紧紧抓着我的手。他有些疑惑地看向阿娘和嬷嬷,嬷嬷道:“娃娃一生多舛,想着起个贱命儿才好养活呐,故喊‘二丫’,打小这么喊的。” 他点点头:“那甚好。”便转过来向我道:“二丫,咱们家去,兄长带你家去!” 我犟:“我不走。” “为何……?”他的瞳仁晶晶亮,睫毛好长呀,厚重的雪色淡淡阖着,将他的一双眼睛润得更黑、更亮。 却有些伤心的意思。 我有些不忍心了,踮起脚仔细瞧他,说:“嬷嬷说,兄长带我家去,能见到我爹娘,是不是?” 他的眸子忽然明亮起来,那层雪色不见了,他欢快地说:“是呀!回咱们的家……思儿,兄长好想念你。” “我爹是谁?”我仰起脸,问。 他说:“咱们的爹,居未央,承天祚,他是世上最尊贵最尊贵的人!” “那我娘呢?” 他顿了顿,长长的睫毛阖下来,他的鼻子都红透了,——这雪天,可真冷!他微微抬了抬头,我看见他的眼底闪过泪光,便这么……一划而过。 跟星子似的,闪着便不见了。 我有些可怜他:“兄长……”我拉着他的手摇了摇。那是我第一次喊他兄长,他一刻便活了过来似的,握紧我的手:“咱们的娘,是恭哀许皇后。” “恭……恭……”我觉得这名儿忒难记。 他笑了笑,方才的伤心早被深埋,说道:“咱们的娘,是君父的皇后。君父龙潜时,便聘娶为妻,元平元年,封为皇后。”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谥号‘恭哀’,故称‘恭哀皇后’。” 我那时小,又不肯好好儿念书,自然不知道,这“谥号”,显达中故去之人才有。我与兄长的娘,早早地过世,葬在了杜陵南园。 她是君父一生的思念。 兄长问我:“思儿,你知道你乳名为何唤作‘思儿’么?” 我摇头。 兄长搀我的手:“不说这些了,咱们家去。” 我痴恋长安的雪。回身时小小的身子束困在漫天满眼的雪色里,那一天别离的情景,此后多少年,年年无计出现在梦里。 我的深宅陋巷,我的长安街隅热气升升的云吞面,还有我的二毛,终于还是被我丢弃在梦里了。 凤阙阶下,琼楼高阁之上,柳色年年,雪色新新,我见过万国衣冠朝拜冕旒,暮年的朝臣在君父的权杖下磕头如捣蒜。从这里始,君父的大将曾征发,从这里始,我大汉的天下寸寸拓延,荣光万丈。 我八岁始归汉宫。八岁回到君父身边。 我见过的君父,目光里只有雄心与冷淡,他在他的丹陛之上淡淡睇我,是兄长拉我的手拜谒君上,兄长说:“父皇,咱们的思儿回来了。” 兄长是欣喜的,那年他才十一岁。东宫刘奭,是君父最宠的皇子,他委地长跪,朝臣在东宫的身后乌泱泱叩首,言:“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满朝是悦喜之色。 但他却并不快乐。他只淡淡瞧了我一眼,缓抬了抬手,称“免”。 东宫太子忿忿不平,道:“君父,儿臣将思儿接了回来,您……不快乐么?儿臣请旨,将思儿接入东宫,与儿臣一同习学,望陛下准。” 他温和而善良。十一岁,待人接物便已可圈点。 可是君父冷声说:“朕不要你做朕的臣,你是‘儿’,便当行为子之道……”圣上的话尚未说完,我温和善良的太子哥哥便已垂首:“诺。儿子谨遵上谕。” 他不是不愿为我争,是不敢。一面是天子,一面是臣,明说不愿东宫“为臣”,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岂可逾矩? 君父并不爱我。这是我一早便知道的。 虚设的家宴行将退去时,太子哥哥再也忍不住,言谏称:“陛下当置思儿于何处何地?……我朝奉传嫡公主既已入宫,竟不封位么?” “朕言事,尚不需要你来指点。”君父已有不悦。 可我那不怕死的太子哥哥竟不肯起,当廷长谒,以额抚地,言:“……公主思乃恭哀皇后许氏所出,与儿乃一母同胞,儿不忍胞妹流离在外,今幸得还珠掖庭,当拟封号,当归其位,当叩谒杜陵南园……” 我长跪,听不懂兄长在说什么,但君上的眸光却是一寸冷过一寸,冕冠十二旒遮了满额,旒珠下那一双眼睛直如凝了霜色,冷觑着东宫。 许久,才缓声道:“既这么,封‘敬武’,所居宜春/宫,即日徙。” 君上面上平波无澜,我不知内中有何深意,只觉是君上赏了东宫面子,东宫所奏,具准。 可太子哥哥却好似并不快活。 阿娘轻轻捅了捅我:“公主,谢陛下隆恩呀……”我一愣,却被太子哥哥阻了回来,他膝行数步,面丹陛磕长头:“父皇,宜春/宫所在乃上林苑,距掖庭甚远,父皇少去行猎,如此,岂非不可长叙父女天伦?” 阿娘眼里泪汪汪的,原是为这般。他们都懂。 是陛下厌恶我,便碍于东宫接回了我,亦是能丢则丢,丢得远远儿,自己瞧不见,心里也不厌烦。 原是这般。 我生来为人所恶,便是多年以后,君父赠我一句——“生而克母”,我亦无可辩驳。 生而克母。 那是敬武的命。 第4章 雪满长安道(4) 君父已不愿再多言,守御太监已唱:“陛下御起——”皇帝折身而走,额前旒珠又发出一阵熟悉的簌簌之声。 他的玄色冕服,逶迤拖地,殿下朝臣恭肃跪:“恭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他那样威严,那样高高在上。朝上老臣鬓发已斑,却跪在我壮年的父亲面前,惕惕然,怊怊然。 君王威仪,初次见面,是他诠释于我的。 此一生,我未曾见他懼然戚戚的模样,却太多次,见过他凭栏著相思的场景。长安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君王,曾拟过一道天底下最浪漫的诏书,寻他龙潜时的一柄剑,君王念旧,谁毁他故剑,他便视谁如仇雠。 比如女儿敬武。 生而克母。 我再抬头,见兄长已半跪行至我跟前,他笑得温柔而叫人心安,他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抱起:“思儿,父皇的上林苑,有很多很多的珍奇异兽!可好玩!你在宜春/宫待着,兄长一有空便去探你,好不好?” “兄长,”我小声说,“我不喜欢这里……” 兄长一愣,眼睛里忽然闪过悲色:“我去求父皇,等你再长大些再搬宜春/宫,兄长也……舍不得你。” “兄长,听阿娘和嬷嬷说,是你要接我回来?” “不是,”他笑了笑,又摸摸我的头,“父皇也想念你。” “那不能……”我不爱说话了。 兄长说:“思儿,咱们不说这些,我带你去谒中宫。” “中宫是什么?”我仰头问。 “父皇的皇后,称中宫娘娘。” “……皇后,不是咱们的娘么?” 太子愣住。我瞧得分明,他的眼睛里汪汪的,悬着无数的泪,仿佛只要略一抬眼皮,那泪珠儿便要涌了出来。 他待我好,我真不想他难过。便说:“兄长,咱们不谈娘娘,二丫饿了,二丫要吃云吞。” 他矮下腰,为我整理裙裾,宠溺地笑笑:“思儿,椒房殿有的是好吃玩意儿,兄长带你去!”又说:“椒房殿住着的是王皇后,并非咱们的娘,但是咱们要尊敬她——” 我随口胡问:“为什么?” “因为……她是父皇的皇后。”兄长突然有点严肃了:“……她也待咱们好。” 中宫椒房殿,那是天底下最繁华的宫室。兄长说,这里曾是咱们娘的家。如果她还在,那也会是我和兄长的家。 自高祖吕后始,这里曾住着我大汉十一位皇后。我与兄长的亲娘,恭哀皇后许氏,也位列其一。 它曾经目睹汉宫十一位皇后从红颜至暮年,汉宫多少故事,老在椒房中。 能老在椒房的,算是福分,武帝皇后陈氏被黜长门,景帝皇后薄氏罢居昭台,近的说,刘奭与思生母,对君父有恩的许门之女,亦于盛年居椒房薨,椒房椒房,这二字亦成诅咒。 长乐未央,古来皇后,只居未央,不见长乐。 她是一个极好极温和的女人。我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她,便觉亲切,如果娘还活在世上,也许便和她一般。 椒房的宫灯退出两行,挑灯宫人身姿袅娜,盈盈列开,这宫灯是暗的,带着一点暖的温色。像山里飞起的团簇萤火,抓在手里,怕是也要化了呢。 火炉子烧得极旺,艳的火光,蹿过漆黑的炭,直要扑到膝盖上。我搓了搓手,将氅子松了松,兄长伸手来又紧上,笑道:“才有些暖意呢,便贪凉,冻坏你!” 我笑了笑:“兄长,你比二毛还要好!” 宫女子在兄长边上轻声:“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很快便来,此刻正梳洗。” 太子哥哥笑道:“自家人,繁文缛节无甚紧要。母妃还是这般周到。” 东宫生来温和可亲,宫女子在他面前便也不拘谨,轻笑着说:“娘娘一听太子携公主来谒,便高兴得不知怎么地,这会子哪能不盛装呢……” 他便笑着让了让,将我推至跟前:“这是敬武,你认认。” 那宫女子只打量我一眼,便跪:“婢子参见敬武公主殿下,愿公主殿下千岁永泰!” 我唬得一愣,太子哥哥却碰了碰我的手臂,笑着说:“思儿,你是嫡皇后所出公主,她们敬你,是应当的。” 未几,珠帘簌簌,打那里头便钻出来一个装束极华丽的宫女子,因向太子哥哥道:“皇后娘娘来了……”并不是生疏的唱礼,好似只是这么一点,让太子知道皇后已来便是。这么一瞧,东宫与椒房的关系,可算是好。 兄长谒了谒,道:“儿参见母妃,恭祝母妃千岁永泰,长乐无极。” 袖里挑出一双极好看的手,腕上戴翠绿,那手触着太子的一瞬,便稳稳顿住:“好孩儿,你来啦!妹妹呢?” 话才落,她便觑见我,真真是眼神胶着的那一瞬,眼眶里便蓄着泪了。“……思儿。”她唤我,她这么唤我。 我想,如果我娘还在,八年前生别,此一时再见,只怕也是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神情。我突然有些动容,规矩也是有的,阿娘和嬷嬷教过我多少回—— 因跪:“敬武参见母后,愿母后长乐无极。” 那是我刚学会的祝词,宫里的人好生奇怪,都爱这套虚礼。中宫王皇后一定听过无数回了,可就在我刚落音时,她瞳仁里有晶亮的光芒闪过—— 略一动,眼泪竟攀满面颊! “思儿……” 她是我的母亲,是我归汉宫后,除兄长之外宫里唯一对我好的人。 但她面上的欣喜只一瞬便过去了,她有些露怯地瞧了眼太子—— 她是皇后,但却少见母仪天下的气度,虽疼爱太子,但有那么一瞬间竟让我觉得,她是有些怕太子的。 太子明是有些不高兴了。 这不高兴是冲我来的。 东宫没瞧我,却在对我说话,他缓声道:“思儿,咱们的母后,乃已入杜陵的恭哀许皇后,父皇的‘故剑’,父皇龙潜时便聘为妻子,她在父皇……和我的心里,无人能及。”便是话中藏着另一层意思:“思儿,你的母后,只有一个。” 原是这样。难怪王皇后这样温柔可善,已被君父颁诏奉为皇后,太子却仍称她“母妃”。 我跟在太子哥哥身后,怯怯喊了一声:“母妃……” 她应。一转身,眼角却擦过泪光点点。 这一晚,是我在宫里过得最快活的一晚。而后许多年再回想,仍是初入宫时这寒冬的夜晚,最暖。 王皇后待我极好。她与太子之间也并未有过嫌隙。除却“母后”这一声称谓,太子敬她爱她,对她百依百顺,她为皇后,待太子也尽了人母之责。 她抱着八岁的我,软声让提暖炉子的宫人再靠近些,呵出淡淡的暖气,蹭得我鬓前微痒。我缩在她怀里,只觉温暖,就像在长安街隅的老宅里,被阿娘和嬷嬷抱着。 这里,也曾经是我母亲的椒房。 椒房,椒房,以椒和泥涂壁,周室温且芳。皇后所居,其贵仪不敢视。我的母亲,君父的嫡皇后,薨于此。 皇后如仪,再显贵又何如,纵得君父盛宠如斯,终不过还是成了泉下冤鬼。 宫中多险恶,皇帝,我那威仪煌煌的君父,连他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在这宫中。 这多可怕呀。 他弃我如敝屣,却思我生母如醴。大抵世间冤冤孽孽,皆是如此,循回磨人。如果我无奉上谕,不从父命归去上林苑,也许我此一生都不会知道南园里埋藏的那个故事。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 后来我与兄长并立城头,于上元夜偕百姓共度佳节,君父的长安,人头攒动,城楼下,皆俯首称万岁。我便杵着,眼瞧君父冷眼旁观,便想:君父的百姓,可会知道,他们有着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 开春时,我终于搬去了上林苑宜春/宫,这还是“母妃”王皇后求君父所赐下的恩德——我的行程已拖缓这许久。 走时,是盛大的威仪。太子哥哥亲送。 红绸十里,锱铢无计。举长安城百姓皆知,此仪仗乃公主所置,搬进上林苑的,乃汉室公主。 上一回有宫里人来,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黜宫人于昭台,为帝王弃。与景帝皇后薄氏命途倒是相似。 原来敬武的命,在君父眼中,亦不过如此。 他的弃妇与女儿,都居上林苑。 我在宜春/宫,拔节似的长,再一年,竟蹿高了半个头。嬷嬷和阿娘不再追着我喂饭,我懂事许多。 有一回,阿娘问我:“敬武,你还记得宫外的事么?” 连阿娘都称我“敬武”啦,她竟还问我记不记得“二丫”的事儿。我又不是“二丫”! 我摇摇头:“阿娘,你都忘记二丫了,二丫也忘了。” 阿娘有些难过,抬头看了看枝上新柳,眼眶里蓄着泪,她叹息:“二丫,你不要怪你兄长,他……” 我摇摇头,抹了抹泪:“当然不怪!兄长是为我好!我觉得来了这里,比外面也要好些。——我长高了这么多!” 第5章 雪满长安道(5) 阿娘抱着我,说:“二丫,那你也不要怪……陛下。” 她提到君父时,还是有踌躇,毕竟他是君,是普天之下的皇帝,那两个字,点着舌尖都觉有些烫。 我说:“我不怪他。” 枝上残雪覆新柳,衬得那绿意更嫩。我立在那儿,将小小的一团身子也裹成了球儿,我专注地盯着他赐我的上林苑,只那么一动,便又吐出三个字:“我恨他。” 阿娘打了个哆嗦。 我说:“阿娘,我不喜欢这里,这里闹鬼呢,我怕,我要去找兄长。” 这秋色是无边无际了,转眼又轮回一季。 我怕皇城的落雨,更甚寒天冻地的一场落雪。我竟是喜欢雪的,大抵雪色中我能够看见那个雾气蒸腾的长安,我的云吞,二毛的烙饼……再冷的雪天,我竟不怕。 元康五年,我十岁。遇见了上林苑最可怕的冷雨。 阿娘已经有些管不住我了。我不再裹火红的狐狸裘,却仍然会“跐溜”上树。昭台最高的穹顶,我哄小侍搭梯子悄悄爬上过,在那里,能够望见兄长的家。母亲的椒房殿,不知在那一道道逡巡纹路哪一处的折回里。一场冷雨,将皇城淹了去。 腾腾的云气里,汉宫像摊在地上的积水,晕成了一幅迷迷蒙蒙的画。 我看不见他。看不见回家的路。 我的亲信小侍在喊我下去。我不肯。 他绝不会知道,汉宫在我眼里,只是眼角掠过的一滩积水,真正使我胶着目光的,永远是迷蒙雾气的那一头,长安城里一眼望不到底的窄巷。 那时我还记得二毛,我在想,二毛这会儿还爬窗子麽?还尿床麽?大概不会了,我不在了,没人逼他尿床气他爹娘。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二毛。 大概这一生都不会了。 那是君父的长安。直到灯盏荧荧亮起时,雾罩似的长安才又活成了我心里的样儿。 小侍在下面喊: “殿下,且走罢,天不好啦。” “他没来。”我对着指头,不在应他的话,却又像在与他说话似的。 我一个打挺便起了身,跃下,便这么落在青砖面儿上。 “我不回去。”我说。 自不会再与他时间回转,早已蹭溜的没了影儿。 他尽以为我在望长安,望那一场永远归不去的落雪。 其实我不是。 我是在等兄长。他应过我今儿会来陪我。 我有多久没见他啦? 可他没来。 元康三年时,他握着敬武的手,带我回家。说过让我再不受欺侮,再不孤单。太子殿下终究还是没能兑现承诺。敬武在幽幽上林苑,早捱过了荒凉凉的年年岁岁。 有时我竟会梦见从未见过的母后,我总想,当年为何过身的是母后?她高高在上,母仪天下,有那么漫长悠久的岁月需她享,她原该站在君父的身边,在每一年上元灯节,立在汉宫城楼上,与君父一同俯瞰他们的天下,盛享百姓的祝祷。 而不是似如今这般,早早埋入冷冰冰的地宫。 母后那么重要。 而我尽是多余的。 君父那么思念她,兄长那么思念她。 她原该好好活着! 我跑走在雨里。跐溜溜地像只灵活的狐狸。好像有人在我耳旁说:“不要哭啊……敬武不要哭啊……”我狠狠甩了甩肩,绝不会哭的。 雨水顺着鬓角的发滴落下来,呼呼的风声就像嚣张的雪点子擦过耳鬓。要是真落雪了,那该多好。 秋雨秋雨,一刻也不停。 大概许多年前的今朝,也是这样落雨不停。 那个时候是怎么样子的呢? 汉宫积满了水,不断有宫娥太监覆覆出出,蓄水的青铜兽张吐着永远排不完积水,滋滋的仿佛行雨的龙。 那个时候,君父尚年轻,他有剑一样的眉,俊俏的脸庞棱角有度,说话的时候依稀有始成帝王的气候。但他也会惶急,在这个雨天,他一定急得没能耐。 君王自称天子,却终究是血肉凡胎,担虚名,却无“天子”之能。可怜的君王能掌河山,能揽社稷,担毕竟不能……与天斗。 本始三年,也是这样的雨天,年轻的君父,该是如何锥心痛苦。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那一天,他一定孤单地坐在凤阙阶下,真想拿他的江山永固去换一妾妇的命。雨水也会沿着他的鬓发淌下,也许还会落进君王的眼睛里,他悲伤地抚袖擦泪,辰光都被君王的幽怨凝住…… 偌大的汉宫,嘈杂似街井。 他在等消息。 他毕竟是君王,一瞬的悲伤之后,仍坐起,目光清明而慑人,冕服摆曳铺满凤阙阶,皇帝抬手,赐给阶下臣工冷冷一道圣谕: 皇后若不能善,尔等皆殉葬。 而后,游龙似的收回攒金底儿的冕服袍角,孤零零的汉宫,冗长的寂寞终于将君王吞噬。 那是我曾经年轻的父皇,他一定希望他的椒房安然无恙。君王多情,苦熬焦灼中终于等来了讯息: 皇后薨。得皇女,汉室延嗣。 就是在这一天,十年前的今天,本始三年的今天,我大汉母仪天下宠冠后宫的许皇后遇产厄之灾,薨。 敬武就是在这一天出生。 他于高座曾咄:“生而克母!”君父一定深恨,为何死的不是女儿敬武,偏偏是他情深意浓的发妻。 这一天,是我的生辰。 兄长答应过今日必来上林苑探我,为敬武贺寿。 ……这一天,也是亡后的忌辰。 他到底食言了。在兄长与君父的心中,从来母后更重要。 我原该不哭。多想告诉兄长,在敬武的心中,也是母后更重要。如果可能,敬武绝不愿出生,敬武不要拿走母后的命。 她原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居椒房,拥有君王盛宠,生子延嗣,承天祚。 她将是太后,她的儿子,将是未来大汉的天子。 可这一切,全因我的存在,一并弃毁。 生而克母。这咒怨如同枷锁,捂得人要透不过气儿来了。 敬武多想谒地宫,告诉母后,敬武也爱她,敬武愿用自己的命,换母后的生。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 可是我想,她一定和椒房殿里住着的那位王皇后一般慈善柔美。 她如果还活着,该多好。 君父和兄长,也不会这般伤心。 这场秋雨,落得真及时。它阻住了东宫行来上林苑的路。 我就是在这场雨中,遇见那个疯妇的。 第6章 雪满长安道(6) 雨越下越大,积水处要没过脚面儿了。小小的棉鞋子蓄了水,像鼓胀的白面包子,踩一脚,水滋滋地溢出来,挺好玩儿的。 往年这个时候,我定是与二毛又在飞檐走壁。总会淋满身的雨,二毛必是免不了一顿揍的,我却会被艾嬷嬷藏将起来,口里喋喋地埋怨,却仍是心疼地端来姜汤,不免嗔一句:“祖宗哎!您停会儿罢!” 我咂咂嘴:“二毛怪可怜的……” “可怜您还招他……?” “二毛他爹真坏!”我咬咬牙。 “祖宗,我也坏呐,我也可劲儿坏呐,——真该一顿笤帚,瞧您还折腾!” 我趴在她怀里,笑得咯咯出了声儿:“嬷嬷真好!嬷嬷舍不得揍,对我最好!” 我咬了咬牙。这岁数长了,身板子也不好了,竟觉着有些冷。 便打了个喷嚏。 愈走便愈觉凉飕。不知走到了何处,脚下似着附着青藓,挨上一脚,便有些打滑。我稳着,忽觉不好玩了,有些返去的心思。 天色渐晚,阴沉沉的天幕掬着一捧黄河,混的,浊的,乌泱泱泻下。风卷着园中苦竹,发出潇潇凄哀之声。 呜咽声啸得愈来愈大,仿佛雨点子密罗罗地张了一层网,将整个人都裹了去。似鬼泣。我忽地便想起许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拐进的家中,嬷嬷烫了好吃食抱我在榻上,哄我说的那些故事。 孟婆野鬼,陆离光怪,我总是听得很入神。那种时候,便也是下这样的雨。我能听见雨声,却着不了这雨的寒气。嬷嬷将我裹得好好儿的。 一碗温温的姜茶,一个听得人汗毛都倒竖的鬼故事,我刺溜刺溜钻进嬷嬷的怀里,抱着她,愈怕愈爱听。嬷嬷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闻着,暖暖的叫人安心。 可这种时候,我才觉自己就是孤魂。我才是那苦竹门外的孤魂。 竟真有鬼哭声。 嬷嬷不在,阿娘不在,我就是游走在苦雨里的孤魂。“——嗥……嗥……”像狼在叫,像婴儿在哭,我裹紧了裘子,心想:上林苑当真有鬼呢,那娘呢?我与兄长的娘……也会变成鬼来瞧我吗? 她会不会恨敬武? 一定不会的。他们都说,恭哀许皇后是天底下最温厚善良的好人。 我多想她出现。 抱一抱我。在冷雨里抱一抱我。 我想告诉我的亲娘,母后,我大汉的宫室好冷呀,天子威势盛壮不能教人亲近。敬武……真不愿母后死。 敬武生时,便是母后忌辰。我不在乎君王因这啮齿恨我,可我在乎,太子哥哥在这一日掬着苦楚勉笑为敬武贺生辰。 我不要兄长受半点委屈。 雨越下越大,竹影森森圈出一个黑黢黢人影儿来,平素是个胆儿肥的,今儿却有些惧了,那时我便还小,深知汉宫中成排的枉死鬼皆排着队找替身吶。君父手上捏着几数的人命,我汉室刘姓没一个清白的,高位,是需踩着骷髅一步一步踏上的。 君父手上沾的血,有一份儿,是需我还的。 “呔——” 我叱了声,因想若真有邪祟,也需吓它一吓。阴黢黢的角子里藏了一道风,刮过来,从耳边猛生生地啸过—— 一道白影子也晃过。 眼一迷,竟是没看见什么。 我便急走,再远点儿的地方,有隐隐的人声,我知许是我宫里的人寻了来。心里那一丝害怕劲儿也过了,便不知为何,不愿他们找着。 一扬首,又没进惨戚戚的雨里。 那便不是鬼。前头有个人杵在那儿。那时我才几岁吶,却不惧,巍巍抖着,那抖是被冷气逼的。 我并不骇。 那人蓬着头,湿漉漉的头发黏糊得遮挡了半张脸,她整个身子都浸在雨水里,全身是湿透的。口齿间含混得发出一种类似“魔——魔——”的声音。 她挡在我面前。我也淌不过儿。便问:“你不是鬼么?”我也不知为何便问了这么一句。 那鬼模鬼样的人发出一阵冷笑。许是雨水里泡久了,连笑都是含混不清的。她伸出一只手,翘着尖尖儿一根指头,直戳向我:“本宫是鬼——”又夹了一阵儿笑:“本宫就是鬼!” 我唬了一跳,因不知如何回她。心里头却又忽然像被一根针戳了似的,刺疼刺疼,然后,这痛感潮水般退去,又好像被扎了活结的圈绳儿套住,一牵动,便是一阵揪心。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种莫名其妙的揪心与连结究竟因何。 “本宫就是鬼——” 她散下的乱发几是遮了半张脸,我因是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她在笑,但那笑中夹了几分凄凉。 大抵汉宫中,便要是女人,总是凄凉的。女鬼呢,凭是逃不过的。 我挺同情她。见她在抖,便说:“鬼也会冷么?” 她一怔,大概在她做鬼的这些许年里,从未撞见过胆儿如此大的毛孩子。她不再疯癫可怖了,看不清的脸上仿佛盈满笑意: “等你做了鬼,不就知道了么?” 嗬,我好好一大活人,为何要做鬼呢? 因说:“谁稀罕做鬼!我还要回长安去呢!” “这里——不便是长安?”她有些惊讶。凭她前生是人,原也是会喜怒哀乐的。 “……嗳,说了你也不懂得!一个鬼,懂得甚么呢!”我说的“长安”,自然不是她心里的“长安”。 汉宫中的人,只有我一人,识得这长安。 “稀得,凭是你,竟不怯鬼!”她果然笑了起来。 这笑声竟让我觉得她“生前”,许是年轻时,定然是个明媚动人的女子。 也是,能入掖庭的女人,谁不曾明媚动人呢? 惨戚戚的月光泛了起来,比将方才,明亮了些许。我只觉那寻我的声音愈来愈近,便不欲再与她顽了。因说:“好好儿的,你拾掇干净了,也清爽可人,下次不要这般了。”便折身踏出几步,忽又止住。 转头便向她笑:“谁信你是鬼呢?惨白白的光亮下,你那影儿抠下都能粘门上镇邪!咯咯咯咯咯……” 一串笑,像铃子似的串起来,可以摇在长安城通明的街道里,从这一头,清亮到了那一头。 我的长安,孤寂无比。 我跑出了老远,呼哧哧地喘了口气,忽地站住,又转身,她的身子仍是白凄凄的,拓下的影儿,在积水印儿里晃着。 她并不走。 我向她招了招手:“你是鬼又如何?不怕呢!我的母后——也成了鬼!” 那道影儿便在积水里一晃,又凝滞,我疑是自个儿走花了眼——她竟提了散下的乱发,发疯似的朝我奔来! 我愣了。稍微转神时发现自己方才愣得连气儿也喘不过了。——可不是不能喘气了么,脖子似被人掐住似的,一股气也憋着。 “咳——” 这回真是醒过神啦,那女人果然掐着我的脖子!我那时还小,又瘦,挣也挣不得。可真要弄死我啦! 她的脸靠我极近,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与喘息——哦不,恶鬼是没有心跳的。这只女鬼……我瞪大了眼珠子,谁料“女鬼”眼珠子瞪得比我还大! ……这、这是要索命了么? 我还要回“长安”呢!我还要见我的二毛呢! “你……你……说什么……”她恶狠狠喘了气,仿佛要把我的精气神儿都吸了尽。 我说什么…… 我说什么? 我倒是真想说点什么呀!可你都快把我掐死了我怎么说啊!! 我瞅准了空档,狠踹了她两脚。她一时没吃稳,手下力道松了些,我才顺势比划,指戳她几番,她才懂我的意思,把手拿了下。 恶狠狠的眼神又盯上我:“你方才说什么?” “说甚么?” 我喘得好生难受,一时也竟想不起来方才到底是哪句话将她激得这般。 她提醒道:“你说谁也做了鬼?” “谁……”我后退几步,躲她远远儿,才说:“是我母后,我母后——这便与你有甚关系?” 她散发覆面,脸上神情是瞧不清楚的,但不知为何,我觉她在笑。 ——我方才说的话,很好笑么? 她果然冷冷地含着笑意,向我道:“许平君?” 我一骇,不由又退了两步:“故后名讳,是你能叫得的?” 她收起好玩味儿的笑意,这时才正常了,抬起手,一点点儿将散乱的头发撩拨开,——“许平君……她的名讳,凭我说不得?我便说、偏要说:许,平,君!” 我遇到了好一只无赖鬼! 当真哭笑不得了,道:“爱说便说,你若敢当着太子、君上的面说,我便服你!” 谁稀罕服她呢!谁想这无赖鬼却似被我方才的话慑住了,到底君上有威,太子哥哥乃大汉之储君,亦能慑阴晦。她果真有些被唬住了。 这雨愈发绵密。仿佛就贴着眼睑掉下来,蒸得人眼前一团雾气。她翘起的睫毛上,凝着一颗水珠子。不是雨。 那水珠攒成一团,愈发得大,直到微卷的睫毛再也托不住了,便落下来,滚进绵密的雨中。 “君上……” 有微小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落出。 第7章 雪满长安道(7) 他们来寻我了。 端的走近了,我才瞧出,是金甲羽林卫。也是奇,羽林卫乃御座下的护卫,非君上、太子莫能差遣,因何竟在上林苑? 莫非君上御驾在此? 我揉了揉眼睛,迷晕晕走上去,心想,捆了便捆了吧,我正懒怠走。戈戟铁甲蹭楞之声回荡在阴靡的雨中,唬得人竟半点困意也无了。我佯打了个哈欠,刚要张口,狗腿子跪了一地…… 我当真有些骇,心扑扑跳得真快。狗腿子们这是要作甚?平日里拜高踩低的主儿撞上宜/春/宫,谁给过好脸色?这回是怎地,赶趟儿滚在泥雨里,个个竟是软腿的? 戈戟浸着水,亮蹭蹭地透着光。我索性抻了胳膊去:“喏,捆了吧……懒走,抬我家去。” 那领头狗腿子抬头悄悄瞄一眼,又矮了下去:“下……下臣不敢……” “下臣,你怎样算个‘臣’,君上的臣,没甚不敢的,我当真只算个‘婢下’了。”言罢便又往前抻了抻胳膊。 我只觉他有些好顽,这种金甲殿前卫士,平日里趾高气昂的,这会子难得待我这样,不逗白不逗。 我忽地便想起那“女鬼”,心说既羽林卫也在,于鬼于晦物也无甚可怕,不如将“女鬼”请将回去,也好陪我消磨时间。 一回头才惊觉,如何有鬼影? 雾色迷凄凄地蒙了眼,我懒看一眼,那女鬼消失的地方,弯路曲折。方才的遇见,竟像融进了一场梦。 打个呵欠,犹道:“我不回去了。” 那一墩儿狗腿子像唬了魂似的:“殿下……” “莫叫我殿下,我情愿卖豆花儿……”……真困啊。 那俩面面相觑,仿在笑话我,我迷迷混混又道:“教人抬我去……你、你,喏,就你……抬我怎么啦?把我送回宫,本殿下今朝生辰……我、我还教嬷嬷、阿娘庆生辰吶……” 便困了。仿听有人道:“谒东宫,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永泰。 梦间总闻这么一句话,大抵我太想他。 有柔和的气息拂吹鬓角,兰芝之气,新如空山。便是柔软的怀,将我接下。仿佛沉入了大枕,真想酣梦一觉。这衣角襟怀,皆令我安心。 东宫轻呵:“小丫头,好睡罢……贪玩如此,莫叫人提杖来敲。”他抱我更重:“湿哒哒的,像小泥娃。思儿思儿,如何似我椒房的思儿……” 我闻见了他的笑声。宠溺的,香甜的,幽兰之气入髓。 再醒来,天已大明。因昨晚一场阴雨濡下,湿气之中让人郁郁,宫人便拂了帘整座宫室捂着。 炭仍烧着,哔哔剥剥。 火光里,攒起一个人的影子。他在笑。 便是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他的温柔。 我将手抻起来,嘴里嘟囔:“不要起床,不起。” “我教你起了么?”他笑,笑容里掬着一簇火光,他戳了戳我的脑袋:“乖思儿,再睡会儿吧……” “兄长……你不用……早朝么?” 他眼神局促地滞住,又笑:“今日陪你。”恍觉似有不对劲,便补了一句:“父皇今日也未上朝。” “怎地……” “多年如此,今岁未是异数。好思儿,你便睡你的罢。” 我说:“是恭哀皇后薨,罢朝循例么?” “是。”兄长哀顿一字。 “兄长,昨日敬武等了好许久,你并未来。” 兄长神色戚戚,面露愧色。 “兄长,敬武生辰,好盼你来。可敬武知道,那是恭哀皇后的忌辰,你——必不能来。敬武不怪兄长,也只是觉无趣,没人陪敬武玩儿。” 漏夜,君父的宫室笼在橙黄的宫灯醺色下。似要醉了。 我骑在墙上,呼哧呼哧地喘气,多几许年前,爬个墙跟耗子赶似的,如今却是不行了,多久没练趟儿,手脚也不麻利。 外头接应的小侍可是提了头来帮我的,我得紧着顽,长安城里晃那么一圈子,才不枉人这一场“生死相托”吶。 谁料脚底板子才碰着尘,便遇着了意外。 这“生死相托”的主儿,早把我卖了个干干净净。 我诺诺:“太……太子哥哥。” “思儿去哪?” “听说街灯好赏,我便要去。”我心一横,索性全招了,反正太子哥哥疼我,好赖耍个滑,便过去了。抬头向他道:“上元节吶!满长安城明明闪闪的,多好玩!思儿赏完灯便回来!” 说着便打算溜。 被兄长一把拽回:“我大汉的公主,哪有翻墙蹲壁角的理儿?思儿太贪玩。” “宫墙几多高?翻出来多不容易!”我狡辩…… “那我不管,你翻出了墙来,兄长不会要你再翻回去,好歹把你齐齐全全送回上林苑。”兄长好生为我考虑:“若是被父皇知晓,思儿,父皇怕是不肯轻饶。” “那又如何?‘轻饶’便是把我关在异兽出没的远郊行宫?若‘不轻饶’呢?是否要赐思儿个死,去陪黄泉下的娘!” 兄长一怔,好生难过。 我始觉方才语气太重,便嗫嚅:“思儿野孩子,不懂事,兄长莫难过。” 他吸溜了鼻子,此时不再是小大人的模样,他将我揽入怀中,轻声道:“是兄长不好,兄长没顾好你,对不住咱们的娘。” 他忽有些激动,拉了我的衣袖,下了决心道:“走!兄长带你去见一个人!” 太子微服仪仗在此,左出是一队车马,打扮得好似官商。他将我拉了往前,打车马前一谒,尚未说话,那马车里便传来一人的声音:“不进去了,长安城里走一弯便回。” 我太识这声音!乍闻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兄长拉我谒低:“儿臣与皇妹谒君父万岁,祝父皇万年无极!” 帐幔内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声轻咳,皇帝风轻云淡: “哪个皇妹?” 兄长扬起头,好凛然的样子,似在“质问”君父:“父皇在这上林苑,竟是关了几位公主?儿臣如今才知!” 皇帝缓声:“奭儿如今愈发不得精益,冲撞君父亦成孝悌之礼。” 他声音极缓极稳,这治江山的老成劲儿用来对付东宫,只一分,东宫便无招架之力。兄长默默一谒:“禀父皇,皇妹乃大汉嫡公主,恭哀皇后所遗明珠——敬武妹妹。” 兄长颖慧,知道拿捏分寸。但闻“恭哀皇后”四字落地,帐内便落下一声轻叹。凭君父如何伟岸,驭四海如捏蝼蚁,毕竟亦是血肉凡胎,生母嫡皇后为君父一生挚爱,这四字,深触君心。 他道。 这是我毕生所能贴近君父的唯一温暖—— 他道:“敬武何在?” 兄长递我个眼色,面上微喜。我不愿教兄长伤心,便出前拜谒:“敬武谒君父,君父圣安。” 皇帝声音柔缓,我竟是疑自己身在梦中。听他道:“敬武多大了……?” 我正要回,兄长却抢我一步,先道:“敬武于元康三年还朝,今载……已是元康五年,奭儿恳请君父宣召敬武入掖庭习教,长伴君王侧。” 兄长无时无刻不为我着想。 但那是君父啊,高高在上的君父。在他眼里,我害他故剑复得又失,他怎肯谅我? 君父道:“此事容后再议。” “君父……”兄长急促地欲再告禀,却被君父挡下:“奭儿,陪朕出去走走。” 上元节乃好时节,满长安城灯影摇曳。皇帝微服,带上兄长,一路行出,灯光碎在车马流影中,多好玩呀!而我,只能回冷冰冰的宜春/宫。 一个人回去。 我忽然想起了上林苑上回撞见的那只“女鬼”。大概许多年后,我老了,没有兄长,没有二毛,我也会这样……孤孤单单变成上林苑游走的一只野鬼。 不若母亲,生时有人眷爱,死后仍得人惦记。 唉。 我正欲回身悄悄离去,兄长抓住了我手。他瞧我一眼,便向车帐里的父皇道:“君父,思儿多久没出去透透气儿啦,上林苑如此远荒,今日既辟路远出,途径此处,咱们便把思儿捎上吧?” 他又补了一句:“父皇,今日上元节,出去瞅瞅,多热闹呀。” 良久,帐幔里才传来一声: “准。” 我与兄长同处一车,他嘻嘻哈哈逗我乐,我亦是愉快的,他只不知,我心里揣了怎样的想头。 撩起车幔,我的长安久远的似要将我忘记了,它此刻却又那样贴近,那碎的灯光明明闪闪,映出久远的落雪的,我的长安。 我想走。我想一头扎进长安孤凉的夜色里,去找二毛,去找云吞面,去找温暖香甜的长安陋巷。 再也不要回来啦。 可兄长却不知。 “思儿,以后若得机会,我便常带你出来顽。” 兄长那样好。他的眼睛盈着一汪浅浅的笑意,像水一样流动,那样好看。 “兄长,若有一天,思儿不在了,你会如何?” 那汪好看的笑意被我投下的石子砸碎了。 “不会这样,思儿一直都会在。母后不在了,母后拿命换回的思儿,一定要好好待在兄长的身边。” 我真是不忍。 可是对不住了。兄长。 第8章 雪满长安道(8) 马车颠颠,驶进了暖气蒸腾的长安。 那是长安呀。与我幼年熟识的长安,有点像,却又不太一样。今朝上元节,捏糖人的贩子脚边牵了几盏兔子灯,连带着贩,卖云吞的小贩恨不得也改行贩纸灯。长安是明明亮亮的,一条街通透,每个摊前似乎都摆了纸灯在卖。应景的灯儿,窜成了一束火苗,把我的长安,照得通明。 我盖好幔子,忽然向兄长道:“兄长,我不爱上林苑。一点不好玩儿。” 兄长看着我,宠爱道:“好思儿,再待一阵子,兄长便向父皇请命,一定将你接回汉宫。” 兄长不解我的意思。 我是说,我要走了。我要离开上林苑,离开汉宫,离开兄长。 我搓搓手,呵了口气,道:“兄长,思儿生辰那天,我在上林苑闲晃……你猜,我撞着了甚么?” “傻丫头,你就爱玩儿。” “唉,”我叹一声,“我见鬼了,是真鬼呢!太可怕!” “鬼?”兄长说道:“思儿睡迷糊了。” “没有呢,思儿清醒得很,思儿还与那鬼对了话!”我咋咋呼呼:“……是只女鬼!” 兄长神色微凛:“思儿,你去了哪道?遭撞了不干净的东西?告诉兄长,你是否去了昭台?” “昭台?思儿不识得。”我有些着急:“这是甚么地方呢?” “罢了,”兄长一叹,“上林苑终非久处之地,是兄长无能,思儿还珠三载,竟没能让你迁回汉宫。思儿,你再等等,快啦,兄长回朝便奏禀父皇,定让思儿回椒房习教。” 我知道那是好为难的一桩事,君父龙威,所决定之事并非一人一奏能移。我说道:“兄长,思儿不要你这般为难。” “兄长不为难,”他说,“思儿自幼流离,好是可怜!三载前,得归汉宫,竟不得于君亲前教养,若九泉下的母亲得知……该如何心痛。” 我低下了头,见不得他伤心的模样,只小声说:“若母亲在,她……她会爱我么?” 兄长一怔,眼睛里蓄起汪汪的泪水。他轻轻伸出了手,我的颊边便浮起了暖意,他的指尖触着我的面颊,有一丝丝微微的凉,而后,这丝凉意便被吞噬,他的手覆了来,掌心很温暖。那股暖意,极缓地蔓延开来…… “母后爱思儿,思儿是母后拿命换来的!母后爱视如命!”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兄长竟是被我逼哭了。 “那为何……君父视思儿如草芥?” 兄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车驾停了下来,贩子热乎乎的叫卖声将长安烫成了熟识的模样。 是梦里的模样。 君王着青衫,缓从车里踏下。云气蒸氲中,他仿佛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一点也瞧不出老态与沧桑。 也在这夜色长安,也在这家国大汉,这天底下最痴情的帝王曾与他的故后有过怎样一段动人的故事。 许平君。那是母后的名字。自母后薨,汉宫无人敢提此名讳。最近一次听人提及,是从上林苑那疯疯癫癫的“女鬼”口中。许平君——深恶痛绝。 我此刻才觉,我应再回去上林苑,去找那女鬼,问一问明白,她因何困于上林苑,因何在那惨戚戚的雨夜,与我相遇,又因何如此咬牙啮齿地喊出“许平君”这三个字。 但只怕此生是再也无机会了。 我不会再回去。 只有“长安”,才是我的家。 他下了车,周身皆侍从。兄长也拉我近身,随侍在侧。这天底下,当真做皇帝是极好的,这许多的人,皆视他如星月。 君王蹙眉,他有漂亮的眉峰,深邃的眼,映着碎光流转的长安,宛如明石曜曜。君王喜怒不形于色,只掬着一寸威严,三分气度,无人能忖君王心中所思为何。 他来到了我的“长安”。十一年前,他亲手将我抛弃在“长安”,却于他的汉宫。如今他又回来了,只赏一夜流灯,繁华不沾身,不几时,又将回他的汉宫。 好似他从不识得长安似的,好似他从不知,他还有一个女儿,被他抛弃在这长安灯影不照的陋巷。 待我缓过神来,却发现这威仪天子,正觑我。想兄长怕我不懂察言,恼了君上,便递我眼色,提醒:“思儿……” 他却轻轻一言:“长大了不少?” 兄长代我回:“是呢,父皇,接回思儿那年,她才八岁,如今三载已过,年及十一,光岁真快,乌飞兔走,母后撒手舍君亲去,也已十一载。” 兄长真聪明,言万事皆不离母后,只有提到母后,铁石心肠的君父,才是柔和的。 果然,父皇不再说话了,轻轻将头撇过,领我们逛长安城。兄长随驾,自然小心再加小心,我本不爱说话,便埋头跟着兄长,心头盘算,若得时机,必一头扎入长安夜色中,再不回头。 去找我的二毛。 去他的汉宫千秋!去他的贵胄皇孙!哪有这么憋屈的贵胄! 暖乎乎的云吞面,香的汤点,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长安仿佛摔碎的黄铜镜,又被人仔细粘回了从前的模样。 别离三载,我终有一天又回到我的长安。 从此雨雾深浓,再不离开。 皇帝倒也能“入境随俗”,并不嫌小商贩摊子杂乱,欺了贵身。他随坐下,随叫一碗面点,热乎乎的云气蒸了他满面。皇帝取匙拨开香葱,轻轻吸一勺,他向随侍道:“这味儿好!” 我们一行无人敢坐,自是瞧着圣上大快朵颐。我心里烦着,心说累呢,又不是皇宫,凭谁守着规矩,饿坏了肚子!按我的想头,自然是……咱一块儿坐下来,热热地过肚一碗,多好! 皇帝四目一转,向周身捅了捅:“坐,都坐下,奭儿——你也来一碗,暖和暖和!” 凭早说嘛! 我心里欢喜得很,心说这皇帝凭有千万的不好,这一点还是极好的!我便远远躲开,坐了另一桌—— 兄长瞥见我已不在侧,响道:“思儿,你与我们坐一处吧!” 我自然知道兄长的心思,可兄长傻吶!——我与君上同坐一桌,便能让君上爱我疼我么?我才不当这烧火棍,杵人眼窝子。 我说:“兄长,我不爱热闹,不想与你坐一处。” 皇帝却觑我一眼,好似我这般决断,是极怪异的。 有甚怪异呢?我自小便知,我不招君父爱,自是躲得远远儿,怎会平白惹君父烦心? 我捂着小小的碗,跐溜吸两口面,暖暖的汤水入了口,全身也便涌起一股暖意。像捧了个小小的暖炉子在手里。让我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子的家,嬷嬷和阿娘给我烫好暖炉,煮好热乎乎的鸡汤面,我边嚼面条边捂着手,听阿娘讲故事。听乏了,便打个盹儿,待醒来时,又翻墙溜门去找二毛玩。 想着都能笑出声儿来。 上元节的长安大街真热闹呀。远远望去,整条街巷都挂着纸灯,卷起的风将团簇的萤火撕成了碎的光,明明灭灭,可好看啦。行走的人,便是行走的灯,一人提着一盏灯,在繁华的长安街头招摇。 曾有君王慕恋他长安繁盛的模样,不知用了几许的温柔,揉进这夜色里。不知多少年前,是否也有大汉的君王,在灯火通彻的上元灯节,路经长安。 似君父今晚这般,微服?吃一碗豆花? 或者带着他深爱的妃妾? 去逛他的长安。 我疑是我想多,除了君父这般待故后情深意浓之君主,谁还能似他这般浪漫? 大概上元灯节的长安,只有君父一位君王夤夜逛过。 我如此深思想这么多的原因是……把自己弄迷糊了大概更容易跑!唉!觑太子一眼,这家伙并未在看我,君父更是眼中无我,莫不此时便走? 我摸了摸摊桌,用我此生最贼溜的眼神四下里晃一眼……无人往我这边瞧,那便走吧!汉宫不会少一个敬武,那冷冰冰的上林苑,更是不会记住谁曾往此居。 这孤单与寂寞,皆融入凉凉夜色中。 我要去找二毛,我要回我的家去。上林苑,只剩嬷嬷与阿娘还可惦念了,我一走,她们必会寻我,她们必思念我,我只需再徐图计策,将她们俩接出便是。汉宫太繁华,无人会在意远郊上林苑,何时少了两位老宫人。 如此,我们将在陋巷的家里重逢,像许多年前那样,家里有阿娘,有嬷嬷,还有二丫。二丫会爬树,会翻墙,会欺负二毛。 阿娘会给二丫讲故事。 一切又都会回到从前。我以为一切都会回到从前。 那是十一岁时的计量,那样……单纯。 长安早已没有我的家了。 夜更浓。像是将上元节摇曳的碎光都要锁住了。我揉了揉眼睛,摸出一个铜板换来的蜡烛,轻轻将它吹亮。风很大,大得差点要将我怀里的烛光吹灭。 我骑在墙上,好怕要掉下去。 “驾——驾——”像骑马似的,我心里可欢乐。就像三年前,刺溜的狐狸上了墙,我喊:“二毛——二毛——” 我此时也骑在墙上喊: “二毛——” “二毛——二毛——” 第9章 雪满长安道(9) “二毛,我回来啦——快出来玩儿!” 冷风刮蹭着檐角,将长安满城的繁华都揉碎成老屋空洞的回音。碎的光色漫过屋檐,破瓦,漏洞的窗子……这是一个蛛网攀结的,漏风的家。 我骑在墙上,被冷风吹醒了脑子……一瞬间,不争气的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落进了墙头荇草青苔里,一瞬便不见了。 “二毛……” 我极小声、极小心地嘟囔,好似说得再大点声儿,唇齿间这个名字也要消失不见了。 “二毛,”我抬起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你搬家了怎么也不告诉我……” 那眼泪是滚烫的,顺着脸颊流下来,只那么一会儿,便被冷风吸干。巴巴的像有一块硬板贴着面儿,好冷好难受。 我吸了吸鼻子:“坏二毛!”便从墙头站起来,找了个好下势的坡儿,改坐了下来。二毛家的窗子还贴着墙,但早已被不知在夜里窜过多少回的冷风撕了半面儿下来,这么一个破得不成样的干木支架戳在风里,好像在笑我:“嘿二丫,你看二毛还跟你玩儿么?” 我微微弯下腰,手支着墙,小心翼翼把脚往下一跺,半个身子便滑了下来,再轻轻一撑,脚尖险要碰着地啦,我熟练地松了手,往下一跳,整个人便稳稳地落了地。 幸而今夜是上元节,二毛家黑窟窿东像个砖洞似的,但这陋巷邻居们却家家掌灯讨喜庆,流进的光足够照明二毛家半边院子。 我熟门熟路,跟个练熟的小偷儿似的,摸进了二毛家。院里荒草长了小腿儿高,藤蔓乱生,我喘着气走快了些,一不留神便被脚下的枯蔓绊了个狗啃泥。 哎,真疼! 我咬牙缓了好一阵儿,才打挺子爬起来。摸摸膝盖,只觉火辣辣的疼,黑灯瞎火用劲儿看还眼睛疼,也不管啦,想也是破了皮。这会儿又觉二毛不在是好啦,不然被他瞧见,准得嘲笑我三天不可。 一阵风吹过,这被扯坏的烂木窗子发出“咚咚”的异响,我细一瞧,只见这窗架边还糊着一坨烂泥似的东西,烂木架被风吹的吱呀呀响,而这异响正是这坨“烂泥”在叫唤。 我磨着劲儿认了许久,差点哭出声来。 这坨已经认不出本来样子的“烂泥”正是当初我送二毛的铁风铃。那年月里我成天干坏事儿,不知为了甚么事把二毛给揍了,心里又过意不去,软磨硬磨艾嬷嬷,嬷嬷被我缠得没法儿啦,才托隔壁铁匠打的一对儿铁风铃,一只我挂在自家的檐下,一只送了二毛。 如今铁风铃糊成了烂泥。 二毛就这样走了,也不知走了多少年了。 二毛不要我了。 我对着二毛家的烂窗子狠哭了一场。 娘不要我,生下我那天就走了。君父不要我,更不爱我,对我厌憎无比,如今连那样好的二毛也不要我了。把我送他的铁风铃扔在风里,任由它糊成了一坨泥,坏二毛,欺负我…… 总是欺负我。 我坐在台阶上,呜呜地哭。越想越伤心。丫丫为什么那么多人讨厌?娘啊娘,丫丫这么招人厌,为什么还要把丫丫生下来?如果丫丫不在就好啦,娘就不会死,兄长与君父也不会一生都不快乐。 好冷啊。 我缩了缩身子,把自己裹成个球。满脸的泪都被冷风阴干了,皴得可疼。我摸了摸脸,拍拍屁股站了起来。心说今晚就在这儿落脚一宿,兄长见丢了二丫,一定会寻,但君父厌恶二丫,兄长不敢违逆君上,找一阵儿就不会再找了,就会忘了二丫。 今夜是关键。今夜万不可被他们寻了去。 这么想着,我便紧紧衣服,往破落的二毛家里走。 二毛家我小时便来过,虽不及翻墙那么熟练,但好歹是不陌生的,他家堂屋下堆了柴火,二毛爹有这藏柴火的“癖好”,打了柴就往堂屋下扔,原本是堆垒好的,但总被二毛捣腾得乱糟糟。 冬天苦人家日子难捱,不像宫里,冬有炭敬,夏有冰敬,怎么也不会冻着热着。穷人,就像二毛他爹,喜欢打柴攒着,看着堂屋下一堆一堆垒起的柴火,就好像看见了一个旺火火的冬天,心里头开心吶! 嘿,柴火打多了吧?白干!——我心里嗤笑,二毛他爹破算盘打得精,年年把柴垒得跟山似的,这会儿栽跟头了吧!搬家都没搬完! 这柴火也是积了灰了,年年受潮,无人照管,想来点火也点不着了。——我绕了开去,进了人家灶间。 破门呼呼漏风,关了跟没关似的。要真在这儿蜷一晚,还真挺冷。 幸好堂屋下那堆柴火还起点挡风的作用,灶间不暖却也凑合。今晚灯明夜明,还有琉璃似的月光,漏过破洞照进来,二毛家久不居人的小破屋还挺亮堂,我搓了搓手,心里蛮舒服的,总算今晚有地方缩缩。 灶间锅下烧火的地方有个灶洞,平时烧火拿柴往灶洞里填,人便能坐在木扎上烤火。以前和二毛最喜欢藏在这里啦,火扇起来,整个人便暖和。 起火需软柴,因此灶间堆的是引火的稻草,烧旺了才填木柴。这便好,还有一堆稻草没使完呢!我搓着手,在草垛上小心翼翼挖个洞,把受潮的稻草扔外头,最干最暖和的稻草贴着身盖,我蜷着,试了试,嘿,软软的,又不冷,还挺舒服呢! 这半宿便缩在这里,一场好梦。只到下半夜,我忽然平白醒来,心里只觉凉凉的,哪里不对劲儿,又觉不出甚么,便翻个身,继续睡了。 直到被外头人奔人往的声响吵醒,我方才吓着,一个挺子便起来了。 月光一个洞子一个洞子透进来,投下一柱柱透明皎白的光柱,光下有细小的尘灰在飞扬。 我揉了揉眼睛,确信这是二毛家的破屋子。 真怕醒来又在上林苑,绸衣虽华,缎枕虽软,但也睡不了个好觉。只要在宫外,只要了无束缚,我便开心,哪怕睡在柴草堆里。 再过一阵子,我便去把艾嬷嬷和阿娘都接来,我们还过从前的日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 外头火光却比月光流得更快,直到漏进了窗,我才道大事不妙!那是最熟悉的声音,就像很多年前,金甲羽林卫包围了我的家,把我接回不见天日的牢笼。——也是这种感觉,这般的声音。 我钻出柴垛,悄悄走到漏风的窗下,扒着窗沿往外瞧。 火光漫天。 那么多的人,急嚷嚷排开,他们每人都举着一支火把,把尖儿还冒着一线一线的黑气,仿佛要把这破屋上头的天也烧塌一片。 我心里怕得要命。 是他们来了。他们要抢走二丫。父皇一定会生气,父皇本来就不爱二丫,会打二丫,会关二丫,把二丫扔进上林苑,再也不许跑出来。 想着想着,我居然不争气地哭了。 十一岁时的“害怕”,就是这样谨小慎微。很多年之后,我还能清楚记得这一晚的场景,心跳得多快,小指甲都快把手心的皮给抠破了。 我还紧着害怕呢,忽然门被撞开了,这撞门的大汉力道太大,吱呀呀叫唤的破门本来就不牢固,这一撞,差点给他摔个狗啃泥。 我怕归怕,不免还是孩子心性,心里乐开了花,真差点儿笑出声儿来。 再一会儿,我便真笑不出来了。 我被迫出门去,堂屋外站了呼啦啦一大片人,他们个个着形制官服,手举火把,整齐肃穆,跟强盗似的。 抢钱都抢得这么有规制。 我站在阶上往外看,墙外的巷子里还有人,一把把火迎风怒怒,仿佛嘶信子的蛇,风把它往哪儿吹,火便往哪儿蔓延,烧红了长安半片天。 我瑟缩着,却还壮着胆朝方才那踹门的大汉道:“我冷,我要进去睡觉。” 大汉看了我一眼,没吱声。他的目光被门口吸引住了,跟钉那儿似的,扯也扯不开。我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羽林卫鱼贯而入,个个神情肃穆,跟雕像似的,一个一个秉刀流进来,这场景再熟悉不过,我嗅到了三年前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们整肃地排开,让出中间一条道儿。一个挨着一个,每人手中执刀,刀微微倾着,与腰间刀轨形成一个极好看的弧度,每一个人腰间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早被训练成了一种仪制,他们的出现,代表皇权,代表威严。 我吓的一哆嗦,知道这一场“仪式”与三年前形似,却又不同。果然,羽林卫簇拥而入的,不再是兄长,而是…… 君父。 他竟来了。 他竟在这漏夜,冒风霜入破屋,他得多恨我? 我真吓哭了。站在台阶上,脑子仿被抽空了般,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大声哭了起来。 堂屋下所有的人都整肃而立,我又听见羽林卫齐刷刷跪地的声音: “下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免。”他微微抬一抬手,说得极快。 第10章 雪满长安道(10) 兄长也在。 他瞧我哭得厉害,便立在台阶下,一把将我“拎”入怀里。他长得很高了,即使比我站矮了阶,仍比我高。我瘦瘦小小的,贴近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他有些着急,胡乱几下拂乱了我的头发,很急促地说:“思儿,你去哪儿了?兄长好担心……” 我趴在他怀里哭,不敢说话。 他把我抱到君父跟前,然后又小心地把我放下地,轻推了推我:“思儿,见父皇需行谒。” 好兄长,时时刻刻挂着思儿勿在君上面前不讲礼数,惹君上嫌。我哆嗦着跪地:“思儿祝父皇万年无极。” 他不说话。许久,鼻间才钻出一声冷哼:“万年无极?有你这个女儿,朕何时安乐过?” 我嘴笨,被父皇这么一瞪,更是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 我怕他,真怕他。这一生小小的十一载,从不敢直视他。他们都道,当今陛下乃仁君,爱民如子。 父皇爱民如子,却不爱我。 我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儿一串儿往下掉。 在场的诸位皆是父皇的贴身,个个面黑如铁,似一座座石墩杵着。每个人手里皆举火把,将整个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父皇不说话时,没有一个人敢出声。空气里静得只能听见火油滋滋燃烧的声音。 我咬着牙,想哭也不敢出声儿。不知为甚么,我忽然想起了那晚上林苑遇见的那只“女鬼”,那晚天不怕地不怕的敬武,如今却在破落的小院里,被君父唬得像只可怜的小老鼠,我好生觉憋屈,那“女鬼”若是看见我现在这模样儿,一定会笑死我的! 我哭得直发抖。忽然却觉背上一暖,——兄长的手覆了上来。然后,兄长温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二丫,不要哭,好二丫,咱们不哭。” 我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兄长。火光下,兄长格外好看。这长眉俏眼,不太像父皇,我在想,那一定是母后的样子。他的鼻,是极挺的,鼻尖上还冒着几粒小小的汗珠,可怜的兄长,一定为二丫急坏了! “兄长……”我低低叫了一声。 回神时,发觉我身前多了一道影子。我不敢抬头,只微蹙眉,极缓极缓地将目光悄悄往上移。 上好的缎,攒金边,不是天子固爱的玄黄,腰间佩环玦,青青翠翠的玉,在火光下,泛着翠色的光,极好看。 这一身是我们出宫时君父的着衣,他来不及换,便急匆匆与兄长出现在了这儿。我猜可怜的兄长一定求他多次,他才肯劳师动众派人来寻思儿。于君父,思儿不见了才好,这一生若都寻不着思儿了,他定然不会有半点儿伤心难过。 那道影儿矮了下来,只得逼我瞧他。我不敢,却有一双手捏了我的脸庞狠提了起来:“瞧着朕,瞧你今儿做了多大的事!若不是奭儿苦苦哀求,朕不会多瞧你一眼!” 君父手头力道狠足,掐得我脸颊生疼。他的手第一次挨着我,戴扳指的那一截儿狠贴着面皮,凉丝丝的,直要钻入骨子里去。 我再也撑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父皇——父皇息怒!父皇有怒冲儿臣,父皇不要伤了思儿——” 兄长在一旁磕头如捣蒜,这一声声足劲儿喊“父皇”,仿佛要把声音都撕破了。兄长当真是急了! “儿臣……儿臣错了。”我从父皇的指尖极小声憋出这一句求饶。这声音颤得可怜,出了喉咙,便被冷冽的风撕成了碎片。 他终于看我。眼神里夹着一簇的慌乱与好奇。 我那时尚小,无人教导我“儿臣”这二字是何含义,只知学着兄长,兄长称“儿臣”,我便也学着称“儿臣”。 父皇终于松了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朕需你知,你做的事情,必要有代价。” 我尚未领悟父皇这话是何意思,他已回转身,命随候黄门:“传朕旨,宜春/宫上下皆不能辅敬武公主之德,闭足,循例克饷……”皇帝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声音不沉不重地落下:“至于掌宫老人,不杀一儆百,难消朕心头之恨!” 我愚钝,仍不懂父皇话中深意,兄长却先我长磕:“父皇息怒!儿臣求父皇息怒!敬武不懂事,敬武已知错啦,求父皇不要动宜春/宫老人,——那都是……敬武自幼的身边人,个个忠心耿耿,个个皆是从宫外跟进来的,把敬武照看这样大……”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惶急,他将自己碾入了尘泥,伏首匍于君王脚下,几是吞着泥土了,他这样谦卑,一声一声皆啼血。 我这才明白兄长因何如此,万般皆是为了敬武。——我的父皇,自幼将我抛弃的父皇,要拿酷暑严冬含辛茹苦将我养育大的阿娘、嬷嬷立威!欲杀之而后快! 我当真是被吓傻啦,“哇”地一声哭出来,扑倒在君王脚下:“敬武求父皇宽待宜春/宫人!敬武求父皇……” 我喊一声便夹着一声喘咳,抹得满脸都是泪,也不管顾,只哭求。 皇帝微微弯下腰,一双乌黑的眼睛直觑我:“现在知道怕啦?——你先头做什么去了?敬武,朕要让你知道,你所做一切,皆需付出代价,朕此番若轻饶了你,下回……你是否要背朕反出长安去了?!” 皇帝拂袖,从我身前行去,头也不回。 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君王盛威,怒当浮尸千里。君王今日所行,与我汉室数代裂土开疆之君王相比,乃区区尔尔。 他合当是个仁君了。 回到宜春/宫,恍一夕之间长大。我不再爱咋咋呼呼了,兄长偶尔会来看我,说我乖的像只小猫。一只庑廊下会梳毛的小猫。 我的宜春/宫,仿佛仍与往日无大异出。落雪积水、花败叶枯,仍是从前的样子。沉闷,难捱,我有时会坐在庑廊下,一坐,就是半天。捱到阿娘喊我吃饭,捱到宫里人要叫我祖宗,我才肯慢腾腾挪窝。 唯一的不同是,我再也见不着艾嬷嬷啦。自我被陛下的亲军“护送”回来,困禁于此,便再也没见过嬷嬷。 不知她怎样了。 嬷嬷养我不容易,她曾在我入宫之后告诉过我,她抱我在襁褓里,一勺一勺喂蜂蜜水米糊糊养小二丫那年,她也才二十出头,好年轻的样子。 可是小二丫长大了没能保护好嬷嬷,嬷嬷被抓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他们有的说嬷嬷死了,奉上谕秘不发丧;有的说嬷嬷被廷尉府抓去,拔了舌头,挖了眼睛;有的说上林苑晚间能遇见鬼,那就是宜春/宫的艾嬷嬷生前怨气太深,才能幻作厉鬼…… 君上好狠心,自己不肯疼我,还要把疼我爱我的好嬷嬷杀了。我不知该不该恨他,可我若恨他,兄长知道了一定会好伤心。 阿娘又在喊我吃饭,我发了一会儿愣,拍拍屁股从石墩上站起来,随手砸一枚捡起的石子儿,庑廊下,便惊开了一群休憩的鸦子…… 吃了饭,我诓阿娘睡下了,这许多日子,我性子稳了不少,说要睡了,阿娘自然是相信的。待阿娘给我烫好小炉,封了窗子,嘱我一句好好歇息,我心里便活泛了。我贴着床沿,好仔细地等阿娘离去,确信外头已无动静,便悄悄爬起来,一件件套好衣服,再取一块小布,将滚烫的小暖炉裹好,仔细揣在怀里。 阿娘是个好人,不忍宫里人累,待入了夜,偏门这边的值夜便被阿娘打发了去小盹,因此这当时悄悄跑出来,只要自己仔细,是无人会发觉的。 我近来做惯了这事儿,自然轻车熟路。 我裹了大狐狸裘子,夜风虽然冷,却也侵不入骨。沿着早前探好的道儿,只小跑一阵,便到了昭台。 我挤门子进去,已有人候在那儿。我将小暖炉往怀里揣——它还热乎呢,便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叩击辅首。不几时便也有人在门那边轻轻敲。 “咕咕——咕咕——” 听见有回应,我便用一早对好的“暗号”叫门子。大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我挤溜进去,觉得心里好一阵轻松,好像一件大事有了着落。 我说:“好久没来啦,酒烫好了没?梅花糕呢?我要滚热滚热的,凉了就不好吃啦,香也闻不着!” 门子说:“早准备好啦,日日备着,公主不来也备着。” “那便好,”我笑嘻嘻地摘下打领,随手将脱下的大裘子扔给门子,“以后我常来,不然多浪费。只一句话,不许让我阿娘知晓。” 门子“嘿嘿”笑着应:“那是自然的,那是自然的……” 这里是昭台宫。 我也不知为何我爱来这儿,这个……可是个比我宜春/宫还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我从前在上林苑不巧遇见的“女鬼”,她便住这儿。 我也不知道她是干甚么的,我猜着,或许她和艾嬷嬷一样,被我这样的坏孩子牵累,惹怒了君上,便被打发到了这里,我与她亲近些,就好像,我与我的嬷嬷也亲近了些。 第11章 南园遗爱(1) 建章宫巍峨富丽,城垣抱合。此一处宫室乃孝武皇帝于太初元年所建,武帝命工匠筑飞阁辇道,直通未央宫。辇道两侧覆奇花异草,每至春夏之交,草木繁盛,清香扑鼻。 如今寒冬将过,春未开,辇道两侧无花争妍,显得清净了些。这道上忽有人来,哒哒的脚步声慌乱急促。 领头一小侍牵一妇人仓促行来,哒哒哒,踩得枯叶碎屑咔咔作响。近了建章,这两人才放缓了脚步,怕惊扰圣驾。 那小侍因说:“见了陛下毋须紧张,陛下问,你便答。需知必要好好答,每一字每一句,必得实言相述。陛下圣明,你若说坏了话,陛下俱能识破。” “哎哎,”那妇人一一应着,见这小侍还挺好说话,因又问,“讨请您一言——可知建章宫出了甚么事?陛下竟夤夜召见婢子?” 那小侍略有犹豫,缓一阵儿,说:“说有事,那便有事,说无事,姑姑亦可当无事。” “此话怎讲?”那妇人益发觉怪异,憋得心口咚咚直跳:“陛下多年未召我,今日竟连夜急召,婢下这会儿猜不准……与何事有关。” 那小侍也是个实心肠子,因拉了这妇人往角隅一立,小声道:“陛下是从宫外回来的,今夜上元节,宫外灯火提照,热闹得很,原想天将晓陛下才能回来,谁料掖庭丞连夜拍门,教咱们候着,说是陛下怒气冲冲回宫了。” “那看来,是宫外发生了甚么……?”妇人小心问道。 “这我可不敢胡乱嚼道。” “陛下一个人出宫的?” “太子伴驾,君臣父子微服出行,不会是太子……”那小侍赶忙打住,嚼了一半的话生吞了回去。 妇人眼珠略转,眸色甚凝,好许久才握了小侍的腕往里拖了拖,因顾四下无人,才小声向那小侍道:“不瞒说,我正要叨扰您,向太子递个话儿,建章出了事,宜春/宫也险翻了天儿!……敬武公主,敬武公主竟不见啦!” “呀?”那小侍大骇,因说:“那还得了!凭掖庭之人都晓得,敬武公主自还珠始,分上林苑,那是君上多少的无奈!敬武公主虽这么不咸不淡地撂着,举凡用度,悉为宫例,咱们人人心中都有一杆明尺,君上毕竟念着恭哀皇后之德,待小公主亦是有心的。这会儿……这会儿……若君上知道了,可怎么办?难免牵累宜春/宫……” “是啊,”那妇人叹,“也不知公主去了何处?这许多年,将她拉扯抚养大,多少的不容易!就怕她受半点儿苦。” 言罢,便抹起了眼泪。 原来这妇人便是上林苑宜春/宫照管养教敬武小公主的艾嬷嬷,因晚间敬武公主贪顽,攀了墙去,误撞了皇帝车驾,便伴驾去那市井游一遭。这多许久竟也未回来。 艾嬷嬷正欲收拾床铺,喊敬武公主安寝,这才发觉鬼影儿也找不着,着了慌。敬武翻墙而去遇见皇帝微服车马一行,这些个事,艾嬷嬷自然并不知道。 适才派了人往上林苑里一顿胡找,自己候在宜春/宫等消息,左等右等,等不来敬武,反是等来了掖庭一道急召。 ——焉能不慌? 艾嬷嬷揣着心思,心里头上下翻腾。这辇道走的快,待回神时,眼前已是巍峨建章宫。 她忽然止步,抬头看着这宫殿,只见檐角入云,殿宇巍峨,仿佛几生几世之前,她也站在这里。 殿宇大门的那一头,立着许多年未见的故人。 如今的帝王。曾经的,刘病已。 她抹了抹泪,却步不敢前。 小侍轻推了推她,提醒道:“艾嬷嬷,进去吧,君上等着吶。” 建章宫的冬天最好过,炭盆里银丝炭烧得火旺,一走进去,只觉周身暖融融,如置春室。 她才行两步,扑面而来的暖气除尽身上湿寒,舒舒服服。若非陛下龙威盛极,教人害怕,她当真想赖下不肯走了。 她尚不忘行谒:“陛下万年无极。” 叩首,再顿,缓不敢抬头。 “免。”皇帝冷冷一字,便走近她。 她缓缓抬起头,便觉眼前有一道影儿,慢慢地,慢慢地,从她眼下拉长。 皇帝靠她那样近。 “朕与你,多许久未见了?” 他似口含薄荷,出口扔是缓稳的语气。皇帝竟伸出手来,欲扶她起身。 她缓抬起头,对上皇帝的,是一双漆黑似墨的眼。 “妾惶恐。” 她满面泪痕,并不敢伸手。 “这许多年,从未想过,还能见着陛下。” 她像年轻了二十岁,轻轻将泪痕抹开,眼角虽有浅浅的皱纹,肤质也不是少年时候的细致了,但仍有光亮的神采,不显倦态。 多年轻时,是个如何光彩照面的美人。 “这许多年,苦透你了。”皇帝的声音深稳如钟,仿佛从一十二年前的岁月传来,是浅低的,却字字烙在心。 “并不苦……”她像在笑,低声说道:“陛下,十二年前的秘密,妾死守,从未向任何人吐露,陛下放心,妾自会将它带进棺材。” 皇帝负手,凝重的眉色若结了霜。 他“啧”了一声,低声道:“敬武不见了。” 不是疑问的语气,皇帝并非在责问她。 她好生疑惑,小心翼翼揣度君王心思,因问:“公主不见了?陛下见过公主?” 皇帝道:“朕是见过她。” 她只觉奇怪,因说:“陛下何时召见公主的?婢子却不知。”再抬头,这才发现皇帝身居建章,却未着冕服,这一身素色乃百姓常服,心说陛下莫不是从宫外刚回? 皇帝似察觉了她心思,说道:“今夜上元佳节,朕念极了宫外寻常,便命奭儿伴驾,父子微服远出,带奭儿见一见朕的长安——他出生的地方。”皇帝略顿,似有些不满她的拘束,因抬手:“阿妍起来吧,朕不惯你在朕面前这样。多几年前便不惯。” 她微一犹豫,轻提裙裾站了起来。便负手立一旁。 皇帝继续道:“奭儿疼敬武,说是既已出了宫,便绕上林苑去,让他瞧一瞧敬武。……朕不忍拂奭儿意,朕便允了。” 这便是说,晚间陛下的确见过小公主。她有些激动,这许多年,她只当皇帝已经忘了她们,忘了远郊上林苑,还住着建章一颗遗珠。 陛下肯允太子,去探小公主,是否也代表,陛下兴许没有那么憎恶这“生而克母”的可怜孩子? 她只在盘算。 皇帝看了她一眼,好似想从她的脸上琢磨出更深的涵义来。这不是主与仆的对峙,皇帝只拿她当个故人,一个识得他又识得许平君的故人。 因又说:“阿妍,待我们车马行至上林苑,只瞧那高墙深瓦阻隔,——却又见了一番奇景,你道是甚么?” 她摇摇头。 皇帝道:“有个丫头翻墙而下,爬得比狐狸还快!朕正琢磨苑中怎样的异兽翻出了墙,却见朕的奭儿已迎上了那‘兽’,她钻进了奭儿怀里,——疯丫头与奭儿极亲厚。” 皇帝龙潜时的旧识——这艾小妍没忍下,“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丫头便是这样的,活泼着吶,极招人疼。” 皇帝亦含笑,轻飘飘一言:“你怪朕不疼她?” 这艾氏连跪了下来:“不敢,婢子不敢。”因说:“陛下自有陛下的思量,婢知道,这多少年来,陛下熬得好苦!” 这一声“好苦”竟使人逼出了泪来。 皇帝一愣,抬手道:“你再这样拘谨,便不招人疼了。”他便亲手将这微时故人扶了起来:“阿妍,朕跟你说的便是这往下的事——朕烦不住奭儿苦求,便将敬武也带出了宫,朕想,她长于市井,若见了上元节的灯火,必是欢喜的。” ……必是欢喜的。 艾氏心想,若二丫能知陛下心思,该多好。陛下虽烦厌她,但韬晦权谋的君心背后,亦有那么一丝儿怜悯……君上对她,亦曾有过慈父之心。 “那后来……怎么样了?敬武呢?” 皇帝说道:“市井人潮涌动,朕没留意,她便不见了。” “她该是贪玩。”艾氏听皇帝这么一说,心中便有了数:“她不爱住宫里,难得能透气,便走了。——那如何?陛下派人去寻了么?” “去了,阿妍莫急。” 艾氏想了想,心说,有太子督守,羽林卫必是倾巢去寻人的,但若胡找一通,久不见人,也怕小丫头在外头出了事。 因说:“陛下,妾知小公主去了何处。” “何处?”皇帝挑起眉色,对她微微打量。 那便是那个地方啦。总不过这两处,一是长安城里她们从前屈身的家,一是邻居小二毛的家。便说:“从前小公主在宫外,交一小友,名叫作‘二毛’,若别处找不到,只管去那里寻。她没地方待……”艾氏叹了叹,道:“二丫没处去。” “那里?”皇帝一惊:“那里已无人住了。三年前你们前脚刚入宫,后脚朕便派人……” 第12章 南园遗爱(2) 他没再往下说。却开始闪避艾氏的目光,皇帝毕竟也怕…… 只说:“你放心,朕调足了人马去寻,这长安城,此一时,必已被颠个个儿。” 艾氏却直觑皇帝,盯得皇帝有些心慌。皇帝道:“莫这般瞧朕,朕许多年未见你,你在朕面前,还应是从前的样子。有话——便说吧。” 他们两人此时君非君,婢非婢,沿丹陛错阶而坐。恍然还是十几年前的光景。 艾氏也不惧,盯皇帝道:“陛下,您——您可曾疼爱过敬武?……” 皇帝没防她会这么问,一时愣着也不知如何答。 她觑皇帝,这天子乌墨如漆,瞳仁里照着江山一片,好让人敬怕。她却仍不惧。在她心里,皇帝仍是微时的皇帝,孝武皇帝长于民间的曾孙。 “病已……”她轻唤。 这名字烫舌地卷在口齿间,如今天下,已无人敢唤这名字。皇帝大概也忘记了许多年。 他转头看着她。 “朕总想起从前的日子,”皇帝目光深远地望去,茫茫落在远方,“汉宫沉夜寂寞,朕总想起从前,想起平君和你……” 这个名字许久未曾落口,她听着,烫疼了耳根子。平君平君……故后名字,多少年汉宫无人敢提了。 “君上,二丫是个好孩子。”她吸一口气,沉声道:“当年既有这般遭际,……咱们,便也认了吧?若无这孩子,平君当年怕是走得不欢喜……” “二丫……?我不想你会给她取这个名字。”皇帝喃喃:“二丫……” “平君的小名……也是敬武小公主的小名儿,她们原是有这般缘分。二丫……陛下,您的‘二丫’已经不在了,平君又留了个‘二丫’在您身边,您为何不欢喜?二丫毕竟无错。” 她这一语双关好一击痛击!皇帝只觉心头钝痛,仿被人闷闷砸了一拳。 平君无错,小敬武更无错。 半晌,皇帝才缓缓起身,长明烛“哔啵”一声爆了个烛花,他似被吸引了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支蜡烛。 烛光下,君王乏累的身影被拖得颀长。 “阿妍,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你与平君在一处,好欢喜动人的样子。朕瞧平君的眼睛里透着星星似的芒亮,她那样欢腾,好似这一生皆是无忧无愁的……是朕害了她。” “……这十多年,朕居建章,睥睨天下……阿妍,朕不瞒你,自平君……朕便再也不快乐,朕无一刻的快乐。” “朕夜来多梦,梦见许多人。父亲、祖父,甚至是我那从未见过面的曾祖孝武皇帝,朕看不清他们的脸,只觉父亲在朝我笑,我谒问祖父、父亲,病已披荆斩棘行至高位,所做一切是对也不对?他们并不说话,只微笑。朕甚至还会梦见霍光……可从来没有平君,平君好心狠,怎么也不肯出现在朕的梦里。醒来时,里衣贴满了汗。” “霍光满身是血立在朕的眼前,他责问朕为何待他霍氏如此狠决?若无他霍光,朕仍潜于市井,一生郁郁如此。……阿妍,你猜朕怎么回他?这世间人皆爱天下么阿妍……为何有了他,朕这十来年未尝做过一个好梦?朕夜来惊醒,伸手只摸龙塌一侧,无半分温暖,冰冰凉凉,朕的嫡妻不在,并且此一生永不会出现在朕的龙塌之侧。这日日夜夜刻骨熬痛的思念,他霍光怎会知?” “……阿妍,朕薄待了他么?朕念霍光知遇佐政之恩,他生时,朕毋动他一毫一发,死后,朕偕上官太后治丧,丧仪形同丞相萧何制,以辒辌车、黄屋送葬,给足霍家面子;霍光继妻显密谋鸩死朕嫡妻恭哀皇后,朕痛失爱后,却仍记念霍光辅政之功,纳群臣谏,封霍氏女为继后——阿妍,凡此种种,朕亏负霍家么?若非之后霍氏不念皇恩,图谋朕的江山,朕怎会下此狠手——” “阿妍,谋反吶!上至尧舜,下及我汉室孝武皇帝,凡人主帝君,谁人可忍受江山为反贼所图而不动干戈?!是朕心狠……?” “朕若无霍光,朕会是甚么样子?——阿妍,你说呢?朕若无霍光,朕会与平君、奭儿老于市井,一辈子安稳,世人怎知我刘病已不爱夫妻恩爱、平凡如常人地活过一辈子?” 皇帝多少年不曾这样畅叙过,这艾氏是皇帝龙潜时的故人,与故后许平君也是交好,刘病已喜怒皆不避此人。 艾氏抹了抹眼泪,提及故后,心中难过不能言。 因说:“陛下心思,妾全知道。陛下与寻常帝王并不一样……陛下这般离奇的身世遭际,古来帝王,绝无有二。自幼长于宫廷的储君,必心念皇位,贪恋皇权,但陛下不同,陛下为霍将军推至高位,皆出人意料。那年月,昭帝继位,大赦天下,陛下龙潜时已非戴罪之身,又与平君结为夫妻,生子奭儿,原该平平淡淡、幸福美满度一生。” 她所言令人动容。刘病已只觉字字句句皆戳他心窝子。他那般凄苦的身世,能安稳快乐度生活已是难得的奢求,他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能为帝为君?无求,便无贪欲,霍光的出现于他而言,难知是福是祸。 霍家将他推至高位,却夺走了他相濡以沫的发妻。 也许重头再走一遭,这并不是刘病已所想要的。 皇帝忽然问:“阿妍,你恨霍家么?” 她反问:“陛下恨吗?” 皇帝眸中星芒消落,恍惚道:“霍家乃佐政……” 便念及霍光这多年来忠心耿耿,不忍说了。 艾氏一向柔婉,这时却激愤道:“妾恨!每思及霍氏鸩杀平君,妾恨不能将其啮骨噬肉!”她忽双手覆面,哀哀哭了起来。 刘询叹息道:“如今这深宫,能记住平君的,不过尔尔数人。……朕却永远记得那年春光烂漫时,你与平君并立桃树下的样子,平君笑得那样欢喜。” ===============分===割===线============= 征和年,天下大乱。 武帝自博浪沙回,沉疴愈重,自知大限将至,当是时,太子为佞臣江充构陷,拥兵自重。 皇帝布诏征调三辅军归丞相统辖,挟制太子。 悉日三辅之地如今将成战场,太子军与丞相军两相对峙,太子因慑于君王龙威,据地扎营,久不敢动。 太子数月前得贵孙,做了祖父,他也老了,不再有年轻时的魄力,也因汉室开朝传至武帝,“举孝廉”拔擢人才,朝廷与民间皆重“孝”字,太子扎营与皇帝军相持,乃背“孝”忘道,太子气势上先输皇帝三分,因此举子不敢动,有待宰求死之心。 这一日,月色初蒙,太子出营亲察动静,忽见长安那一隅赤光冲天,因不知是祥是灾,乃察长安会否走水。再观,惊察红光漫天之处,乃内畿天子所居之地,大骇,慌择灵台丞入谒,问清缘由。 那灵台丞观之又观,脸上酌由惊至喜,再转骇,又至悲,复生喜,乃环复再变。太子见这般,更是搓手惊哀不定,终于问: “灵台丞,长安赤光冲天,此象当如何解?” 灵台丞拱手行谒,叹一口气,犹疑再三,乃说:“此象下臣只能叙,不能‘解’。”这才向太子细说:“此象……乃环罩天子之气,红光为赤,赤为尊,以云气象,此气尚是初生……” 太子道:“未央宫乃父皇所居,复生天子之气,极妥当。” “不妥不妥,不妥,”灵台丞摆手,连说三个“不妥”,向太子解道,“太子殿下,下臣方才所说——‘以云气象,此气乃初生之天子气’,陛下已垂垂老矣……”说到此处,便住了口,惊骇之下,教太子“附耳过叙”。 太子便附耳。 那灵台丞四下瞻顾,见极安全,才向太子贴耳道:“殿下,此气非指陛下,初生天子之气已聚,当主……当主……” 灵台丞狠叹一口气,极为忧心:“……主改朝换代吶!” 太子讶异非常:“此话不可深言!不可……胡说。”因压低声音小声道:“父皇年迈,恐信佞臣,误了大事!这‘天子之气’既已有出处,想来父皇……唉!我既受困于此,此时父皇仍未废吾储位,这天子之气原当聚拢我处,却……我已不盼大位,只愿父皇长命百岁,惩奸除佞,保我大汉江山万代!” 此时太子据并不知此“天子之气”聚拢之处乃他太子宫,而这星象所示之天子,正是他出生旬月的长子嫡孙。 太子仁厚孝义,知星象已出,旧主宾天大限不远。 因面朝未央宫长跪,泣泪涟涟:“儿祝父皇长乐康健,万年无极……儿愿高祖皇帝能开天眼,救救我大汉!儿……不孝。” 未几日,太子因拒捕受辱,吞剑自刎。 太子宫婴儿啼哭却响了彻夜。 这宫室之上,赤光不绝。 第13章 南园遗爱(3) 官道上一骑扬尘鹄奔而来,掠起尘土滚滚。马上坐一人,这人着官服,戴笠帽,将帽檐压得极低,近得一处短亭时,忽勒紧了马缰。 那马燥烈地蹬开后蹄,当空长嘶。这官人狠勒马缰,口咄:“畜生!莫伤人!” 原来,原本一望平川的官道,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坐地老媪,正挡了那官人的去路。那官人急下马,询问道:“老媪因何在此地?可有被吾畜生伤着?” 老媪因说:“老妪身弱病多,今得大不幸,蒙大冤,唯廷尉监可托付!廷尉大人可救也不救老妪?” 那官人大惊:“老媪怎知某为廷尉监?” 老媪笑道:“老妪在此处迎候多时,此道乃廷尉大人复命必经之道。老妪蒙深冤,闻听大人仁厚,故此拜命。” 说着便将那官人迎入短亭。亭中已备瓜果茶水,有一盏茶是那老媪喝过的,可见方才她便悠闲等在此处,远见马来蹄踏,才滚坐地上,拦了一人一马。这老媪行事言笑晏晏,却又不像蒙大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辈。当真教人困惑。 老媪温茶倒水,道:“邴大人喝一碗茶,这一路赶,怪累的。” 原来这官人乃廷尉监邴吉,为人忠厚老实,刚正不阿,此趟赶路是为皇帝宣召,巫蛊事发后,太子吞剑自刎,皇帝震怒,因召列臣回宫,尤其持重这廷尉监,需查办巫蛊案善后事宜。 刚入京畿,谁知却被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老媪给拦了。 邴吉细察那老媪,却见她虽上了岁数,然面容端庄,装束亦清爽干净,与市井之妇十分不同。心忖这老媪到底是何人,怀有何冤屈值当她这般滚地拦马,见她这谈笑之间的从容,却又不像蒙深冤的。也是奇。 因问:“老媪乃何人?何故出现在此处?又为何……能知某姓甚名谁?” 老媪不答,只笑着将一盏茶推至他跟前。 邴吉喝了茶,因说:“某身负皇命,不能久滞,这便告辞。” 老媪也不拦,却在邴吉起身欲走时,忽道:“邴大人,大汉皇祚皆在你一手,你当真撒手不管么?” 邴吉犹怔,因停下脚步,转头说道:“皇命在天,大汉皇祚自在陛下手中,这老媪,莫胡说。” 那老媪也不愠恼,只笑:“那便不说这些。老妪有冤,邴大人身为廷尉监,也是不管么?” 邴吉因觉她似在开玩笑,但那老媪却又口口声声喊冤,这又如何解?便又坐回去,说:“有何冤屈,便说出来,若戏弄某,某绝不轻饶。” 老媪道:“邴大人回京已晚啦,昨日老妪夫君已死去,邴大人如何还我夫君一条命吶?” 邴吉心说我又不识得你夫君,怎地你夫君之命还须我来还?便说:“如今这世道,枉死几人也是有的。若冤屈能昭雪,也算圆满。” “唉,”老媪一叹,“旁人的冤屈昭雪容易,老妪的冤屈……难啊难。” 她这才有些悲伤的意思。 邴吉因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脚下,焉得有魑魅魍魉作祟?冤不得昭,此乃稀奇事!你若有冤,必会昭雪,怕只怕你——满口胡诌。” “也要看这冤……是因谁而屈,若屈大了,只怕廷尉监也不敢管。” 邴吉为人刚直,平生最恨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做些鬼鬼祟祟,因听见这老妇人话中暗刺他包庇“鬼祟”,更是气不过,因说:“我不信天子脚下,尚有我廷尉监不敢管之事!你倒说来,是谁冤死你夫君?待某为你主持公道。” 老媪说:“是我那夫君的生父,邴大人你说,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父亲?” “哦?”邴吉道:“那便是你公爹?你公爹杀了你丈夫?” “‘杀’字倒有些过了,我丈夫他爹虽非刽子手,但也是他亲手逼死我丈夫,连累我儿死,我好孙儿无人照管,你说可恨不可恨?” “是也可恨,”邴吉点头,“先有为父仁义,后有为子守孝,这是你公爹的错。” 那老妇人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尘灰,便走近邴吉,小声道:“廷尉大人可愿为老妪做主?” 邴吉道:“自然应当。” 那老媪便教邴吉附耳过来,邴吉照做。老媪贴着他耳朵道:“这逼死亲子的公爹,乃当今圣上,老妪所冤,皆败陛下所赐。这案子——廷尉大人接是不接?” 邴吉大惊,自然责那老妇口出不逊,须押廷尉审候,再禀天子。他本以为这老媪乃民间一普通妇人,凭空捏造如此谎言,必定心虚,他一吓,那老媪自会慌乱。 谁知那老媪不惊不慌,见邴吉这般,却不再做纠缠。因回身即走,口念道:“青天昭昭,可怜老身血冤不得昭明!天子无信,应我之事多少年仍是一纸空文……可怜、可叹!” 邴吉觉那老媪非常人,心忖莫非老妇人当真乃故太子遗孀?巫蛊事发后,太子出奔,长孙刘进奉养生母史良娣仍留太子宫,并未听说这史良娣也流离在外呀!但循这老媪口称之事推之,这老媪,该是史良娣无错。 因问:“老媪莫走!待我问你——你所称‘夫君’姓甚名谁?而你又姓甚名谁?” 老妇人这时停住脚步,又往回走了几步,轻笑道:“也是好笑,你这智心,如何能官拜廷尉监?——我方才说了,天子害我夫君,那我夫君姓甚名谁,还需我再赘言?”老妇人步履健快回上了短亭,再倒一碗茶,坐下一抿一叹:“呔,天子于我无信,从前答应我的事,他是忘啦。可我还记着。” “老媪莫拿我作玩笑,”邴吉愈发糊涂,“你言下之意,你夫君乃故太子……” “不错。”邴吉尚未说完,老媪便接道:“夫君讳据,普天之下,除了昨日冤死鬼,谁敢叫这个名儿?” “那您是……史良娣?”邴吉摇摇头:“也不对,史良娣应居太子宫,与史皇孙在一块儿。” “我确是太子妻,但——”老媪略顿,又道:“但我乃太子未过聘之妻,天子金口玉牙允的,绝无虚假。如今,吾夫家遭此大难,廷尉大人你说,未亡人该不该为夫喊冤?” 第14章 南园遗爱(4) 太子巫蛊一案,实无确凿证据,太子死得冤,这邴吉自然是知道的。但他身为廷尉监,食朝廷俸禄,又怎可在背后妄说天子的不是呢? 况且这老媪实一句虚一句,也不知是疯了,满口胡诌,还是确为先知之人,有意提点?他便这么琢磨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不知不觉间,滚水已凉,那栓在亭下的马也开始嘶鸣,邴吉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耽搁太多时间,回朝复命恐晚,正不知该如何时,却听那老媪道: “罢了罢了,老妪血冤,邴大人恐有心无力,我便也不为难你。只消你带我去见一人即可,老身与他分说,他自会帮我。” 邴吉好奇道:“是何人?何人能为你……为你……”邴吉斟酌着应如何措辞,若说“为你沉冤”,那岂不暗认了天子害人,而这老妇所言句句属实?自然是不能这样说的。 那老妇似也注意了邴吉的窘态,却满不在意,因说:“车骑将军金日磾,这人便是老身要见的人。” “车骑将军?”邴吉大惊。 妇人口中这车骑将军金日磾,原是匈奴人,乃匈奴休屠王之太子,元狩二年因骠骑将军霍去病大破匈奴,这金日磾便随父降汉。后蒙武帝拔擢,愈渐受宠,此时已官拜车骑将军。 金日磾为人刚正不阿,最恶奸佞小人,若有曲直未辨,令他明判,倒也是个好主意。只这金日磾官高位显,又岂是一般百姓所能见到的?再者,此种朝廷栋梁,平日为朝廷分忧,诸事冗多,如何有闲暇来管百姓之区区小事呢? 况这妇人,满口“疯话”,未见有一句是真,他邴吉若贸然叨扰车骑将军,反闹出笑话来,又如何自处? 因犹豫不决间,那妇人又道:“邴大人心中有顾虑,老身自然知晓。若不是金日磾官高位显,老身区区一山间民妇,无法子拜见,又怎会出此下策,来拦邴大人的马?” 邴吉凝神听着,那妇人缓了缓又说:“如今这世道,佞臣败怀朝纲,鼠辈横行,欺陛下老迈,诬太子无德,邴大人心忧庙堂,如何忍见大汉大厦倾颓?” 邴吉叹息:“是也不能忍。” 老媪道:“如今你只消带我见金日磾,老身自有法子回转。” 邴吉将信将疑。那老媪见他这般,又道:“老身一向敬重邴大人,这才诚挚相托。老身既说故太子乃老身夫君,老身有法子为故太子伸冤,邴大人何不信一信老身?若老身所言有虚,左不过邴大人见罪于车骑将军——况且,老身听说车骑将军金日磾乃一代人杰,他若知邴大人之初衷,即便开罪于他,他亦不会怪的。” 邴吉一听也觉老妇所言有几分道理,车骑将军金日磾一向明辨是非,爱忠憎佞,若知他苦心,必能谅解。况且,他邴吉亦非奸人,为大汉江山之兴隆,哪怕赔上他邴吉一条命,亦是值当的。 这么想着,邴吉沉声说:“得您此言,托付甚重,我便送您往车骑将军府上走一遭。” 老妇合掌道:“大汉有如此忠臣良善,乃汉室之幸。”因跪泣曰:“老身刘氏,拜大人之德!” 皇帝坐宣室殿明堂,众老臣满当当跪了一地。自太子自戕消息传入京畿,京畿之地已乱作一锅粥,早朝列位臣工众说不止,皇帝一时气愤之下,怒喝罢朝。 他坐明堂,玉藻之下一双眼已是昏花。手中只抚一枚玉,玉作温良。皇帝只觉这一滴一滴的凉,沁入骨,复又被他指端的温暖所盖,逐渐地融合。又温又凉。 “摆驾——朕说了,摆驾博浪沙。”皇帝一字一吐,似每一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道,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皇帝已是老迈,袖中伸出一双枯枝一般的手,绞丝玄色章纹自腕上复起,斑斑驳驳衬得这手上老人斑更是招眼。 他多老啦。 皇帝咳喘起来: “朕老了,朕老的要入土了!你们不让朕安生!朕欲幸博浪沙,你们个个如丧考妣,朕掘你们祖坟么?!” 这死气沉沉的殿下此刻却如一石入水,惊起波纹万丈: “老臣惶恐!” 皇帝怒而拂袖:“惶恐?朕老的使不动你们了!朕快归地宫了!日薄西山,个个皆可欺,一道口谕,无人愿遵,朕这皇帝还坐甚明堂?你们此时皆可奔宣室而出,太子的大军扎在城外,太子身故,自有后继,此刻迎新君,无往不利吶!” 皇帝此言甚重,听得“归地宫”这三字,朝臣已惊骇无以复加,又听皇帝言“迎新君,立太子”,更是闪舌,个个诚惶诚恐,面如死灰。 因群声道:“老臣惶恐!老臣惶恐!陛下风华正盛,大汉江山稳若金汤——老臣惶恐!” “那便无说了,即刻——摆驾博浪沙,朕一刻也不愿等了。” 他像个孩子似的,此时说要做甚,便马上要做到。人啊,愈活,便愈往回,心智愈发像孩子。皇帝此刻便如此,因不知犯了何疯痴,沉疴愈重,愈要赶路往博浪沙去,殊不知舟车劳顿,如何能将养? 皇帝忽缓了声,于殿上戚戚道:“朕自知天命已近,若此刻不幸博浪沙,怕此一生都不会去了。” 皇帝老泪已将行出眼眶,哀哀戚戚,好似一寻常老人家。让人闻之落泪。 朝廷也不管了,太子身后诸事牵扯,他皆不管了。便那么固执地,欲往博浪沙! 此中老臣心中皆揣测,博浪沙乃始皇遇张良之地,这威威始皇,遭伏遇刺,多次皆系此一地,陛下欲幸博浪沙,是否与秦始皇之示意有关?毕竟天子灵犀相通,若陛下得蒙示,欲一窥究竟,那也便可说通。 只是,天子年迈,若途中有何耽搁,害陛下抱憾,可如何是好?再者,天子幸临,征途遥远,牵涉甚广,秦时扶苏公子便是足可鉴人之例,况京畿有巫蛊之乱尚未平息,他们为汉臣,食汉禄,怎敢负大汉呢? 因此,群臣固不敢遂陛下之心。 皇帝也是可怜,满腹心事满朝竟无一人可相托付。 这时,群臣跪列中忽有一人爬出,言:“臣有奏!” 群臣皆相望。 皇帝也抬起眉,欲见这异数之人是谁。 却原来乃陛下昔日所幸之臣金日磾。 “哦?”皇帝好奇望他:“你有何奏?” 金日磾道:“日前臣路经甘泉宫,见甘泉宫外有一老妇,坐地而哭。臣问,汉室兴隆,百姓居宁,老妇因何而哭?那老妇道,陛下负她,她因近不得甘泉宫,故而当宫门而哭。” 皇帝讶异非常:“朕负她?” “那老妇便是这么说的,她称言她乃太子之妻,陛下以玉聘之,这多少年来,却废言忘诺,将当日所允之事抛之脑后,她说……她还说、还说……” 这金日磾故意吞吞吐吐,令皇帝急追不已。 因问:“还说甚么?”皇帝瞪大了眼睛,登时来了精神。 “还说,陛下负一小女子之诺,愧为人君。” 这满朝文武闻这一句“愧为人君”,俱面露骇色,惊看金日磾。 不想皇帝竟没动怒,只追问:“她有何凭何据说朕不兑现允她之事?” 金日磾道:“这老妇人说,当年有玉为凭,陛下亲手交给她的。” 皇帝登时从御座上站起,举起手中那枚玉,道:“与这玉一般的么?此玉当年乃一对,许多年前朕确然将另一枚交给了一女孩儿……” 众皆讶然。 第15章 南园遗爱(5) 多年前的往事便涌上心头。 那一年皇帝幸博浪沙,一骑奔出,遇一小竹屋,恍然想起这竟是当年与陈阿娇小住的竹屋,一时情动,便入竹屋。 昔时故人已不在,那旧物却仍整齐摆放,皇帝情不能自已,便是在这情这景下,遇见竹屋里那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小姑娘眉眼肖似故人,他却不曾往那处想。皇帝小憩,小姑娘照料妥善,递茶笑谈。 不知为何,这小姑娘教他想起长安,想起汉宫中所有葱茏美好的事物。更想起他的据儿。 皇帝便出言逗她。赠她一枚玉,笑说要将她许给自己的长子。那时他微服,小姑娘只当他是过路的行脚商人,她心地好,对这长安来的“行脚商人”极为照顾。 皇帝爱这小姑娘,只觉她美好似玉。而这璞玉落在荒郊竟是可惜了。当初他是真心,真心想将这可爱的小姑娘许配给太子刘据。这一戏言,不想竟还有后来事。 他回了汉宫,便想通了。是彻彻底底地想通。知这小姑娘来自何处,知这小姑娘父母为谁。他曾急派羽林卫累夜赶路去那荒郊寻,竹屋仍在,屋里佳人却已不见了。 皇帝沉痛数日,这博浪沙成了他夜不能寐的牵挂。 陈阿娇啊陈阿娇,你又为何如此狠心? 皇帝居汉宫,玉藻之下一双眼愈渐浑浊、朦胧,他险看不清这大汉江山了,看不清殿下老臣觑他时目光的惶恐,博浪沙那小姑娘明媚的笑,却时时在他目下闪现。 那是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那一年竹屋天光下,他为何没发现呢? 娇娇,你那样恨朕。 恍觉着了,却连补过的机会都没有。他曾将那小姑娘许给太子,如今连太子也没了。多少年便这么过去了。 皇帝直愣愣自龙椅上坐起,伸手拨开玉藻,那声音已苍老如暮钟: “快传她上殿!朕要见她——朕想见她。” 金日磾谒:“诺。” 皇帝的眼里,污浊的老泪缓缓爬出。 隔着博浪沙潇潇风声,那少女便那么沉静地站在那里。 眉眼如豆。 口齿生兰,谒道:“民妇在谒,贺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愣在那里,缓许久才似惊见故人:“你来啦。” 她不急不惶,轻轻笑着:“陛下,妾来了。” 她老了。鬓间藏了几缕白发,被风一吹,生了又生。那白发好似生不完似的,每一日晨起,对镜梳洗,便又长了几许。她畏惧这光阴,畏惧这漫漫长路,怎么也连接不到长安。她的长安。 她原本应生在这繁花似锦的长安。 只一双眼,仍是从前的样子。好似那一年博浪沙的相遇,从光阴里穿梭而来,就为了如今,殿宇高堂之上,遇见。 皇帝仿佛一夕年轻,他立起来,那手,仍是撩起额前玉藻的姿态,他缓声道: “阿迟,你终于来了。你来得这样迟。” 她笑了笑。眼泪却溢出眼眶。 满朝文武皆怔忡。 继而,面面相觑。 他们何尝知道,君王之苦,便在他们眼下,藏了这许多年。 “阿迟,朕的阿迟,……朕知你是谁。” 他唤她——“朕的阿迟”。 阿迟抬起头来,一双眼,微笑着,却不住流泪。 “她——她还好吗?”皇帝小心翼翼问着。 阿迟点了点头,复又摇头。 她知皇帝问她是甚么意思,便长叩:“禀陛下,妾乃孤身一人,高堂早在多年前亡故。妾远来长安,乃问陛下讨一理儿。” 皇帝长恸。 阿迟跪在殿下,这原该是她许多年前出生的地方,这——原该是她的家。 她道:“陛下,妾来问陛下负妾之责。——陛下既已许婚,为何手刃妾之夫君?可怜太子,负一身冤屈入黄泉!妾既为太子据之妻,太子之子之孙,皆为妾之子孙,妾闻太子府上皆遭屠戮,妾一人负冤如何昭雪?陛下啊陛下,你害得妾好苦!” 群臣哗然。 便有羽林卫暗动,被皇帝拦了下来,皇帝道:“阿迟莫闹,古来同姓不婚,朕当初戏言,原该作数的,只——多年之前在博浪沙,你为何不告诉朕,你,姓刘?” 阿迟叹息道:“陛下也没问。” 皇帝这当时便有些哭笑不得了。因说:“便又是朕的错。” “陛下错过许多回,这可千万不能一错再错啦。” 皇帝道:“你该告诉朕,这多少年来你一家躲朕于天于地,如今你却在朕的朝堂之上现身,你——这是为何?” “陛下说的,妾姓刘。” 这一句,便好需要人琢磨了。皇帝闭目深思。 那阿迟再道:“这汉家天下,自然也姓刘。阿迟家事,如何能不问?” 皇帝思虑一会儿,道:“好阿迟,你要朕如何?这事能将你喊出,便是朕再不能忍太子之过,也应感谢他。” “陛下,何为‘巫蛊’?”阿迟问。 却未等皇帝回答,阿迟再道:“‘巫蛊’之事,阿迟不愿深说;陛下朝中之事,阿迟也不便细作述评。但……陛下可还记得多年以前陈后巫蛊一案?若未有当年之事,阿迟……也不会是阿迟。” 这绕口的话,满朝皆懵状。却只有皇帝听得,懂得。 皇帝一怔,醍醐灌顶。 他于殿上,在这龙座侧,踱回数次,负手而沉思。 列位臣工便作交头接耳状,有言不能说、不敢说。 忽听他们这,暮年老成的君王,屏着声息,好缓好沉重地向那阿迟道: “迟儿——你至如今,仍不肯喊朕一声父皇么?” 群臣慌懵,此刻却再顾不得许多,当朝似炸开了锅,絮语不止。 她好不急,缓向君王谒了谒,道:“陛下请入内宫再叙。” 皇帝看着她,似捧得了一件宝贝,笑意写在眼中,但他毕竟是老成的君王,面却不露声色。 皇帝道:“罢朝。” 这一日,朝上众臣满久未散,皇帝已去,他们竟议朝如常。 而他们永不会知道,皇帝与那唤作“阿迟”的妇人,这许久的“叙常”,叙了何事,叙至何处。 他们能做的,只是守在殿下等,等陛下一道诏谕。 这份诏谕,影响着大汉即来的数百年国祚。 第16章 南园遗爱(6) 皇帝再入朝,天未晓,老臣无一人离去,他居龙座,那声音苍老哀伤:“你们都在啊。” 列位臣工面面相视,而后,如每一日的早朝,朝臣跪谒,声如洪钟: “臣谒陛下万年无极!长乐永泰!祝我大汉江山永固!皇祚承延!” 他轻吐一字:“免。”却微微侧过头去,玉藻下一双眼瞟珠帘下某个人,再转回头时,君王乌漆如墨的眼蒙了一层雾。 君王下谕: “彻查巫蛊一案,蔽上者诛,蒙冤者洗屈,太子宫一众皆归掖庭善。太子据反朝,畏罪身死,余罪不究。念皇曾孙询年幼,收郡邸狱。此一案,留廷尉监邴吉所理。” 此诏一下,列下臣工,有众惶恐,有众欢欣。忠臣自有忖度,心中暗暗感激那位闯入宣室殿的妇人;佞如江充者,自为怨毒,暗作鼠逃。 这场不知终何以处的大局,竟为一妇人所扭转。 而那妇人,自此,汉宫之中,再无循迹。 后元二年,皇帝沉疴已深,卧病榻数月,自知天数将尽,属意将皇位传之那位“居上不陵”的皇少子弗陵。 这日皇帝起榻,自觉容光好极,便命内侍相扶,口里只说一名字:“朕要去看看阿迟。”内侍深谙皇帝心思,因说:“便将阿迟姑娘诏入宫吧?”皇帝道:“朕喜欢去看她。” 满好是极温馨的场面,皇帝却不知自己天寿将尽,能见他的阿迟的时日,已不多了。却在这时,大将军霍光入谒,因称有急事禀,皇帝素来勤政,总将他的江山摆在头一位,便诏入。 霍光并非一人独来。入谒即跪禀:“陛下,臣所携望气者有奏。” 皇帝因知霍光向来持重,此番这般着急,所奏之事必与社稷相关。因说:“纳。” 那望气者禀,观长安监狱,有天子气。 皇帝大惊。 皇帝素来自负,若在他年轻时,有人如此告禀,他可趋势派人查探一二,也可全然顺之不顾。他信他曾耕犁天下,这天下必是他汉室刘姓的,永永远远,延之万世。 可他如今老啦,寿数自知,他即将将这烫手的江山交给年仅八岁的少子弗陵。若江山有异动,弗陵之肩,焉能承得起? 皇帝坐不住,当即命人宣召,赐狱中人皆死,一律无免。 霍光应:“诺。”正要告退,皇帝却瘫于龙塌之上,一手紧抓霍光衣袖不放。霍光乃圣上倚重之臣,圣上心思,自能揣度一二。因凑近来,惶惶道:“臣在,陛下万事皆可托。” 皇帝笑道:“朕……朕想见阿迟。告诉阿迟……朕亏欠她许多。” 他喘咳频急,再难言说。 圣上却不知,他的阿迟,与他曾倚重的皇长子一样,平生无所求—— 求只求一个固若金汤的大汉江山。 后元二年,皇帝崩于五柞宫。 葬茂陵。 少帝刘弗陵继位后,蒙佐庇之臣霍光、金日磾、桑弘羊、上官桀辅佐,除弊立新,海内晏平,大汉盛兴。 时光荏苒,十年时间,弹指一瞬。 这年春日,日头毒得好吓人。往年三月乃温阳初升,莺飞草长之时节,而今年,这毒日灼热竟似寻常六七月间。 长安百姓民怨升腾,需知长安偏西倚北,向来少雨,这一来,雨露更不匀,怕是有大旱之兆。 掖庭令张贺站于庑廊下捋须,一双眼微微眯着,被这毒日龇得须发间皆渗密汗。他站了好许久也不避,忽便沉叹一声。 其弟张安世巧过廊下,因问:“世头不好,陛下当心忧。——却不知兄长何故如此长吁短叹?” 张贺侧头看了他弟弟一眼,道:“我们食皇禄的,自然忧陛下之忧。” 张安世笑道:“兄长恐另有心事。” 张贺点头:“我便不说,也全在你心中。如今上了岁数,总惦记当年之事——安世,我仍记得我们少时,生娘养育我们不容易。那时你尚小,我在太子府上做家吏,挣得微薄食禄,往家里送,供养你与母亲。你渐长大,我思忖着,不能总让你斗鸡走马,无所事事……”张贺轻叹一声,神思飘忽远去,仿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 听张贺说起当年之事,张安世也动情不已,因接道:“安世知兄长所念为何。兄长当年多不容易,做家吏瞧人眼色的,兄长那般受苦,每日省俭,攒下食禄,让母亲供我读书。” “太子未尝给过我眼色瞧,”张贺道,“安世,为兄乃一区区小吏,你可知供你读书的钱财来自何处?唉,那都是太子仁厚,见我这般省俭,问明原因,他给的呀!如今你官拜右将军,兄无功,全托太子之义。” 张贺口中所说“太子”,便是当年巫蛊之乱中蒙冤自刎的戾太子刘据!他曾为太子府上家吏,蒙受太子恩惠,后太子府遭难,他无力回报太子当年之恩,一直负愧至今。 张安世悉知自己兄长心思,因说:“安世拜为右将军,食汉禄,蒙刘氏恩惠,戾太子如今已察为奸人所屈枉,安世自当投桃报李。”因附上张贺耳旁,说道:“兄长,你可知前些日子安世曾与霍将军拜会长门宫,去见一人?” “长门宫?” 原这长门宫乃当年孝武皇帝罢黜陈后阿娇之处,多年之后窦婴之女也曾短居过一段日子,此后便废弃多年。 后元年间,孝武皇帝却迁了一人住于长门。 此人掖庭内者悉唤之“阿迟姑娘”,孝武皇帝视之如珠如宝,曾下谕皇帝宾天之后,汉室上下仍需待“阿迟姑娘”善之。 这姑娘与孝武皇帝之过往,无人敢深究。但朝上凡深蒙皇恩之臣子,皆知汉室之事,若求阿迟姑娘,便能善全。少帝对这“阿迟”,也是恭敬顺从。 张贺听张安世这么一说,便晓情一二,说道:“你去长门做甚么?” 张安世道:“孝武皇帝曾留遗诏,兄长可知也不知?这么说吧,即便无那遗诏,只要阿迟姑娘说有,那便有。陛下圣明,自会按孝武皇帝‘遗诏’所托办之。” “那……‘遗诏’说的甚么?” “孝武皇帝知戾太子蒙冤受屈,已深悔。太子之后……当年当死不当死的,都死啦,只留一皇曾孙尚在人世。当年,孝武皇帝不知皇曾孙在狱中,信望气人之言,狱中有王气,便下诏杀狱中所囚。皇曾孙为廷尉监邴吉邴大人所救,予宽敞囚室,令女囚胡组、郭征卿哺育之,待少帝即位,大赦天下时,皇曾孙获释。邴吉将皇曾孙托出长安,送回其外祖母史家,为史氏所养。” 张贺听得皇曾孙尚好,另有外祖母抚养,不由欣慰至极。因捋须道:“那甚好,甚好。他日若要报故太子之恩,也便有个报处啦。” 张安世笑着道:“我与霍将军又为皇曾孙求了个好去处。” “哦?是甚好去处?” “兄长以为我与霍将军拜长门这两回,是白拜的么?”张安世道:“安世忖着,当今陛下仁厚,若皇曾孙能与陛下识得,长于陛下眼皮子底下,陛下念旧,兴许能想及故太子之屈,好生为皇曾孙谋个好出路。” 张贺欣慰言:“不想安世料想这般周全!” “得长门阿迟姑娘相助,万事都好说啦。阿迟姑娘亲面陛下,言孝武皇帝有诏,令皇曾孙归掖庭教养,并命宗正著其属籍。” 张贺极高兴:“如此一来,皇曾孙血脉归入汉庭,将来封侯封王,皆有个说法。他日我若西去,也可面故太子,于他有个说法。” “许久未见兄长这般高兴。——也便是这几日了,皇曾孙应快到长安了。” 这一年刘病已十岁,他童年时离去长安,投靠鲁国外祖母家,得外祖母贞君悉心抚育,长至少年时,长安忽来了信,言孝武皇帝遗诏,接皇曾孙入掖庭教养。 外祖母又是心疼又是高兴。一来不想小病已长途跋涉,劳累辛苦;二来又觉长安宫里派人将皇曾孙接回去,著其属籍,自然是好事。因再三叮嘱小病已此去长安必要听话乖顺,莫让皇帝厌恶他。又派自己长子史恭领小病已回长安,料理好余事,让小病已有个依靠。 这日掖庭令张贺顶着毒辣的日头在长安郊外短亭等着史恭与刘病已,他一面盼,一面心焦。 半盏茶未过,龇人的毒日竟被云翳掩住,灼热消散。一阵清风吹来,竟觉有些凉快清爽。 张贺捋起袖管,把蒲扇轻摇,因觉此象怪极,便向下人道:“长安久未落雨,三月间的日头毒逼六月,庄稼皆枯靡,不想今日毒日竟去了七分势头,也是怪极。若再来一场雨,那便好啦,长安百姓苦盼甘霖日久。” 正说话间,忽然狂风呼啸,云翳漫天,地动山摇。 不几时,倾盆大雨覆天而下。 官道上有一队车马来行,走得近了,才看见,这赶马之人被迎头灌了个落汤鸡,想来这雨下得太猝不及防,赶路之人亦没防备。 张贺连道:“怪哉!也是怪哉!” 第17章 南园遗爱(7) 那马车行得更近,打马那人勒了勒缰绳,向张贺喊问:“可是掖庭令张贺张大人?” 张贺拱手:“正是在下。” 打马那人跳下车,将那马车帘子撩起,车里探出一人头,那人看了看张贺,旋即微笑,再小心翼翼下马车。 张贺迎上去:“可是皇曾孙车驾?” 那人向张贺拱了拱,微笑说:“正是正是,吾等从鲁国而来。” 张贺闻言,心下不由得紧张起来。想那皇曾孙离开长安时,不过才几岁,是他亲手将皇曾孙送去鲁国,交给老夫人史氏贞君。如今这孩子也是少年的模样了,现立在他面前,他怕也是不认得了。 这孩子乃故太子之孙,如今重见恩人之嗣,他张贺自然紧张。 张贺因问:“皇曾孙何在?” 那人笑道:“这孩子皮实,自入长安,吾便与他走散啦。” “走散了?”张贺不由一惊,走散一皇曾孙,可是大事呀!那人却满脸不在意的样子,好似这只是寻常小事。 那人将张贺迎入短亭中,两厢坐下,才道:“张大人莫慌,吾听得长安久未落雨,这一行来,忽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我便知皇曾孙已完完好好地抵达长安,那孩子呀,自幼有见解,他想走,是没人能拦住的。” 张贺疑惑道:“这又作何解释?” 那人捋须笑道:“皇曾孙天相自成,不知从几岁起,全家便都发现啦——他若入市井,近得何处,何处便生意好做;若施予不平,谁得他相助,必能飞黄腾达。家里人人皆说,皇曾孙乃吉人,自有孝武皇帝恩罩。” 那人说得眉飞色舞,自觉无比自豪,仿那皇曾孙病已乃家中一宝,好过其他孩童无数。 张贺听他这么说,心里自然是极高兴:“如是这样,这孩子恐将来富贵荣华享之不已,戾太子九泉之下,当能安心!” 他们此刻谁也不知,刘病已将来确是万乘之尊,这汉室江山,归入戾太子之后。 张贺因这一场雨心中便十分舒畅:“长安多久未下雨啦,百姓们怨声载道,若雨再不来,恐庄稼收成皆是连累呀!” 那人十足高兴地笑道:“这恐怕也是病已之功,只陛下不知。”又眯眼细瞧张贺,仔细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张大人当真不识得老夫么?” 张贺也琢磨起来:“你是……?”想了半晌才恍悟:“原是老太君府上史恭史大人!多少年未见,张贺眼拙,竟不认得了!” 原来那乘马车而来亲送皇曾孙之人,正是刘病已的舅舅,早年巫蛊之乱中丧命的史良娣之兄史恭!难怪说话间便觉他与皇曾孙亲厚。多年前,张贺亲送皇曾孙归外祖母家,曾在鲁国史家见过史恭一面,因未曾久住,无深交,印象也不深刻。这一次再相见,一时也没认出来。 两人相叙,畅快非常。 这场雨,也淋得极畅快。 张贺心中极高兴,短亭粗茶相待,两人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张贺从这史恭口中知晓皇曾孙许多趣事,史恭也知张贺为人诚恳,待皇曾孙极好,与之相谈,更是无所不言。 好许久也不见皇曾孙人影,张贺便问:“史公,皇曾孙怎还不回来?长安虽为京畿之地,天子脚下,断不会出甚纰漏。但……皇曾孙早年便离开长安,此番回来,人生地不熟,实在令人担忧!” 史恭道:“病已是个好孩子,未入长安,便向我请示,说有要事要办。这孩子要去荒郊太子冢、皇孙冢吊唁,这番孝心,我如何忍拒?” “原是这样。”张贺不由垂泪。 “此刻时候也差不多啦,病已说,他自会回得长安,不久便要来拜谒张大人,张大人当年救命大恩,病已永不敢忘。” 说起往事,便让人心酸难忍。 雨势渐小,枝头新绿托着方才落下的水珠子,翠色点点,好不喜人。 干涸的大地张着裂开的唇,贪婪地吮吸雨霖,急雨过后,天地一片湿绿,到处是翠色的,生机勃勃。 张贺起身相让:“史公,雨快停了,咱们回府吧,想来皇曾孙与你走散,找不见人,必要打探到我府上。” 雨终于停了。 日头也渐升,天地间仍是一片湿漉漉的景,但这灼日很快将多余的水分吸干,地上泥也不烂了,走着不粘脚。 桃树下,一双髻少女正兜了裙围抱果子,边上一少年好仔细地拾桃子,拾起来就摆少女裙围里,好欢腾热闹。 少女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来:“哎呀,这是个烂桃子,你也摆!你好好拣拣呢,回家怎吃?” 那少年笑道:“是了姑奶奶!我眼拙,没瞧见还有那么大一虫洞!” 因说话间,却见那一丛桃树后面,有个少年正盯着他们瞧。那少年十来岁的模样,长得清秀漂亮,他从地上拾起一枚桃,向那拣桃的两人问:“……能吃么?” 少女兜好了裙兜,向她的同伴使使眼色:“这人是谁呢?”便喊足了嗓子:“哎,你谁呢?哪儿冒出来的,倒是头一回见!看这衣着,也不像个偷桃儿的呀!” 她的同伴扑哧一声笑了,因说:“小丫头,你才是个偷桃的呢!”这拣桃的少年是个爽快人,因见来了个莫名客捏着桃子问能吃不能吃,也觉好无所谓,过路人吃个桃子解渴,再寻常不过。因朝那后来的少年道:“吃吧!这桃甜得很,有虫洞也甜!” 他们两人走上前去。那少女摊开了兜子,道:“你挑吧,有好有坏,解渴还行。” 拣桃少年笑道:“你跟我们一块儿拾桃儿吧?喏,那么多的桃,没处兜,也来不及拣。既碰见了,就认识下吧——我,我叫张彭祖,今天跟着伯父出来的。”便问那清秀少年:“你呢——你叫甚么名字?” “刘病已。”少年抬头,看了看他。 原来这张彭祖乃掖庭令张贺之侄,其父张安世官拜右将军,与霍光共辅少帝。今日张贺出行去迎皇曾孙来长安之车队,张彭祖便也缠着伯父跟来了,这调皮少年,待出了府,玩性儿便起来了,哪还能记得身系要事,便与伯父说了个情,溜出来顽。 刘病已也与其舅史恭走散了,才谒完太子冢,便自入长安来,走着走着,也不知路在何处,迷进了这片桃林,只觉有些口渴,又见满地滚着鲜桃,便拾起一个问这桃林一男一女能否吃。 两厢这才便相识来。 张彭祖生性活泼,很快便将小病已拉入伍来:“你能拾多少便带走多少,这片桃林都是阿妍她爹种的,张府给了钱的,全拿走也不碍!” 刘病已心头热乎乎,只觉这少年直爽可爱。 原这女孩子叫阿妍,刘病已看过去,十岁的女娃娃,唇红齿白,天真烂漫,好可爱的样子。还不等他开口,那女孩子便笑道:“我叫艾小妍,熏艾的‘艾’。” 刘病已微犹豫了下,也开口:“我叫……” “你叫刘病已!哈哈!”艾小妍嘻嘻哈哈笑开了。 这才说笑间,艾小妍一拍大腿:“哎呀!咱把二丫忘树上啦!” 那张彭祖也一激灵:“二丫!” 说着两人便扯衣襟相跑,艾小妍因兜了满兜子鲜桃,跑也跑不利索,一瘸一拐,好不有趣。 刘病已见他二人这般,便也小跑着跟了过去。 因一场新雨过后,泥土吸饱了水分,松松软软,这桃子落地上也不会砸坏,仍能得鲜。他们跑到方才那棵树下,四下又落了不少桃儿,艾小妍也不急着去捡,只朝树上喊:“二丫子,你还在吗?” 刘病已也顺他们眼神望去,只见桃树枝桠茂盛,叶子浓密得很,掩得个人影儿也瞧不见,只觉那枝叶一晃一动,仔细一瞧,果真有个人呢! 树上那人笑嘻嘻道:“阿妍,你和彭祖去哪儿啦?我摘了好些桃子,正要下来,你们人也不见,我怎么下来呀?” “二丫子,你等等哦!” 艾小妍说着便把满兜的桃子一股脑儿全扔地上了,捋起袖管,磨刀霍霍,向张彭祖道:“彭祖,咱把二丫弄下来吧?” 刘病已那时极内向,也不爱说话,只瞧着这俩小孩子,他们一言一行充满童趣,他似大人,爱欢腾,却不愿加入这种欢腾。 树上的姑娘爬出了半个身子,极小心地一松一挪,将自己放下来。张彭祖与艾小妍守在下面,口里喊:“小心点,二丫!” 这姑娘身手灵活,攀着枝桠,抱树傻乎乎地与他们笑:“彭祖,你往回走点儿;阿妍,你把地上的桃儿收干净,我下来得砸坏啦。哎呀……”脚下一个腾空,踩断了一根细枝,那小姑娘有点紧张:“怕是不太好下来。” 刘病已走上了前去,细探情况。他长于市井,斗鸡走马,无所不做,又爱游侠,凭外祖母疼爱,自然循着他性子请师傅来习教,因此他也会些手上功夫。 见这姑娘目下景况,的确下不来,他便说:“也不必小心翼翼,再往下来点,便能跳了。刚下过雨,泥土都是松软的,摔不着。” 第18章 南园遗爱(8) 刘病已见树上那姑娘略有犹豫,便向她鼓劲儿,抻开手来,道:“你不必怕,我接住你!踩好了点子就跳。” 艾小妍也喊:“平君,你跳吧,再往下些就跳下来!” 许平君半屈着身子,伸出一只脚,把量了下,想探身下去,又有点怕,这当时,见胳膊下面一根树枝探出一截来,便伸手去抓,想把身子再往下沉点儿。这一抓倒是抓牢啦,可这枝桠脆生生的,才一碰,便断了。 托她的这根枝便吃不住她这重,狠抖了抖,她整个身子便沉了下去…… “哎呀!” “……” 后来艾小妍回忆,声称那么“一坨许平君”便从树上掉了下来,狠砸在地……哦不,刘病已身上。 “哎呀,平君!”艾小妍奔了过去。 许平君缓了缓,很快就爬起来,只这烂泥还是新的,险糊了她一脸。 “二丫子,你怎样?” “还……好……” 张彭祖这小子在一边说风凉话:“二姑娘,你倒是好了,你看这兄弟被你砸成啥样儿啦?哈哈……” 被艾小妍狠瞪了一记。 张彭祖嘴虽亏,心可实,忙去扶刘病已。 刘病已脸色还好,看来无大碍。张彭祖正想将他扯拉起来,却被刘病已伸手挡开,他这才发现,刘病已好似有些不对劲。 “胳膊折了……” 刘病已摆了摆手。 “啊?”张彭祖说道:“胳膊折了你也不疼……?当初我被我爹一顿揍,胳膊敲脱臼了,疼得我咧嘴大叫……” 艾小妍笑道:“你呢你呢,那是你呀!你还有脸说!” “为何没脸子?哎呀姑奶奶,那可是真疼呀!”张彭祖连辩解:“我爹是武将,下手没轻重,真疼!疼得眼泪都掉出来啦!” 这两人一来二去贫了不少回,许平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折胳膊的你们还治不治啦?” 这两人方才反应过来。张彭祖因说:“二丫子,这可有些为难我啦。你让我把人胳膊打折还说的过去,折了让我扭好,这扭错了咋办?” 许平君一想也对,张彭祖做事不着边,可不能让他瞎来。因说:“这么办吧,我们把这小兄弟抬我家去吧……等我爹下了值,就给他扭胳膊。”便转头又向刘病已道:“还疼不疼?不哭哇,越哭越疼呢!” 刘病已也不顾瞧她,只觉这女孩儿声音满好听。 张彭祖笑道:“小兄弟?平君,你当你多大呢!” 许平君笑嘻嘻向刘病已道:“我十岁,你多大呢?” 刘病已这才看了看许平君:“十岁,快……快十一了。” 那是刘病已长这么大第一次与同龄的女孩子这么亲近,他觉得这女孩子笑起来的模样真好看,是娇艳的,却不浓烈。 就像这桃树,新绿俏枝头。 哦,还得是下过雨,沾了露的。 真好看。 他们三人都觉这是个顶好的办法。 张彭祖又多问一句:“二丫,你爹会恼你么?” “那咋办?是我爹他女儿砸折了人一只胳膊,他不治,谁治?要么……”许平君笑起来:“彭祖,我赖你吧?就跟我爹说,坏事儿是你干的,你不敢家去,怕被将军老爷责难……哈哈……” 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三月艳阳,暖融融的,捂得人心里很舒服。 刘病已觉得这丫头无赖起来的时候,正可爱。 三人这便都使上了余力,狠出了劲儿,将刘病已“抬”着……张彭祖还不忘抱怨一句:“哎,可沉吶,抬到二丫子家……那得多远吶。” “我……” 刘病已刚要说话便被艾小妍打断了:“你好好待着,少费劲儿,疼不疼吶?少说两句能好些……” “我……” “咝——你吸一口气试试,”许平君安慰道,“吸一口气:咝——就不太疼啦。” “我……那个……” “别说话!”三人费劲地抬着,拖出一小段路便气喘吁吁。艾小妍叉腰,许平君擦汗,唯一健全的男子汉张彭祖呼哧呼哧喘着气:“真沉吶——歇一会儿再走。” 刘病已不得不说话了: “我……我折的是胳膊,不是脚呀!能、能走……” “……” 许广汉下了值回来,才着家,女儿许平君便殷勤迎上去,接过她爹脱下的罩衣:“阿爹,你高兴吶?” “那是,”许广汉回道,“长安久旱未雨,今日落了雨,你说谁不高兴。” 许平君见他爹心情不错,这才也放下了心。因往屋里递了个眼色,那俩毛孩子便麻溜地窜出来,个个赔上笑脸。 “哟,娃娃们都在呀?”许广汉摘下官帽,笑着说道。他素来是个喜欢孩子的,这几个娃娃常来找女儿平君玩,早打熟了脸,其中一个是右将军张安世的儿子,他自觉,这将军公子能来他府上玩,他面上也极有光彩。 平君自然知晓她爹的心思,因说:“爹啊,今日女儿做了件坏事。” 许广汉问:“啥呀?把你娘结的丝绳给拆咯?这丫头,天天寻事儿。” “那不是,”张彭祖笑道,“若拆了个丝绳,咱也不至于……嘿嘿,讨好您。” 许广汉瞪大了眼,嘿嘿说道:“我不信你们还能做出甚事来……天天拔秧苗子摘果儿,翻墙根子斗鸡仔,家里养的鸡,摊上你们,也是倒霉!咋啦?把母鸡吓得不生蛋啦?” 刘病已在里屋听许广汉这么翻花腔似的唱说他们这仨一箩筐坏事体,不由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那许广汉耳朵可灵清,因问:“里头是谁?” 这仨孩子面面相觑,好样儿还是张彭祖挑了头,因挡了许广汉前头,道:“许伯伯莫怪罪,是彭祖做了坏事,不敢往家去,家父凶似老虎,人说虎毒不食子呢,他得吃了我!……这才求了平君,我往你家躲。” 许广汉叨叨:“你这是做了甚呀?这要是强抢民女可不得劲。” 艾小妍快语插了进来:“哎呀,伯伯,彭祖那鼠胆子,你倒是借他个胆儿让他抢呢,他敢么?敢么?!”这小丫头伶俐得很,笑道:“那他抢了民女有啥用呀,给他做妈?张将军不得敲断他腿!” 张彭祖给她使了个鬼脸:“就你能说。” 第19章 南园遗爱(9) 许广汉捏官帽轻轻敲了敲艾小妍的脑袋:“小丫头!” 张彭祖忽然颓了声:“许伯伯,你要救我呀!我爹揍起人来手狠,我今儿回去准保三天下不来床,伯伯——” 许平君缩了缩脑袋——这小子装起可怜来忒像呀。 “咋啦,咋啦?”许广汉因见小孩子这般,不由紧张问道。 “那个,那个……”张彭祖对着指头,吞吞吐吐说不顺来,演戏演足了全套。 许平君悄悄往屋里头一探,心想这磨蹭的,里头的小伙伴吃疼呢,也不叫,估计是不好受呀。 张彭祖也觉着拖拉了太多时间,因抹了两把泪,哭诉道:“许伯伯,是我不好,我给……我给……打架么这不是,在外头……那个……然后……” “然后咋啦?”许广汉急了。 “然后……然后我就把人胳膊给扭折了……”张彭祖说着还悄悄瞧许广汉一眼。 “哎呀,你咋不早说?小孩子打闹下手没个轻重!别的不说,人家若是哭天抹泪上你家府上闹去,那咋办?不说他们在不在理吧,这闹起来了,张将军面上总会抹不开,那不又得拿你出气么……” 许广汉说得也有理。艾小妍见他这么说,便小声嘟囔一句:“你们大人怎么都爱拿孩子出气。” 许广汉说:“丫头,你懂啥呢!那不是孩子做错了么!” 张彭祖梗着脖子,道:“那我不是没把握分寸,一不小心下狠手了不是,我也不是故意。这事儿搁我爹那儿说理,我也不怕的,他揍我时没握好分寸,‘一不小心’把我揍得皮开肉绽,那次数可多了去呢!” “啧啧……你个孩子……”许广汉笑着摇头:“那孩子呢?你们去请呀!当赔就得赔,别让人爹娘找上门来,面上不好看。” 这三孩子便将许广汉往屋里请,许广汉掀帘子走近一看,一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子正坐床沿上瞅他,这少年眉目清秀,好打眼的模样。却不爱说话,见他一个陌生人进来了,只管瞅,也不理人。 “哪伤着啦?”他问。 “胳膊胳膊……就是那胳膊……”张彭祖将他往里推,似抓了个救命稻草。 刘病已额头滋着汗,唇色青白,看起来好难受的样子。 许平君往前一坐:“哎呀,你疼着吶,怎么也不叫我们呀?”说着便探手往他额上抚了抚:“忍忍啊,我爹来了,爹能治好你。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然你也不能这样。” 刘病已只觑她。他好似一个求知的少年,对这陌生环境的一切都充满好奇,不言不语,只观察,再思量。 他觉这姑娘是个好心的。 艾小妍咋咋呼呼叫起来:“还不是咱们磨蹭了这许多时间!哎,怪怨彭祖的,话这么多。” 张彭祖推她:“小丫头,你话也不少呢。” 这当下,许广汉便简单查视了下,说道:“也无甚大碍,胳膊脱了臼,疼是疼了些。” “爹,能好么?” “当然能,扭回去不便好啦?”许广汉也是个老实人,见刘病已怯怯的,瞧着怪可怜,便说:“忍着点啊,一会儿便好啦。” 许广汉手头麻利,并未见如何折腾,便一扭,问刘病已:“还疼么?你动动。” 刘病已扭了扭胳膊,果然不疼了,这骨头复了位,怎么活动都好。 他终于张了口:“多谢许老伯。” 许广汉“嘿嘿”笑着:“你不找彭祖麻烦就好,他爹好面子,若被他爹知道了,免不了一顿打。” 许平君推了推他爹:“爹啊,这便没事啦?” “那就没事啦,你还想咋样呢——瞧彭祖被他爹揍,你和阿妍乐,是不?” 许平君讨巧地笑着挨近他爹:“好爹爹,没事了便好。没事了女儿才敢跟您说——哎呀,这祸事是我惹出来的……你女儿把人家胳膊砸成这样的!哎呀爹呀,你尽爱扯人家耳朵,疼,疼呢——” 刘病已坐在床沿,也微微笑了笑。 这是一个生动美好的家,有欢笑,有闹腾,活生生的气息将一家人紧紧凑在一起,他爱这样子。 爱这种……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家。 许广汉留了这几个孩子在家吃饭,这么多人围坐一团,说说笑笑,也热闹。 许广汉因觉刘病已口音不太对,便问:“病已,你不是长安人氏?” 刘病已愣了一下,摇摇头,又点点头。 艾小妍笑道:“你这是甚么意思呢?病已,你是不是长安人氏都不晓得?” 刘病已放下碗,笑了笑:“我生在长安,后来家道中落,便搬到鲁国外祖母家。这才刚回长安。” 他说话的时候不紧不慢,极有条理,许平君歪着头听他说,待他说完,轻轻加了一句:“那也辛苦。” 待吃完饭,刘病已便想起极重要的事,这一行与舅舅史恭走散,这几时也不去寻他,舅舅必是急了。他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自个儿去寻怕是有些麻烦,因问:“问许伯伯一事,劳烦……” “哎,不说劳烦,”许广汉道,“我早年间随昌邑王——哦,如今是‘昌邑哀王’了,随他入长安,这许多年,便扎根在长安,若说长安人、事,凡有问,我必能答出一二来。” 刘病已说道:“我入长安来,往后便打算久居,旧时有一故人,曾救我于水火。这次远行,原是舅舅送我来的,但我与舅舅走散了,我想舅舅到得长安,必会去找那故人,我也找到他,便能碰着舅舅了。” “那人是谁?若有一官半职在身,我必认识。只那高门高户,我们攀附不上罢了。” 刘病已因说:“那故人乃从前博望苑供职的张贺,听舅舅说,他后来任掖庭令一职,也不知现在是否仍在其位。” 许广汉一惊,心疑这少年到底是何人,竟认得张贺,更……识得这博望苑。便说:“你这年纪,竟也知博望苑……” 刘病已疑道:“许伯伯,这……有何不妥吗?” 许广汉向一边坐着的张彭祖努了努嘴:“病已,你问问彭祖,他识得博望苑么?” 彭祖摇了摇头。 许广汉再问:“阿妍,平君,你们听说过博望苑么?”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也便摇头。 许广汉叹了口气:“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那还是孝武皇帝在位时——戾太子及冠,孝武皇帝为之建博望苑,使其广通宾客,交结好友。……后来,戾太子没了,博望苑便也形同虚置。”许广汉停了停,却见刘病已脸色已不对了,关切问道:“病已,你怎么啦?” 刘病已摇摇头,举了举胳膊:“有些疼,不碍事,许伯伯继续说,病已听着呢。” 许广汉目视眼前这四个孩子,又说道:“你们这些小娃娃,自然是不知道这久远之事啦,博望苑为太子宫,旧年掖庭令张贺确为太子府上家吏。这些陈年旧事……不想病已都知道。” 刘病已埋下了头。 暮至黄昏,日头便褪了色,这浓郁的晕黄染在每一个人身上,如上了金粉。 许平君跪在廊下,头顶满水的碗,带着哭腔问:“爹啊,时辰到了么?我手抖,摔了碗你可别怪我呀。” 许广汉没睬她,屋里忙着招待掖庭令张贺。 刘病已蹲在她身边,也不说话,伸手接她的碗。 许平君道:“我爹不许呢!” 她不敢。 刘病已待不住,一会儿蹲,一会儿站起,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又过了会儿,他再试探着去捧她的碗:“平君,你累了就拿掉吧。” “那不行,我爹不肯的,”许平君哭丧着脸,“我不知你是皇曾孙……所以才……爹罚我呢,我做不好,爹晚饭都不给我吃。” “那管什么呢,你跟我去张贺府上吃就好啦。” 他笑了。 许平君这才发现,这少年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 她的手举过头顶时间久了,抖得厉害,碗沿的水早已溢了出来,有几滴顺着鬓角流下来,蹭过她的鼻尖,痒痒的,她也不敢动,更没空手去抹。 “爹……我真受不了啦,平君以后再也不敢啦。”许平君哼哼鼻子,哭道:“平君不知这么掉下来能砸着一个皇曾孙呀,这么多年爬树砸桃子也没砸着半个皇曾孙——爹!” “砰——” 许平君瞪大眼睛眨巴眨巴,两边垂下的发绺结着水珠,她抬手一抹,反把水珠子在脸上给抹散了,——“哎,病已……” 她指着刘病已。 刘病已抢了她头顶的碗,给砸地上摔碎了。这时正无辜地瞅着她:“平君,去不去右将军府上找张彭祖玩?”说着便伸出手来要拉她:“走,我带你去。” 许平君小心翼翼指了指屋里。 “不怕他们,我与舅舅说一声,待晚点便回来,不会找不见咱们的。” 刘病已嘿嘿笑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同龄人玩得这么兴起、这么开怀了。 “咋么回事?” 许平君唬得一怔,往刘病已身后缩了缩。她爹推了门从里屋走出来,见地上摔碎的碗,便明了了,道:“平君,挨不住啦?你砸皇曾孙的时候倒挺能挨的嘛……” “爹……” “二丫子,既摔坏了一碗,你便再去取一个来,装满水给顶着!” 许平君悻悻。 刘病已走出,挡在了她前面。 第20章 南园遗爱(10) “许伯伯,是我不小心碰翻的。平君举了好一会儿了,累着呢,她也不是故意。不必再罚了吧……?” 刘病已一言比许平君几嚎都管用。 因见皇曾孙说情,许广汉自然顺水推舟,也便罢了。却想给许平君好一个教训,便唬她道:“平君,若再有下次,爹就再也不许你出去玩啦。” 许平君还未说话,刘病已已机灵地讨巧:“没下次啦,许伯伯放心。既没下次……那我们这会儿便去玩吧?”说着便拉许平君要跑。 那小丫头还愣着吶,没反应过来,被刘病已一扯,差点摔了。 许广汉在后面喊:“平君——二丫,你敢走呀!莫将皇曾孙带不见啦!” 许平君心说爹你没看见是他带我跑,不是我拐他呀。 这边厢许广汉抄了鞋底子便要赶,却被屋里出来一人拦住了,许广汉自觉失态,便唯唯立在一边:“史大人……” 原来里屋说话的是来接刘病已的张贺、史恭,这边听得外头小孩子在玩闹,便出来瞧瞧。 史恭捋须笑道:“莫追,随他们去罢。病已许久没见笑这么开怀啦……” 刘病已边跑边回头:“舅舅,我们去张安世府上找彭祖玩,很快便回来!你可先走,我自己回张大人府上便好。” 史恭笑着:“病已,早些回来……” 元凤元年,刘病已养教掖庭,著其属籍。他聪颖厚善,张贺十分喜欢。 张贺更是个厚道人,病已已归掖庭,眼见日渐长成,他便动了心思,相看一两个知书识礼的姑娘,以便将来为病已讲亲成婚。 张贺有个小孙女,比病已小上几岁,却已眉目初现,圆墩墩的,好生可爱。他便欲将自己的孙女许配病已。此事却教张安世知道了,安世乃忠臣,出言劝阻,因说当今陛下年少睿智,励精图治,既少帝在位,当不可言皇曾孙,若将孙女配与病已,恐招来灾祸。 张贺只得作罢。但他心念当初太子待他之恩,对病已照顾有加,病已其时虽为皇曾孙,但无名无号,与乡里百姓无异,这孩子养在民间,自然也会沾染民间习性。何况正是年少好玩的时候,若不加养教,不问诗书,恐怕废了这好苗子。 因此,张贺自拿薪俸供养病已,让病已读书习字,与张彭祖养在一处教导。如此,彭祖与病已彼此又多了个玩伴,自然高兴。 这便好,这两人下了学便去寻平君与阿妍玩耍,幼小相伴,青梅竹马,倒也热闹。 这一年开了春,暖烘烘的阳光捂热了大地,三辅之地春光潋滟,莺飞草长。 就像当初入长安,初见时那样。 时光荏苒。 彭祖与病已个儿窜开了,长高许多,已有少年的模样。彭祖胆子也愈发的大,总觉天天下学温课的日子太枯燥乏味,这当下才扔了书已耐不住:“病已,咱们今天跑远点儿玩罢?” 刘病已捡了根狗尾巴草衔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接他的话:“去哪儿?跑远了还带不带平君她们?” “当然不带呀!” “那不成。” “带俩黄毛丫头有啥好玩儿的?”张彭祖追着他道:“病已,她们碍事呢,咱甩了她们,自己玩不快活!” 刘病已不睬他。 张彭祖心子实,脚踩脚地跟着刘病已。 刘病已绕一弯子便猛地回头:“咱去哪儿玩?” 张彭祖嘻嘻笑道:“博望苑怎么样?” 病已一愣。 张彭祖绕到他跟前去,说:“病已,你不想去看看么?看看你父亲当年的宴客之地?高朋满座,张灯结彩,多气派!汉室朝廷,攀龙附凤的庸才多的是!咱且去瞧瞧当年是怎样一派风景?不好?” “早荒了,”他顿了一下,道,“有啥好看的。” 博望苑早无人居,因荒弃累久,日晒斑驳,整座宫室如今只剩个秃噜架子。 他们寻了块石头坐下来,张彭祖翘起腿来,囔一声:“喏,脚底板子都出血泡啦——咱们到底是谁想这么个馊主意,跑这儿来看甚么看……” 艾小妍一把推他:“你说还得谁吶?彭祖,你不怕闪舌头呀,哎!” 许平君把水囊打开:“大家都喝点水吧,玩一会儿便要回家了,别贪玩……” 张彭祖笑道:“二丫,你怕你爹揍?” 刘病已却站了起来。 他瞧了好久,瓦砾堆砌,满地狼藉,穿过烟尘岁月,好似还能看见当年宾客络绎的场景。他的祖父、父亲,也许就坐在高堂之上,宴会来宾。 高朋满座的博望苑,门可罗雀的博望苑,一夕一念,转瞬即变。 他红了眼眶。 故人旧居故人不在,他甚至不知,他的眼泪,能给谁。 “病已……”许平君站在他跟前,他出神的现下才发觉。 他微微侧头看了许平君一眼。 “我进去看看。”他说道。 许平君想也没想:“我也去!” 另坐在石墩上小憩的俩人也跟了过来:“瞧瞧去吧……” 一行四人,便捡了枯树枝拨开野草,向当年的太子府博望苑走去。 当年该是多辉煌的殿宇。那是孝武皇帝为长子所建,太子盛时受尽恩宠,博望苑自是繁华之至。 如今凋敝零落,横斜的木梁挡住去路,曾经火龙窜过之处烧成了黑灰,上好的乌楠木被燎成一块漆黑的炭…… 而野草,却在春风中越长越茂。 这是一条走不尽的野路,尖棱的石块能把人脚底板刺穿,到处都是旁逸斜出的野树藤、枯枝,蔓缠着茎,茎结着蔓,曲曲绕绕,看不见尽头。 才走了一会儿,艾小妍便受不住了,抱怨道:“咱们回去吧,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好玩!” 这几人正犹豫间,忽然瞧见不远的地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婆婆挎篮而来,她挑一根竹竿,缓慢地拨开拦路荆棘,步履蹒跚。 老婆婆举起了手…… 手里握的那根竹竿直戳向他们…… 老婆婆做了个往回赶的姿势。 刘病已他们不解,僵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咱……走罢……”艾小妍扯了扯张彭祖的衣袖:“这老婆婆,怪可怕的。你瞧她穿的……荆荆条条,跟布条子挂上面似的,还有你瞧……她头发里都编着烂叶子,多久没收拾啦!咱……走吧?” 这么一说,刘病已不由也注意到了,因问许平君:“二丫怕不怕?” 许平君点了点头。 “那好,走罢!”刘病已想也没想,果断道。 他们一行四人撤出,刘病已仍有余恋,素来又是个心子细的,因觉这废井颓垣旮旯里冒出个奇形异貌的老婆婆,实乃怪事,便留了个心眼,几步一回头…… “哎——” 许平君被逸出的藤蔓绊了一跤,险摔了下去,刘病已本能地一托,扶起她:“二丫?” “没事……” 刘病已只瞧着平君,她显是受惊了。余光便转过她的眉角,再流至耳鬓……却觉哪里不对劲儿…… 哪里不对劲儿…… 刘病已猛一回头! 方才那怪异的老婆婆竟去了哪儿? ——哪还有甚么老婆婆?连个鬼影子都找不见! 余下三人也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儿。艾小妍胆子最小,当下便哭了起来。张彭祖便吓她:“阿妍,你一哭,惹来不该惹的,咱跑都跑不掉!还哭不……?” 艾小妍当真被他唬住了,抽噎着拼命止住哭声。 她便轻轻拿袖子擦了擦眼泪,拉了拉许平君:“二丫,我怕……” 许平君安慰道:“阿妍莫怕,恐怕是个要饭的老婆婆。光天化日,大汉天子脚下,魑魅魍魉必不敢行,莫怕……” “可是……可是……她不见啦!” 阿妍怕得直打哆嗦。 “咱们去瞧瞧。” 刘病已与张彭祖相视一顾,下了决心要去探。 艾小妍仍惴惴不安,但她也不说话了,人之弱势,便最容易听跟旁人的,旁人若做甚么,她们必会跟从。艾小妍此时便是这样。 她躲在许平君身后,许平君便护她好好的:“阿妍,这会儿还早,日头还顶头呢,不会有甚事的……邪祟不敢在白天做坏,放心,别怕,啊。” 艾小妍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应着。 他们很快便将方才老婆婆消失之处都琢磨了一番,却只寻四周,不往地上寻。一时便也未发现甚么。 “哎——” 刘病已一声惊叫拽回了众人目光——他矮下了半截身子,侧摔着,好生疼痛的样子。 “病已——”张彭祖叫道:“你怎么啦?” 他们四人围上去,刘病已低声道:“这里……这里好像有个洞,我踩空了,半边摔了进去。” 齐腰长的野草将刘病已半截身子藏得严严实实,不说还真不晓得这处还藏了个洞。张彭祖仔细拨开野草,蹲下身子瞅了瞅:“还真有个洞呢,挺宽,幸好病已只踩了一个脚进去,若两个脚都给卡住,只怕人也能给吸了去。” 刘病已一激灵:“彭祖,你说……方才消失的老婆婆,会不会进了这个洞?” 张彭祖高兴道:“还真可能呢!” 刘病已恹恹:“那个……彭祖,你先把我拉起来呀……” 彭祖一拍脑袋:“哎!病已,我马上拉——差点给忘啦,你小心些。” 第21章 南园遗爱(11) 张彭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刘病已拖出半截儿来,再拉扯,却是怎么也扯不动了。 艾小妍胆小,因哭道:“拖不出来了,怕是甚么妖术给治住了……呜呜呜……病已可要怎么办呐?这半截腿怕是不能要了。” “……”张彭祖低着身,往里探了探:“阿妍,我没给‘妖术’唬住,倒是叫你给唬住了。病已这不是给藤缠住了么,你还要截他半条腿……” “……”艾小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咋办?不太好弄,这老藤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抓劲儿挺足,扯也扯不断。”张彭祖皱起了眉头。 “可有剪子?‘咔嚓’一下,再老的藤也得断咯!”艾小妍也着实在动脑筋想办法。 “剪子?荒郊野岭上哪去找剪子?”张彭祖说道:“这会儿再返去拿剪子,得耽误多少时间!这老婆子若再使个坏,怕是不好了!” “哎呀!”艾小妍又气又急:“叫你们不要来,非得一探究竟!这下可好啦,那老婆婆不定是个妖人,引我们呢。” 刘病已笑道:“阿妍不要急,既然来了,这么空手回去,我是不肯的。这洞子也无任何奇巧来处,‘盗洞’你们可听说过么?穷人挨活,得受多少苦哇,世道不好时,打起死人的主意,也是有的。我从前听舅舅说过,这世上专有一门行当,是刨人祖坟捞金讨生活的,当然,此等恶行,若被官府逮住,刑处必重。但世道艰险,总有人为讨活铤而走险——长安之地,龙气至盛,达官显贵墓室甚众,此处捞金掘洞之徒想必也多。我看困我这洞,恐怕也只是普通寻常的一个‘盗洞’罢了,无甚灵异。” “病已说得有理,”许平君笑嘻嘻摸摸阿妍的头,“阿妍不怕了吧?” “那……那怪异的老婆婆呢?”艾小妍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便好说啦,”张彭祖了然道,“若照病已这么说,这婆婆必是穷苦出身,兴许子孙不孝,老来无人照顾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为避寒冬之苦,便寻了这么个尚能栖身的洞子,便住下了。晚来觅食,挖些野菜充饥,也是苦哇!”张彭祖说到此处,竟有些难受,仿佛他所讲一切真真儿是实的,这可怜的孤寡老人! 艾小妍也是个心肠软的,听他俩这般分析,也觉有道理,不禁为他们所臆想的那位老婆婆的悲惨生活叫苦不已。 这时便也不觉那老婆婆可怖吓人了。 艾小妍道:“那咱们把病已救出来后,去洞子里探探老婆婆吧?她在此处消失的,必是下了洞子。” “正是我所想。”刘病已笑道。 他自还有私心,此处原址乃博望苑,当年太子府的一草一木,对刘病已来说,都意义非凡。 他就是想去探探。 不为那老婆婆。他就是想去探探。 四人心意达成一致,眼下却还有最紧要的事没解决。 刘病已抻了抻身子,轻捶大腿:“这咋办?” 许平君聪颖,因说:“倒也不难。”便嘱艾小妍道:“阿妍,你将头上钗子摘下,咱们合一处,野藤毕竟也是草植,咱们指着一处戳,合劲儿必能戳断。” “这真是个好主意!”艾小妍拍手叫道。 刘病已笑着:“还是女娃娃得力,我和彭祖想摘个钗子也没得摘。” “那也不是,彭祖还有用吶,”许平君指病已笑道,“捆成这样儿啦,你还说笑!”便向张彭祖道:“彭祖,此处荒郊,怪石嶙峋,你去咱们边上兜一圈,找些尖锐的石块来,这戳起来可要比钗子快,锋利一点儿的,还能当刀子磨吶!” “哎!这便去!”张彭祖应道:“从前还没发现咱们二丫子这般聪明!” 四人齐心协力,终于将藤条割断,刘病已爬了起来。他揉了揉腿:“勒的有点疼。”便探身下腰,拿手比了比:“这圈口,还挺粗——彭祖,你看,把外面攀的这些野草野藤拨开,还真能下个人呢。” 张彭祖随手拨了拨:“还真是。” 他们便说好这俩男孩子先下,许平君与艾小妍蹲上头等。 张彭祖搓了搓手,这便要下去,却被刘病已拉住:“等等,彭祖,咱们先挪一挪这边上一块儿大石,将长藤条放下去,一头拿大石压住,咱们下去了,若有甚么事,也好扯住长藤条爬上来。” “还是病已想得周到。”张彭祖说着便去搬石头。 许平君看他们两人摸着藤条下去,便说:“阿妍敢不敢下?咱俩人傻等在上边也着急,不如一道下去?” 艾小妍这时也并不十分害怕了,因说:“那等彭祖先下去看看吧,若没甚么事,咱再下。” “也好,”彭祖此时已下了半截身子,因抬头看着艾小妍,逗她,“我腿下凉飕飕的,若是不好啦,你们就跑!哈哈……” 刘病已抓着藤条准备下去,向许平君说:“二丫子,你带阿妍一道来吧,彭祖那边还好,想来底下无甚可怕之处。” “好……”许平君将手递给他:“病已,抓我一把,我给阿妍壮壮胆……” 刘病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是少年儿郎,微小的情愫何时升起连他自己也捉摸不明。他只觉这小姑娘的手软软的,贴着掌心有些凉丝丝,但一捂便热了。 他不知,多少年后,更深露重,他仍是握着这只手。 软软的,凉丝丝的。 绡纱帐,玄龙纹。 他的平君。 他们便下去了。因日头还未落,这又是直洞,进了里儿,才弯弯曲曲,因此光线能透进来,里头物事,隐约可见。 再往里走,光线却更亮。 刘病已紧紧收了收手,将那小手掌紧抓在手里。他心里有些紧张,暗想这光线来得可疑,不由手头又加了力道,抓得更紧了。 这当下他才发觉,他竟还握着平君的手。 刘病已紧张极了,因不敢看许平君。这才瞅着缝儿里偷瞄她一眼,却见许平君心思全不往他这里去—— 许平君似才发觉他在瞧她,便往回对他一眼,“咝”了一口气,轻笑着向他道:“病已,这光亮有些蹊跷,不是愈往里头愈暗么?怎像烛光似的?” 第22章 南园遗爱(12) “瘆的慌。” 张彭祖吸了口气,道。 可不是瘆的慌么,这条细长的道儿进了里头却愈来愈宽,跟撑开了肚子的长蛇似的。正是那最宽处,搁了好几个木桩子,一落做成案的模样,一落做成椅子的样儿,案上搁了一支点着的蜡烛,那幽幽的烛光,正是从这里散出来的。 “病已……”许平君扯了扯刘病已的衣袖,声带哭腔。 居中一个木桩子坐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是她……就是刚才那个老婆婆!”艾小妍从那老妇人脏乱的、结着枯叶的头发认出了她。 许平君看了眼刘病已。 “不怕,”刘病已也低头看她,“那便与咱们分析的一样嘛!这窝洞里,毕竟暖和。” 许平君略略安了心。也是,这里毕竟还是暖和的,能躲风寒。 老婆婆也是个可怜人。 张彭祖走上前去:“老婆婆?” 老婆婆不理人。她埋头像在雕琢某样东西,方才赶人握手里的那长条儿树枝,此刻正斜靠在膝盖上。 刘病已也走了上前。 他问道:“老婆婆,你因何在这里?” 老婆婆仍不说话,刘病已想了想,也觉自己方才所问不是废话么,一孤老婆子为何要住在这窝洞子里呀?当然是子孙不孝、生活无着呀! 他这么问,那实实是伤了人家的心! 他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一时不知如何安抚老婆婆。 愣了一会儿,刘病已便再上前去,屈膝一跪,一个响头磕了下去: “博望苑废弃之所既为老婆婆屈身之地,想来亦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请婆婆受病已一拜!” 老婆婆似乎停止了手中的活计…… 刘病已又说:“若无许多年前横祸,这处也当是病已的家。如今虽为瓦砾一堆,断垣残景不堪入目,但……病已只当这地上生出的杂草野树,都是我家的;这地上所居之人,也是故人!老婆婆受病已一拜——原无打搅之意,病已与伙伴们这便走,还请老婆婆莫怪。” 这一番话倒是情真意切,张彭祖心中只叫病已此招甚高!谁知道这阴暗之处是甚鬼魅魍魉吶,还是先走为妙,这一番矮低服软之语,让那老婆婆也好恕他们唐突之罪,不会在暗处作祟。反正来也来了,好奇之心也解了,此时回去,再好不过。 那老婆婆果然动了动,暗瞄刘病已。一双眼,却似糊了一层朦胧的暗翳,也不知是泪还是浊物。 老婆婆摸起靠在她膝上的枯枝拐子,轻轻往前了戳—— 刘病已满眼疑惑,不知其意。 老婆婆敲了敲地面。 刘病已往前了去,只当是老婆婆嫌他诚恳不足,暗要了再磕一个头,才肯放他们走。便往老婆婆所指之处,一顿磕起。 愈磕却愈发觉了不对劲儿。 额下仿佛有甚么东西似的。这处土结的并不扎实。刘病已顿住了,低了头仔细看,发现确有蹊跷。 他便伸手探了探,那土是松的。 张彭祖挨近他:“病已,这是甚么?” 那俩小姑娘也围了上来。 刘病已一手已经开始拨拉那松散的土,却突然像想起甚么似的,猛地止住。他还顾忌那神秘的老婆婆呢! 因抬头,却见那老婆婆也抬头看他,眼神里并无阻拦的意思,甚至还伸出了一只手,微微地抬了抬,那意思……是许了? 刘病已得了首肯,自然便无顾忌了。便开始使劲儿拨拉,土虽松,土下却暗藏硬块儿,他拨不动了,顺手敲了敲,果然那东西极硬,还有声儿吶! “我来,病已……”张彭祖也瞧出了不对劲儿:“还真有东西呢。嘿,藏的真好!”便一动念,向平君与阿妍讨了方才割老藤的钗子来,与病已一人一支,狠戳了起来。 两厢里出力,一会儿便真将那硬块给掘了出来。 那是一块方方正正的东西,像块砖头,黑漆漆的,看质地又不像是普通的砖块。刘病已擦着“砖体”搓了搓,忽觉手下有凹凸。 “病已,有字呢。”张彭祖凑了过来。 刘病已一摸,果然像刻画了些什么。但此处光线较暗,若要细看,又着实看不清。刘病已便举着那东西走近了老婆婆,示意要在烛下细看,老婆婆不闻不动,看着也不像是反对。他便大胆凑近了烛光…… 张彭祖和平君、阿妍也好奇,便都想随病已凑近了看,不想那老婆婆捉起枯枝拐子,狠戳他们,想将他们赶远了去。 彭祖他们无奈,只得又回到原处,巴巴地瞧着刘病已。 烛光下,这东西总算能瞧得清楚啦。像是个砖块,又或者是甚么玉石之类,面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青色浊渍,青色下面,果然写了字。 刘病已用手轻轻搓开青渍,凑近了细瞧,不看还不打紧,一看当真如猛石撞胸,震得他说不出话来…… 那老婆婆却突然将枯枝拐子指向了他,“铮铮”地开始狠戳他,那意思分明是要赶他走。 刘病已还未回神吶,那老婆婆已猛地一个窜身,伸手夺过了他手里那块“砖头”! 刘病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一袭,没稳住,登时便从木桩子上跌下来…… 艾小妍已一步上前,抢先了指难人:“你怎欺负人吶?” 那老婆婆也不顾艾小妍,却死死盯着刘病已,嘴里咕噜咕噜发出声儿来,就像浊水里突突地冒着泡儿: “你看清楚了吗?” 这是老婆婆自见了他们以来头一回讲话,可把众人惊坏啦。这声音浊沉的很,当真似从千百年前的沼池里捞出来的,还带着腐锈的气味儿。 刘病已木讷地点点头。 老婆婆话是不说了,却站着拿那枯枝做的拐子捅他们,像扫垃圾似的将他们往外扫,刘病已也不滞了,当下站向他的伙伴们:“咱们走!” 也不等彭祖他们反应,拖了便走。 好容易才出了洞子,四人坐在荒草堆里,累得喘不过气。 天空尚有微明,这稀薄的光亮照着整片天地,远处孤鸦凄凄叫唤,好不瘆人。 “咱回去吧,趁着天还亮。”刘病已说道。 “病已,”张彭祖看着他说,“那‘砖块’上到底写了啥?把你唬成这样,你瞧你——脸都白啦!” 第23章 南园遗爱(13) “脸色是不大好看,病已?”许平君瞧了瞧,面露忧色。 刘病已脸色煞白,额头有细密的汗渗出。背上也出透了汗,里衣贴着身,黏糊糊的,好不难受。方才还不觉得冷,这会儿才停下来瘫坐地上,风一吹,从脊背凉至心口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张彭祖只发觉病已脸色不好看,却不知他可是大不对劲儿!仍追问:“病已,你到底看见了甚么?那‘砖块’上刻了啥,是猛兽搏斗?巫祝害人?”他只道必是猛兽巫祝之类,方能将病已唬成这个样子。 刘病已并不回答他,轻轻摆了摆手,道:“彭祖,咱们离开这儿,赶紧离开这儿!” 张彭祖还想张嘴问甚么,被细察善观的许平君阻了下来:“彭祖,病已说得对,咱们先回吧,此处早已荒了,人迹罕至,方才还是白亮亮的天儿,咱们也不怕,现时天却要黑了,若久滞不回,恐怕生出事端来。” 这么一说,艾小妍又怕了起来,连应:“好好好,咱们这便回去!平君说得对,怪可怕呢!” 张彭祖见两个小姑娘这般害怕,自然也不作多问了,当下里便扶了刘病已起来,四人趔趔趄趄往回走。 刘病已当晚便去找掖庭令张贺。 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地听他倾诉。 那个老婆婆出现的太离奇瘆人。怎样的人才会住在地底下呢?地接黄泉,一住多少年,怕是原不是鬼,也给染了鬼气森森。 最教他害怕的,不是这个老婆婆,而是那块青锈斑斑的“砖”。抹开青锈,上刻有字: 少帝崩,翁须子立。 刘病已当时大惊。 他虽才著属籍未久,远汉宫多年,但也明白这青锈下藏盖的七字是何意思。 少帝乃指孝武皇帝之幼子,拳夫人所生,孝武皇帝龙御归天,乃立旨传位幼子弗陵,杀母钩弋夫人。 弗陵即位时,年仅八岁,民间多称其“少帝”。 刘弗陵是他祖父刘据的庶弟,排辈算来,应是他刘病已的叔祖。 少帝此时不过才十来岁,弱冠未及,正是大好的年华,又听舅舅说起过,刘弗陵极为聪颖,治国有才,像极了孝武皇帝,股肱之臣若再好好辅佐,少帝必成皇业。 如此美玉之材,年华无度,帝业无疆,这会儿却有人刻字砖石,咒他死? 当年巫蛊之祸牵累多少人?皆因太子被构陷拿巫祝害人之术魇咒陛下而祸起。这青砖刻字之事若被人发觉,告发了去,又得牵累多少无辜呀! 刘病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长安的夜,沉寂又孤单。 刘病已走了好许久,终于来到张贺府上,他想上前击辅首,顿了顿,却终于还是将手缩了回去。 他蹲下来,坐在张府门前石阶上,抱头低啜。 翁须子立…… 翁须翁须。 那是他母亲的讳。 他母亲王氏,闺中讳“翁须”,少时嫁与史皇孙为妾,生了他。他出生仅数月,巫蛊事发,太子亡奔。他的父亲史皇孙因要照料出生仅数月的他,与母翁须留在博望苑,之后的故事,便是汉史再也绕不开的饰笔…… 他的母亲王翁须在那场动乱中,被皇城禁军所杀。 许多年后,竟在博望苑废弃的窝洞里拾得一块青砖,在青锈斑斑的腐层下,找见了他母亲的名字。 刘病已伏地恸哭不已…… 头顶一弯月,似一盏高悬的灯。铺平的灯色照亮了他的脸。 刘病已红着眼,抹干了眼泪,从石阶上站起来,回身去叩那铜辅首。 待家臣将刘病已带进内堂,张贺很快便迎出来,见着他这模样,很是吃了一惊:“病已,你这是怎么啦?” 刘病已局促地坐下,缓了又缓,相看四下,才说:“张大人,可教他们都走开?我只想与你说。” 张贺一愣,想着刘病已许是有要事,不免担忧。他略一思索,便差开了在堂的所有人。 在刘病已的心中,张贺是可托付信任之人,况且,除张贺之外,遇着这般事,他也实不知要与谁说好。 刘病已便将方才这一路所见、所发生之事都一一告知张贺。张贺之骇绝不亚于刘病已,他略皱眉,轻拽刘病已的衣袖,小声道:“病已所言,可得当真?” 刘病已道:“张大人不信病已所言么?” “病已,”张贺眼泛泪雾,“我怎会不信你所说?只是……此事蹊跷,若有错漏,只怕殃及池鱼啊!”因再问:“病已,你确信那青砖所拾之处是在博望苑附近么?” 刘病已肯定说道:“不止博望苑‘附近’,我想那处应是博望苑旧址所在,那年殿宇院落付之一炬,此时相看,仍有火迹。那盗洞所埋,当是当年博望苑之内无误。” 张贺捋须思索…… 刘病已也皱眉不已。 张贺忽问:“病已,此事……你怎么看?” “病已初时想,这种事……不要牵累无辜最好,故此,那七字病已咬死不肯说,与我同去的伙伴无一人知道。”刘病已道:“征和年巫蛊之祸,已害死太多人。这种无凭无据、无征无兆之‘迹’,自然不能再为人把柄,拿出来害人。” 张贺赞道:“病已做的很对!”因又说:“病已‘初时’这么想,那‘今时’呢?” 刘病已不解,略皱了皱眉,问:“病已不明白……” “病已有仁者之风,若当年储位传之戾太子,病已今日……恐大有作为。” 张贺原就为戾太子府上家臣,言语之间自然偏向戾太子一脉,况病已又是此种身份,此时四下无外人,他说话也便不顾避忌了。 刘病已却是大大地骇了一跳:“张大人此言不可出。” “老夫只向皇曾孙出,”便手指屋门,道,“走出了这道门,老夫抵死不会再吐一言!”因叹:“唉,皇曾孙亦是可怜……” 最后那一句便勾起了病已伤心之事,他觉可怜的并非失了天下人奔而争之的皇权御座,而是……他失了母亲,失了一家和乐幸福的童年。 这种失去,永生不会再来。 也永远无法弥补。 翁须子,翁须子…… 他是翁须王氏的儿子。 第24章 南园遗爱(14) “但陛下圣明决断……” 刘病已终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却才说了半句话,便不愿接了。他低着头,牙齿在唇间轻啮。 “病已……?”张贺扶起他的头:“病已,这间屋里,只咱们两个。你不必顾忌,有甚话,都可以说。” “我在鲁国时,舅舅曾经跟我说过,当今陛下颖慧非常,又肯采纳群臣谏,即位短短几年时间,已将大汉治理的井井有条,……有孝武皇帝之风。”刘病已轻声说道:“病已亦乃汉室之后,自然盼着我刘姓汉室江山永固,今有明君出,病已心里自然高兴。因此在那窝洞里瞧见腐迹下七字时,心中慌乱的很。若只是征兆,便还不怕,怕只怕有心人刻意造之,又想将当年巫蛊之祸复造,害我同室操戈!” 张贺眼中闪过惊讶之色,若不是刘病已提及,他竟未想到此一层深意!可见病已这孩子确乃可塑之才。 故此欣慰道:“病已如此老成,戾太子泉下有知,当可告慰了。” 刘病已想及更重要的事情,便道:“病已力微,还有一事要托张大人承办。”便一跪。张贺连将他扶起:“病已的事,便是老夫的事,病已只管说。” 刘病已因道:“张大人,我觉博望苑那窝洞尚可一查,洞中老婆婆可算蹊跷,需再探查。那块青砖所刻之字若非天意,必是人为;既为人为,与那老婆婆必脱不了干系!” “老夫糊涂!”张贺狠一跺脚,懊恼道:“若非病已察情,提醒老夫,老夫怕是要做坏事啦!”便急匆匆要喊人:“病已放心,老夫这便派人去探博望苑,哪怕掘地三尺,也必要揪出线索来!” 剩刘病已一人居堂中,他也不闲着,手剥滴下已结成块粘在烛台上的蜡烛油,一点一点撕扯下来,然后捏在手里把玩,这油块尚未冷却,还带余温,贴着他的指尖,暖乎乎的。 他虽自幼远于掖庭,但并非不识书礼,舅舅将他看得极重,从小便请当地最有名的士大夫来家教,做他的先生。他所读之书车载斗量,虽不至能说博古通今,但旧史典故也是熟通的。 他又怎会不知历史上凡生异象,小则天降灾妄,大则改朝换代。如暴秦无义,秦二世时,陈胜、吴广于大泽乡发动起义,令者曾鱼腹藏书,上书“陈胜王”三字,以鼓动人心。此为人为之异象也。 而这次所见七字,与那“陈胜王”竟是如出一辙。 是人为?是天象?却不得知道。 此时汉室少帝主天下,少帝弗陵乃明君,好端端的,怎会有“预言”称他将“崩”呢? 恐有人故生事端。 刘病已忧心忡忡。 张贺派人去博望苑寻那老婆婆的人手全都回来了,因告之张贺并无甚么异象,别说老婆婆啦,连只走兽也没瞧见。回来复命的人因称博望苑这许多年来阴气森森,恐怕是当年太子府一门枉死,阴魂不散,因此荒弃许久的博望苑竟无人去整砌修缮,归为自用。便一直这么荒着,荒了还不算,连走兽也不来,花果更不长,只长野草。 张贺这日便坐内堂,将家臣搜寻博望苑一事的结果告知病已。 病已本不惊一无所获,因想再去找那青砖,肯定是找不着啦。这种“阴谋诡计”,谁愿摊在那儿让人发现吶?这不是摆明要为自己找麻烦嘛! 但当他听说连那老婆婆也无所踪迹时,便急了,因问张贺:“怎会?那老婆婆应是在博望苑盗洞子中久居的了,如今怎会人迹全无呢?!” 刘病已并未怀疑那老婆婆的,他是信极了自己的分析,只当老婆婆真是衣食无着的可怜人,找个盗洞来住着过活。即便那七字与老婆婆有关系,也不至是老婆婆做的,多半她也被人诓了,或是利用了。 如今寻不见老婆婆,那倒很是耐人寻味了。 张贺一声沉叹,道:“病已,最怪不在那老婆婆,她寻不着,罢也罢了。最奇怪的是,我派人四下里撒网去寻,确在野草堆里寻着了你所说的‘盗洞’,我手底下的人探身试过,若挤一挤,还真能容下一个人通过,爬进去倒也不是难事。他们便一个一个栓绳子爬了下去,只是……” “只是怎样?”刘病已竖着耳朵,听得仔细。 “只是,洞底下甚么都无,洞底很窄,并没有像你所说的另有一番天地。愈往里愈窄,挤的人都要喘不过气儿了。” “没瞧见木桩子?——做成了案、椅的模样?” “没有。”张贺摇了摇头。 “那还有蜡烛吶?枯木拐子也没有?” “没有,甚么都没有,”张贺道,“底下窄的连人都站不直了,恨不能变成一幅帛画,贴土壁上得啦!哪里还能装下这些东西?” “那不可能!” 那一切,分明真真切切,确是他刘病已亲眼所见呀! 刘病已急说道:“张伯伯,病已并未说谎,这一切平君、彭祖他们也看见的呀!” 张贺说:“病已,我自然知你绝不会说谎话,唉,我也是这般想的——若是旁人这么对我讲,我又派手下去寻了一遭儿遇见这样的事,我定是断定旁人所言皆是虚话!但这人是病已,老夫不会怀疑。”他又补了一遍:“老夫一点儿也不怀疑。” “那是怎么回事呢?”刘病已虚握了拳,他已觉事情不在他掌控之内了。那股不知在何方的势力正在一步一步逼近他,甚至要将他吞噬。 张贺担忧地说道:“病已,老夫也不是粗人,遣派去做这事的,也算是能托付的人,他们算得沉稳,也想到了会否这个盗洞从你们走后有人来过,将一切都埋了进土。” 病已登时来了精神,这倒是极有可能呢!因说:“那怎样,是被人埋进土了么?那连着烛台的蜡烛、老婆婆的枯木拐子、好几个像案一样的木桩子……都给埋啦?” 这时确是稍稍理出了点头绪,刘病已也略松了一口气儿。 然而,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第25章 南园遗爱(15) 张贺摇头叹息:“你错了,病已。我们都错了。” 病已一怔。 张贺便解释道:“我手底下的人很沉稳得力,他们也估摸着有诈,便检查了周边土层。拿锹子翻了许久,却一无所获——甚至土层没有半点翻新过的痕迹。” 土层没有半点翻新过的痕迹……全是旧土覆盖。 也就是说,在当天病已他们离开后,是不会有人再进过盗洞,将老婆婆的木桩子、蜡烛台等物埋掉,或者移走。 所有的东西,一夜之间竟全都消失啦?! 甚至连他们遇见的那个奇怪的拿枯木拐子戳他们、赶他们走的老婆婆——这么一个大活人,也凭空消失了! “张伯伯,病已不解……”刘病已此时心情极为复杂,真不知应说些甚么了。 张贺拍拍他的肩,道:“病已,别的就不管了,我现时最担心的是你,毕竟这桩怪事似意有所指,若真有旁人策划驱使,最危险的人便是你!此时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要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吶,病已,你须小心、再小心!” “张伯伯,那病已该如何做?”他此刻想到的,并不单是自己了,还有他的伙伴们。 平君、彭祖、阿妍,是他们陪他一起去的。若“暗箭难防”,他的这些伙伴们都被布在箭阵下呀! 张贺思忖少顷,说道:“这样吧病已,这几日你好生待在我府上,咱们谁也不见。对外就称你不爱习学,因那次跑出去玩耍,被我揪逮了,罚你闭门思过。咱们先躲一阵儿,试试风声。” 刘病已觉张贺的提议不错,便点头:“法子是好,但若彭祖他们来寻我呢?” “寻你最好不过了,”张贺捋须想了想,说道,“你得瞒着他们,让他们也只当你是因为贪玩而被我罚,若他们信了,那便所有人都信了。” 刘病已深以为然,自然答允,但总觉心里像漏缺了一块儿,哪里不得劲。 少年时候总有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愫,悄悄生出。就像有千万只小虫子,住在他的心底,它们平时很乖,他并不知道。不知何种时机到来,触发了小虫子的顽劣性,千万只的挠抓他的心……很痒,还有一点微痛,但却并不十分难受,心中甚至有一点暗暗的……期盼。 期盼它们的到来。 这种感觉,很微妙,也很美妙。 刘病已在张府“闭门思过”的这几日,他有些食不知味,毕竟他本就长于市井,熟悉了热闹,让他规规矩矩被圈着,那是不太可能的。况且,见不到小伙伴的日子……实在太难捱啊。 这两天也真是奇了怪,他心情不好,连老天爷好像心情都不大好,这不,连着下了三天的雨,跟疯了似的,一场下的比一场大。 刘病已搬了个椅子坐在庑廊下抻脖子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仍不走,留廊下发呆。墙头有异响,一下一下儿的,这响动很快就被嘈杂的雨声淹没。 刘病已也并未注意。 忽然,墙根传来“噗通”一声巨响,穿透绵密不停的雨,传进了刘病已的耳朵,引得他便往那边张望。 然后,他看到的是他此生都忘不掉的场景。 多少年后,立凤阙阶,居龙庭,他为群臣敬拜,在一声又一声“万年无极”的祝祷声中,成为汉室中兴之君。他受万民爱戴,受朝臣敬畏,他拥有了整片天下,但他却永远忘不了龙潜时在张贺府上下雨的这一天。 那一片墙头。 “噗通——” 一片大叶包裹着烂泥,从墙的那一头抛过来,砸在地上时,叶子已经烂了,那团本该包裹着的烂泥落在地上,在雨中飞溅四处。 这声音成功地吸引了他。 然后,他便看见了墙那边伸出一只小手来,糊满了烂泥,在朝他轻轻地挥摆。 他站了起来。 许平君的小脑袋从墙那头探了出来。她双手支着墙头片瓦,再一撑,半截脖子便也伸了出来。 “病已!病已!”许平君看见了他,很开心地朝他挥手。 刘病已兴奋地跑进雨中,待到了墙根下,便跳起来也开心地招手回应:“二丫,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呀?” 他拍着掌,高兴得像个见着糖果的五六岁孩童。 此时的许平君却是极狼狈的,雨落的极密,狠狠从她脑袋上倾下来,砸的她几乎睁不开眼。她不顾手上糊着烂泥,拿手揉了揉眼睛,这下可好,半边脸全给粘上了泥。 她却在笑,笑得很高兴。 刘病已站在墙边,也高兴,却又很想哭。 “平君,你们几时来啦?” “来了好一会儿啦,”许平君笑着抹了抹脸,道,“爬墙也找不见你,好容易找着啦,喊你,你还听不见。”她嘿嘿一笑,说着:“雨下得太大啦,声音太吵,我喊不来,你听不到呢。你看,咱包了泥浆砸进来引你注意呢!” 刘病已夸她聪明,因关心道:“平君,你淋着雨不会着凉吧?哎,小心着,墙高,别摔着你呢。” “不会呢,”许平君笑道,“彭祖就在下面托着我。”因向下望了望:“彭祖,你再坚持会儿,马上就好……” 刘病已问她:“平君,你来找我做甚?” 她听刘病已这么一问,却忽然呜呜哭了起来:“病已,好几天没见着你,听说你被关啦?我们好担心你!病已,都怪我们不好,带你一道去胡闹,害你……” 刘病已便明白了,原来是他的伙伴们以为他被惩罚,心里过意不去,又不知他现下情况如何,有些担心,便冒雨悄悄来探他。 刘病已赶紧喊他们走:“平君,雨下的好大呀!你们快回去!过几日张伯伯气消了,我便能来找你们啦!现下你们快走,不要让人看见啦。” “那么……”许平君还是有些不放心:“病已,你跟我们说一声,你还好么?” “好着吶,”刘病已笑着朝她招手,“都好!你快下去吧,彭祖快吃不住啦!” “好咧,”许平君抿嘴一笑,便要下去,“那么病已,等你能出来了,就来找我们!” 她笑得很好看,像一朵小花儿。脸上的污泥早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瞧着唇红齿白的,有点少女的模样了。 第26章 南园遗爱(16) 元凤五年,病已已经长成了朗朗少年。 他的聪慧开始显山露水。掖庭多年的习教也将他的市井之气磨尽,他变得内敛而好学。 张贺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少年长成,将来多有作为,他也算是不负故太子恩情了。 张贺喜爱这个孩子,待病已如父,而今病已渐渐长大,也该为他的终生大事多做打算了。 这日天清云淡,暖风舒适,张贺便教夫人亲掌厨,做了一桌子菜,再宴病已,希望桌席之间与病已提及自己心头之事,也探探病已口风,若病已愿意让他全做主,他便也要请媒人留意,将来为病已说个好亲事。 若病已早早地成了亲,生养个大胖孩子,戾太子也算有后啦。他张贺自然是很开心的。 病已下了学,便来了张府。这日天气极好,日头正旺,少年又爱闹,才没跑几步呢,病已已是满头大汗。 便这么汗津津扎进厅里,张夫人迎头便笑:“病已哪去钻了这么一身汗?”便笑嘻嘻吩咐丫鬟去拿巾子来。 病已一面擦汗,一面高兴说道:“今日下学早,与彭祖玩了会儿,跑热了。” 说话间,张贺也从后堂走了出来,见着病已就似见了自己孩子,见他这么活泼好动,生气勃勃,更是喜上眉梢。因招呼:“病已,席上坐吧,我与你婶娘与你边吃边说。” 病已说道:“张伯伯有事与我说?” 张贺笑道:“是好事、好事呀!病已倒是急了!莫急莫急,张伯伯与你说的自然是好事。” 病已嘻嘻一笑,道:“病已开心呀。”他深知张贺待自己如同亲子,有好事自然想着他,因此值当张贺摆席请他来相说的,自是好事,还是顶要紧的好事呢。 这三人便席间坐,除了待侍的丫鬟仆妇们,席间便也无旁人。他们这仨,瞧着真像一家人呢!病已喜欢这种氛围,很温暖。 像一个家的样子。 这“一家人”便说说笑笑,酒肉酣畅。 酒过三巡之后,病已因想还少了彭祖,未免有些孤单,便问:“张伯伯怎不请彭祖也来吶?他一来,那可有说的呢!咱们酒席之间也能热闹些。” 张贺笑着捋须,说道:“他来了,跟雀子叽喳似的,哪能停得下来呀!这次请病已来吃酒,本也是有事的。彭祖若在,只怕正事也要被他搅了去。” 张贺语中明是责怪彭祖太淘气,实则褒之活泼好语,疼也疼不及。病已便是喜欢这般氛围,长辈儿孙,天伦之乐,好不快活。 病已见张贺这么说,因问:“张伯伯有甚要紧事要找病已呢?” 张贺瞧了他夫人一眼,便说道:“病已啊,老夫与夫人,这许多年来,一直视你如亲子,如今你也长成人了,虽养于宫外,无爵无位,但也总算蒙孝武皇帝庇佑,衣食无缺,日子好过,可是万事皆全备了,唯有一事,让老夫心里放不下呀!” 病已年少,并不通人事,见张贺这么说,便以为自己有事做错,因战战兢兢道:“张伯伯,病已可是有了疏漏不自知,甚事行不周密?还请张伯伯指点。” 张贺与他夫人相望而笑,一时蒙得病已疑惑不已。 张夫人因说:“病已啊,你已长大,你张伯伯为你寻思着也该说门亲事啦。” 刘病已一怔,略有紧张,面带赧色,轻声道:“牢夫人费心,病已尚年幼,只怕……有些急了。” “如何‘急’呢?”张贺道:“你祖父戾太子十六岁便娶你祖母史良娣,再生你父、你伯父三人,亦不过在弱冠之前。病已,数算来,你岁数也是不小啦。” 刘病已心说那彭祖尚未说亲呢,阿妍,还有……二丫子还待字闺中呢…… 想着想着便觉有些赧然,因说:“病已总觉还小,书礼之中多要习学,若有亲事在身,只怕分了神,书也读不进了。” 张贺哈哈笑道:“傻孩子,古来只闻需先成家,后立业的,哪听得有‘分神’不肯上进一说?老夫便也是担心你家未成,不能无后顾之虑好好儿上进,这才着了急。若为你说好了亲,老夫之责已尽,往后,就全靠你啦。” 病已心忖,说亲亦不是不可,但总要说对了人罢?那何人为对,何人说不对了呢,他心中自然也有思想,但却不可说出。 那张贺如何能得知刘病已心中所想呢? 张夫人见病已这般迟疑,便当他不肯先撇了伙伴们去,一人先成家呢。便道:“病已呀,你也是不小啦,别瞧着彭祖尚未娶亲,有好日子顽呢。先说好了你,咱们便该操心彭祖啦。……女孩子成家更是早,先头我便听说,许广汉之女——喏,你想是记得的罢?便是你们一起玩的,那个许平君?” 刘病已听得张夫人提及“许平君”这名字来,心头便咯噔一下,也不顾了,急问:“许平君怎么啦?” 张夫人笑着,原以为自己激人之言起了作用,病已若知自小一起玩的许平君都许了人家,他自己便也会高兴去说亲事呢。因说:“前阵儿许广汉来家里,你张伯伯也在,便一处唠了唠家常,听许广汉说,他小女儿平君已许配了人家,满高兴的,过两年许是要出嫁了吧?病已,你瞧,人家快着吶……咱们也得抓紧着。”张夫人满面堆笑,正说在兴头上,也不觉刘病已脸色已变了。 “许……许了谁?” 张夫人笑说:“听说是许了内者令欧侯氏的小儿子,挺好的人家,与许家也算得门当户对,那天许广汉来家里,说起这事儿还笑得合不拢嘴呢!哎病已……病已你怎么啦?脸色怎不太好看?哎哟,孩子……” 刘病已摇了摇头,只觉头顶处一阵眩晕,空气窒闷的难受。而自己,额上贴着一层汗,又湿又潮,捂得他极难受…… 谁也不知他心思,天下间竟无人知他心思了。 平君已许了人家,许家全家欢欣呢。没人陪他玩儿了。 平君以后只怕再也不会陪他玩儿了。 可他却不懂,平君为甚么不告诉他呢?这么大的事儿,平君怎么不告诉他呢? 第27章 日暮沧波起(1) 昭台的春天似乎也要比别处来得晚些。 汉宫里,仆侍是踩低捧高的主儿,连带这时辰季候也爱踩着低处,逢迎高位子。 这不,满是好好的春天,别的院里鲜花都开啦,一捧一捧的攒在枝头,芬香的,甜的糯的,似酒酿盒子,吸一口,满肺腑的馨香。 这便是把春天也吸入肺腑了。 烂熳时节,春光明媚,谁不爱呢。 可偏偏敬武不爱。 她性子有些刁钻,不爱往阳光里头窜,偏喜欢阴戚戚的雨天,风吹秃了树,最好还带点阴冷,钻入骨子的阴冷。她便好裹一个狐裘,缩在角落里。 抖抖索索的,像只獐子。 她喜欢昭台,因这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些。也比别处更冷些。 她便可以提一壶梅子酒,裹自己的火红狐狸裘,窜溜在昭台的梁间瓦下。她觉得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也挺好。 怪可怜的。 巍巍汉宫,恐怕只这别苑破败的昭台,霜色未褪。敬武提一壶酒,像只小狐狸似的,尽钻假山石林。 开了春,敬武长高了些,奶娘几番要抢下她的小狐裘,给换个新成色。她只不肯。奶娘又说尽好话,要将这狐狸裘改大些,穿了也宽松舒适。敬武颇为固执,也不肯改。气得奶娘直叫嚷:“这执拗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说到这处,数落的话便戛然而止,——那是不能再说的,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 敬武这性子,除了随君上、随恭哀许皇后,还能随谁吶? 哎!真险些儿犯了讳! 奶娘轻轻掌了自己个嘴巴子。 敬武远远地捂嘴笑,说道:“阿娘,我喜欢这衣裳,便不改啦,我觉得裹着暖和,好多年啦!” 好多年啦…… 敬武走得远远的,转头却见几乎只能看出个囫囵影儿的阿娘正抬手抹泪,好多年啦……敬武在远郊上林苑,默默地,长大了这许多。 好多年了,她还是喜欢裹个小狐裘子。 因这狐狸裘子裹着……她曾窜街走巷,去找过她的二毛。她曾裹着这狐狸裘子,被打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的太子哥哥,一把揽在怀里。她扑在兄长怀中,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记忆。 敬武舍不得。 敬武提了梅子酒站墙外,抬头见一枝红梅攀了半截身子出来,瓦上薄雪未化,白中缀着几点艳的红,似宫廷画师描出的一幅画,极好看。 果然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 她立在门外,举了举梅子酒:“开门!” 好似那红梅能识得她的话一般。 辅首轻叩击。 待来人开门时,敬武已窜了进去。 “那个人起来了么?” 她称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人为——“那个人”。 她在。 敬武与她对案而坐。 敬武自幼长于长安市井,行为大喇喇,并无汉宫公主的仪态。她因将梅子酒往案上一摆,笑道:“喝么?冰冰凉凉,点个炉子喝,可痛快!也便是这时节才有这般好的梅子酒,——我阿娘存了雪在冰窖里,里外封好的,一层一层,密密实实,垒得这酒又凉又痛快!” “你舍得给我喝么?”她笑问。 “也是奇了,”敬武道,“我带都带来了,你却这般问,我若舍不得,能带到你这昭台来么?” “这性子我喜欢!不像磨磨唧唧的公主!” “公主都磨唧么?”敬武撑额问。 “多数都这样吧……” “唉,”敬武叹息一声,“难怪父皇不喜欢我。” 那个人忽然来了兴趣,问:“你父皇是怎样的人?” 敬武大喇喇挥一挥手:“那我怎知?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几回!兴许我兄长知。” “刘奭?” “你认得我兄长?”敬武有些惊讶。忽又一想,却更觉怪异,她兄长乃汉室储君,普天下除她父皇,便该是她兄长最受人尊敬,兄长之讳,民者皆需避。眼下这人却是谁,敢直呼她兄长之讳呢? 敬武这才想起,她与眼前这人虽相识许久,但却从未问过此人姓甚名谁。从前只觉脾性相投,能说来话,反正与她同困上林苑的,除昭台,也无旁人了。就当同病相怜么,常常来坐坐,也能消磨时间。 此时才惊觉,她对这人一无所知呀! 因问:“你怎直呼我兄长之讳呢?兄长之讳,普天下间皆需避,我也不敢说的。” 这人眼角恍露出一丝不屑,很快复转,淡淡道:“小公主,你可知昭台宫里住着的人,是谁?” 敬武摇摇头。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那人忽站了起来,双手支着案,一双眼直瞅敬武:“小公主,你父皇的皇后是谁?”她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敬武因说:“我父皇的皇后,自然是敬武的娘。” “呵,”她冷笑,“你哪个娘?” “自然是已故恭哀许皇后!” 提起许皇后,敬武满脸骄傲之色。因兄长曾说过,他们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如果她还在,敬武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当然,敬武知道,如果娘还在,父皇就不会记恨她,父皇也会疼她、爱她。她就不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想及此,敬武的睫毛微微一颤,掩上了哀伤之色。 多可怜呐,没娘的孩子。 她坐敬武对面,目中却有挑衅之色:“你觉你父皇爱你娘么?” 那是自然的!敬武正要回话,却被那人一个眼神挡了回去,那人嗤道:“未见得!你父皇又不止你娘一个皇后!痴心君主?笑话!当年一纸诏书,唬得举天下皆为他寻一柄‘剑’,……如今呢?居椒房者,为谁?” “王皇后。”敬武脑子还算清醒:“她也是父皇的皇后!兄长曾说过,咱们娘没了,父皇便封她为后,因她人好,她待咱们好。” “你兄长还与你说过甚么?”她冷笑:“可曾与你说过,你父皇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一任君王,封皇后者三。这便还没完呢——你父皇春秋鼎盛,谁知何时还会黜王后,封李后、吴后?” 敬武真被这人说乱了头绪。封后为三?除了她生母许皇后与她初入宫时曾见过的王皇后,还有谁呢? 敬武掰着指头算,她父皇这人,除了待她差了点,其他错处,好像也未曾听说过,朝上诸臣爱戴,朝下百姓拥护,更甚者,当年“故剑”之事流传甚广,百姓因之更觉君王情深,爱戴非常。 她父皇哪里不好? 她看出了敬武的疑惑,因笑问:“你都不知?从无人与你说起过?” 谁会说呢?谁敢说她父皇的不是呢? 敬武道:“我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可爱了,我不想与你说话。”说着便要起身:“待你再变得可爱时,我再来寻你玩罢。” 她到底小孩子心性,说话也似小孩子,怪可爱。 那人自然不肯放敬武,因一把捉她衣袖:“小公主莫急,你便再坐会儿罢。”她心思缜密,很能知人心事,话便说到这般了,她知敬武心中也好奇。 敬武果然不走了。 敬武低头,喃喃道:“你为何要这般说父皇呢?” 她为皇帝厌弃,也不曾这样挤兑她父皇!她敬武说不得的话,旁人自然更说不得! 小公主这便有些不愉快了。 那人摸了敬武的心思,也便缓下来,推了推案上一壶酒:“小公主,咱们把酒封揭了吧?咱们边喝酒边与你说开,可好?” 敬武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梅子入味,酒入肠,炉里的火正在烤,煨得人舒舒服服,敬武举一杯子,小啜,有些恹恹的,似打不起精神来。 对案那人啜一口,道:“果真是好酒!小公主大方!” 敬武快直性子,呛她:“谁与你说这些来的?是不是好酒,关你甚事?你挑起了头儿,这会儿想溜了?” 那人笑道:“小公主说哪里的话。我原不知,他们竟甚么都瞒你呢!” “旁的不说,”敬武嘟起了嘴,道,“我那父皇,待我是薄了些,但待天下苍生……可是厚的。哎,该我倒霉,投生我娘肚里,竟不如凤阙阶下一只蝼蚁。” 那人竟也哀伤起来:“……你还记着他的好,可我竟怎么记着他的坏呢?” “你也是他女儿么?”敬武看她一眼。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着我像么?” “不像,”敬武还真仔细瞧了瞧,琢磨道,“看着老了些。” 两人再饮一碗酒。 敬武摸着滚圆的肚子,不耐道:“你便说了吧,瞧你也像与我父皇有深仇大恨,数落他这般,又引我与你说至此处,我不信你这时便要打住——好好儿说,别卖关子。我父皇怎么着……他有三个皇后?你便说,他若对不起娘,我便去找兄长去,奏明宣室,与他讨理儿去。” 她竟不想,敬武这般聪敏。 这故事,多久远,远得都落了尘。 她便好仔细地揭开尘灰: “小公主,你父皇有许皇后、王皇后,这不错,你可曾听说过……霍皇后?” 敬武摇摇头。 一双眼,像极了宣室殿里那位主。 “她也是你父皇的皇后。” 第28章 日暮沧波起(2)【入V公告】 敬武细瞧她。 这女人原来有一双好媚的眼。眼梢微微往上吊,似一叶柳尖儿。但又吊的不十分分明,只微微的,有那么一丝儿。 她说话的时候,慵慵懒懒,浅笑声韵里,皆有媚态。 敬武恍惚便想,这女人到底是个甚么人呢?为何会在昭台这么多年?她年轻时候,该是个怎样漂亮的女人呀!阿娘曾说过,美人总有事端,聪明的女人若得美貌,曾为平步青云之阶上石;美人若智昏,那她的下场可凄惨啦。 那这女人,算不算凄惨呢? 能饮梅子酒,能赏雪色能观花,远居上林苑,得一方昭台宫……好似也不算,这样的日子过着也挺好。 若她的娘也能这样,那该多好。 娘没有这个女人这般有福气。 敬武静静听她说。 她的声音也不说好听,但慵慵懒懒的,入耳即融,听着也不乏。挺好。 “自你母亲亡故后,陛下续娶霍将军之女为继后……” “霍光?”这才说呢,敬武便打断她。她自小便不在宫里长大,与旁的公主不同,不识礼仪、不拘礼数,后陛下接她回宫,回宫不久便迁上林苑宜春/宫,因此更不识朝上诸臣,这会儿便听了个自己熟悉的名字,自然激动了,也想卖弄卖弄。 “是了,便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可知霍皇后位显如此。” “她是娘死后父皇迎娶的新皇后?” “正是。” “那王皇后吶?” “王皇后在她之后。” “哦……”敬武理通了一丝儿,因问:“那我怎从未听兄长提起过她吶?” 那女人深深看了敬武一眼,沉叹一声,道:“因避你母亲之故,你兄长自然少说。” “为何?”敬武仰起头问。 “因这霍皇后……也实在是个奇人。” “如何奇?” “原你父皇也算情深……”她说得有些小心翼翼:“许多年前,你父皇尚未继位,在民间便识得你母亲,与之结成夫妻。待潜龙归位,陛下御极后,便与朝臣走动频繁,有一日你父皇幸大将军霍光的府邸,便在他府上遇见了这位霍皇后……” “然后呢?”敬武追问。这女人口中所言之事,都是她从前从未听说过的。 “然后……”她停下来啜一口梅子酒,缓了缓,才又说道:“君王爱美,你父皇……便心动了,霍成君貌美如花,又是大将军府上嫡女,自幼受宠,脾性、样貌、仪态,样样合你父皇心意……这便情根深种……” “你胡说!”敬武差点拍案起,道:“那时我娘还在呢,父皇断不会如此。” “你不信我的话?”那人轻轻嗤道:“那我为何一早便说君王朝三暮四呢?你父皇若对你娘一心一意,又岂会再立霍皇后、王皇后?” 她说的好像也有理,但敬武又总觉哪儿有些不对劲。因辩道:“你不曾听过‘故剑情深,南园遗爱’的故事么?” “听过又如何!”那女人大笑起来,只觉敬武说的是一个极好笑的笑话:“许皇后有‘故剑情深’,霍皇后也有过你不曾知道的事儿——这有甚稀奇?” 她见敬武仍是不肯相信的样子,便又问:“你兄长可曾与你说起过霍皇后的事?” 敬武诚实地摇头:“不曾。” “那便是了,你且细想,你父皇在许皇后故世不久——甚至是你娘尚在人世时,他便喜欢了霍将军的女儿,这种事,你兄长怎么与你开口呢?” “兄长不会骗我。” “唉,那我这与你非亲非故之陌生人,又为何要骗你呢?”她一叹,道:“你兄长亦未见得是骗了你,他只是心中把着一杆尺,有分寸,少说些,吞下些,总无错。” 敬武觉今日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伤害,这女人所说的一切,她闻所未闻!她的娘,葬在杜陵南园的恭哀许皇后,不是陛下最宠爱的女人吗?! 为何眼前这人所说与兄长所告知的,完全不一样呢? 娘不受宠……父皇爱上了霍将军的女儿……“故剑情深”原不是如此……长安的百姓,这普天下的百姓……都被他们装作最深情的君王欺骗了! 父皇更骗了她。 那她算什么呢?敬武算什么呢? 她原以为君王待嫡皇后情深意浓,因她身带不祥,出生时便克死了自己的生母,所以君王迁怒于她,才会厌恶她。 那如今……父皇这般厌憎她,又是为了甚么? 敬武扑身推翻了案上一壶梅子酒,酒壶叮叮琅琅滚在地上,碎成齑粉。她哭道:“父皇不会这样的!不会的!兄长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君王!” 可她却忘了,君王的好,只对朝廷,只对臣民,不对妻儿。 谁教她……生在帝王家。 敬武因拂袖:“我这便回了!从今往后,再不要来这里顽了!” 那女子声韵仍妩媚,似乎对敬武的失态极为不屑,便是见敬武这般似发了狂,她也不恼,更不拦敬武,只说道:“你想通了便会回来。” 敬武拂袖怒走。 她立在院中,抬头,因觑见那一簇红梅,一点一点相间着点在枝头上,在雪色衬托下,红得惊心动魄…… 她忽然便想起那一年,母后忌辰,她生日那晚,兄长允她会来祝生辰,但兄长最终还是没来……她跑走在上林苑的雨里…… 戚戚的,这风刮得多大。 脚下一双小棉鞋浸得湿透,钻心的冷,似虫蚁在啮她的骨。 阿娘要是知道一定很心疼。 她不敢让阿娘知道她在伤心。 然后……她便遇见了那只“女鬼”。 那只住在上林苑昭台宫的“女鬼”。 敬武走得仓促,忘裹了狐狸裘子,方才屋里很暖和,有暖炉子煨着,又饮了酒,当时不觉着冷,现下刚出来,冷风卷来,还真是阴透透的冷! 她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冷风竟将她吹醒了。 敬武折身返去,因倚在内殿门框处,也不说话,就这么望着殿中人。 那女人站了起来,笑盈盈迎上敬武:“小公主,这当下便想通啦?” “你说的似也可信,但若需我全信你,我还得再问你一问。”敬武冷冷地,又傲气自生,便这么一动不动站那儿,还真能唬人。 那女子道:“你且问。” 敬武生的漂亮,一双眼睛又大又灵,似宛转转着水呢!生觑她,这人儿便被盯得浑身不得劲儿,就像被宣室殿龙座上那位觑着。 “你是……霍成君?” 敬武好分寸,一字一点,毫不拖泥带水。这双漂亮的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女人看。 她被看得发毛了,她不知为何一个小女孩儿能有这般的气势,这双眼,仿佛能看穿人心,被她盯着,只觉甚么话儿都要往外倒了,一点不能说谎、瞒人。 她说着:“小公主还是进来坐会儿吧,看来你现下是不能回去了。” 敬武也不犹豫,气势凛凛地迈脚进来。便往她方才坐的那地儿一坐,与那“霍成君”对视案侧。 敬武对着指头,沉默。 这“霍成君”耐不住了,她觉目下坐着的这人仿佛不是小公主,正像这女娃那位执掌山河老谋深算的君父。 她算不过她。真是怕了这小姑娘。 因说:“你别不说话,我瞧着……竟不知该如何对付你了。” 敬武抬头觑她,道:“霍成君?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霍光的女儿霍成君?” 她低头,脑海中翻过千波万澜。若要回这女娃的话,须得滴水不漏。 她在思考。 敬武兀自琢磨:“这便好玩啦。霍成君既与君父两心相许,她又不似我母亲,寤生而死,她该有大好的年华伴君父赏那锦绣河山。只我母亲可怜,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地宫。”敬武好生伤心,说着说着,竟不觉落泪了。 她该当是聪明,轻觑“霍成君”,一瞬间便狠肃起来:“如今霍成君人在何处呢?——那便是你在说谎!” “霍成君”眼珠微转,不肯与她对视。 也是不敢。 敬武吸了一口气,又道:“你看你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如何教我信你?唉,你既让我进来,必有话要与我说;先头你又说这些——说我娘不得宠,霍成君承宠后宫,必是有你的用意。你觉我会信你所言吗?我疑你——”她话锋一转:“但我也疑他们!此前我从未听说过君父曾立霍氏之女为后——阿娘骗我,兄长也骗我。我并不知谁可完全信赖。” “你真聪明,”她将案几轻轻推过,直视敬武,“小公主,你真像他。你真像你的父皇,这般的心机,这般的谋略,喏……就是这个眼神,小公主,你……肖似他。你与你的父皇有一模一样的眼神。” “我不知你是夸我贬我,但我知——”敬武低垂了眉眼,她此时就像一只温和的小兽,再也无充满攻击性的张扬与锐利,她轻声说道:“我知,你似乎不大喜欢我父皇。” 敬武没有抬头。 却听“扑通”一声,那个女人跪在了她面前。 第29章 日暮沧波起(3)【】 敬武心中虽稳,但毕竟“惺惺作态”也是得“作”一下的,毕竟这么一大活人,方才还好好儿说话吶,此刻却突然“扑通”跪在她面前,她自然惊讶。 因说:“你不必跪我呀。敬武从来不是正正经经的汉室公主,我入掖庭,识得我的人也无几个,他们都不曾跪过,你更是不必。” 她抹泪,几是哭花了妆。再抬手一抹,眉上黛晕染开,一截一截的贴着面皮儿,好不滑稽。 原是个美人,这会儿也糟蹋了。 敬武不知她是何意。 这一个故事,说了一盏茶。 敬武听得很认真。她终于知道昭台的主人是谁,从前因在昭台所遇都瞒着宜春/宫的人,所以无人指点,她又是个小孩子,向来没人拿她说正事,因此自恭哀皇后薨,至王皇后被封居椒房,这之间发生的事,她一概不知。 自然也不知霍成君其人。 敬武吃了一口茶,缓声说道:“那霍成君失宠之后,被父皇黜于昭台,这我可是知道了。——但父皇未免太寡情,好赖霍皇后也是为他生儿育女的,怎生出个死胎来,父皇便谓之不祥,这便不宠不爱了呢?”她将茶盏轻轻放下,忽地又似想起什么,问道:“照你这么说,地节四年,霍成君既已被黜于昭台,这许多年,当是一直住在昭台宫,……你,可是霍皇后?”敬武旋即指她:“霍皇后与我说这许多,想必是有事请我相帮,甚事呢?不会是要敬武帮助你复宠吧?娘娘,你可真是异想天开!我那父皇是何人吶,他厌恶我还来不及!我若有复宠之计,早自个儿争宠去啦,还留待你?” 敬武年幼,说话时那尾音微微往上扬,好俏皮可爱。明是装作小大人的模样,却偏生处处透着稚嫩与淘气。 底下那人长跪,双手交扣,复又磕下:“小公主此话差矣,我怎可能是霍皇后呢?霍皇后早已不在啦!” “不在啦?”敬武三分是真惊着啦,三分亦有作态,唬得从矮凳上跳起:“这么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平白从昭台宫消失呢?父皇不知么?” 敬武想着,虽说霍成君已失宠,但毕竟曾是父皇的皇后,皇后即嫡妻,与她母后一样的身份,披冕着凤,居椒房,何其尊贵!这么一个“前皇后”凭空消失,怎么说也是一桩大事罢? 更何况,黜霍成君的旨意,是她父皇亲手下的,霍成君若不承君命,那便是抗旨欺君,累及旁人无可计数,多少人需为之填命,根本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 “霍皇后向来养尊处优,因受不得被黜之辱,这昭台的日子又实在难捱,她便……后来便……” “便怎么?” “霍皇后趁我们不防备,一根白绫挂梁上,人……就这么没了。” 她眼中似有哀色。敬武观察的仔细,一时辨不得真假,因故作惊惶,问:“死啦?” “正是……”那人哀哀地哭。 怎也不像是假的。 敬武叹道:“那为何不告禀父皇呢?昭台发生的事,外头一无动静。” “小公主不知呀,妃子盛宠时,要天得天,要地得地,一旦君王爱弛,便甚么也不是了。说出去又有何用呢?反正……君王余生是再不肯相顾的!人几时没的,告禀了又能如何,反贪不着一点儿炭、一点儿冰,昭台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她戚戚说着。 敬武一想,也是极对。 便问她:“那你是谁呢?霍皇后既不在了,你又为何会在此处?”因瞧她还跪着,便挥一挥手:“起来吧,咱们也算有些交情了,这些日子,多亏你陪我顽。你这么跪着,我心里不踏实。想你也必不会是霍皇后,从不跪人的,此一时也跪不得人,她若真如你说的养尊处优,岂是会受这气的。”敬武又笑道:“我这种出身的,从小陋巷子里滚来爬去,一点不金贵,甫一进宫,教我跪父皇我还打心眼儿里不乐意呢!” 她因见敬武公主九成信了她的话,便稍稍安下心来,缓起身,往边了一坐,回道:“我叫秋娘,是霍皇后的身边人,侍候她好多年,她被黜昭台,我们自然也是跟来的,多少年,就这么住下了。” “秋娘……”这两个字在敬武唇边打着转儿,她似在细琢磨,她素来颖慧,这当下便有了心思,因说:“那我从前在昭台附近撞见的那只‘女鬼’……那是霍皇后?她后来才死了?” 秋娘听她这么一说,更是哀伤: “那是故主成君呀!她……她……唉!” 真是见了鬼了! 敬武她得多倒霉呀!小公主心里堵得慌。 敬武到底孩子心性,坐久了便受不住,因起身要告辞: “秋娘,多谢你这么些日子的招待,我以后还会来找你玩儿的!” 敬武踏出宫门的那一刻,忽觉很轻松,一抬头,几点红梅仍是方才的样子,红的动人。 她眯起眼睛来,忽觉她像个大人。 不,她就是个大人了。也许要做大人才做的事。 小敬武并不知道,这秋娘还瞒了她一些事。比如,在秋娘的口中,霍成君被黜是因为君上心狠,不念旧情,霍氏生下死胎,君王视为不祥,便不喜欢了。 秋娘不敢让敬武公主知道当年之事所起所由,今日说了这许多,亦未曾透露过,霍氏一族族灭,为君上故。 更因……臣子逆心。 而小敬武呢,兄长、嬷嬷、乳娘,周围所有亲善之人从未向她说起过霍成君其人,她自然也不知当年恭哀皇后生产遇险那段公案,只当她的母后,生她时遇产厄之灾,寤生而薨。 往后的日子,敬武更爱往昭台跑。她觉这一处真与旁处不同,秋娘也温和,能与她说故事,还会做各式糕点。 有一回,敬武缠她做点心吃,秋娘便应,因说要与她做桂花甜酿饼,敬武拍手称喜。秋娘便亲下厨,在小厨房里忙活。 敬武院里玩累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左等右等也等不来秋娘的小点心。她耐不住,便去厨房寻秋娘。 她偷偷躲着,想唬秋娘一跳,便悄悄潜了去。没想近着秋娘时,才发现她的肩膀在颤抖,一起一伏的,似在哭泣。 敬武顽劣归顽劣,心肠还是好的,便打消了唬人的念头,从秋娘身后绕过去,看着她,很小心翼翼:“秋娘,你怎么哭啦?” 秋娘见是她,也不抹泪、不回避,便只这么站着,眼泪无声地流下。 她的桂花甜酿饼还没做好吶,连个囫囵模子都没捏好,她手头正和着面呢,湿面黏糊糊的,零零落落,淋得到处都是。 敬武小心觑她:“秋娘,你……咋啦?” 敬武便知她不是个简单的人。 秋娘抬了头,这会儿胡乱拿袖子抹了抹眼泪,小声道:“没呢,小公主坐会儿,我这便去和面,一下就好啦。” 敬武不是个狠心揭人伤疤的,见秋娘这么说,也不欲再缠问了,便试探地:“那你有事喊我哦,哎——秋娘可是想家人啦?我有时想起娘,想起艾嬷嬷,也会难过。” 敬武一声叹息。她并不是寻话安慰人的,她当真是这么想的,想到娘、想到艾嬷嬷,便难过的不行。虽然她从未见过那个葬在杜陵南园,生时恩宠无双的娘。 但敬武是真的想她。 她如果在,敬武也不会受这么多委屈。 秋娘一愣,仿听了敬武那一个“娘”字儿,便呆了好久。 “你——你娘?” 敬武点头:“她是最好的娘!”便更确信秋娘是在想娘了。 秋娘转过头去,不让敬武看见她的表情。 敬武好心劝道:“那你要怎样才不难过呢,秋娘?你娘还在人世吗?若还在,我便去求兄长,让他派人去找,一定要把你娘找到!” “小公主,”秋娘深看她,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蓄着泪,“若有一日,我求你帮忙一事儿,你能应吗?” “那当然!”敬武很爽快。 秋娘的脸色好了些,她微微笑了笑:“小公主,那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敬武连说着,便伸出一只手来,道,“不然我们击掌应誓?” 她的笑最好看,笑起来一双眼睛弯弯的,成了两条月牙儿,又俏又可爱。 秋娘想,如果她不是敬武就好了。 可她偏是。 第30章 日暮沧波起(4)【】 “那便不哭了,乖哦,”敬武笑嘻嘻地站在秋娘边上,“不哭哭,乖呀……” 她是故意的,故意这么机灵可爱,把秋娘当孩子一样逗,她没逗过孩子,也不知这样做对不对。 敬武是个好孩子,她觉得任何人只要是哭了,一定是伤心极啦。 敬武拧了巾子,递给秋娘擦脸:“你瞧呀,都是泪渍,快擦干。不要让人看见说我欺负你呢。虽然我经常欺负人——” 敬武笑嘻嘻的,她是真心不愿陪她玩了好久的秋娘伤心、难过。 秋娘接过敬武递来的巾子,轻轻抹了把脸子。还没待她道谢吶,敬武便又接过了她的脏巾子,要去洗了。 秋娘微微撇过头去,眼神擦过她的那一瞬间,有泪光泛过…… “承小公主厚意,只怕将来要让人辜负了。” “不会呀,”敬武爽快说道,“我又不要你的谢!你还怕辜负我?唉,那你看我娘这一生做的可好,别说父皇辜负,连老天爷都把她给辜负了!那她咋办?” 敬武说话就喜绕着绕着便绕回她父皇母后那儿去,听得秋娘更不知如何接话才好,便只能沉默不语。 敬武也不在意,她素来行事古怪,一时不痛快呢,还对秋娘色厉内茬,使她的小性儿吶;但这会儿便高兴了,她就想待秋娘好,她觉秋娘有些可怜,好像是个没娘的孩子,跟她似的。 她们俩人便开始重新和面,敬武可等不及啦,饿得没能耐。便缠秋娘做快些儿,自己非得帮着打下手。 秋娘还嫌她烦,因笑说:“小公主,你别处玩去吧,我做好了便喊你来吃。” “你嫌我碍手咯?”敬武揉着黏糊糊的水面,仰头问。 “不是碍手——”秋娘笑着说,便转话锋:“是嫌你碍手——碍——脚呀!” 敬武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她便搓了面来,要糊那秋娘,秋娘便连连讨饶…… 一时间,小厨房里充满欢声笑语。敬武这时却也不觉饿了。 出锅的桂花甜酿饼可甜可香啦,蒸笼一开,满屋盈香,每一个饼子腾腾冒着热气,敬武恍觉似入了那年的长安市井。 是小时候的长安街头,小吃食腾腾地冒着热气儿,暖的面线子,烫的小包子……香香的,吃一碗,好暖和,也抵饿。 那时的小贩摊子前,还有她的二毛吶。二毛见她咂咂嘴,流口水,便不舍得啦,攒了好久的钱也愿意拿出来给她买好吃的。 敬武洗干净了手,捉一个饼子便要往肚里吞,却险被烫了手,连甩都来不及。被一边的秋娘取笑了一番:“小公主,您取箸吃呀!”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便接过秋娘递来的碗筷,咂咂嘴,轻咬了一口甜饼:“真好吃!”这饼子很是有嚼劲,一入口,满口齿的桂花香逸散开来,余味轻嘬,好吃极啦。 敬武吃得津津有味,忽想起了一事儿,便问:“秋娘,这饼子里的桂花,是真桂花吗?” 秋娘“扑哧”一声笑了,说:“还能有假的不成?” “那不是,不定你唬我呢,”敬武道,“你当我真蠢吶,你想吶,这时节是长桂花的时节么?这定是别的甚么花儿,掺了甚么香料,才入了这种味道。” 秋娘倒真被这小公主给惊到了,没想人不光是会吃的,还会想吶!挺机灵儿。因说:“当真是桂花呀!能骗你不成么,不信,你闻闻。” 敬武凑上去仔细闻了闻,未觉异样,还真是秋桂清香。 秋娘也不瞒小公主啦,因说:“这桂并不是鲜桂,鲜桂不生在这时节,那也是没法儿啦。但桂花清香最怡人,又能入味,做饼子最适合拿桂花兑,那怎办呢?法子总能想的,便在金桂飘香的好时节,小心将鲜桂一点一点摘下来,洗净晾干,拿坛子封起,灌入蜜浆,压实咯。将封好的坛子放入地底,来年取来吃,清香怡人,虽不似鲜桂那般嫩,但味儿更醇,做糕做点心都是极好的。” 敬武流着口水巴巴望秋娘,这秋娘单凭一张嘴,便将这浆封桂花的活计仔细说来,当真就像在人眼前过了那么一道又一道的活儿,让人馋之又馋。 但敬武又是何人吶?光听能不动脑么?因说:“放地底下可不会烂掉么?还不如藏冰窖呢!阿娘做的梅子酒就是封好放冰窖的,凉丝丝,可好吃呢!” 秋娘回她道:“傻公主,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冰窖好是好,但未免太冻啦,能去腐朽,自然也能去掉鲜桂上好的香味儿,冻坏了的陈桂,可是做不出香甜爽口的桂花甜酿饼的。” “那你埋哪里啦?” “这‘地底下’,也不是薄薄一层儿,要刨掘好一条深长的道儿,就差把井水给掘出来了——就那么深呢!下面阴冷却又不冻,是藏酒藏香的好地方。” 敬武道:“做个吃食,还这么讲究?” 秋娘笑着回道:“宫里头的东西,甚么不讲究吶?” “也是,”敬武“叼”了一块饼,含糊说,“偏父皇就喜欢这些。” 听她提到陛下,那秋娘竟怔的出神了。敬武将她喊了回来:“发甚么呆吶?”她嚼了一口饼,笑嘻嘻向秋娘道:“你这手艺,是跟谁学的?” 秋娘走去收拾桌子、料具,却不再跟敬武说话了。 敬武原本挨着桌子半坐,这时也跳了下来,绕到秋娘跟前去,好奇道:“咋又不说话啦?你今儿怪怪的……跟你娘学的么?还是做饼子给你娘吃的?” 秋娘暗里抹泪。 这会儿敬武更耐不住了:“你有难处便跟我说,我许能帮你呢!” 秋娘摇摇头。 敬武有些生气了:“你是瞧我不起么?在陛下面前,我的确人微言轻,这我当认。可如今与从前不同啦,我还有小厮可使唤,太子哥哥疼我,总也会帮我,我若有难处向他求说,他肯定会帮我的!” 秋娘扭过脸去,肩膀一耸一耸的,鼻间还发出微小的抽噎声。敬武见她这般,便知她在哭。便有些不忍心了,说道:“那便算我错,我不该这般盛气凌人。你也别与我计较,好不?” “我……我娘早没了。” 敬武原不想这秋娘竟会说出这么一句来!当下便觉好不忍心,这可是自己坏啦,逼着人揭了伤疤呢。 便连连道:“好可怜的,……与敬武一样可怜,也是没了娘的。” 小公主觉得今天甚是乏味,甚而连那好甜好香的桂花甜酿饼也不好吃了,着实吊不起她的胃口。 敬武连着好几天不肯出门子,她阿娘倒也觉省心了,养个泼猴多难吶,正好她收了性儿,谁肯激她去玩呢。 但也苦了她阿娘。敬武留在宜春/宫便开始乱捣腾,缠阿娘教她做点心,各式各样的胡捏面团子…… 敬武也不是忽然起兴儿的,谁都想这孩子稍玩会儿便腻了,竟不料她还真有模有样地学起了做点心。 过了午,小敬武仍关在厨房里捏面团子,她阿娘陪着,一点一点教,尽她闹腾。谁想这小泼猴才消停下来,教她的人反乏了。 幸而太子上宜春/宫来寻她,阿娘才躲了个懒儿。 刘奭见到这鬼丫头的时候,这丫头正在和水捏面,一脸正经。刘奭远远了站,喊她:“思儿,你在做甚么?” 敬武扬了手,拿胳膊蹭了蹭脸,随口回:“捏面吶!”说完这话才惊觉立在门口的,竟是她兄长!便跳了起来,好高兴的样子:“兄长,你怎么来啦?思儿好想你!”便腾开了手,冲上去,一把将她兄长抱住! “小丫头最近挺忙?”刘奭也乐,笑嘻嘻问她。 敬武这才发觉自个儿那只沾满湿面的手哟,已一把糊了兄长身上,她赶忙撤下,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再问立在太子身后的小侍:“哎那个……我兄长身后有个大印子没?” 太子身边小侍深谙小公主脾性的,在小公主面前,也是敢调皮的。因憋忍着笑,好为难地说:“有是有……” “有?”敬武一惊,连拉了刘奭转身:“我看看……哎……呀……兄长真对不住,都是思儿不好……” “思儿哪不好啦?”刘奭惯会逗她。对待这个妹妹,总是一脸宠溺。 他一把将思儿抱起,笑着逗她:“这不是印着思儿一只小爪子么?兄长喜欢就好,这印儿还不能洗呢,兄长得留着,想思儿的时候取出来看看。” “哈哈……”敬武偎在太子怀里:“对啦,兄长放我下来!” “怎么啦?”刘奭倒被小丫头认真的样子惊着了。 敬武从他身上跳下来,咋呼道:“兄长,我做了好吃的糕点!你来尝尝……” “你做的……糕点?”刘奭憋着笑,好不忍嘲笑这认真的小妹妹。 敬武有模有样地从蒸笼里取出热腾腾的桂花糕来,端太子跟前:“来,兄长尝尝,味儿不见得好,这只是思儿试着做的。” “这……是甚么?” “桂花糕呀!唉,兄长真笨!看不出模样儿,还闻不出桂花的味道么?” “……” 第31章 日暮沧波起(5)【】 刘奭取了箸来,小心夹了一块已看不出模样儿的“糕”来,轻咬一口——思儿很期待地望着他,生怕自己做的“桂花糕”甜齁了太子哥哥。 酥糕入口,虽不糯,口感略欠些,但这么一咬,桂花的甜味儿很快在唇齿间逸开,刘奭原已做好皱眉违心夸赞小妹妹的打算,没想小丫头手艺还不错,便真心赞道:“思儿有手艺在身,往后不怕饿着,一技傍身能糊口。” “好吃么?”思儿笑意盈盈,满期待地问。 “很香,甜得很!”刘奭竖了个大拇指,道:“好思儿,你往长安街头摆个摊子,还能养家糊口呢!” “那不是、不是,思儿还须长进呢,”小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还挺拿兄长的话当回事儿,便笑说,“兄长,待思儿长大了,你给我往街头摆个摊儿吧?思儿做点心,兄长来吃。” 刘奭听这小妹妹童言童趣,好生可爱,便愈发喜欢了。因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我大汉的嫡公主却要去市井抛头露面摆摊子?” “那思儿喜欢!”小公主乐颠颠地转身去和她的面团子。 “好,思儿说甚么兄长都应,等将来兄长御极,派一队亲军保护咱思儿的糕点摊子,任思儿怎么胡闹都成!” 他当真宠爱这个妹妹,见思儿笑,就仿佛看到了慈爱的故皇后,小思儿与母后一般,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又一锅桂花糕出了炉,刘奭帮着端拿,便闻那味儿觉得极香,因笑说:“思儿手艺是问谁学的?桂花糕好是好吃,但还比不上桂花甜酿饼,甜糯香软,嚼劲十足,兄长儿时最爱吃。” “桂花甜酿饼?”敬武微怔。 这不是昭台宫的秋娘擅做的么?瞧秋娘能将制甜酿饼的工序一一道来的熟练劲儿,就像她家秘制的呢,怎兄长还吃过? “是呀,我从前最爱吃的。可是后来,母后不在了,也少有人会再做。那种味道……是再也吃不着了。” “我可吃过呢!”敬武嘟着嘴,想好好儿显摆一番。忽觉哪里不太对劲呢,因问:“甜酿饼是母后爱吃的?” “是呀,”刘奭笑笑,说,“母后最擅做甜酿饼,也爱吃,君父龙潜时,母后早在家素手为父皇做,父皇爱极了母后的手艺。” “后来吶?”敬武眨巴着眼睛,凡听说起母后与父皇的事,她便极期待。毕竟那一程,她并未参与过,而母后的温柔慈爱,她也并未贴近过,只在众人的言辞间感受过。 此时乍听兄长提及,她便巴巴地盼着兄长能再说多点。 敬武怪可怜的。 刘奭宠溺地摸摸敬武的头。然后拖了个小马扎来,拉敬武坐下,耐心地给敬武说起从前之事。 便说到了这桂花甜酿饼,敬武不觉多问了一句:“进了宫母后也给父皇做么?也毕竟只能秋一季吃啦,毕竟秋桂长成还需要时节。” 敬武那么聪明,小小儿的,便有了心眼。 她是故意这么问的。她想从兄长的口里,悄悄探到她要的答案。 刘奭笑着告诉她:“进宫之后,母后便想下厨也是不成啦,多少双眼睛瞧着吶,父皇也不想母后授人以柄,便是再要吃,也不舍得母后下厨。母后与父皇鹣鲽情深,因为着父皇想,便手把手教大家伙儿这桂花甜酿饼的制法,也在椒房殿设下小厨房,偶背着人时,母后也是会做的,以解父皇之馋瘾。” 敬武低头深忖。总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便抓住了极关键一言,问她兄长:“兄长,这么说来,这桂花甜酿饼非宫中之物,只椒房殿的人才会制?旁人是不能会的?” 刘奭未觉这丫头问的异样,便笑嘻嘻回她道:“是呀,桂花甜酿饼是父皇与母后在宫外时爱吃之物,后来母后传与椒房殿诸人,别宫是无人会做的。” 敬武一愣,原是这样…… 那昭台的秋娘,从前应是椒房殿皇后的人?? 刘奭因见思儿在发愣,便轻推了推她,道:“思儿在想甚么?” “没,没呢,”敬武反应了过来,故意擦了擦眼睛,道,“兄长说起父皇与母后旧事,思儿有些哀伤罢了。” 刘奭也有些心酸,便搂她道:“傻思儿,过去的便都过去啦,兄长没了母后,可是有你呀!兄长觉得余生都快活……” 余生都快活…… 敬武红了眼眶。有兄长这么一句话,便是她平白遭人白眼,亦不觉有甚么了。兄长那么爱她,视她如珠如宝。有兄长在,便够了。 余生都够了。 刘奭说及伤感处,便也想流泪,忙岔开话题:“思儿,你知咱们的娘有多么聪明吗?原不是说秋桂长成在金秋时节么,这桂花甜酿饼便也只能秋天制作,娘想了个法子,便让父皇一年四季皆能吃上爽口的甜酿饼了……” “是怎样个法子存鲜桂?让思儿想想……”敬武凛直了身,稍想了想,便将在昭台宫秋娘那儿学来的保存鲜桂的方法说与兄长听,她照着印象描摹下来,几是一字不差。 太子惊讶不已,连称赞:“妹妹竟这样聪明!果然是母后生的,与母后都想一处去啦!” 刘奭大喜,自己疼爱的亲妹与母亲之间,他又寻着了一处相似。 敬武心情却不大好。她心中像是被结绳拴了无数次,怪怪的,总觉哪处疏不通,想也想不明白。 敬武心说,兄长呀,这哪是我想出的法子?分明是昭台宫那秋娘处得来的方子!照这样子看来,只怕口出之法,还是当年母后所想的那个法儿。 唉,那秋娘到底是何人呢?想也想不明白。 敬武便往她兄长怀里扑:“哥哥,你从前母后也这样抱着你么?” “在宫外是这样的,后来入了宫,母后被旁人提点要注意为后之尊,莫让父皇难堪。母后便注意仪态了,那时兄长也长大了不少,母后抱不动,也便很少抱了。” 刘奭抱着她,轻轻摇来晃去,像在哄个小孩子。 敬武有些伤感,叹气道:“那也是好的,母后从来没有抱过敬武。” 刘奭摸摸小公主的头,也伤感道:“可是母后爱你,母后与兄长一样爱你。小思儿尚在母亲肚子里时,母后便时常与你说话。” 敬武撒娇道:“一想起兄长,思儿心里便觉快活。”她复在刘奭怀里咯咯笑,伤心的事也抛了脑后去:“有时思儿在宜春/宫好怕、好寂寞呀!可是想起兄长会保护思儿,思儿便高兴,也不怕啦。” “好思儿莫怕,兄长永远陪在你身边。以后,待兄长长大了……思儿爱怎么闹便怎么闹,思儿想做什么都行,兄长朝也不上了,就陪思儿去摆摊儿。” 敬武知她兄长所说是君父万年以后的事,那时天下都是太子刘奭的。他将为帝王,拥有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 那时的刘奭,还是只疼她一个人。 可那时的小思儿并不知,刘奭是最好的兄长,但必不能是,最好的君王。 她狠狠抱紧了刘奭,喃喃说道:“好兄长,下回来,思儿做桂花甜酿饼给你吃,好么?” “好,好,”刘奭狠点头,“兄长吃着思儿做的桂花甜酿饼,便会想起母后。” “咱们的母后。” 思儿哭了。 转眼便又到了恭哀皇后的忌辰,敬武的生日。 这种日子,敬武必是被遗忘的。她也不敢让人记起她的生辰。举国皆知恭哀皇后薨时,小公主敬武出生。是这带煞的女儿克死了皇后。 这一年的生辰,大概又与往常一样,她倚着冷冷的宫门,孤孤单单度过。 可今年,宫里有了不一样的动作。 敬武身居上林苑,并不知晓。 敬武生辰前三日,阿娘便煮了长寿面给她吃。宜春/宫的生辰面,总是与恭哀皇后忌辰错开几日…… 阿娘想的周全。多几年前的煞气,能躲自然要躲。 敬武嗦着面条,放空眼神儿在发呆。 宫里欲行大祭,想来兄长挺忙,又得好一阵儿不来找她。 想着想着便觉无趣。 敬武好生可怜,这么多年也无一人为她贺生辰,为母后而行的祭祀,宫里也从未派人来接她…… 许是父皇深恨她,连亡母灵前也不让她谒。 敬武想着想着便哭起了鼻子。 面条嗞溜嗞溜往嘴里嗦…… 她觉身后有个影儿,方才想转身时,后头一双手已经覆上了她的眼…… “嗯?” “……是兄长!” 这还用猜么?想来无旁人会来宜春/宫,也无人这么大胆,敢捂她的眼睛! 那只大手往她脸上捏了捏:“思儿这么聪明?” “兄长!”她高兴地转身,面条还吸在嘴边儿,太子拿巾子给她擦了,笑道:“小思儿,兄长来瞧瞧你。” “兄长最近怎三天两头往宜春/宫跑?不怕君父不高兴么?” 她心里虽高兴,但也不免为兄长担心。毕竟伴君如伴虎,一招一慎,便大不好啦。 “思儿,兄长给你带来个好消息。” 刘奭很高兴。 第32章 日暮沧波起(6)【】 敬武挠头:“甚么好消息?” 她觉这一阵儿都无好消息了,临近母后忌辰,汉宫笼在一片惨戚戚浓雾中。君上不欢心,连带朝上重臣都如丧考妣。 “思儿可知,父皇过几日摆驾欲往杜陵去?” “杜陵?” 敬武一激灵,那不是埋葬母后的地方么?她虽不上进,对宫中物事一无了解,但杜陵南园……这四字却像烫红的烙铁,碰一碰,便觉钻心的疼。 “杜陵南园?”她追问。 “是南园,”刘奭缓声答,“父皇哀思已久,往年凭栏相思,今年……却总算能亲往杜陵凭吊了。” “兄长也去么?” “兄长也去,”刘奭看着她的眼睛,道,“思儿也去。” 她唬了一跳,险些没站稳:“我……我也去?” “是了,”刘奭道,“兄长为思儿求来的,父皇答应带思儿去。思儿可想念母后?” “自然想的!自然想的!”敬武拼命地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糊了满脸。 “好思儿……这许多年,你受委屈了。” 敬武哭得不成样。 她……受委屈了…… 自然是委屈的。这么多年来,父皇对她冷若冰霜,将她扔在宜春/宫,便不闻不问。每一年亡后祭祀大典,她身为嫡公主,从无一次是参加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太子:“兄长,可当真么?” 刘奭很仔细地为她擦眼泪:“好思儿,是真的,咱们过两日便随驾去杜陵,我向父皇恳求时,父皇微微皱眉,虽未言同意,但也并未反对。我求了好久,父皇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他宠溺地哄她:“好思儿,咱们可以去看看娘啦。能和你一道去,兄长觉得很开心。” 她依偎在太子肩上,想及即将到来的祭灵诸事,便觉很紧张……又有些盼望。 她终于能够见到娘了。 兄长每言及娘亲,便郁结不快。 思儿也是……思儿也想娘。 娘在冷冰冰的地宫下,多少年了,早已化作朽骨一堆。若娘亲泉下有灵,当保佑父皇……切莫思念太甚,伤及自身。 那一天,她伏在兄长肩头,哭得不成样儿。 就像很多年前,在长安陋巷的家里,她被兄长接走,离开二毛时,她哭的那个样儿。 皇帝御行,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旌旗蔽空。 车马缀白,白幡衔着白幡,往长安街头走,泱泱似一条游动的龙。皇帝坐辒辌车中,微微闭目,额前玉藻随车马的晃动而轻摆…… 他的长安,繁华入声。 他有多少年不曾走过他的长安啦。 生气活泼的长安夜市,光彩流动的上元街景,还有他的云吞面线子,他的平君……稠稠往事,一并如前世。 他还记得奭儿两岁,蹒跚学步时,平君抱他入市,采了鞋样子要与他做鞋子。奭儿很可爱,见人便笑,胖乎乎的小脸儿总掬着笑,谁见了都喜爱。小胖娃娃守在店门外,很乖,绝不会乱跑,待得烦闷了,便咿咿呀呀催他娘回去:娘——娘——走…… 他爱奭儿。更爱平君。 他总想要个女儿。奭儿眉目清峻,肖似他。是那种男孩子的清峻,不免太过凌厉。他想要个女儿,他们的女儿,一定长得像平君。眉峰是清秀的,鼻梁小巧却挺翘,眼睛很大,晶亮亮,笑起来的时候,洒满星光。 他会有个公主,他的嫡公主,一定是普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儿。少时养于深宫,有平君教养,她会出落的善良而美丽,小公主方几岁时,他便要好好物色朝臣家的公子,乘龙快婿要挑好多年,平君的女儿,与平君一样美好,他为小女儿择婿,一定要选个他喜欢、平君也喜欢的公子少年。 他的嫡公主,不必再吃他曾经吃过的苦。 皇帝缓缓睁开眼,一滴清泪,不知何时从眼角淌下,沾衣欲湿。 繁华漫长安。 他轻轻挑起帘子,觑他的长安。 百姓们伏身跪下,山呼万岁。这震耳的声音在他脑中回旋,不断不停。 天下之人皆在贺万岁,他们喊——“愿陛下万年无极……”就像一次又一次在朝上所听到的祝祷与朝贺。 愿陛下…… 万年无极。 他深觉痛苦。 万年无极……?因这江山,他失去了他的发妻,每一声“万年无极”都是对他的嘲讽与魇咒。 他并不快活。平君不在,他得万年无极,那便是在祝他得这万年的孤单! 今日谒陵,他在朝上明是宣讲谒孝武皇帝在天之灵,谒当年在巫蛊之乱中枉死的,他的父亲、祖父…… 他是孝子。在“举孝廉”的汉室天下,他这榜样做的极好,无可诟病。 他有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 但……满朝老臣皆知,陛下此番谒陵,并不为先祖,而是为当年受“产厄之灾”枉死的妻子。 他要祭一祭他的亡妻。 皇帝复又闭上眼睛,哀思满腹。 待天将擦黑时,皇帝御驾终于停在杜陵南园侧。 今夜驻跸,明天再行谒陵。 皇帝已入帐中歇息,从侍端来金盆滚水,为陛下擦脚过水。皇帝睡前有读书的习惯,因此尚不觉乏累,命从侍过完水之后便点亮宫灯,他就着灯光再读一会儿书。 直待有懒懒的困意袭来,便要睡了。 这时从侍却来禀,言太子来请陛下安。 皇帝笑了笑:“朕要躺下了,他却这时才来。” 从侍因揣圣意,请皇帝示下:“陛下,现下乏了,老奴请太子回去罢?” 皇帝的确乏累至极,拿书简轻轻敲了敲额头,打了个呵欠,但却拦阻了从侍,道:“难为太子一片孝心,让他进来吧。” 皇帝因谒陵事,近来容易动情,因闻太子入谒请安,便知这小子心中所想。太子前次请求他带上敬武谒陵,他原不允,太子好说歹说,他才默许。 这次谒陵,太子便将妹妹敬武也捎上了。现下这么晚来请谒,想必又是拖上了敬武公主,这小子是前世冤孽,尽爱做些违君意之事。 皇帝摇了摇头。 请谒便请吧,小丫头来便也来了,难得有此心意。 或许是他老了,近来善感了些,对一些从前忌惮之事,反少了敌意。 但刘奭却大出他意料。 他来请谒面圣,并没有将敬武公主也带来。 皇帝甚觉奇怪,反还试探他:“奭儿,就你一个人来啦?” 刘奭不说话,却跪地谒叩,每一个礼仪细节,都克制守仪,皇帝反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小子竟是要做什么? 这儿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平时教导皆托朝上股肱之臣,但奭儿所学,他都过问,总抽时间来亲自辅教。 因此他自信奭儿所想,他皆能猜着七分。 而今天这一次,他竟是……猜错了? 刘奭谒叩之后,便抬起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便瞪着皇帝。 “奭儿……为父没得罪你吧?” 皇帝只这么一个儿子是皇后所出,刘奭为嫡又为长,他自然十分疼爱。万所目离时,他便不当刘奭为臣,奭儿只是他的儿子,他最疼爱的儿子。 奭儿偶生气时,像极了平君的眉眼。 这样的儿子,他如何能不爱? 当下皇帝便好言问他,全无君上威严,私下里面对奭儿,他只是一个父亲。 刘奭一怔,便摇摇头。 皇帝再问:“你妹妹呢?” 从皇帝口里听得“妹妹”二字,刘奭讶异非常,当即抬了头,面视君王。 他便再摇了摇头。 “奭儿,你今晚怎地啦?”皇帝放下手中书简,看着他的儿子。 “妹妹没来,”刘奭抬头,也看着君王,“……这不关妹妹的事。父皇是该待妹妹好一些儿……” “你教训朕?”皇帝笑着反问他。 皇帝倒并不是真生气。 “不敢,儿臣不敢的……” 皇帝耐不住性子了,因说:“奭儿,你若无旁的事,便回去吧,朕再看会儿书,便要歇下了。” 谁知刘奭不走,仍直愣愣跪着,想说甚么,却又语塞,那窘迫的样子,反把皇帝弄了个莫名其妙。 “儿子,你今日如何了?”皇帝皱着眉,缓站了起来,弯腰去扶他的奭儿。 皇帝毕竟疼这嫡长子。 “父皇……”刘奭硬挣着,并不肯起,再抬头时,唬了皇帝一跳,他满面泪痕,哽着声儿,哭不成调。 “奭儿,”皇帝见他这般,有些急了,因说,“你有甚么事,都可与父皇说,父皇都应你。奭儿……你从不这样的。” 皇帝有些心疼,他的儿子他自己知道,从来不会这般的,如今这样,想来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父皇,父皇……儿臣问你一句……”刘奭在他父皇的搀扶下,缓缓爬起来。皇帝连说:“你说、你说便是,父皇都会为你解决。” “父皇,你对母后感情是为哪般?母后年青时薨逝,你便怀念她这许多年,若母亲那年幸度灾厄,年岁渐长,待儿臣与皇妹长大之时,母亲已老,华发两生,父皇,您还会爱她么?”刘奭伤心道:“是否真如他们所说的,美人侍君,色衰,则爱弛?” 皇帝被儿子这一番言论,说的也感伤起来。 但他却又有些放心了,原儿子是为这事所困,并无其他。那便好说。 这一次谒陵,主要也是来探探地宫下冷捱多年的平君,奭儿能忧思及此,想也是思念母亲过度。 人之常情。 皇帝因说:“奭儿,你坐过来,朕慢慢告诉你。有些事……待你做了皇帝,便知;而有些事,历朝历代的皇帝,只朕一人是这样的,即便朕万年之后,你为君,你永不会懂。” 第33章 日暮沧波起(7)【】 他们父子对案而坐。烛台上蜡烛已燃了半支,滋滋淌下的烛油凝结成块,烛芯处偶有“哔啵哔啵”的响声塞入耳中…… 皇帝此刻并非君王,在太子刘奭面前,他只是一个慈父。 便顾及刘奭的心情,皇帝向他解释道:“奭儿,你问朕如你母后尚在人世,朕会不会嫌她暮年垂老,不知珍惜?朕告诉你,奭儿,朕自御极,天下美人充盈后宫,不计其数,朕是帝王,这一生或许因权衡朝堂之故,纳美无数,但少年夫妻,只你母后一人。朕心中所爱,唯你母后。奭儿所想,亦有你的道理,你道君王终爱皮囊之美,而美人,终有老去的一日……奭儿,不是这样的,君王亦是血肉凡胎,也有人间的情感,朕龙潜时,你母后便陪伴朕身侧,及至她垂老暮年,朕永远忘不了她荆钗布裙,一路伴朕走过的风风雨雨……奭儿,即使她华发两生,两鬓斑白,朕在她的身上,依然能够看见她年轻时从容动人的模样……这一点,永不会改变。后宫美人之多,永远无法给朕这样的感动。自皇后薨,朕这一生,只觉被江山捆住,再无能爱一人。” 刘奭侧耳倾听,听得很认真,待他再抬起头时,泪水糊了整张脸。他只觉眼前一片迷蒙,一点儿也看不清了…… 连他的父皇,在他眼前,都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儿…… 他的君父,坐在他的对案,用最慈爱的语调,给他讲述埋葬在杜陵的“故剑情深”。 太子深一顿,沉沉看着他的君父:“父皇,那您怎么没有保护好母后?” “朕当年羽翼未丰……”皇帝一顿:“是朕的错。” 他扑在案上,哽咽不成声。 “奭儿,但你不会了,朕会把一个完好的江山交到你的手上。清君侧,朕会替你做。”帝王目光如炬。 话既说到这份儿上,他们父子间当无隔阂了。刘奭这时也便不顾忌,向皇帝说道:“父皇,你既这般掏心掏肺,儿臣亦不拐弯抹角。——此间乃母后丧期,父皇虽不致守制,但也因有所节制。却为何……” 刘奭说到这处,便瞟了一眼驻跸大帐中…… 皇帝沉稳如炼,因说:“奭儿,君臣最忌猜忌,父子亦如是。朕如何待你,从小到大,你应心中明明……咱们父子之间,并无立储之嫌隙,朕一贯看中你,自朕御极那一日,朕便知,往后这大汉江山,朕必交付与你。只因你母后乃朕糟糠之妻,朕爱重你母子,这一生,绝不会变。你是朕第一个孩子,既是嫡,又是长,于礼、于制、于情,朕都当选你。” 刘奭为君王这一番话,深以动容。便从案边起,跪地,匍匐君王侧,行跪谒大礼:“父皇深明大义!儿臣死谏!不管为着甚么,父皇此时都当避讳。母后丧忌,父皇怎可在杜陵大帐里纳美人奉侍?望父皇三思!” 皇帝被这儿子“诚恳之谏”说的一头雾水,心说……这……这孩子烧糊涂啦?因坐稳了,道:“奭儿,你……说甚么?” 刘奭一本正经,连头也不敢抬起瞧他的父皇,道:“父皇,儿臣知父皇……为君者操劳忧虑……” “……说重点。” “鄂邑长公主乃孝武皇帝之女,辈分高,地位尊贵,当年抚养昭帝长大,居功至伟。便是仿效当年孝武皇帝之长姊,为陛下选挑美人送入宫中,亦可称善。儿臣绝无异言。但……今日乃父皇奠陵之期,这时候选侍美人进送,这……未免有些过分了。” 刘奭擦着汗,自汉室辟朝始,长公主地位尊贵,在后宫,即便皇帝亲封的嫔妃,见了长公主也需行大礼,更何况这鄂邑长公主还是孝武皇帝的女儿,数算起辈分来,她可是当今陛下的姑祖奶奶!他刘奭在鄂邑长公主面前,可实实是个晚辈呀!这会儿在陛下面前参鄂邑长公主一本,他自然心颤。 谁料皇帝一个皱眉,强忍笑意—— “奭儿,那个……你是想说,鄂邑长公主为朕进送美人,在此时、此刻、此地?” 刘奭很小心地点点头。 “朕帮你概括的挺对?”皇帝故意逗他:“你最近跟谁习学?看来朕得贬他的官儿,把朕的太子教成这样,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儿,拐弯抹角说这许多!” 刘奭伏首:“儿臣惶恐。” “得啦,你起来吧,朕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朕还未老糊涂,朕有几个胆子在祖宗陵前宠信美人?朕是这样的昏君?”便说着,皇帝一个眼神瞥过去—— “但朕不明白,朕做了何事教你这般误会?” 刘奭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儿臣先时想来寻父皇,请父皇去儿臣处叙叙父子恩情,享天伦之乐——便在帐外,瞧见有个女子,端了盆子进去。循例谒陵前都是从侍侍奉君王,儿臣瞧见这般,便知又是攀权附势之辈为谄媚君王而进送美人。但这回未免太过分——谒陵前,君王当斋戒沐浴的……” “朕知道啦,”皇帝摆摆手,“可是……朕这帐内,哪有女子呀?” 这话刚落,皇帝便觑见边角上果真跪着一宫女子,闻听他父子二人之言,那宫女子唬得瑟瑟发抖,因膝行而至君王跟前…… 她一直匍匐着,膝行动作时,也不肯将头抬起来。 待行得君王跟前时,方才有所缓释。 皇帝因说:“抬起头来。” 那女子仍不动。 皇帝便摸起书简,随口一问:“你是何人所派?” 宫女子伏首:“婢子承诏奉侍君王侧。” 这声音有些沧桑,绝不似年轻宫人所出。 皇帝一怔……那捏着书简的手却僵在半空中,君王冷声道:“朕命令你,抬起头来!” 那宫女子缓缓地将头抬起来。 皇帝眉头微蹙,一双眼里惊讶与怔忡一闪而过,他掩藏的很好,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便又好像甚么也没有发生。那双眼睛,复归平静。 皇帝轻抬了抬手,向太子道:“奭儿,你退下吧。” 太子仍跪着,眼中有犹疑、不解,甚至是惊恐…… 皇帝略顿了顿,便向那宫女子道:“转过身去,让太子瞧瞧。”他太了解他的儿子,若今日不能让太子安心,奭儿是绝不会走的! 那宫女子也是奇,此时却无半点犹疑,折身面向太子,缓缓将头抬起…… 刘奭看她极面生,他从前并不识得这人。 这宫女子并不年轻,瞧着甚至年长于皇帝,眉梢眼角处处透着憔悴之色。 他便放下心来,心忖这只是一个老宫人,许是在汉宫当差已久,便被差遣来侍奉谒陵的皇帝起居。委实没有他所想的那层意思。 皇帝既已发话遣他告退,他身为太子,也不便久留了。因跪谒道:“儿臣冒犯,儿臣告退……” “奭儿好好歇息……” 皇帝揉了揉额角,眼微闭,并没有再看太子。 待太子行出大帐,皇帝将书简狠掷地:“当年踏破铁鞋无觅处,不想今日,我们能在此处见面。” 那女子唇角勾起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婢子也不曾想过,今时今地,我会出现在此处。陛下还恨我么?” “——你说呢?” 皇帝一抬脚撂翻了脚盆,溅出的污水泼了满地,她并未躲,那污水溅了她半边,连衣服也湿了个透。 多少年过去,皇帝沉稳不少。若他还是少年气血,见着眼前这人,必是要亲手将她扒皮抽筋的。这当时,他已能稳住,脸上未挂怒容,连说话的口气都那么沉缓…… 她竟不知皇帝是否已忘了旧恨。 帝王掩藏的那样好。 皇帝忽反顾四周,因说:“你们都下去吧。” 帐中守侍诸人低头一谒,这才缓退出。 此时帐中只剩了他们二人。 她张口道:“方才那少年,可是太子?” 皇帝没回她,她却顾自喃喃:“太子都长这么大啦,我上回见他时,他还是个小娃娃,连路都走不稳。”她的眼睛里,有泪缓缓溢出,她双目微闭,似在回忆…… “是太子,奭儿长得极好。难为你竟还记得他。” “方这么瞧着,他有点像皇后。” 听她提及“皇后”二字,皇帝一怵,背上如有芒刺,他坐不稳了: “你不该提到皇后。” “是婢子的错……” 皇帝再道:“他是像皇后,奭儿同平君一样,善良温和……朕对他寄望甚高,他会是我大汉最贤明的仁君。” 皇帝忽失了耐心,不欲再与她相说。他毕竟是帝王,喜怒难测,方才还温吞吞的眼神里忽现煞气—— 皇帝一把揪起她的领子,狠戾非常:“朕问你——十几年前你消失无踪,此刻却为何突然出现在朕的眼前?你不怕朕将你挫骨扬灰么?”皇帝收力,将她的领子握的更紧,口齿间吐出这个十几年前教他啮齿深恨的名字:“淳于衍?” 淳于衍面上无悲无喜,对于君王盛怒,她似乎早有预料。 她仰头瞧着君王,她有许多年没有好好看皇帝了。从前椒房殿当差时,她就知道,今上待皇后情深非常,她也曾羡慕过皇后,女子能得夫君如此,当一生无憾,更何况,这夫君……还是普天下最尊贵最伟大的帝王。 第34章 日暮沧波起(8)【】 世间多少女子羡慕许平君啊。 她曾服侍于椒房殿,见过太多权谋争斗。后宫的女人也是可怜,多数背负着庞大家族的权衡与厚望,身不由己。而那极少数的,由心爱慕君王,斗妍后宫,争得不死不休。这样的女子,更可怜。 恭哀皇后虽青年早逝,令人扼腕。但从承宠君王这层面来说,她无疑是令人艳羡的。她与君王相逢于微时,风雨一路走过,后君王御极承天祚,她被接入后宫,彼时皇帝年轻,江山未稳,满朝皆是权臣,即便在那样艰苦的时候,君王仍爱她、宠她。 权臣为取悦君上,送美人无数,年轻的帝王却能闭目不视,将糟糠之妻捧上皇后宝座,宠之无度。 历朝帝王,只他刘询一人能做及此。 他爱平君,无论荆钗还是华服,对平君,仅仅只是爱啊。 淳于衍陷入了回忆之中。 不防帝王忽地问她:“你究竟为何出现在朕的眼前?事情过去多少年,你以为朕无力、无心追究了?每晚闭目入梦,平君的脸便出现在朕的眼前,她告诉朕,饮鸩好苦啊,苦意扎舌上,能攀住似的,吞也不能吞……鸩毒入肚,痛不能忍!腹中绞痛非常,欲死不能!” 君王说着说着,竟落了泪。 他的声音沉缓、温柔,好像他面坐的,正是他的平君: “梦里,平君有时艳丽无双,有时却又老又丑……不管是老的、丑的平君,朕都喜欢。朕都喜欢……朕伸出手去,却碰不到她。摸到的是绫缎的冰冷……忽地惊醒,才发现龙床的那一侧,空空如也……朕的平君不在。每晚皆如此,复复难眠……” 淳于衍也落了泪。这一刻,她觉得皇帝好可怜啊……虽登大宝、御极承祚,却永失了天下最平凡、最温暖的夫妻之情。 高处之寒,旁人永不会懂。 她抬头仰看皇帝,却见皇帝眼泛泪光,轻轻屈了食指去抹泪,他并不避讳在她面前显露最温软最难堪的一面……或许正因为她是淳于衍,害死恭哀皇后的直接凶手!皇帝最难堪、最痛苦的时刻都是拜她所赐,皇帝并不介意她亲睹自己的伤痛。 当年亲历此事的人,除了亡逃在外的淳于衍,已经全部被他诛杀,送入地宫去永伴恭哀皇后了。 只有眼前的淳于衍,才能那样深刻地感知君王伤痛在何。 淳于衍伏拜在地,戚戚道:“婢子此来是为请罪……” 话尚未待她说完,皇帝轻嗤:“请罪?你亡逃在外十几年,日子过得可逍遥啊!如今请何罪?恭哀皇后已化为地宫下朽骨一堆了!” 皇帝愈发动气,说话便带微喘,险咳了起来。他坐着,一手撑床沿,一手轻抚胸口,有些难受。 淳于衍叩首,哭道:“这许多年,婢过得并不好。” “朕过得也并不好。” “陛下若将婢开膛破肚,消解心头之恨,会否余生会好过点儿?” 她平目直视帝王,声音里深透憔悴之意。 皇帝看她,是有些吃惊的。但君王仍喜怒不形于色,向她道:“你来见朕,是为了让朕开膛破肚消恨的?” “婢请腰斩、车裂……” 皇帝倒真有些惊讶,不防她会这么说。 “并不忙,”皇帝道,“自孝武皇帝始,汉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朕也不遵法家之则,并不崇尚用刑过重。你请车裂、腰斩,且不忙,朕有的是法子对付你。”因说:“方才是谁放你进帐的?朕先斩了他!” 意外地,原先不疾不徐的淳于衍这时却着急起来,忙道:“陛下何必牵累无辜?婢这么多年养在汉宫,懂的是权术谋略,要想设计近得君王跟前,对婢子来说,太容易呀!婢这次来面朝君王,便是为请罪的,若惹得君王大开杀戒,婢其罪难赎!” “你也知罪难赎?”君王讽道:“朕当你无心无脑,只会害人!” 没想皇帝这一句正戳淳于衍心头,她拜伏哭道:“对当年罪恶,婢子害恭哀皇后身故,婢百身莫赎!这么多年来,恭哀皇后有灵,婢无时无刻不在赎罪!若今日陛下再因婢子之故牵累旁人,婢当真罪过了!” “旁人并不无辜,朕的从侍即便不知情,但他们能将你放入帐中来,难逃失察之责!”皇帝怒气正盛,因宣了羽林卫入谒,命将今日守值之从侍全都拖出去砍了。 今上乃明君,待诸臣遗老更是仁慈善后,如此大动肝火要取人性命之行,还是极少有的。 这一夜,王帐随扈,注定无眠。 淳于衍亦被君王所行吓到了,因跪君王前,长叩不起。 皇帝摆手,示意她退下。 她却不知,仍然跪着。皇帝说道:“你先回长安狱中等朕,待朕回宫再说——既是你自己撞来,朕绝不放过你!” 淳于衍道:“陛下圣明,且听婢子一言。” 皇帝闭目,沉默不语。 那便是默认她可分辩。 但她却未与自己分辩,因说:“陛下,当年事出,婢子深悔不已,因拿了霍夫人钱财逃去,这么多年来,煎熬备尝,婢子战战兢兢地活着……原一家人有了些钱财,生活也好过,却不想一年后,长子身染恶疾,不治身亡,再三年,小女被拐,小儿不慎落水身亡,夫君赏不思进取、好逸恶劳,成天与狐朋狗友聚一处,饮酒赌博,懒的要发臭啦。这样的日子,婢不知图的是甚么……终捱不过了,有一年开春,这懒死的汉子因偷了别人的钱要去赌,被邻人逮住,打了个半死……回家在床上苦捱了三天,活生生给熬死了。”淳于衍说到伤心处,不住地拿袖子抹泪:“好好的家,便剩了婢子一人,婢夜来苦闷,想及从前所行,便知这是报应!可这好好儿的,为何不报在婢子身上,要伤及婢的孩儿呀!” 说起孩子,淳于衍一片慈母之心,哭的不成样子…… 她所言俱出自真心,亦能打动人。 皇帝听着,也回思入神,因说:“老天夺走你孩儿的性命,却让你活着,这才是对你最好的惩罚!”他心有所感,因叹气说道:“朕又何尝不是如此?痛失皇后,每思及,沉痛愈甚,朝前却要装作另一副样子。这许多年来,备尝煎熬,形销骨瘦……” 因忍泪不肯再多言。 淳于衍继续说道:“后来有一夜,婢子做梦,梦见我那三个孩儿已入阴曹地府,他们哭着喊娘亲救他们……小女儿在油锅里烹,喊声愈响,油锅愈滚,我这时才知,兴许我那被拐子拐走的小女儿,真死啦,早入了地府。我那两个大孩子告诉我,是为娘的做了孽,才害得他们在十八层地狱里受滚油之苦……我心痛的咳了血,一头昏了过去。待醒来时,才发觉这是一场梦,但却那么真切,真的就像我那三个孩儿当真就被捆在油锅里烹……我好心疼啊!却又甚么也不能做。”她又拿袖子擦了擦泪:“我的背上贴了一层汗,风一吹,冷浸浸,寒到了心里……那晚醒来后,就再没睡着,我直起身子坐了一夜,我想,这也许是老天爷在提醒我,给我指了条明路,若今生罪不能赎,我的孩子们也会受牵连……我已甚么都没有了……我已知错,知道当年恶行人神共愤,只求陛下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皇帝沉默不语,良久才说道:“为求你一个心安理得么?人死不能复生,朕帮不了你。” 她叩谒道:“陛下,婢子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婢子深知婢子之过于故去之人无补,但恭哀皇后尚有孩儿养在汉宫呀!婢可尽绵薄之力,养护太子好生长大。” 皇帝聪颖,立时知道她话中另有深意,因问:“这话怎讲?” “当年之事,陛下知了八/九,却还有一成是陛下所不知的。” 皇帝皱眉:“你说。” 她便相述…… 皇帝大骇!因说:“朕先安顿你,你且留在汉宫,你所言是否可信尚不能明,姑且再等等看。” 淳于衍承恩拜谒,泣涕涟涟:“婢谢陛下大恩!” 皇帝闭目,严肃道:“你先去吧,朕再好好想想。” 夜风愈发凉透。此处乃帝陵所在,远长安之所,自然人气衰颓。除皇帝行驾驻跸外,便再无旁人。 因此入了夜,草木萋萋,好不瘆人。 皇帝夜间少眠,哀思极盛,便披衣起身,只带一个从侍跟随:“朕去走走。” 那从侍入宫多年,奉侍很得心应手,万事皆为皇帝想周全,也是个忠心的,因说道:“帝陵所处偏僻,陛下夤夜透风,又不带亲信,只怕不周全。” 皇帝披了一件常服,因说:“你不是朕的亲信?” “老奴自然是,”那从侍忠心的很,连触龙须都不怕,执意道,“但陛下……还是小心为好,少说也得将亲军羽林卫捎带上。” 皇帝像个小孩一样闹脾气:“朕随处走走,需将整营羽林卫都喊起来?那大家伙儿要不要睡啦?” 第35章 日暮沧波起(9)【】 皇帝拗不过从侍直心相谏,因退了一步,道:“那便选一小队亲军,远远跟着朕,藏在朕看不见的地方,莫搅扰朕。” 从侍高兴道:“老奴这便去吩咐。” 便跨脚要出帐,却被皇帝拦住:“稍待,你给朕记着啊,一小队便可,并且需离朕远去,莫让朕转头就能看见。” “喏……”从侍应道,便照君上旨意去做。 漏夜风凉,皇帝披了大氅,与身边从侍出去走走。 那从侍忠心不二,是皇帝肚里的蛔虫,他自然知陛下为何遣开众人,孤身去“散步”。因说:“陛下,这多年熬得辛苦,您若要与恭哀皇后说会儿话,老奴一旁候着便是。您有事再吩咐。” 皇帝道:“你还真是朕肚里的蛔虫!朕的心事,摸得门儿清!” 语调先是松快的,一阵儿却又泛起了悲伤。 冷风吹来,皇帝缩了缩身子。 皇帝驻跸行仪盛大,扎起的营帐一间挨着一间,远看像鼓起的坟包,阴风里瞧着,怪瘆人的。 许皇后陵偏南,日间能见芳草萋萋,一眼望去,碧透天边。而此时天色已晚,目下只有驻跸营帐外举起的火炬能见亮意,那一钩弯月白漆漆的,照不分明。 皇帝便一路往南走去。 君上哭陵,让臣子见了去,该失威仪了。他不能在明日正式谒陵时去凭吊他的皇后,只能此时此刻,悄悄地走在通往杜陵的小径,去探望他朝思暮想的平君。 一队亲军远远地跟在君王后面,尽量藏将起来,使君王不致厌烦。 皇帝偶会停下脚步,沉思惘久,亲军羽林卫便也停下来,随君王行而即行。 许皇后陵所在南园,只是杜陵一部分。因仪制故,皇帝并不能任意将许皇后陵扩建无度,平君生时俭约,死后也必不要这样的奢靡。 而此时,站立在南园的皇帝,并不再是皇帝了。 他只是刘病已。 南园很大,只皇后碑前,四望之下皆能拜。因此皇帝虽站在此处,却也未看清皇后墓前尚有人在。 皇帝面风而立,口中喃喃:“平君,朕来看你了。” 皇帝微蹙着眉,往事历历在目。 皇帝正要再往前去,与已故发妻好生说说话来。却瞥见皇后陵前有一人影儿,似伏地跪着,还在嘁嘁说着甚么。 皇帝走得更近了些,从侍小心翼翼贴跟着…… 那影子是个小孩儿的模样,并不高,即便跪着也能看出这影儿并不是大人的。在皎白月光下,那影儿单薄得像一层帛。 皇帝忽有些心疼,也不知为甚么,他真实觉得自己的心仿被人揪了一把。 那是敬武。 猜也不用猜,那便是他的敬武。 此处地形荒僻,又是帝陵,平常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百姓家的孩子往这里来,更别说是晚上啦。 随扈中未成年的孩子,除了太子与敬武,便无旁人了。 敬武吃过晚饭,便去唬他兄长,她可机灵,知道兄长最疼她,这一路来定是要将她照顾好好儿的,若知她晚上想单独去南园拜拜地宫下的娘,兄长必是不许的。因此她使了浑身解数,先去缠她兄长玩,玩累了才说要回帐中休息,因她大半时间都与太子在一起,太子便不会过分注意她晚间的动向了,她才能寻得时机瞒着她兄长溜出来。 这一路并不好走,黑灯瞎火的,半摸半爬,她差点被藤蔓缠住了脚,拔不开来。索性她从前惯会玩的,胆子也大,因此即便天黑,她也并不太害怕。 皇帝御驾行来前,亲军已封了帝陵方圆数里,检防甚密,因此也不会有甚么坏人漏进来,这一处虽荒,但安全还是极安全的。敬武也不傻,诸事皆考量周全了,才行动。 她磕磕绊绊好容易才来到了母后陵前,因跪地先行宫中跪拜大礼,头碰着草木,一个又一个响头磕下去,敬武第一次觉得,与她的母后这样亲近。 她喊了一声:“母后……” 敬武很小心地把自己随身带来的包裹揭开,将里面的东西全拿了出来:“娘,敬武来看你了,给你带了好吃的——”她笑嘻嘻地,将她自己做的已经冷凉冷凉的桂花甜酿饼摊在帛绢上,祭她的母后。 “娘多吃些……” 敬武抽了抽鼻子,有些难过:“母后,敬武好想你——” 她伸手摸了摸胸前系着的包袱带,——那是她走之前特意带着的,包袱中裹着极重要的东西。并非吃食。 敬武小心地松解了带子,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娘,你喜欢吗?” 那是四个用面粉捏的,小小的人偶。两大两小,着彩绘,看的出来虽不是甚精细之物,但制作极用心。 敬武拿起其中一个大的人偶,往她娘墓碑前晃了晃—— “娘,这是你,好看吗?敬武捏的……敬武没有见过娘,不知道娘长什么样子,都是照着兄长说的模样儿捏的——像不像?” 敬武在野风里咯咯地笑,笑着笑着便落下了泪。 小丫头扬手苦兮兮地擦干了眼泪: “娘啊娘,你要是抱抱思儿就好啦!思儿好想你!” 敬武将四个面粉做的人偶排好,两个小的居中间,两个大的排在外边。敬武一个一个指着,在恭哀皇后墓前,对着空气说道: “母后,这个大的是父皇,你瞧,额前还有旒珠玉藻,我捏的不好,但还是能看出是父皇,冕冠十二旒——只有皇帝才戴这个。这个呢,是母后,它长得多漂亮呀!我用了彩绘金粉,只有正宫娘娘才用这个!这个小的,是兄长,兄长是太子,……他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兄长!” 思儿挨着哀草凄凄,忽然便不做声了。她捏起了一个小小的面人儿,声音可怜得似一只刚会发声的小猫儿:“这个呢,便不太好了,它是思儿……思儿不乖,都是思儿不好。” 小公主埋下了头。 敬武独自伤怀,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便是连有人靠近了,她也并未发现。 “思儿如何不乖、不好呢?” 敬武抬起了头。 那说话之人并不是皇帝,皇帝此刻正站在不远处瞧她。 皇帝派了从侍来与她说话,他自裹了氅子一边冷眼旁观。此时天已全黑,营帐处的烛把火光照不到这里来,月色朦胧得很,只能照见一个人影儿,并不能看的分明。 因此敬武看不清楚不远处立着的皇帝。 “你是甚么人呢?”敬武抽着鼻子,虎虎瞪着那从侍。 从侍笑眯眯地,尽量让小公主卸下防备:“老奴睡不着,随便走走,正巧来了恭哀皇后陵前,因向故主拜谒行礼。”说着便朝许皇后陵前一拜。 敬武见他对皇后挺恭敬,想也不是坏人,因说:“思儿是有些不好……” 那从侍索性坐下来,与小公主蹲了齐肩,问道:“哪处不好呢?总也能改……” “不能改啦。”敬武见他直觑那四个面人儿,不由捏着人偶往后缩了缩:“你瞧甚么呢?” “小公主手里拿的是甚么?挺好看。” 敬武哭的有些乏累了,极困,便打了个呵欠:“也没甚么。” “啧啧……这怎么戳着针呢?好好的面人儿怎戳着针呢,公主?”从侍眼尖,瞧见小公主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面人儿,浑身戳着针,密密麻麻,怪吓人的。 敬武年幼,自然不懂瓜田李下之事,在宫里头,有些忌讳是不得不避的。她一点儿不知,这扎着针的面人儿,若落了有心人手里,可又要生出事端来,牵累无数人。 敬武见被他发现了,这人瞧着也挺和善,便也不瞒了,因将四个面人儿都排好,数给他看: “喏,这个是大的,这也是大的,我捏的可辛苦——这是父皇,那个是母后,你瞧出来了么?这两个小的,一个是兄长,一个是敬武……我捏了带来给母后看的,母后一定喜欢我们一家子人团团圆圆在一起。” 这从侍多年伴君左右,见过太多是非,此刻与尚不入世的稚女在一起,竟被她的童言童语弄的挺伤感。 唉,许皇后若还在,那该多好啊。 陛下便真真儿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啦。 这么想着,那从侍便转身远远去瞧皇帝,想讨皇帝示下。 皇帝稍努了努嘴,示意他继续。 他立的并不远,他能瞧见敬武单薄的小影儿,也能听见她说的话。皇帝心里也堵塞的难受。多少年对敬武置之不理,竟不想她长大了,挺懂事儿。 皇帝竟有些动容。 “小公主,你的这个面人儿,为甚么与别个不同呢?” 他的意思是,为什么个个面人儿都是好好的,偏捏的小公主人形的面人儿,浑身扎满了银针。 敬武低着头,半晌不做声。 他仔细候着,却见小丫头拿衣袖在悄悄地抹泪。 “都是敬武不乖、敬武不好……” 她说着。 又重复了刚才的话。 第36章 日暮沧波起(10)【】 远天之处,有昏鸦凄厉地叫。 夜色渐重,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湿漉漉。夜露呛在喉鼻间,凉丝丝的,她一缩鼻子,便觉有一股子冷气窜入肺腑。 好凉好凉…… 方才哭久了,一脸的泪渐被冷风吸干,整张脸仿佛变得很厚、很重,干巴巴的,极难受。 她觉得那从侍人挺好,难得还能遇见个有的说的人,因此与他叨述这许久,也不觉厌烦。 她将“敬武”小面人儿捏起,举到从侍跟前晃了晃:“这个银针是我扎的。” 月光泛白,将面人上的一根一根尖针照得亮透。每一根针都似吸透了光亮,在夜色下闪闪夺目,好生吓人。 皇帝站的稍远,却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料不准小丫头要做甚么。 从侍自知圣意,因向小公主道:“好好的面人儿,扎了针,就不漂亮啦。” 敬武甚么也不懂,傻乎乎说着:“这几个面人儿就是我们一家四人……可是母后不在啦。”她的小手轻轻地搓过那个彩绘面人儿——它代表的是“皇后”,她的声音细的像山间流过的清泉:“所以咱们家只剩下了父皇、兄长……和我,敬武是多余的,敬武在想,如果死的人是我,咱们一家人就会好好地快活着啦!” 敬武拔了那小面人上的一根尖针,又找了个空位儿,将那拔下的银针戳进了面人的眼睛。 从侍想去阻止,却欲言又止。 敬武喃喃说着:“如果敬武死掉,换母后好好活着,兄长就不会那么伤心难过啦。” 从侍恍然大悟,这小公主原是藏着这样的心思。有点幼稚,却又当真教人心酸。从侍这会儿举足不前,反不知要怎么做了。 敬武哀哀说道:“你便回去罢,这儿又冷,你老啦,骨头都是脆的,风一吹,便要呼啦啦散架啦。”自个儿便又往地上一坐,自言自语道:“我还不回呢,我还要再陪会儿母后……” 从侍因说:“夜深露重,小公主也要早些回去才好……”从前未有人用这种淘气可爱的语气说过他,骨头架子是老的,被风一吹会散掉,有些打趣儿,又是关心他的,他忽觉这小公主怪可爱,便说:“那老奴便再陪会儿公主吧。” “哎!” 敬武也不拒绝。 但她却不肯理他了,一个人趴在皇后坟头,喃喃地与她母后说着甚么。敬武这几年个头蹿高了不少,但把她扔在这阔天阔地里,被齐腰长的荒草遮着,她便好显小,小小的这么一只,跟猫儿似的。挺惹人怜爱。 那从侍因再向皇帝对一眼,讨皇帝示下,皇帝也不表态,却慢慢走了过来。 从侍伏首顺眉,正待迎陛下。 小公主方才还喃喃絮叨着,这会儿竟意外的没了声儿。她膝盖前屈,整个人是前倾的,呈跪拜的姿势。今日忙活了一整天,本就疲累,她又不肯在帐中歇息,非偷跑了出来谒陵,与母后说了这么久的话,更累了,迷迷糊糊中,竟不知不觉要睡着了。 前肢又受不得力,上半截身子扑了地上,坟头长长的草跟逗痒似的轻拂她的面,一动一痒,这痒劲儿要蹿进她心里了…… 小丫头竟还呼呼打起了呼噜。 玄丝蟠龙纹扣着脚面儿,氅下纹路是最精致的,随着风动草拂,也一漾一漾,似江里的波纹…… 皇帝已近了跟前。 从侍叩首拜礼,再抬头,却见皇帝觑着那小小的猫儿一样的人:“睡着了?” 从侍自揣圣意,心下觉得皇帝应是不太高兴的。他跟在皇帝身边久了,对皇帝那些事儿知得太熟,皇帝一贯不喜敬武小公主的,这下小公主面圣完全无仪,更惹君心厌烦了。 方才小公主还关心他呢,挺招人爱,他也想在皇帝面前为小公主美言几句,稍算帮了她。 从侍因说:“陛下,老奴去将小公主叫醒罢……?” 皇帝摆了摆手:“朕去。” 小公主挨着草垛子打瞌睡,皇帝走近了她,月色溶溶,正照小公主身上,将那一张脸,衬得白白嫩嫩。 那是皇帝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 她还是淘气孩子的模样,脸上稚气盈生,长长的睫毛卷着散碎的月光,偶一动,那满睫的月光便也盈盈闪亮。 皇帝伸手探了探,轻擦过她的额头,摸了摸她的脸。 那是他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他真有这么个女儿。 小公主迷迷糊糊中轻喃:“别动……” 便抬手拍了他一下。皇帝一惊,这丫头还挺能动,不是个能受人欺的。不知为何,他却觉有些欣慰,恍惚中笑了笑。 皇帝逗她:“你睡在这儿做什么……” 敬武梦里也在咂嘴,答非所问:“好香啊……” 皇帝愈发觉得她可爱,这荒郊野岭,恭哀皇后墓前,他竟会与小丫头遇着。恍惚是天意,亦是皇后的安排…… “困么?”皇帝轻道。他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温柔地问候一个人了。 小丫头点点头——“不许……说话!” 皇帝唬了一跳,一旁从侍候着,正察言观色,欲将小公主背回帐中,因说:“陛下,您退后,待老奴来背小公主——更深露重,再不将小公主带回,只怕着凉了。” 皇帝稍稍让开点儿,随口一问:“她为何在这儿?奭儿带来了,也不看好。” 从侍因回:“小公主年幼失祜,自然想娘亲。这一会儿随扈来奠陵,心里想是激动的。又等不及明日再与恭哀皇后亲厚,这便趁着天黑顺摸来啦,也是孝心一片……” 皇帝一顿,道:“你与她很相熟么,反为她说话。” 从侍只道伴君如伴虎,他虽能将皇帝秉性摸个半透,但谁知今上何时又会突然雷霆震怒吶?因忖方才必是说错了话,连叩首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一时情急,见小公主可爱非常,便生了怜爱之心……不想君前失仪了。” 皇帝原并不生气的,只觉讶异他跟前人都似与敬武如此相熟,便随口一说,唬人惯常的。 皇帝因说:“没你的事,躲开吧。” 从侍还未反应过来,皇帝已上前来,一个伏身,便弯腰要去抱小公主。 因说:“小丫头,朕将你送回大帐罢……” 从侍因愣着,不知所措。皇帝性情大改,许是念在恭哀皇后面儿上,毕竟今夜月白,思念亡妻至深,来亡妻墓前凭吊,不想撞见了亡妻所生嫡女,无论是谁,亦会有所动容。皇帝也是凡人呀! 皇帝将小女儿抱起,柔声道:“听得见朕说话么?敬武,抱好啦,莫掉啦。” 小包子“唔”了一声,在他怀里睡的正沉。 皇帝瞧着她。这时,他才有了慈父的情怀。 对敬武。 不远处的小队执戟羽林卫蹭过长草,肃肃而行,腰间的长刀与刀鞘相撞,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格外刺耳。 皇帝皱了皱眉。 从侍因候着,概知圣上心情不好,便道:“陛下,羽林卫许是见咱们留得久了,许久未有消息,怕有甚么顾虑不及之事,便来探探。” “探探?”皇帝冷哼:“探探要闹出这么大动静吗?朕在奠陵,他们惊扰了皇后担待得起吗?!” 他瞧了瞧怀里的小女儿,声音忽然软缓下来:“小公主还睡着,搅扰了也一样吃罪不起!” 一队亲军已近皇帝跟前,首领领头叩谒:“臣请陛下安!” 皇帝有些怒意,却又怕吵醒了敬武,便只能压低声音:“朕并不安,你们这是做甚么?救驾么?朕何处不好了?” 皇帝护着小敬武,便剌剌从亲军小队中离去。 这一队羽林卫莫名被训一顿,正觉不安吶,因看向陛下的贴身从侍,望能讨得点拨,从侍只是笑笑,在陛下身后数步外,轻声道:“陛下好着吶,莫讨没趣。” 众人便识相地远远跟着。 从侍并未跟上去,远落了后头。 皇帝尚不安寝,回帐后仍是看了会儿书简,在侍者却是那淳于衍。瞧起来皇帝对她似乎挺放心,他们已达成了某种契合…… 而这种契合,像是以死立约似的,人不死,“约”必要永远履行。 从前的敌人,未必永远都是敌人。 皇帝心里很清楚,淳于衍只不过是当年事件的一颗小棋子而已。而真正的仇人,他早已让他们以血还血。 如今的汉宫,故人老的老,死的死,真正与皇帝共历当年风雨,能说说话的,已寥寥无几。 淳于衍可算是其中之一。 皇帝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放下书简,便向方才与他一同去许皇后陵前凭吊纪念的从侍说道:“朕遣你还需再返回去一次。” 从侍谒道:“陛下所谕,老奴必定办妥。” 皇帝因说:“公主在她娘陵前摆的面人儿,方才走时匆急,忘拿了,朕遣你回去再走一遭,不必带回来,就地毁掉即可。” 第37章 日暮沧波起(11) 从侍因禀道:“陛下,老奴方才并未随队归来,便是去善后啦。那四个面人儿,老奴已处理好啦。” 皇帝笑道:“你竟是朕肚里的蛔虫了。”又说:“敬武太傻,当真是个孩子,甚么也不懂。” 从侍一贯会说话的,见皇帝这般心思,便知陛下对这个生来不祥的小女儿还存一丝怜悯,毕竟小公主是恭哀许皇后的嫡亲女儿,陛下便是爱屋及乌,也该疼敬武公主的。便说:“敬武公主心眼儿好,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肠,自然不懂这些个。故皇后娘娘也是这般心善,公主像娘。” 皇帝听他这么一提,心里头便“咯噔”一下。 因说:“那丫头太小,未尝经历过的。她捏的东西好玩是好玩,一家四口……一家四口……”皇帝将这四字滚着舌尖儿,好反复几次,便觉舌尖灼烫,难受的很,他是再不会有这一家四口天伦之享的好日子了……皇帝再说道:“当年巫蛊一案,牵累多少人。敬武甚么也不知道,……这面人戳满了银针,又捏的这般像,还是毁了好,保不齐有心之人拿住大做文章。” “是了,便是这样的。”从侍擅揣圣意,一早便知皇帝有这般顾虑,便早毁了敬武捏的面人。 宫里踩低捧高是惯则,擅揣圣意方能活好。皇帝的心思,御前人早能摸透。 从侍心里默想,陛下此刻尚能为小公主周全,看来敬武公主的好日子快来了。 到底君王情深啊,念着恭哀皇后的面儿,待小公主能善一二。 第二日祭陵的场面十足盛大。那是敬武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皇家排场,她那位睥睨天下的君父有令人着迷的气度。拜谒皇后陵,他的思念忍的多辛苦,敬武一路观察,见陛下不笑不悲,仿佛地宫下埋葬的那个人,仍与他咫尺相近。 这一天足够教人悲伤。再后来的事,敬武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兄长那天很难过,看的她心伤不已。太子跟在君父后面,陛下稍退,他便行跪谒大礼。他将头磕下,好久好久也不肯起。 兄长并未嚎啕大哭,甚至未当着别人面流泪。他只在母亲陵前深叩,待君父喊了,他才起来。他原将头埋着,这一会儿起来了,竟流了满脸的泪。 君父与兄长相偎,敬武只觉这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场景。天家也有深恩亲情。 地宫下埋着多好的人啊,竟教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这般伤心。 敬武也哭。 又有些羡慕母亲。 这一生,怕是除了兄长,再无人待她这样好啦。 是夜当回,毕竟国政一刻也不能耽误。皇帝勤政明仁,绝不会弃江山久徊不回的。正当众议回朝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决定又滞一晚。 上意谁都不明白,也不敢揣。 敬武更不敢想,君父此一决定,竟是为她。 谒陵后驻跸第二日,皇帝久未进膳,内侍们都惶急不能,生怕陛下因谒许皇后陵而触景伤情,养不好坏了身子。便有贴身从侍自作主张去向太子递了个信儿,这时候想来只有太子能宽慰君心。 谁料皇帝连太子面子也不给,草草与太子面坐用过了膳,便要太子回去。太子至孝,自然不肯留君父一人独自伤心,因说:“儿臣不回,儿臣再陪陪父皇。” 皇帝看出了他的心思,便道:“奭儿去忙自己的罢,父皇这么多年风雨都捱过来啦,此一时……没甚不能捱的。” “儿臣知父皇是在思念母后。”刘奭低下了头,很小心地说道。 皇帝戚戚一笑:“朕并非这一日才想你母后……” 言下之意是,奭儿啊奭儿,朕与你母后早于民间结为夫妻,鹣鲽情深,这多少年来,朕何尝有一日停止过思念皇后? 但他不能说,他是皇帝。 皇帝已觉有些乏了,便摆摆手:“奭儿,你回去吧……朕只留一日,一日便好,明早摆驾回宫。” 皇帝已闭上了眼睛。一只手仍滞在了空中,轻轻摆。 刘奭居前一步,正襟伏首,轻叩了一个头:“儿臣告退……” 就在他转身将离去的那一刹那,皇帝喊住了他:“奭儿……” “父皇,何事?” 皇帝却并未将眼睛睁开,仍保持着方才那个动作。缓久,皇帝才说道:“你妹妹呢?” 刘奭竟疑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父皇?” 皇帝躺在摇椅上,忽睁开了眼,向刘奭望着,恍惚道:“思儿呢?” 刘奭觉既喜又疑。 皇帝揉了揉额角:“朕是问,你妹妹思儿,现下在何处?” 便在这时,外头守把的从侍谒帘:“老奴谒陛下万岁……” 想来是有客来,需传禀,皇帝因问:“何事?” 从侍跪谒禀道:“敬武公主请谒陛下。” 闻“敬武”二字,皇帝眯了眼,更觉恍惚……“敬武——不见。”他摆了摆手,像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叨叨道:“思儿……?” “是了,是思儿。”刘奭上前一步。 皇帝抬头看了看刘奭,恍招了招手:“去叫思儿进来。” “诺。” 刘奭此时心中复杂无比,不知君上在想些甚么。为敬武担心,又为敬武开心。 小丫头今日与往常不同,气色好看了些,君前亦没有太多拘束,但到底还惧着父皇,仍拘礼,因见皇帝,便跪下,笨拙谒道:“儿臣谒父皇万岁,祝父皇长乐永泰。” 她尚年幼,一双小手交叠放着,叩下时,那笨拙拘谨的样子又是极可爱,一旁的刘奭只冲她笑,她只敢轻轻瞟一眼兄长,却不能在父皇面前失仪。 皇帝轻咳一声:“你来做什么?” 皇帝毕竟位居九五,性子是清冷的,说出的话也清冷极了。方才便还念着,这会儿却又不认了。 敬武不敢抬头,再叩下,恭恭敬敬将手叠起,这才说道:“昨日敬武睡着啦,还以为自己睡野地里呢。今早上才起,帐里的嬷嬷告诉敬武,敬武是父皇抱回来的,昨夜风那样大……嬷嬷提醒思儿,应叩谢父皇。”便再拜下:“儿臣谢父皇将儿臣抱回来。要不然,野天野地的,一晚过去,可要把思儿吹坏啦。” 她低着头,说的那样有模有样。仍和幼年时一样,学着刘奭的样子,称自己“儿臣”,尽管她也许并不知“儿臣”这二字意味着什么。 刘奭心说,敬武帐里的嬷嬷是哪位,提醒恰到好处,还挺中用,他得找机会赏一番。 皇帝乜她:“哦?野天野地……你是怎样到这‘野天野地’去的?” “这……那……”敬武挠头,她没防备皇帝会这么问,支吾着说不出话。她一向不敢直视她父皇的,这便紧张得很。 刘奭是有意要帮她,挤眉弄眼也未弄出甚么来,反被皇帝看着了,道:“奭儿,你是哪儿不好?要不要传太医令?” “不……不必……奭儿好、好的很……” 皇帝向敬武摆了摆手:“你先回吧,朕乏了。” 敬武恍恍惚惚好不知所措的样子,因见兄长在向她使眼色,她便也不敢多留,怕惹烦了高高在上的父皇,便战战兢兢谒,告退了。 她直觉父皇是厌恶她的。 刘奭见敬武已走,便也寻个借口欲走。皇帝却不放人:“奭儿去哪儿?撵着小公主后面,还玩吶?” 刘奭见自己心思被皇帝识破,便嘿嘿一笑,憨憨说道:“父皇最晓儿臣心思,儿臣就想与思儿一同玩。” “思儿是女孩子,朕的江山可以给她玩,你却不是。”皇帝有些严肃:“你是大汉的储君!奭儿!待朕晏驾,这江山便是你的!你莫辱没先祖纵马河山奠下的基业!” 刘奭被皇帝突然而来的气势吓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谨记父皇教诲!” 待他稍醒还,突觉眼前多了一片阴影,便缓缓抬起头,却见皇帝已递过来一只手:“起来吧……” 他便将小小的手掌交给皇帝。 皇帝柔声道:“朕再劳苦几年,朕会将大好的江山,完完本本地交到你手里。奭儿,你只需做一个守成之君,朕会给你安排最好的良臣佐君。” 他终究只是一个慈父。 刘奭眼里满含热泪。 皇帝却侧身撇开了头,他的呼吸在帐中凝固的空气里缓滞,而后突然道: “奭儿,朕想把思儿接回宫,你看给她安排哪个宫里住好?” 驻跸营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有金甲羽林卫的阻拦声、有女孩子的哭泣声,吵吵嚷嚷,不绝于耳。 皇帝有些不高兴了,转头问从侍:“谁在外面喧哗?” 在皇帝驻跸营帐外吵嚷成这般,搅扰陛下清静,深究起来,可当大不敬论!非但肇事之人须问罪,就连护卫不力的陛下亲军也难逃罪责,后果严重难当。 刘奭深知龙颜盛怒后果不堪设想,因抢在皇帝发怒前,先道:“父皇莫惊,儿臣出去看看。” 皇帝皱了皱眉,默许太子之举。 第38章 日暮沧波起(12) 皇帝在帐中踱步,负手忖思。外头那女孩子的哭声让他心惊。皇帝行驾驻跸处,乃帝陵之侧,这种时候,是无外人会来的。不用去看,他也知外面那女孩子是谁。 除思儿外无她。 只不知,他的思儿方才还是开心的,这一会儿怎哭成了这样子呢? 正想着,忽听帐外太子在喊: “思儿,你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 皇帝的心忽然一紧。 便要往帐外去,才跨了两步,却听帐外悉悉索索又起了声音。 刘奭有些激动地推开了金甲羽林卫:“躲开!”便抱着小公主,帮她将眼泪抹去:“思儿,你怎么哭啦?思儿……” “兄长,我……我……”敬武泣不成声。 “莫着急,慢慢说。”刘奭拉了敬武的手,躲了一边去,边走边瞪羽林卫,仿佛那些讨厌的黑面神能将他的思儿吃了似的。 “我……我要见父皇……” 好……兄长带你去见…… 这半句话被他吃进了喉间,他还未吐出口时,他的敬武已挣脱了他的手,往皇帐奔去…… 皇帝正负手深思,忽被小丫头冲进来迎头撞了个满怀。他一把扣起了她的胳膊,脸色有些不好看:“敬武,多大岁数啦,不懂礼仪的么?” “敬武从小无人教管,是不懂礼数!” 皇帝一怔。 小丫头往常见了他跟老鼠见着猫似的,吓的不能。这一次却不知为何,竟敢这样顶撞他。皇帝当真唬了一跳,因皱眉: “你说什么?” 小丫头横了脸,眼一闭,心一狠:“我说——敬武是野丫头,从小无人管教!就是说——有、娘、生,没、爹、教、的!” 她几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将后半句话吐出来。临了竟狠瞪着皇帝,那水灵灵的眼睛满透倔强。 “你——给朕再说一遍。” 皇帝反瞪她,他没想过敬武也有一天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在他的印象中,敬武永远是乖顺、胆怯的。 他第一次看到敬武时,小丫头还是个婴儿,小脸涨得青紫,裹在小小的襁褓里,被保母抱着,他只看了一眼,连抱都没来得及抱,就匆匆教保母将小小的襁褓送到皇后面前…… 皇后见着了小丫头,苍白笑着,伸出手虚弱地摸了摸小婴儿的头…… 在那一刻,他是感激敬武的,是这小小的婴孩,给了他的爱妻最后的安慰。 可后来,那种感情渐渐被日渐深固的仇恨取代……他将莫名的恨加诸这个孩子身上,尽管有时深想,连他都觉得这是极无道理的一件事。 当年之事,与这个小婴儿,实无半点关系。 刘奭已撩帘闯了进来,太子的眼中有了更深幽的畏惧,他拦在他的父皇面前,——太子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孩子,他仰着头,视线已能对上他父皇的眼睛。 太子畏惧却果断:“父皇,请您饶过思儿……”他看着皇帝,有些怯怕,却仍不退缩:“思儿不懂事。” “朕饶她甚么?”皇帝指着小公主。 刘奭退后一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父皇饶思儿莽撞之过!思儿一向胆小听话,今日冲撞圣驾,实不是故意!求父皇——” 敬武抢到了太子身前,眼色里毫无惧意:“我知陛下恨我,但不知恨意至深,若可以选择,敬武绝不愿生在帝王家——”眼泪从她的眼睛里不断流下,遮得她已看不清眼前啦,只觉朦朦胧胧似一片雾…… 皇帝有些发懵,心忖他待敬武是不算好,但为时已久,敬武这反应未免也太慢了些?况他这几日来,已略有些想通啦,待敬武亦有了些感情,正盘算或可弥补,今日没想敬武这般蛮横。 皇帝皱眉:“你恨朕,朕并不在意。” 刘奭大惊。也真是怕,怕他父皇无情,一封敕令便能随手拿捏思儿。帝王权势滔天,教谁死,谁必是要死的。 这当时,敬武却全不畏惧,因跪,却倔强抬头,看着帝王: “儿臣早起还感谢父皇待儿臣之好,外头冷,父皇将儿臣抱回,儿臣心里极感激的!可为何……父皇终是恨毒了儿臣!父皇,你即便那么恨我,啮齿咬牙地恨不能我死掉!即便成真了,我那被思儿克死的母后也终究回不来了呀!” 她伏首,缓爬了几步,爬至皇帝龙靴旁,方停下。一抬头,君王的人影儿已在她眼中糊开…… 她泪水涟涟,哭的不能成声。有几声竟接不上气儿了,便咳着,咳完仍是哭,正是伤心至深处了,让人瞧着好生可怜。 皇帝也不能了,蹲下/身子,轻轻捏起她的小脸:“朕到底怎么你了?” 小敬武又咳了两声,方喘平了气,抬头看着皇帝:“皇帝便欺人太甚——”她又狠狠抹一把脸,挡不住泪雾又迷蒙一片。 皇帝可是诚心的:“朕……怎么欺负你了?” 刘奭也站了过来,挨着敬武跪下,看着他一贯宠爱的妹妹哭成这副模样儿,又心疼又难过:“二丫,你有甚么不开心的,跟兄长说。” 二丫……二丫…… 皇帝一怔,恍惚中又回到了多年前。 小二丫。他的小二丫早就走了,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 “陛下……陛下……”她不再叫他“父皇”了,哭的教人难过极了:“敬武……敬武好容易捏个面人儿……捏个……母后的样子……敬武的母后……可是为什么……陛下差人将它们砸啦?……都……都砸啦?” 敬武边说边顿,哭喘个不停。 那是她捏的面人儿,有她,有兄长,还有讨厌她的父皇,最最紧要的是,她捏了好久,才捏出了一个最漂亮的样子,她觉得那便是她母后。敬武从未见过母后呀,要捏个母后的样子,多不容易!那是他们一家四口,她爱兄长,爱母后,希望永远跟他们在一起。顺便……也可以凑合爱一下她的父皇。 可是皇帝却那样怨毒她,连她捏的面人儿都不放过,生生将敬武心里最美好、最牵挂的,全部撕碎! 天家无情,君王就是这样冷漠。 皇帝恍悟,原是为了这件事。 那些面人,的确是他下令命人毁坏的,他也知道那些都是敬武的心爱之物,敬武抱着“一家四口”在皇后陵前哭的天昏地暗,说出那番教人心酸的话时,他也的确有点感动。她毕竟是个孩子,人间至情,能尝至此处,已是十分的不易。 但敬武历练尚少,并不知天家亲情,有时淡漠如一层帛,一捅,便破了。 当年巫蛊之乱,害死多少人,他刘病已是从尸骨堆里爬上皇位的,至今午夜梦回,仍是汗湿襟背。他防不住有人要拿“巫蛊”来祸害,臣参,则主断,皇帝不可能居高位而不断群臣奏章。到时会否冤枉人,牵连无辜,则不是他一人能左右的。 他也不允许有人拿巫蛊人偶做文章!凡涉及巫蛊之事,他必不信的,但防不住满朝的悠悠之口。他对“巫蛊”二字太敏感谨慎,所以昨晚看见敬武所捏面人时,不由便往那处想。敬武毕竟是他的女儿,他绝不愿因这种无稽之谈伤害无辜,伤害他的女儿。 而敬武永不会懂他当日所想。 皇帝叹了口气,道:“敬武,你还小,待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敬武现下便知道,”那倔强的小丫头也不知性子像谁,竟全不畏皇帝君威,执拗道,“陛下恨敬武,陛下不喜敬武,最好敬武消失才好!父皇——可敬武不恨您,敬武一直都知道,能让兄长敬爱的父皇,一定是个好父皇……” 皇帝心一跳,突觉有些心酸。 小丫头却掩面奔了出去。 刘奭怔在那里,呆呆望着敬武消失的方向。 皇帝一跺脚:“奭儿,愣着干什么?你还不去把她找回来!” 找回敬武时,天已有些暗了。 皇帝一骑奔出,搂着马鞍上的小丫头,狂奔半里不止,身后急懵的羽林卫生怕跟丢了,策马扬鞭狠赶…… 好在皇帝并未打算跑出太远,马很快就减了速,缓停了下来。 马鞍上的小丫头问皇帝道:“父皇,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帝陵,”皇帝勒紧了缰绳,“朕带你去看看,看看我大汉开疆拓土的列祖列宗,顺便……看看你的母后。” 皇帝喃喃: “她一定很想你。” “敬武昨晚便去探过母后啦。” “她一定愿意你还去的。”皇帝抱紧了她。 “太子哥哥还没追上来吗……” “敬武,我们不带他玩,今天朕只带你玩……” 小丫头握住了马缰:“父皇,我可以学骑马吗?” “不可以。”皇帝想也没想。 “为什么?” “你什么也不会,学骑马会摔着。” “谁说我什么也不会——”敬武很不服气:“我会掏鸟窝呀!我还会爬树、攀墙,拿弹弓弹人……哦对啦,去厨房偷些小食吃也是可以的……” “……” 皇帝勒紧了马缰:“敬武,到了。” 她翻身下来,动作麻利的好似一早便学会了骑马,一点也不像女孩儿。 皇帝也下了马:“敬武,朕很早就想带你来这儿,朕很想带你看看她——” “我也想看母后,我一早就想看母后啦。”敬武噙满泪花。却是个男孩儿脾性的,便挥一挥手,又含泪笑开了。 更教人心酸。 “不是,不是她。敬武,朕说的‘她’,不是你母后。” 敬武愣在了那儿。 第39章 日暮沧波起(13) 敬武并不是第一次来母后沉眠之地,但这一次却与前两次都不同。帝陵的风将她刮得睁不开眼。她顶风眨了眨,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敬武心里难受。 她撇过头去觑了眼她的父皇。皇帝也乜她,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刻,君王竟轻笑了,她看着皇帝,舍不得挪开目光——她的父皇,印象里宝座上目光森冷的父皇,竟有这样明媚好看的笑容。 皇帝轻捏了捏她的小手,牵起她。 皇帝的手很大也很柔软,尽管浸着冷风,但好似永远不会凉,捏着她的指端,仍有余温。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觉牵着她手的人,是兄长刘奭。 只有兄长才会待她那样好。 “父皇……?”她轻轻喊了一声,好似在做个确证,这并不是在梦里。 “嗯?”皇帝回头,那双眼睛,栽满星光。 “敬武高兴。”她一笑,皓齿明眸,可漂亮。 “高兴什么?” 敬武缩了缩肩,有点赧然,也不肯说了。 “敬武,朕很早就想带你来这里,你可知——为的是甚么?” “知道呀,”敬武叹了一口气,像个小大人的样子,“因为母后葬在这里,父皇思念母后,……是敬武害死了母后,敬武……也想念母后。” 她低下了头。 “不说皇后。”皇帝沉叹一口气,皇后旧事,是他这一生都不愿再提及的伤心,他位居九五,平日不会轻易表露心事,这时也不愿在小辈面前多谈陈年过往。 对敬武来说,“故剑情深”,只从民间的传说里听过,她的父皇,从未在她面前说及。 “父皇不要难过。”她看着皇帝的眼睛,极认真地说:“敬武再不会谈母后。” 皇帝这时直似当头棒喝,登时被人提醒了似的,原来眼前这丫头,也是喊恭哀皇后“母后”的,他深爱的发妻是这小丫头的母后。 敬武和奭儿是一样的…… 皇帝看着她,仔细打量她。小丫头的眼睛里溢满星光,晶晶亮的,里面盛着一汪一汪盈盈的波样,随着她眨眼的幅度轻轻摇动…… “敬武……” 他喊了一声。 母亲的坟就在跟前,这是敬武两天来第三次拜谒陵前,她轻挣了皇帝的手,一个人独自走近了两步,跪下来,双手拇指交扣,摆在裙边,合掌,再松开……很熟练的动作。 她谒地,头碰着参差不齐的瓦砾泥地,磕下去,再起来,再磕…… “儿臣祝母后在地宫里永享安泰……” 很稚嫩笨拙的祝祷词,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学来的,却说的那样有板有眼。 敬武恍觉身后有人,想站起时,差点撞着皇帝。唬了她一大跳:“父皇……?” 皇帝没说话。 敬武有些担心:“父皇,你怎么啦?”便要扶皇帝。 皇帝愣着看了她一眼,也没推开她,任由这小丫头将他扶起来。 小丫头……原来长这么大啦。若平君还在,想是会很高兴的。 皇帝便觉眼睛有些酸涩难耐。 “小丫头……” “……”敬武没防是在叫她:“嗯……?” “陪朕走走?” “咦?”敬武忽地想起了一件事:“父皇,‘她’是谁呢?” 皇帝没反应过来,仍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敬武扬了扬手:“父皇,你说要带我来见见‘她’,又说‘她’不是母后,那是谁呢?敬武不想见了……敬武只想见见母后,已经见到啦,咱们……回去吧?” 皇帝停住脚步:“不行,朕就带你见见。” “好。”敬武应的很干脆,这倒反让皇帝觉得奇了,因问:“敬武这样听话?” “一直听话的,”敬武笑起来的样子很可爱,“父皇说见就见。” 她还小,说话时尾音轻轻地扬起,还带着一点儿奶声奶气的调儿,让人听着心头喜爱。可惜了是生在帝王家,又胎中带煞,不招帝王爱的。这好好的孩儿,若生养在一般小富之家,头十来年丰衣足食,及笄便说个好婆家,一辈子顺顺溜溜地过着,多好呀。 皇帝有些动容。 “思儿,朕带你去……这是朕的心事,朕谁也不愿说,连你也不愿说。但朕总觉,朕该带你来这里,你们打个照面——” 皇帝忽地顿住,敬武以为还有后话吶,却不料皇帝不肯再往下说啦。 “思儿,你瞧——”皇帝伸了手去,指茫茫帝陵荒隅,敬武便顺着皇帝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什么呢?” 皇帝没回答她。深幽的目光探下,空空渺渺,往事皆罩罗其中。 敬武见皇帝不睬她,便乖乖地不再纠缠,顺着皇帝手指的方向又仔细去看…… 那处荒芜偏隅,有个小小的鼓起的坟包,与皇后陵贴近,面对相望。 但若说是“坟包”呢,未免有些不确切,无字无碑的土堆,怎可叫“坟”呢?即便真是“坟包”,墓主人是谁尚存疑,若身份显达,必不会不立字、不刻碑,若所葬乃无名之辈,又怎会埋于帝陵呢? “那是谁呢?”敬武歪着头问。 皇帝看着她,眼底隐隐有泪光,敬武揉了揉眼睛,疑是自己看错了。 “敬武,你原是有个妹妹的。” 皇帝说道。 “妹妹?”敬武天真地问:“是皇后所生么?” 皇帝一愣,继而道:“是,那当然是!如假包换呀。” 敬武有些惊讶了,皇帝向来少言沉默,这一会儿她才问这么一个问题,父皇倒好,仿佛怕她听不见似的,一连回答了这么多次。 “那么,她在哪里呢?”敬武很聪明,她心里已经半摸半猜有了答案。 皇帝手指了指方才指过的方向。 敬武大惊!果然是这样! “妹妹不在了么?” “是呀,”皇帝的语气有些苍凉,但却听不到悲伤了,许是这么多年悲伤太久,已淡啦,他说道,“埋了,就埋在那里。” 敬武“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她并不是因为思念早夭的妹妹太甚而哭,毕竟她今日才从父皇口里得知她曾经有个妹妹,她与那个“妹妹”还不太“熟悉”呢。逼迫她哭出来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明白的感情,她心疼那个埋在旧土下的妹妹,不见阳光,不能笑,不能玩,妹妹没有克死母亲,她若活着,父皇一定会很喜欢她的。 妹妹若在,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地宫下多冷呀,冷的人一靠近便打颤…… “妹妹该多难过。”她喃喃。 皇帝转目看着她。那种眼神里,有一点儿慈父的喜欢,也杂一点儿好奇,仿佛眼前这女儿,是教人探究不明的,皇帝道:“思儿也难过?” “是呀,思儿当然难过,她是妹妹呀!如果思儿不见了,太子哥哥找也要找疯啦!”说到这里,敬武真急啦,想着兄长有朝一日会找不见她,真是太难过了,便揉了揉眼睛:“父皇,妹妹一个人,在地底下,很孤单是不是?” 皇帝微侧过身去,眼神渺渺向了远天:“不是,她并不孤单。”皇帝仿佛在一个人自言自语,语调苍凉悲怆,但又像是在与敬武说话:“你放心,你妹妹不会孤单——朕已送了很多人去陪她……” 敬武打了个冷颤。 君王这话甚么意思,已明摆着,这样的话从君王的口里吐出来,意味着甚么? 那是数以百计条鲜活的人命啊! 皇帝说的那样轻飘飘。 “不应该的,”敬武咬着嘴唇,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父皇,你不可以这样做的……” “为什么?”皇帝没防自己的小丫头敢这样与他说话,更没防她没有迫于君王盛威,人云亦云,反说了他“不应当”如此做。 人殉制度已延传千百年,他乃帝王,九五之尊,为他心爱早夭的女儿拉几人陪葬又算得什么? 小丫头有板有眼地数算来:“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王若想江山固若金汤,则必要爱民如子……道生众生,众生即为天地之源,亦是社稷之基,所以……” 皇帝打断了她:“谁教你这些的?” 他的确有些惊讶,这翻墙爬树捣鸟窝的丫头,看也不像爱读书的,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着实教人震惊的。 “兄长教的。”她眼睛都不眨。也得亏她岁数小,没心没肺,要不然,皇帝真得以为这丫头心机重,设圈子帮着她太子哥哥争储位呢! “教你这些做什么?” 皇帝面上虽无任何起伏,看似冷冰冰,实则心中是喜欢的,他骄傲于他的眼光,太子若能有这番见解,并且不忘灌输与身边人——使得这贪玩的小丫头都收益了,那真无愧于他身为父皇这么多年栽培。 江山交到太子的手里,他放心。 “太子哥哥喜欢教,思儿便喜欢学。”小丫头扬着头,很有傲气。 “那你太子哥哥有没有教过你——孝武皇帝时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皇帝笑了笑:“你还‘道生众生’呢,骗谁?” “这……” 皇帝也爱与她打趣了。 敬武完全认输:“好啦,不说这个啦,社稷甚么的,比习学练字还难呢!” 皇帝凑上道:“那比爬墙上树总要简单些吧?” 第40章 日暮沧波起(14) “父皇……” “怎么了,”皇帝回过头去,“敬武?” 他牵着小丫头的手,走在狭小的肠径,小丫头的声音听着甜糯的像嚼了个粉团子,让人很舒服。 “思儿累了……” “那要不要回去?”皇帝这会儿真是个慈父,甚么都依她。 敬武摇了摇头。 皇帝摸摸她的头,蹲下/身来:“朕抱你吧?” 敬武不怯,便立在那里,不迎也不退,皇帝笑笑,便张开双臂欲抱她。敬武人瘦瘦小小的,躲在君王怀里像个面团子似的。 他抱着,多年来第一次如此贴近小女儿。小丫头是极可爱的,活泼好动,在他怀里钻个不停。他直疑这孩儿的身上,有故后平君的味道。 他们走在小径上,从帝陵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拔足小心。每一寸的挪动,都贴着苒苒时光的尘埃。 那鼓起的小小坟包,此刻就在眼前。 皇帝将她轻轻放下地来。 她仰着头看皇帝。夜已微深,月光如银绸般光滑丝亮,附在他们身上,清爽宜人。她眨了眨眼,觑见父皇的眸中有了更深幽的暗色,能将月华吞并,悉如漆墨。 她小心翼翼地问:“父皇,您……在想什么?” 皇帝低下了头,牵她再往前,他说道:“敬武,你看,‘她’就在这里。”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皇帝没有回答她。 这个问题,皇帝此刻并不能回答她。 敬武蹲下,摸了摸鼓起的小坟包,贴着它,像是在亲吻,俯身许久,方才站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敬武?”皇帝问。 “我在跟妹妹说话呀!” “好了,我们回去!”皇帝一把捞起她,像捞个团子似的,把她裹进怀里:“思儿,今天朕带你来这儿,回去不要与外人说。” “好的,敬武只说与兄长听。” “……”皇帝无言以对:“朕是让你,别跟奭儿说。” “啊?” 敬武不明白,这世上还有甚么事是不能与兄长说的呢?兄长与她这样亲! 皇帝又说道:“奭儿并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 敬武更惊讶啦!父皇与兄长父子连心,朝前幕后,感情极好呢!父皇竟有事瞒着兄长? “为什么不让兄长知道呢?那个妹妹多可怜!——兄长若是知道,一定会来祭奠,会好好照顾……黄泉下的小妹妹。” 皇帝摇了摇头,仿佛在自言自语:“朕是昏了头了,才会与你说起这种事。” “父皇……” “没什么,”皇帝回过神来,“思儿,今日你在帝陵所见到的一切,奭儿面前,半字不可提!你能不能做到?” 敬武犹豫了一瞬,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再归上林苑,于她恍如隔世。她记得上林苑的冬日很冷,新酒很醇,宫人会看势头,能踩低,更能捧高,唯有春光是不负上林苑的。满皇城,熏暖的春风皆醉人。 她回来了,她的阿娘仍在,守着冷冰冰的宜春/宫翘首等她回来。 她卸下行囊,向着阿娘笑意盈盈:“才一阵儿,春风吹绿了上林苑,可好看。”说完便乖乖地坐下来,倒杯水,自个儿给自个儿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满解渴了,便抬袖子擦了擦嘴,也不走开,能坐住了。 阿娘笑道:“满以为这一次随君上出去,要跑野了,没想还挺乖。外面的风也没能将小祖宗引了去,这可是极好……” 敬武也笑:“外头也没甚好玩,再说,我长大啦,哪能满世界往外跑呢!” “真乖了,好好请儒士教教,咱们小公主也能出落好!” “那是了!”敬武满自豪,瞧着阿娘忙里忙外张罗着要给她做糕点,便笑着:“阿娘,你先做好搁案上,我一会儿就来吃——我出去玩会儿。” 敬武一溜烟儿似的跐溜冲了出去……留宜春/宫木讷的阿娘在,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哭笑不得:“二丫子,刚还说你懂事了,不野了呢!” “那是长大之后的事啦!思儿还小……!” 满园春光并不拒昭台。倚墙那一枝红艳探了出来,旧冬里是新梅,开春了便换了桃花,正挨墙角艳艳地招摇呢! 敬武吸了一口气,终于迎头钻了进去。 辅首铜环许久不经叩响,这一次再来,倒觉有些钝重。 像往常那样,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敬武有些紧张。 她快收网了,鱼儿要挣了。她也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她知昭台门里头一定有古怪,但她不能退却,反要迎头去接,不管里面等着她的是什么,她都要去,用她自己微薄的力量,逐一抽丝,去找她想要的答案。 敬武熟门熟路,很快便摸到了自己往常最爱来的殿门,膝坐案旁,撑手等着。待秋娘笑吟吟迎出来时,她才稍微动了动眼皮子…… “小公主,许久没见呀……咱们玩些甚么?” “不爱玩儿……”敬武眼皮都没抬。 “嘻嘻,那倒是怪事啦,甚么时候咱们小公主转性儿啦?”秋娘笑着,一双翦水秋瞳美的很,似能摄人。 敬武忽地想起了什么,兴致来了:“秋娘,不如这样吧,咱们一起做桂花甜酿饼?上回的味道还在唇间吶,忘也忘不掉。” 敬武有自己的盘算,这次出宫奠陵之前,她曾做过桂花糕给兄长吃,太子一下便道出当年母后常做一种宫外带进来的吃食“桂花甜酿饼”的前后,因这“桂花甜酿饼”乃是陛下龙潜时母后所做,后来传之椒房殿,做饼的秘法只有椒房殿才会的,并无外传。她这才在心里想破秋娘原是有问题的……这时她便要求秋娘再与她一块儿做这饼,想来处的久了,那秋娘必会露出马脚的。 到时她便可以轻而易举探听到她想知道的事。 这是敬武心中所盘算的。 实则在上回敬武就开始防备昭台了,但秋娘并未虑想眼前看似没心没肺的小丫头竟有这般深沉的心思,她便也没有多做防备,自然答应: “那极好,我便去准备,一会儿做些饼子,让你带回去……” 敬武心思一转,道:“带回去藏些也好,但只怕被发现呢,阿娘要问的。” “悄悄藏些,不教发现就好,你这机灵性子,想办的事还有办不成的?” “那也是……”敬武赔笑。 这一夜周转,敬武并未将饼子藏起来带回宜春/宫,反倒是大摇大摆送了阿娘面前去,好好研究了一番。 第二日天将亮,她还是决定再去一趟昭台。 敬武深知“将欲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因与秋娘寒暄之后,又装出从前一番无赖样子,懒懒望着秋娘,一会儿又搭手将她案前的水果全部扫荡干净…… 敬武假作不经意说起这次奠陵之事,没想秋娘比她更有兴趣,因问她:“小公主,那你见着陛下了吗?” “哪能不见着吶?那是奠陵呀!奠陵!多大的排场!”敬武磕了颗瓜子,故意夸张地说,因又比了比:“皇帝好大的威仪呀!就这么冷冷地看着重臣,嗳,陛下的眼睛都是冷的,看石头是冷的,看人也是冷的……哦不,他看母后的时候是暖烘烘的,跟太阳似的。” 这才说到这处呢,敬武有点心虚了,心忖着会否自己说的太夸张啦?但又偷觑了眼秋娘,却见她怔忡发呆,听得极有味……这才放下心来,故意道:“这个嘛,不说也罢……有甚好说的?反正敬武不招人待见的……” 秋娘却似换了个人,她听得两眼冒光,自己却并不知道。她有些激动地拉扯敬武的手:“小公主,看来陛下对你有所改观呀?不然呢,为甚么奠陵这等大事,也要叫上你呢?” “因为……那是兄长争取来的……与……与陛下无关……” “他对你挺好,小公主,你的好日子就要来啦!” “并不是这样……” “陛下正在慢慢接受你……哎呀,小公主,这是个多好的兆头!” “……”敬武有些忍不住了:“唉!……疼哇,疼哇秋娘!你抓疼我啦!” 这两厢都缓下来时,终于心平气和地分析了下当前所处局势。敬武也借势问道:“秋娘,你希望我在陛下面前扭转目下所处的局势?” 秋娘点头。 “为甚么呢?”敬武假装不解,问:“我见弃君前这数久,早已习惯了,君王宠不宠,对我而言没甚区别,我只在乎兄长,兄长疼我便好。” 秋娘见她这般“冥顽”,便细细分析来:“小公主,你若见宠君前,跟着沾光的,会是谁呢?古来母以子贵,子仗母势而更贵……” 话还没说完,便被敬武打断:“可是,母后已经不在了呀!贵不贵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在乎。” “话不能这么说,小公主,”秋娘见她仍不“开窍”,便循循善诱,“小公主,你想想看,你母后不在了,那这世上,还有哪些是你在意的人呢?你乳娘?你那个从小照顾你、把你养大,现今却不知是死是活的艾嬷嬷?她们的富贵与得势,皆仰仗你。” 一说起艾嬷嬷,敬武便入了局。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往下掉。 第41章 日暮沧波起(15) 秋娘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敬武明知是局,自己是要被人利用的,却也不得不考虑往后阿娘的生计,取信于君上,对宜春/宫的未来,不可不说是一件好事。 她得加把火,让这秋娘的狐狸尾巴尽早露出来。 敬武说道:“你有何主意?毕竟父皇厌憎我这许久,平白使他改过观来,那是不容易的。” “自然不容易,”秋娘轻笑,“幸而只是‘不容易’,而非‘不可能’。” “难得很!我懒,最厌烦做很难的事。” 敬武戏做了十足,便顺着话头道:“你说便可,能做到的,我尽量一试。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就算不为自己,多少也要为养大我的阿娘着想。我的地位稳固了,阿娘也能跟着沾光。” 秋娘见敬武完全被她牵着了,也便有些放心,因说:“若想取宠于君王,找对了法子,便也不难。是这样的——我原先与小公主说起过,君王宠信霍皇后,害得你母生妒理不好身子,这才蒙受产厄之灾。——多少霍皇后也能摊些过错。” 说到这处时,敬武便想反驳。但又转念一想,行事太急,未免要打草惊蛇了。便忍着不出声,听那秋娘要怎样兜圆过去。 秋娘又道:“我在霍皇后跟前侍奉许多年,对霍皇后脾性、习惯熟稔于心,咱们可以利用君王一点念旧之心来操作……” “你的意思是……”敬武这么聪明,光听这一句话,便甚么都了然了。但她偏要兜圈儿明知故问。 “便是这么的,”秋娘道,“小公主只需将陛下引到这处来,陛下见了昭台之景,便会想起从前与霍皇后的恩义,再叙叙旧情,便甚么都好说啦。” “唉,人都不在啦,父皇过来又有何用?”敬武假叹了一口气。 “自然有用的,小公主想呀,陛下既厚爱霍皇后,若知小公主与霍皇后还有这番情谊,自然爱屋及乌——总之,你只要带陛下来到昭台宫,便算完成‘任务’,余下的事,便交给我啦。婢子必能让公主成为陛下最宠爱的掌上明珠!” 敬武腹诽:父皇最宠爱的掌上明珠?她的兄长身为陛下最宠爱的儿子,宠爱到陛下都要将江山交给他啦!兄长这么多年努力地让父皇关注她,父皇也并未正眼看顾她一下呀!秋娘区区一婢子,所言微轻,又算得什么呢?太子殿下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 但她面上并不表露,仍说:“最好有个直快的法子,我做便是。” 秋娘略想了想,道:“小公主还是好好儿做婢子教的‘桂花甜酿饼’吧,做成了,陛下自会欣赏。” “何以见得?”敬武眼犯狐疑。其实她心里照的跟明镜似的,这“桂花甜酿饼”乃椒房殿独制,到底藏着故皇后的心,秋娘让她以“桂花甜酿饼”的手艺来笼络皇帝,也不过是挂了许皇后的名。 君王若因此而来昭台,并非冲着“传说中”的霍皇后,而真真是卖了嫡妻许皇后的面子。 只怕昭台藏着的那道影子,虚的很,恩宠竟论不过一个死人。 如此,她便不怕了。 敬武因说道:“那尽好,我好好练这门手艺,回头想法子教太子殿下通传,将这门手艺现了父皇跟前去,想来他会念及旧事。我的地位也能逐日巩固。” 秋娘一再点头。 末了便送敬武出去,再三嘱咐:“小公主当前所急是要将陛下带来昭台宫,余下诸事,皆好说。” 敬武虽腹诽,但面上还是点头应承的,为了不教秋娘疑心,还展了个大大的笑容留在昭台。 唉……便这么吧…… 敬武心想,左不过是大家互相利用罢了,秋娘利用她达成背后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她,也利用秋娘去探查一些她不曾知道的旧事。 汉宫里藏着的秘密,她必须知道。 敬武还真踏实地做了几天正事,天天在宫里捣腾好吃食,桂花甜酿饼的做法,她并未完全听从秋娘的,自己虽有新创,但也不敢添加太多佐料,怕味道不纯正了,陛下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她喊来阿娘打下手,让阿娘手把手地教她“当年的味道”,敬武认真的很,学的一丝不苟。 这日春暖,刚出了一锅桂花甜酿饼,逼仄的热气蒸得她满头大汗,她抬手拿胳膊蹭了蹭汗,正要去换锅,黄门郎喊了出来—— “谒太子殿下,愿殿下长乐无极!” 敬武高兴地掂翻了锅,沾了满手的面粉迎出去,跐溜一下差点撞进太子怀里……刘奭满脸惊讶地看着她:“兄长的小丫头……你,在干啥?” “做饼子呢!”敬武骄傲地扬了扬满是湿面粉的手。 刘奭拖着她踱步进来,环视四周:“这……思儿的兴致……真好啊……” “兄长,你助我一事可好?” 敬武一向知她这位兄长最疼她,全不问理由地疼她,她所提的要求,太子都会尽可能地满足。 果然,刘奭一脸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思儿尽管说,我能做到的,都行!” 敬武笑嘻嘻将他拉了锅炉前:“嘻嘻……太子哥哥,你来尝尝思儿的手艺。” “你做的?”刘奭眼睛本来就大,这么瞪着,差点就要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捏了一个饼子,看了看外形,欣喜多过惊讶:“怪好看的,想来是能吃的,真怕被思儿害了去。” “少说话嘛,快点吃!”敬武撒娇道。 刘奭咬了一口…… 薄脆的饼皮很酥香,入口即化,那股子香味儿融在舌尖,余味不绝。 他的表情凝滞在那里…… “怎样,不好吃么,兄长?”敬武有点紧张。 按理说不会呀,这么难吃?制法是阿娘手把手教的,用的材料也都是宫里御进上好的,她学的快,又不是第一次做了,火候把握很好,做出的饼子即便没有母后当年做的好吃,但也不至于难吃到不能入口吧? 敬武深怕太子在与她开玩笑,因笑着推了推他:“兄长!你醒醒啦,别不说话呀!真难吃?没有吧……”她便从太子手里抢过饼子,咬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可以是可以,就是……哪里有点不对劲,比不上阿娘做的好!” 她也不理太子了,回头便又去“钻研”制法…… 太子却一把扯过她的胳膊,她一怔,刚想说话呢,却瞥见她的兄长眼里噙着晶亮的泪…… 那一瞬间,她觉好心疼。她母亲的形象飞快地从脑海中闪过,她从未见过他们的母亲,但不知为何,那一刻,就有那么一个女子,身着素衣,飞快在她脑海里浮现,又飞快消失……那个女子是他们的母后,她轻轻抚着太子的头,很心疼…… 彼年太子亦不过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母亲就离开了他们。 敬武踮起脚,也想学着“印象”中母亲的样子,轻抚太子哥哥的头……聊作安慰。 太子警觉地弹开:“小思儿……?”复又回神,忽地抱紧了思儿,勒的她动也不能动。 敬武很小心地:“兄长?”便要挣,太子这才反应过来,轻放开了她:“思儿,兄长好想念母后呀。” “我便知道了,”敬武多心疼兄长呀,自己也难过的很,“兄长是因为想起了母后,才这般伤心。思儿也是,思儿也很想念母后。” “你可以不必想念的,”太子挤出一丝苦笑,又宠爱地捏了捏她的脸,“毕竟你从未见过母后,小思儿,这些悲伤,不该是你去承受的。” “可是我见过兄长,并且以后会永远永远与兄长在一起。看见兄长难过,思儿便也跟着难过。” 敬武背过身去,很小心地问:“思儿做的饼子,真有那么难吃么?唉不行……还得改。” “我有说过难吃吗?”太子绕了她跟前去。 “不难吃还把兄长呛出了泪呢!”敬武嘟着嘴:“难吃的兄长都哭了!” 太子笑嘻嘻地搬了椅子来,坐敬武跟前,看着她忙碌,只觉好玩,又觉这是活生生的烟火气息,他爱这种感觉。思儿绕灶台……小丫头长这么大啦,甚么都会干了。对他来讲,能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思儿忙碌,余生都够了。 余生都已足够。 刘奭笑道:“不是难吃,是好吃!真好吃!兄长为思儿的手艺深深折服,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甜酿饼’了……” “兄长,你是不是觉得这饼子的味道很熟悉?” “是呀,”刘奭不假思索,“熟悉的很,也好吃的很,是娘还在时,做的饼子的味道。”末了刘奭又加赞赏:“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是呀,口感、味道、火候,都像极了母亲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啊?”敬武惊讶:“当真?” “当然,兄长不唬你。不好吃的话,我方才为何想起了母亲,凝神悲伤?” “那太好啦!苦心总算没白费!”敬武高兴地拍掌。 刘奭隐隐觉出了些味道:“思儿,你这是要做甚么?做和母亲一样的吃食,为了我?” 敬武边收拾烂摊子边与刘奭搭话,这当时听见刘奭这么问,便停下了手中活计,回头看着他,笑了笑,问道:“兄长,连你都能觉出的味道,你说……父皇能察觉出来吗?” 刘奭一个激灵!有些激动道:“思儿真聪明!我怎么就想不到呢!这么多年……我竟连这些都想不到!” “兄长知道我要做甚么?”敬武笑嘻嘻问道。 “自然知道,”刘奭凑近了,道,“思儿这么多年过得辛苦了……你今日这法子甚好,父皇念旧,尤对母后情深非常,若能以旧事旧物勾起父皇的感动,咱们再行事,可要方便多了。兄长无旁念,只愿父皇对思儿放下成见,母后已故去,即便再思念也于事无补。我们活着的人,要过得更好,这才是实的,可惜父皇这么多年,仍是想不透。” 仍是兄长懂她。最懂她。 敬武开始了她的“正事”:“兄长,那你觉得这桂花甜酿饼,可还需要改进的地方?吃着这饼子,能想起母后是么?” “已经很好吃啦!这味道,大致是不错的。况你又是跟着乳娘学的,佐料工序都不差,应是无问题了。即便差了些,也能别处来弥补。” “别处?比如呢?”敬武此刻十分“好学上进”。 “比如——我的‘煽风点火’。” 兄妹俩咯咯笑了起来。 刘奭面见陛下的机会十分多,即便不为正事,他若请谒,皇帝也是十分乐意见他的。 这一日下了朝,皇帝幸太子宫,太子相迎,便早早儿捧出了准备好的“桂花甜酿饼”,皇帝甫一见这小吃食,心里便一咯噔。 耐不住太子一番热心,皇帝咬下一口,心里头更是咯噔,因皱眉问:“谁做的?”未等太子回答,再问:“你怎吃上了?” 刘奭依礼谒,禀道:“这叫桂花甜酿饼,儿臣一次偶然机会吃到,便从此念念不忘,香酥软口,入口即化,香呀,满齿皆是这个味儿,又是极有嚼劲的,咬一口,便再也不肯放下了。”便故意问道:“父皇也吃过?” 皇帝心想,这臭小子骗谁呢,装得可真像,因说:“很早前吃过的。” “那是谁做的呢?” 皇帝腹诽,这小子拿朕当蠢蛋呢,设圈子也设的这么实诚,便说:“朕还没问你呢,你这甜酿饼是谁做的?” 刘奭满脸骄傲:“是思儿做的!” “敬武?” “是呀!思儿做的桂花甜酿饼可好吃啦!父皇若是喜欢,以后让思儿多做些,往宫里送去!” 皇帝想了会儿,说:“那便送吧。” 皇帝并未多留,不一会儿便摆驾回宫。 入夜,上林苑出奇的静。 昭台偏隅,辅首铜环又被叩响,与往常一样,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门外一道黑色的影子闪了进去。 昭台的殿门似一堵围墙,将宫外的世界重重阻隔。许多年来,少有人经过,直到昭台搬进了敬武小公主,方才升腾热闹起来。 今天,意外地,仍有贵客漏夜来。 殿中被勤快的人打扫侍弄过多遍,案上搁一盏茶,茶香袅袅;茶碟边还搁一个沉香盒子,香料并未点着,静躺在盒子里,仿佛在等客人来…… 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细节,都被人为地整饬过,住在这殿中的人,是何等的无聊,时光对于她来说,是难捱的,所以才会夤夜打扫整饬。 秋娘摆上了果饼,向案边膝席的人轻轻推过去:“吃一点吧,好歹垫着些。” 那个人动也不动,就这么坐着,仿佛在缓等时光的流淌,在无聊消磨光阴的人眼里,白天与黑夜皆是无所区别的,吃与不吃,似乎也没有太大区别。时间就是水,缓从指间流淌,静静等待的意义就是,如果你认真细致地去感受,也许能感觉到水温,也许能感受到水纹漾过手指的轻柔…… 那个人将案上不远处的烛台轻轻拉到了自己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凑近了烛光前,而后,再探进了漾动的烛火里…… 秋娘大惊失色:“不可以这样的!不能……!”她很害怕,双瞳里透射出担忧与恐惧,随着烛火的漾动,那种内透的情感也在漾动……似水纹一般…… 但她却不敢上前阻拦。 那个人终于开口道:“‘她’来了吗?”她的声音很深幽,仿佛已经很多年没有开口说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声音极好听,有一种脆薄的上扬感,很磁很有魅力。听她说话,连女人都要不由自主地瞧一眼这说话之人有个怎么的模样儿。 秋娘回答道:“算着时辰,这会儿应是要来了。” 堂门果然有响动,秋娘警觉地贴过去,扒门缝边静等了一会儿,才敢开门。 门外原是外头守殿门的小厮,秋娘便问:“怎样,人来了么?” “来了来了,”小厮擦着汗,紧张地说道,“已放进来了,这会儿快要走来了,交代主人等着,我这便走。” 说罢,四下里一瞅,急匆匆地离开了。 秋娘关了门,又走近案边。那个人仍是挤在案前无所事事,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烛火看,可巧这时烛芯处爆开,震得人也要一惊,秋娘唬了一跳,那人却是面无表情,仍然一动也不动,好似这世间万物皆不能影响她似的。 秋娘不惊不怪,好似早就习惯了那人的反应,因说:“主人,可收拾收拾了,‘她’快要来了。” 那个被称作“主人”的女子,忽地转动了眼珠子,将目光集中在秋娘方才端进来的小吃食上:“这东西……挺入味的,小丫头做成了么?” 最后那半句话像是一语双关,秋娘略思索,因说:“甜酿饼是做成了,婢子教过的,她学的快,后来出锅的味道更好了,想是她回去学过。” “学过?” “是呀,”秋娘说道,“毕竟当年椒房殿的老人还在,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做许平君的拿手好菜,还是可以的。并不是非这甜酿饼不可,兴许还有一些咱们不知道的秘制,给陛下吃了,陛下也能想起许平君,便会生疑,咱们将陛下引到昭台的计划,便可成了。” “成就好,我等不及了。” 那个怪人捏起剪子,“咔嚓”一声,将烛焰里那根芯子给剪断了,火光“噗噗”的,似要溢出来了。但挣扎没多久,蓦地便熄灭了。 秋娘唯唯道:“主人放心,如果计划顺利,陛下很快就要幸昭台,咱们……马上就要见到陛下啦。” “你何以……如此确定呢?” 秋娘垂下了眉眼,却不回答。 她似乎也答不出来。 那个人有些伤感道:“我只是……想见见他。没想这么难,这么一件小事啊,就兜兜转转,要费这么多心思。” 秋娘安慰道:“主人不要太难过了,好事多磨。” 外头廊里有动静,秋娘登时住了口,被她称作“主人”的奇怪女子也肃耳听察,那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固了。 殿里灯火通明,几柄大烛彻夜照着,映得整个厅里亮堂如白昼。 那抹黑色的影子也映在绡纱帐外,被灯影拖得老长老长。 方才被守门小厮放进来的黑影,此刻就在门外。 秋娘向她的“主人”使了个眼色,微行了个礼:“主人,婢子去开门。” 那个人仍然坐着,动也没动。 她明明期待“客人”,此刻真来了客人,她却似满不在意了。 满屋皆是古怪。 黑影闪身进门,随在秋娘身后。 黑影摇曳而来,看那身段、走姿,像是个女子的模样。她着一身黑衣,戴肥厚的裹身长帽,帽上带遮纱,纱层密厚,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秋娘向她的“主人”引见:“……来啦。” 那黑衣女子立着不动,僵持一会儿,反被秋娘的“主人”嘲笑:“呵,来都来了,何必这副样子示人呢,怕人认出来?既入了上林苑的门,必是干净不了的;进了我昭台的门,那是更脏啦!这辈子与我霍成君沾惹上了关系,便永生也逃不掉了!” 原这奇怪的女子竟是秋娘对敬武所说,已死的霍成君! 当年失德犯错被罢黜昭台的霍成君,竟然还活着! 那周身被黑布裹密实的女子听霍成君这么一番冷嘲热讽后,也不恼,却向霍成君微谒了谒:“妾谒见皇后娘娘千岁,祝皇后娘娘长乐永泰。” 霍成君放下了烛台,轻嗤:“皇后娘娘?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皇后应居椒房,椒房殿……我才住过多久啊?” 她从案前立起,走近了那黑衣女子: “你从前诸多错事,我不再追究。目下我已不能撼动宫里任何人的地位,所以,你也大可放心,我只希望,你能帮帮我。” 我只希望……你能帮帮我…… 她霍成君,从前可曾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第42章 日暮沧波起(16) 那黑衣女子低着头,遮纱已经盖住了她半张脸,按说是瞧不清她脸上表情的,但不知为何,秋娘总觉遮纱下她的面上浮现出一抹诡异的笑。 秋娘不觉打了个冷颤,往后退了一步。 那黑衣女子向前谒了谒:“妾只怕帮不了皇后娘娘。” 霍成君并不慑黑衣女子的那种阴寒与诡异,她弹了弹指尖,冷笑道:“别跟我来这套!”便扬手,将案上一盏烛台推了出去,黄铜烛台落到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秋娘慌张地跪下来:“主人息怒、息……怒……” 那黑衣女子略一犹豫,竟也随秋娘跪在了霍成君面前:“妾知错,皇后娘娘海涵包量,妾感恩不尽!” 霍成君乜一眼,很是不屑,弹指道:“莫说你帮不上忙,我不爱听这个。”她起身走了两步,待靠近那黑衣女子时,便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黑子女子的颊边:“多年以前你能帮上的,现今,也是一样。” 那一身黑衣黑帽的女子已经够诡异阴森了,霍成君气势却更在她之上。 黑衣女子很勉强地退后一步,终于低下了头:“妾的忠心,从从前至如今,不曾有过一刻的改变,能为主人做到的,妾都会拼尽全力去做。只是……妾人微言轻,有些事情,妾在中间斡旋行事,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费心啦,”霍成君笑道,“你做不做得成,与你想不想做,是两码事。我只想——”她探手敲了敲女子心脏的位置:“看看你的忠心。” “妾的忠心在、一直都、都在。”她竟有些发噎了,她从未想过,霍成君远离天子、汉宫多年,却仍有椒房殿不怒自威的气势,与她说话,真是累呀。 霍成君将案上香炉揽了跟前来,捏一支银针,将香灰细细地拨出来,也不管有无弄脏案几;便开始拨弄上好的香料,将其装入小香炉中…… 她看似漫不经心,道:“……你都在这位子上了,以后,不许再说自己‘人微言轻’,你若还是‘人微言轻’,那我算甚么?” 那黑衣女子也是个聪明人,这话刚说下,便对霍成君的言中之意了然于心。因道:“是了,皇后娘娘说的是。” “还有——”霍成君顿了顿,道:“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尤其,是,你,懂吗?” 霍成君在笑,笑得浓醇美艳。她已经不是那个背后有权势滔天的霍氏为靠山的大小姐了,但却依然这样任性,行事不问后果。明明今日立于矮檐下,却仍不肯低头。 旁人是真怵她。 那黑衣女子抿唇,许久都不说话。 “怎么?”霍成君有些不高兴了:“……难道你还以为你是自由的?我早先便跟你说过了,如今的你我,是栓在一根草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忽而又有些自嘲:“我霍成君怎会落魄至如今的地步?!对啊,我甚么都没有啦,但你给我记住——我霍成君没有你丰衣富足,没有你自由,没有你快乐,但……我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哈哈哈,我有你的把柄呀!” 她孩子气地笑了开来,辰光仿佛倒退二十来年,她仍是个稚嫩的孩童,那样爱捉迷藏,那样爱作弄人。 那黑衣女子登时一怔,缓一瞬后,便叩跪在地:“皇后娘娘息怒!妾向来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不敢有丝毫怠慢,从前不敢,现如今更是不敢!妾愿听皇后娘娘吩咐,一切都听皇后娘娘的!” 她原以为她变脸这般快,又得迎受霍成君好一顿冷嘲热讽,但没想到的是,霍成君并没有顾及到这一处,她失了神,仿佛就在前一刻,灵魂即被人抽离了般,全没在意方才发生的事…… 她独自喃喃:“我甚么都不想要啊,我只是想……见见他。” “唉,”霍成君叹了一口气,“有时啊,我真羡慕你,至少你能轻而易举见到他啊!” “他”指的是谁,显而易见。主人这般多情,却无好的回报,连同路走来的秋娘都要忍不住落泪了。 黑衣女子道:“皇后娘娘莫急,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君上!” 霍成君摆了摆手:“罢、罢、罢!”她伸手,轻轻摸着自己梳好的髻,只觉指尖灼烫难耐——那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啊!她从前也梳这样的高髻,她张扬、自信,总爱君上的目光永远聚集在她身上……当年宫里的女人,只有她一人可以梳这样的高髻,旁人的髻子,碰了她,总要矮三分的。这是惯例!没法儿的,谁让她霍成君这么霸道呢? 她的手仍是摸着从前的高髻,又轻轻地,滑到了鬓边儿,从前多么乌黑油亮啊!现如今,白发间杂,许久不打理,竟不能看了。 她这么大咧咧的性子,这会儿却也想哭:“罢了罢了,还见他干什么呢?见到他,我也老了,有何用、有何用呢?” 宫里的女人,青春就是这样短暂。 才一眨眼的时间,流水落花春去也,回首再一年。 一年年过得多快呀。过着过着……弹指红艳老啊。 她就这么老了,在冷冰冰的昭台宫,虚耗这么多年。 半盏茶都未吃过,那黑衣女子便起身要走了。 霍成君也不为难人,只道:“你若有良心,就该好好做着我交待你的事。” 黑衣女子一谒,退道:“娘娘放心,有妾的一日,必不会忘记娘娘!” “不会忘记?”霍成君冷笑:“可真要谢谢你的惦记,原是你一直惦记着我,我才在昭台待了这么多年啊!” 黑衣女子一时语塞,没想霍成君会这样不给面子地反呛。 霍成君倚在门框上,默默看着那黑衣女子踏走在月光下,逐渐地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儿了。 秋娘走近来:“主人,去歇会儿罢……” “不累。”她摆了摆手。 “主人,她……可靠吗?” “你说呢?别忘了,她可是‘花药人’!与你一样的‘花药人’!控制她,我的这点儿门道,还绰绰有余……放心。” 第43章 日暮沧波起(17) 天未亮,敬武就提了食篮跑来了昭台,斜径岔口小道,却迎面撞上一个黑衣黑面好生古怪的人,那人遮纱面,长帽放下来,几乎裹住了整张脸。敬武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明显神色慌张,刻意避开敬武的目光…… 敬武狐疑往回看了看,只见那道黑影子走得匆急,略有些踉跄,她稍一怔,再回神时,那抹影儿早已消失不见。 敬武略顿了顿,便仍提了食篮往昭台宫走去。 辅首铜环叩击之声又一次响在寂静的夜里。而这时,夜色已渐渐被黎明的哨声唤醒,天边现了鱼肚白。 昭台终于起了生机。 敬武来过多少回啦,总是披星戴月悄悄地赶来,走时也尽可能不惊动任何人,因此她与昭台的这层关系,宜春/宫里无人知道。 她抬头看了一眼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昭台额匾,久无人拂,已被侧旁伸出的枝桠围绕,毫无灵性的一块额匾,逐渐生出青绿之意。 敬武走了进去。 九曲回廊之外,又是另一番风景。 秋娘收拾了残杯剩碟,点了一炉香,低声说着:“燎点儿香,遮遮主人身上的香味儿,那敬武小公主鼻子可灵得很,莫要教她识破了。” 霍成君仍然坐着,无半点要退走回避的意思。 秋娘提醒道:“主人,您趁早走罢?敬武公主已在门外不远处了,再晚怕是要撞上了。” 霍成君不动声色,扬手却折了瓷瓶里一枝鲜妍欲滴的桃花,搁鼻尖闻了闻,便拿手里把玩,她好不耐,一片一片地将花瓣扯下来,稍玩会儿,便又扔案上,再扯,再扔…… “她长得……是许平君的模样?” 沉默许久,她忽然这么问道。 秋娘揣不透霍成君的脾性,不知贸然提及“许平君”,她会否愠怒,因此沉默着不敢回答。 “像么?”霍成君追问。 “这……” “别不敢说,本宫又不会吃了你。”她的笑容明艳似四月天光:“本宫……好久不吃人了。” 后半句话任性之中却透着一股子无奈与凄凉。 是啊,她即便想“吃人”,也嚼不动骨头了。 “有……有那么……点儿……”秋娘犹豫着点头,回过味儿来,却又觉有些不妥,因说:“婢子……婢子早已记不清那许皇后的影儿啦,哪能说清像不像呢?” “你惯会说话的。”霍成君扯了一片花瓣,递给秋娘——她此刻明显心情不错。 “主人,您快躲躲吧?她……她快来了。” “可惜了,我少见她,连她长甚么模样,竟都不知道。”霍成君终于起身,将一枝被她扯得不像样儿的桃条扔了案上:“你收拾吧!”言罢,倒起身了,稍伸了个懒腰:“我得走了。你好好说,小丫头心机不深,能利用的。我想见陛下——你知道,越早越好,我要见陛下,必须见到。” 霍成君眸子深幽地望出去,又补了一句:“必须得赶在牙齿掉光、白发苍苍之前,见到他。” 她的瞳仁里映见了无边的寂寞,这失落却又执着的语气,听了真教人心疼。 “婢子一定做到。” “要不……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霍成君有些失魂了,她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翳,泪雾雾的,瞧着好不凄惨。 秋娘并不知道,她的主人,正濒临疯狂,那她自然要做一些稍显疯狂的事。 敬武跨进熟悉的殿楼时,霍成君已经“不见”了,空空的殿楼,只剩秋娘一人在迎等。 她熟门熟路地坐案前,原还是好好的,却不知从哪一瞬开始,便察觉了不对劲儿,她很快警觉:“秋娘,有人来过?” “这……小公主如何说吶?”秋娘很聪明,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说了假话,若被敬武识破,反会打草惊蛇。这样模棱两可最好。 “味儿不对啦。”敬武说道:“香料杂了旁的味儿,非但不好闻,还能生出恶心来,可不巧,我原不会这般敏感,只是对这香料间杂的味儿太厌恶,实在闻不得。”因将香料盒子往前推了推:“料混了,再好的香,也烧不出好味儿来,是糟蹋了。” 忽然内侧帐中有鼓掌声传来,敬武一怔,向秋娘道:“你怎还藏人吶?” 秋娘也是一脸懵然,想来她也是不知道帐中人会扬声走出来,这一步,是她们所布棋局中全然的意外。 而敬武,就是满盘棋局最意外的一枚子儿。有她在,横冲乱撞,不讲章法,便无人能知下一步该如何走局了。 既是意外碰意外,霍成君还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因笑道:“敬武公主好厉害的鼻子!你说的没错,香料自然是有问题的,而且……针对的就是你。” “不能吧……”敬武不惊不慌,也笑着回说,似是满不在意。 敬武这才仔细打量了那人,那原是个女子,很颀长的身材,着汉服素衣,身姿袅袅。再细看,才发现这女子已不算年轻啦,唇角勾勒是笑意,但总觉有些沧桑凉薄,那双眸子,盛满盈盈的深意,很是漂亮,但未免也太“深”了些,似一汪水,望也望不到底。这是只有上了点年纪的人才有的特征,保养再好的官家太太,即便容相年轻,眼底的沧桑却是瞒不了人的。那是年轻美人所不具备的。 “能呀!”霍成君笑起来当真是皓齿明眸,明艳动人,连敬武都不觉要看呆啦,却见她双手轻轻环臂抱,用最美最高贵的姿态,说出最狠最阴冷的话:“敬武公主,你所恶的香味儿偏是我喜欢的,哎呀,我调香时手一抖,添了不该添的料,你未防备,怕是吸入不少呢,这会儿,捂得肺腑都要灼烂了才好!哈哈哈……” “你,放的甚么?”敬武连忙捂住口鼻,当然已是来不及了,她也聪明,心下虽一时慌乱,但知在敌人面前乱了阵脚并非久长之计,后来反而有可能为敌人所掣肘,因顾自镇定下来,但面上仍装作惊魂未定:“你添的甚么料来害我?!这……这……”便指秋娘:“秋娘,这疯婆子是哪儿冒出来的?我与你一向感情交好,可从未有过龃龉呀!你、你可得帮帮我……” 敬武恨不能喊出来:我怕死我怕死!我就是要装作一副怕死的样子!有甚么话尽管倒,别磨蹭哇! 霍成君走了她对面,细打量敬武:“小脸瓜子还挺美。”便伸手挑她下巴,捏住,搓圆揉扁的,好没劲。 “再美也快烂啦!!”敬武喊了出来,心里再也受不住:这做坏人的都这么喜欢弯弯绕吗?唉,单刀直入该多好啊!省得她还得陪着演戏…… 霍成君凑近了她:“你细看我,真不认识了么?” 敬武转了转眼珠子,瞪大又睁圆,确信眼前这女子真是连眼熟也称不上,因说:“真不认识呀!” 霍成君笑了起来:“你见过女鬼么?” 敬武一怔,恍然大悟:“——原是你呀!”她脑中飞快地转过早前在上林苑雨夜中撞见那只游荡“女鬼”的情形……“你是……霍……霍成君?” 她记得秋娘说过的,她当时在上林苑撞见的“女鬼”正是失宠被黜的霍成君本人,但是……从秋娘的口中探知,霍成君可是早就死了呀!因受不住从高位摔下的落差,心高气傲的她悬梁自尽而亡! 眼前这个人……怎又是霍成君?! 还好敬武不傻,很快反应过来,瞪着秋娘道:“你在骗我?” 秋娘走近她,叹了一口气:“小公主,你猜得准,我原就在骗你呀。故主成君……并未死。” 瞧霍成君这破罐破摔的架势,秋娘便知今日是大事要成之时了,霍皇后要见陛下,今天,现时、现刻就要见! 计划被无端提前,她的心里,不免是有些紧张。 好在昭台宫向来人迹少有,敬武公主被困在此处,一时半刻是不会有人知道的。她们还有时间临时筹划,若走得准,今日是能达成霍皇后的期盼的。 霍成君单刀直入,不愿再绕弯子了:“少废话,本宫今日要借你的手一用……” 啥?! 敬武凛了凛汗毛…… 不是这样吧……这女人真狠啊…… 因慌急说道:“你敢这么做,太子哥哥一定剁了你的手!啊不,剁一只不解恨,一双奉陪!啊……有事好商量哇……何必这样……那个……哎我刚学会做桂花甜酿饼……陛下可爱吃……手没了就不能做啦,就没借口吸引陛下注意、没借口‘骗’陛下过上林苑……你、你……霍成君便、便见不到陛下啦!永、生、永、世,见不到陛下啦!” “……”霍成君拖了她的手去:“谁说……要剁你的手来着??”便沾了红泥,一个印子摁下去,帛布透了个底儿…… “这……”敬武翻了翻眼睛:“这就完啦?”刚才白吼了…… “过来!再借你的手一用,写个条儿给陛下,教他来昭台宫尝你做的饼子,我今日——一定要见陛下!” 看她这决心坚韧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急要见陛下是为了告御状呢!敬武晃过了这么个心思,便拿住不放了,心猜着难不成霍成君真要告御状翻案?听说当年霍氏被族灭,是因谋反案,若这铁板钉钉的案子真被翻出了“内情”,要告御状也是说得过去的。 “陛下不会来的……” “不会,我都计划好了,凭你的身份,你叫他来,他一定来。” 敬武只觉眼前这人忒奇怪,她凭啥有这样的自信?她不知自个儿见弃君王多年么?陛下才不会拿正眼看顾这个公主一下! 敬武好心提醒道:“我是母后最小的孩子,我的出生,克死了母后,父皇因这事深恨我,这么多年将我弃于长安街隅不顾,他根本不在乎我死活,更不会因为我的一封帛书而纡尊降贵来昭台宫探我……你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啦。” “哦?”霍成君不为所动:“敬武公主?” “是了,是我。” “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打赌?”她打过人从没打过赌啊…… “赌你父皇必来!要不要试试?这样吧,我们也不必拐这些弯子了!”霍成君减了好些繁琐细节,直入主题:“本打算让你做那个什么饼的……托地宫下某个人的福,引你父皇过昭台宫来,我与他见上一见。但目下看,也是不必这么繁琐了,干脆你我都摁血书,我言称要杀了你,你摁指印求救,试你父皇会否因为你而孤身犯险入我昭台来,如何?” 敬武想了想,还是决定先点头保命要紧,因说:“那话先说好啊,你给我吸的那个什么怪味儿的香,到时你得给我解药——你看我喘都喘不过来了,难受的很。” “很难受?” “那不然你试试!” “……” 霍成君还算好说话,拿布撕拉结成条状,将敬武缚了起来,绑椅上,稍作准备后,便教秋娘拿了解药来,过水喂敬武吃了下去,并未让她受太多罪。 “你这会儿绑我,是不是早了些?上林苑离建章宫,还是有些脚程的吶!”她好像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但是霍成君好像不打算放她了。 那封求救的帛书也已派人送了出去,按敬武的办法,直送太子宫,在面呈陛下之前,先由太子过目。因太子太在意这个妹妹,若他看见了,必会痛哭流涕去求皇帝,将血字帛书亲手面呈陛下…… 这样就能够确保帛书最终一定会被陛下看见,而不是夹杂于大臣的奏章内,过好几日才被君上发现。 敬武还挺聪明。 这丫头果然是聪明的…… 霍成君走了过去,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她此时的“合作者”——被捆缚的小公主敬武,忽地,扬手一个巴掌,狠狠落了下去,砸得敬武呛出了眼泪! 敬武发懵地瞪着她: “你干什么?!” 第44章 日暮沧波起(18) 霍成君这个疯子很玩味地看着敬武:“就想揍你一顿。” “你不正常啊!”敬武又恼又怒,冲她喊。 “是有点不大正常,”霍成君将手掌收了回来,好玩味儿地把弄,看了又看,因说,“原是挺正常的,这么多年关在昭台宫,疯也要憋疯啦!你好像对我还挺有气?呵,你不去问问你那个狠心的父皇,他为何冷待我这许多年?我对他有气才是。” “你便是为这事揍我一巴掌?为我父皇?” ——真是个疯女人哇!父皇欠的债,要她还? “不是。”霍成君扬起眉来,好凌厉骄傲的模样。 “唉,”敬武叹道,“气儿撒我身上有甚么用呢?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大汉辟土开疆近百年,可有过我这么倒霉不受宠的嫡公主?你恨父皇,我且还对父皇存着气呢!” “小公主,我都说了揍你这一巴掌我心里舒畅的很,”霍成君凑了近来,她的脸在敬武的眼前逐渐放大,待差点儿要贴上了,她才说道,“不是因为你父皇!不是、不是!!” 她孩子气地连说了好几声“不是”,敬武撇过头去,口里“哼”了一声,跟个孩子似的与她赌气:“不是便不是!反正我都知道啦,你脑筋是有些不清楚!” 这话霍成君不爱听啦,因伸手将敬武整张脸框了过来,别住,使她动弹不得了,才瞪着她道:“敬武公主,我告诉你,扇你这一巴掌是因为我实在讨厌你这张脸!” “长得漂亮就讨厌?”敬武也是个不怕死的,平时讨巧饶舌甚爱,这会儿对上了霍成君,竟觉无人再这么“讨厌”了,仿佛不与她贫舌弄巧一二,便打不起精神似的。 “得啦,贴金挺利索,”霍成君轻拍了拍她的脸,“我告诉你,因为你这张脸,教我想起我生平顶讨厌的一个人!平时还不觉得,今儿这么瞧着,还真有几分像——你说我烦不烦你?” “谁?”敬武心里有些底,但她还是这么问。 “你说你长得像谁?” “君父。”她毫不犹豫。 这女人原已转身,没想听敬武自言长相似皇帝,竟跟发了狂似的,折身摁住了她的肩膀,疯狂地搡她:“你像谁?!……你也配?!!” 敬武被她搡得晕沉沉,只觉天地都在眼前旋转,只好喊停,没想这疯女人当真是疯了,非但不理,反而变本加厉! 敬武好生可怜,被撞得苦胆汁差点也吐了出来…… 敬武也不冷静,反激她:“本公主就是长得像皇帝!就是像我父皇!你发甚么疯……晃死了我我也长得像父皇……啊……哎哟!” “陛下?”她一怔,忽地住手,那双眼睛里雾蒙蒙的,像是刚哭过,但又分明没有眼泪。往深了看,却觉眼底涵蕴有些痴惘了,里面有一种久远的,幽深的情愫,暗潮涌动…… 霍成君有些发愣,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又傻笑,扳着她的脸,转过来与自己对视。敬武仔细瞧了瞧她,好像发现了不太对劲儿:“喂……”抬头瞥见秋娘在向她使眼色…… “嗯……啊?”敬武也用脸部表情“问”秋娘。秋娘很快做出“应答”——她极不情愿地承认了敬武的猜疑,一番顾虑之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狠点了点头。 在自己的疑惑得到确实之后,敬武躲开霍成君的纠缠,从霍成君不断摇摆的肩胛与脑袋间隙,与秋娘进行“眼神传递”: “什么时候的事?” 敬武是真好奇,这女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正常的?看这样子,还不是小疯,瞅着挺严重。 “早几年了,看也看不好……”秋娘在抹眼泪。 啥?!早几年就这样了?? 敬武欲哭无泪,为甚么不早说呢!那她现时被绑成这个样子,万一霍成君疯劲儿又上来了,没掌握好“火候”,把她给折腾死了怎么办?! “请……过……太医令……了?”敬武艰难地摸霍成君脑袋摇摆的幅度规律,凑准了机会能找着间隙与霍成君身后的秋娘“眼神对视”,便问:“看了没有哇?” “这处荒僻……”秋娘抹泪:“为陛下见弃的宫妇,哪能那么容易请着宫里的太医令来瞧病……” “唉,有病还是得治啊。” 敬武大发感慨。 一旁的秋娘很是无奈,叹息声不绝。 “一直都这样?” 秋娘点头:“时好时坏,好着的时候,人清醒的很,与从前一样,对样样事物都讲究,甚而到了苛刻处。也爱美,打扮起来的时候真是漂亮啊,同当年一般光彩照人。可不好时么……真是可怜!有时看着邋邋遢遢的,有时又很暴躁,劝说不停的,爱打人,甚而会举刀子伤人……” “这个……我知道,我……正在领教……”敬武冷汗涔涔,眼瞧着那状况之外的霍成君已挥刀向她,便有些扛不住:“那个……秋娘啊……通常这种时候,你们都不……不救救受害人的么……” “通常这种时候,能被戳被捅都算是福气了,若谁有阻挡的,那可完啦,主人定会以命相搏,不死不休。” 以命相搏……不死不休…… 敬武还不死心:“那……这个……依你的经验……我能……能……撑到父皇赶到么?” “……” 建章宫殿门紧闭,方才进谒的太子殿下被皇帝使出,命于太子宫候命。但太子不肯回去,执意跪在殿外等候陛下回音。 他还年少,永不知陛下心事沉着为何。昭台宫……皇帝是不能轻易去的,甚至应该说是,他此生都不愿去。 但太子不懂。 皇帝负手于殿下踱步,眉头深锁,好一会儿,皇帝仍心不在焉:“摆驾——” 殿下那人立在灯影阴翳下,目光时时刻刻围绕皇帝转,见这么,因说:“陛下决定了?” “阿妍,你说,我能不去吗?” “陛下到底还是原谅了她。”她为平君感到不值。 “原谅?”皇帝冷嗤:“说远了去,朕这一生都不会对昭台谈这二字。” “那陛下因何……”她不敢再赤白白往下说去,便只能点到即止。 “朕的敬武在她手上!你告诉朕一个不去的理由?” 艾小妍语塞…… 皇帝已领头往殿外走,边走边急说:“奭儿随朕同去便好,你不要出现,你是朕拿捏敬武丫头的最后一个筹码。敬武性子难摸,若没你,朕还真吃不住她。” “诺。”她跟在皇帝后面,眼看着皇帝离去。 他已记不得有多少个年头没见过昭台宫里那个人,他更摸不准霍氏此举是为何,缚捆了他的女儿,逼他前去?其中若说没诈谁也不肯信的,他的亲军自然不肯让他孤身涉险,因此极力反对他幸昭台。就连他的奭儿,虽主他入昭台,也只求他远远看着,拿条件赎出思儿便好,绝不能使陛下涉险。 昭台在众人眼里是那般可怕。 但他还是来了。 原来昭台的春/色从来不逊旁处,新绿攀枝头,满汉宫的旖/旎从来也未曾漏掉过昭台。 皇帝站在墙外,注目一枝探出墙来的新绿,停驻好久好久。 他在给时间。给昭台一点时间。 “陛下御驾——幸——昭台宫——” 这尖锐的声音已多少年未曾响在她的耳畔。 霍成君一怔。 复泣涕零如雨。 她遮面,怔怔地流泪。哭过之后又笑。 笑过之后,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蒙了满脸。 霍成君放下了手中的刀子,向敬武又哭又笑:“你这小贱/人,你听见了么,陛下来啦,陛下要来接我回去了……你,休想抢走陛下!陛下念念不忘的,只有我一个人!从来只有我霍成君一个人!” “一个人就一个人……”敬武搭腔,道:“那个……你试试给我松了绑呗?” 苍天啊!她真后悔了啊!她得多蠢才能答应霍成君这么个欠考虑的赌约啊??霍成君瞧着好好儿的,谁知道她那么有问题哇! 敬武悔的几乎要泣血。 她的说话声却没能吸引霍成君的注意。 霍成君僵愣在那儿,侧对殿门,好似在痴傻等待着什么。 她满心神都被黄门郎那一句“陛下幸昭台”所攫住。 陛下幸昭台…… “哈哈哈……”疯妇傻笑着:“你听见了没、听见了没?陛下要来看我啦!陛下要来昭台宫……接我回去了!” “……”敬武好困啊。 霍成君揩了满面的泪,忽然返神,胡乱地将脸抹开,她未施脂粉,这么一折腾倒也没能花了脸。 她喃喃道:“秋娘、秋娘吶?陛下要来啦,快、快把我的脂粉盒子拿来!” 便在殿中痴傻地笑。 敬武忽觉好心酸。原还是这么好好儿的一个人,怎忽然便成了这副模样儿? □□困人啊。 霍成君如是。 她父皇,亦如是。 第45章 日暮沧波起(19) 殿门外走入黄门郎、从侍,列两队并立,排出一条道儿来。而皇帝,自他们之后,缓缓走入。 她遮面。躲远远儿的,竟不敢看皇帝。 敬武觑见霍成君虽是疯癫,但面上有赧然之色,挺羞怯的,像个深闺中的小姑娘。她小心翼翼地涂抹脂粉,但惶急之中未免抹得太仓促难看,有些洇了。原是那样的美人,此刻瞧着半是滑稽,不免教人唏嘘。 金风玉露一相逢啊。 多年未见,故人仍在这里。 那样痴痴傻傻地等着。 皇帝微怔忡,瞧光阴在她鬓发间洇透,仍是十多年前的模样儿,气度风华却似变了个人似的。 皇帝君临天下,气宇威严,入门少顷,便转头居中坐下,如入空境。 空气凝滞。 她识不得君王了。 秋娘打先谒了个礼:“婢子祝陛下万年无极。” “免。”君王一字呵出,那目光便落了敬武头上。 “父皇……”敬武无奈露出求救的神情,皇帝很快挪开了目光,因向秋娘道:“怎么回事儿?” 秋娘跪在地上,腿肚子直打哆嗦。 “父皇,……她,她疯了。” 皇帝没好气,瞪了瞪敬武:“朕有眼睛。” 霍成君火气盛极,听敬武这么一说,回身便“赏”了她一个巴掌:“小蹄子!暗里敢数落本宫!” 那盛气凌人的模样儿,活脱便是当年椒房殿的霍皇后。 光阴恍隔十数年,她又回来了。 皇帝一愣。 她却如同着了魔似的怔住。举起的手僵在那里,呆呆看向皇帝。 她的嘴唇轻轻动了动:“陛下……” 两行眼泪便流了下来。 皇帝没吱声。 “陛下,是臣妾不好,臣妾戾气太盛,妾知你不喜欢的。” 说着便局促地搓了搓手,仿佛不知那手要放哪儿。又转身去摸敬武的脸,好仔细地帮她揉——“妾不是故意,还……还疼么?” 霍成君温柔示弱的时候又是不同的样子。 敬武惊愕不已。 这……这人变脸似乎也忒快?果然失心疯,时好时坏的,与她在一处,日日都是一出好戏哇,当真受不住。 皇帝却皱了皱眉。 “陛下……陛……下……”她搓着手,低喃,只会说这俩字啦。 皇帝有些不耐烦了:“给敬武松绑吧,朕要带她走。” “什么?!”她几乎要惊跳起来:“放了许平君那个贱/人?陛下……你凭甚么要求臣妾这样做??你还念着许平君!臣妾竟半点没她好么?” 她言语刻薄,乖张地立起尖刺保护自己,却没防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冲破这伪装的面具,一眼被人窥探到底。 她的眼神空茫茫的,装着另一个世界。 那时,皇后还是许氏。 陛下深爱许皇后。 他是天底下最深情的君王啊,可这深情却不是对她霍成君。糟糠之妻不下堂……有时,她多羡慕那个长于民间,与君王刘病已旧时便相识的民女许平君啊。 如今,许平君早已埋入黄土化作朽骨,君王却仍慕恋她。 黄泉碧落,天人永隔,仍慕恋她。 敬武心思着,这霍成君可真是废了,怎痴傻成这副样子啦?她被捆缚,完全动弹不得,她与君父、皇帝亲军之间,隔着挺远的距离,更隔着一个疯癫的霍成君,……父皇想救她也不能啊。 更何况,霍成君此时状态已不算正常人,她的想法、做法无人可揣度,万一发起疯劲儿来,将身旁烛台给撂倒,点着了帘子,可怎办?亲军羽林卫必是全力护驾的,她敬武可算个甚么呀!那可是必死无疑啦。 皇帝因起身走近:“朕不许你言语刻薄她半句。”皇帝牙目恨恨:“她已不在啦,——朕原本有个蛮好的家庭,朕儿女成双,父慈子孝,……最后成个甚么样?这一切,皆拜你霍家所赐。” 他的深恨埋在眼底。皇帝虽说着往事,恨意渐上心头,但他的语气却极平静。平静的不似凡人。 而是一个帝王。 “儿女成双?!”霍成君呆怔地站着,眼睛空洞的仿佛一颗黑色的曜石,她觑着君王,眼底已无半分情绪,却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刘奭也掺了进来,责问她:“你为何要这样伤我母后呢?害我与思儿,自小孤苦……” “自小孤苦……呵呵,”霍成君冷笑一声,仰头瞧着君王,道,“敢问陛下,你心疼嫡出的孩儿‘自幼孤苦’,那我的孩儿呢?陛下别忘了,我是继后,我生的孩儿,不管你有多不喜欢,她也是正正经经嫡出的!” 她此时又仿佛十分的清醒。 “朕的喜好,与嫡庶无关。” “陛下……你老了。”她忽然抬手,想触碰君王的脸,分明离得那样远,却又像马上就要碰着了,捧回一把空气…… “你也是。”君王微怔,终于盯着她瞧了会儿,这样说道。 她默默落泪,叹息道:“红颜老的真快,我真该死,死了……便不会老,便能把最青春最美貌的年华深刻在君王心里,是么?”她苦笑:“这样说来,是我母亲成全了许平君……陛下,你知臣妾有多羡慕许平君吗?真愿是她,便能永远把握住美貌,永远拥有君王不变的心……” “你不配与她相提并论,”皇帝连看她一眼也不屑,“平君名讳,朕不愿听你口中提及。” “呵,”霍成君冷冷一笑,“许平君!许平君……我偏要提!瞧你能拿我怎么样!” 敬武这时不安分地想要挣松束缚,不小心滑了跤,连椅带人都给跌了地上,这巨大的动静惹得众人盯上—— 霍成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被惊醒了意识,她忽然窜起身,一把将敬武拖拽起来! 敬武原就被绑了椅上,这摔下也连着椅子没能松动,跌得她好生疼啊!这一下猛拽,她更没缓过神来,额头磕了地上,砸得她眼冒金星。 这还没完,霍成君竟一把拽起她的头发,将她的脖子往后狠扯!敬武疼得龇牙咧嘴咝咝窜气儿—— “你……你轻点儿!” 霍成君没听,竟又腾出一只手来,狠掐她的脖子! 敬武真觉喘不过来了…… 她差点就没了意识,模糊中,好像听见兄长在喊:“放开妹妹!你快放开!”她觉得兄长的声音忽远忽近,好不真切…… 刘奭被两员羽林卫架着往后拖,他不肯,蹬直了腿朝前挣,两厢里这样僵持——皇帝忽然大喊: “霍成君!你要拿思儿怎样?!” 刘奭一怔,也停下了动作来。 “陛下心疼啦?”霍成君又哭又笑:“臣妾惶恐啊,终究还是掐着陛下重脉,陛下不敢往前啦?陛下你好心机啊!——私底下这女娃儿多不受宠,实则呢?陛下宠之不能,竟为她盘算这么多。臣妾的孩儿好苦啊!臣妾的孩儿……何曾被君王相看一眼?陛下!臣妾心里头好生难过!” 她便加重了手头的力道,疼得敬武真想哇哇大哭,若能哭出来也是好啦,但被这歹毒的女人掐着喉咙,怎么也哭不出来。 喉间难受极了,想吐又不能,强忍着却又憋得伤,敬武第一次觉得这样无助害怕……她觉得自己快要死啦…… 平时若遇危难,只要有兄长在,都能化险为夷,她怎样也不怕。这回却是完全不同的,不仅兄长在,连她那高高在上的父皇也在,却好似全无助力…… 碰上了这么个疯女人,只能等死。 她好害怕。这种害怕是从心底里窜起的,掺着一种绝望,似火一样,在她心里烧了一片旺。 “陛下,你瞧着我……”霍成君忽然道。 “朕不但瞧着你,朕还瞪着你。”皇帝危难之时还有一点儿幽默感,敬武哭笑不得,她平时怎没发现这一点?皇帝怒目:“你的手头敢再紧一点儿,朕就让‘她’死!” 霍成君一惊:“谁?” 她心里明明已有了答案,却仍然有些不敢相信,再追问了一遍。 “你说是谁?”皇帝冷冷道:“朕一向视‘她’为耻辱!朕总想,平君的女儿才是温婉善良的,而你的女儿,只能是骄纵戾气的!活着也招惹人讨厌!你若手头再紧一点儿,朕回头就砍了她!” “陛下……您说……我的小女儿……还……还活着……”她有些激动,声音发噎。 “是活着,但她快死了。” “……陛下,求求你,不要这样做……臣妾好苦啊,那个可怜的孩儿生下来,臣妾就没看过几眼,才几天吶,就被抱走了。臣妾抢也抢不过。” 她饮泪,声声哽咽。 皇帝尽以为他的计谋要得逞啦,三言两语就能哄骗霍成君放开思儿,却没想,这女人是真疯了,先时还有些松动,及至后来,竟索性破罐破摔:“陛下抢走我的女儿,这十多年来母女分离,不能相见!如今……也是不用见了!我……我很快送许平君的女儿去与她地宫下相会!” “你住手!”刘奭差点甩开羽林卫,直要冲了上去。 “她快死了,霍成君,你的女儿,就快要被你掐死了。”皇帝眉色淡淡。 这一言,却如平湖入石,涟漪圈圈点点涌不断……她哭着,便又笑着:“陛下,您……您说甚么?” “父皇?” 她的手逐渐地从敬武脖子上松开…… 空洞的眼眶里终于又爬出了最后两滴泪。 “你可以掐死她,朕省得清净。朕是不爱她,朕厌烦了她是你女儿。” 第46章 南园遗爱(17) 这几日刘病已有些魂不守舍。与彭祖一道下了学,也不太肯去许广汉家了,每每路过,彭祖要去寻俩小姑娘玩,总被病已三番四次找理由阻下。 彭祖心大,并未发觉病已心里面想个甚么。 病已却早早儿把平君看成不一样个人,每见平君,他总是想起张贺夫人说的“平君已许了人家”之事,总有一种错觉,恍似平君负了他似的。 这日下了学,彭祖见病已三推四阻不肯去许广汉家,便才觉得不对劲儿:“病已,咱们好久没去找平君、阿妍玩啦,你也不闷么?” “不闷。” “你最近怎样,发懵似的,跟丢了魂儿似的……” “……”刘病已直想说“问你伯母去”,但依他的性子,这种话,他必是不肯开口说的。便噎住了,也不再说话。 再者…… 这种事,问张夫人又有何用呢? 当是要问平君的。 这么大的事儿,平君怎么不告诉他呢? 许是……在平君眼里,他刘病已从来也不算个甚么,即便算啦,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无足轻重。平君又为何要将自己的终身大事说与他听呢? 是啊,平君甚么也不知道。 刘病已叹了口气,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拖着彭祖就走。他也不顾彭祖了,只管自己抽身离开。 彭祖一时未反应,还没来得及喊呢,院里一个声音已经抢在他前头响了起来:“是彭祖、病已吗?哎,你们俩多久没来找平君玩儿啦?怎不来呢……也不知平君天天念叨你们呢!” 原来是平君的母亲正在院里喂鸡,才拿了个食盆子出来,忙干活吶,却瞥见院子外面两个孩子正说着话,也不进来,便招呼他们。 “来呢,来呢!婶子,我们可想平君!就是下学晚,温书磨时间,被我爹绑家里磨工夫呢!便耽误了来找平君玩儿的‘正事’!”彭祖嘻嘻笑着,便趁机招呼病已:“病已,快进来呢!咱找平君一块儿出去玩儿!”他好没皮没脸,不忘嘻嘻加一句:“还是‘正事’顶要紧!” 许母笑道:“娃儿混说呢,‘正事儿’?习学识礼才是正事儿!寻平君玩算个甚么正事呢……”说着便探头往里喊:“平君,你快出来罢,两个小祖宗来寻你玩儿啦!别没事往里闷着,也要闷出病来的。” 刘病已有些局促不安了,进也是错,退也不好,因说:“彭祖,我不进去了,你玩儿罢。”便要走。 张彭祖几步便追了上去,扯刘病已衣袖道:“病已,你怎么啦?瞧着脸色不大好……” “可能染了风寒……”他一头扎进风里,闷声不再说话。 “病已……哎……你等等我……” 没一会儿,张彭祖只身折了回来,他被刘病已这一派反常举动弄得糊里糊涂,许平君接了她娘的活计,撒一把食粒子投给鸡吃,抽空问:“彭祖,我娘说病已来过啦?怎不见他人影儿呢,就你一个?” “……谁知道病已犯的甚么傻劲儿呢,一个人晕沉沉的,这几日都是这样,喊他玩也不得劲儿,像病了似的。” “莫不是真病了吧?”许平君有些紧张地问。 “哪能吶,看着也不像,他再怎样也是龙子龙脉,著过属籍的,他若有个甚么头疼脑热,今上不动,我伯父也必不能不动呀!肯定会请太医令来把脉,多少能知道动静的。我近日可没听说过伯父给皇曾孙请过太医令瞧病的……” “那是为甚么呢……”许平君端着喂鸡的食盆子,若有所思。 “哦对啦,平君,听说你要嫁人啦?”张彭祖笑嘻嘻一揖,拿她打趣道:“恭喜——恭喜呀!” 许平君被他这么一弄,臊红了脸,别过身去:“不理你了!” “别啊,平君——”张彭祖笑道:“这是多好的事儿啊!” 许平君停下脚步,转过来瞧彭祖:“被你嚼道,好事儿也变不好啦!” 那时她还年幼,是个被人言说一二便要羞红脸的少女,她对婚姻之事并无太多主见,父母说好便好,父母给她说了谁,便是谁了。 就像她觉得病已也好,彭祖也好,可父母并没有给病已和彭祖说亲搭线呀。 女孩儿家,终要嫁人的。她现下是还小,但说了人家,便不同啦,她从此便有了婆家,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往后嫁一人,生一群儿女,开开心心地过下半辈子。 这样的生活,也是很好的。 彭祖挠了挠头:“平君,你不觉得你还小么?我叔、婶子这便急着要把你嫁啦?”他总觉得,平君说了人家,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往后他们四个一块儿再玩的日子,也是过一天少一天啦。 “并不是马上成亲的,”许平君面露赧色,说道,“现下是小……不过娘说,女孩儿家,不早早说了亲事,岁数往涨了,便少有人要来说媒了。还是早定了的好。” “这也太早啦……”彭祖吐了吐舌头,不满道:“难怪病已要生气呢!” 许平君一惊:“病已……生气啦?” “嗯!”这是个不会藏心思的主儿,听许平君这么问,他便将头点的跟拨浪鼓似的,说道:“他刚跑走了!我问他呢,他说你要成亲啦,不跟咱们玩了!这一问,从你口里得了话,我才知道病已说的不是假话!唉,平君,我婶子也未免太急了些,你还小呢,便要把你嫁了!”他“义愤填膺”:“难怪病已要生气!我也生气呢!” “真……生气啦?” 值当么!许平君有些不解,女孩儿家嘛,总是要成亲说人家的呀!也不是她做主的,爹娘的愿望,她孤身之力能违背么?! 再说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如此的…… “当真生气啦!”张彭祖给她出主意道:“下回你见了他,好好赔个不是就成!病已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才不会跟你一般见识。得啦……平君,你也别觉委屈,咱这四个人中,你是第一个说好婆家的罢?” “嗯,是啊……”许平君点了点头。因说:“咱这四个人……那个……就我一人是说了人家的……阿妍没说人家……你和病已嘛,好像咋说也说不上婆家的……” “……”彭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口误闹了笑话。因挠挠头,笑着:“那也是,我堂堂男子汉,也不稀罕‘说婆家’呀!嘻嘻……” 隔日阴雨绵绵,许平君坐庑廊下与阿妍裁鞋样子呢,忽听院子里木栅栏门有动静,两个姑娘便同时看了过去…… 却见了两个落汤鸡似的人物站在那里,这雨点子极密,打得他们睁不开眼。 阿妍笑得合不拢嘴,因撑着腰说道:“怎回事呢,也不进来,雨下这么大,蓑衣也不穿的,被雨砸成落汤鸡,该的!” 许平君也站了起来,朝院子栅栏门喊:“快进来吧!站外面做甚么呢,冷成这个样子!进来了我和阿妍给你们煨汤喝……” 张彭祖艰难地抹开了一脸的雨水:“平君,那你得先给咱们开门哇……” “……” 刘病已呆呆地站在那里。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来,淌过两颊,落进嘴里…… 他的头发、两鬓,甚至眼睫,都在淌水,他此刻就是一个雨人,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全身都在淌雨水…… “咋啦,彭祖病已你们……”许平君无奈地回身进屋去拿毛巾…… 两厢里虽是接过了毛巾,可病已仍是呆立着,也不擦,待彭祖拾掇干净了他还立着,彭祖一声吼:“刘病已!你要病呢!且病得不轻!”因抢了毛巾来,胡乱地给他往脸上抹开:“擦干净……冻死你得啦!” 刘病已转了转眼珠子,看看他,不说话。 “咱们往屋里坐。”张彭祖说道。 许平君不肯:“鞋样子还没裁描好呢!今儿得空,自然不能歇的!” 艾小妍喜爱雨天,庑廊下搬一个椅子坐着,舒舒服服的,手里头能做事,心里头也能想事,她自然也是不肯搬的:“正做着活呢,你少废话,张彭祖,你尽会吃,甚么也不做的,别阻我和平君做正经事!” 张彭祖努了努嘴,刚想辩驳呢,却又不干啦,甘心吃个哑巴亏:“算啦算啦,说的咱哥俩跟个废物似的,会描裁鞋样子了不得?” “是了不得呢!”艾小妍立着叉腰道:“你会么,会么会么?巴巴儿只会靠着旁人吃饭!” 张彭祖偷瞥了一眼刘病已,便决定自个儿吃个亏,将这犟脾气的丫头引开再说,便道:“旁的不说,你依仗气势欺人呢!不然咱俩往里头说说理儿去?” “为何要去里头说理呢?是有理的,哪儿说不清?”便明指了这地方:“咱们便在这儿说!” 张彭祖懵了,这丫头怎这样不会看人眼色呢?因连拉带扯将艾小妍推了里屋去。 庑廊下,便只剩了许平君与刘病已两个人。 第47章 南园遗爱(18) 过许久,病已也不说话。许平君倒是仍和往常一样,待他们这几个小伙伴,一贯能谈笑的。因说:“病已,你怎好久不来找我玩儿?” 当年少女情窦未开,不知人事,这便苦了刘病已,他也不好说开,但再像往常那样谈笑,对他而言,也是不能了。 他蹲下来,靠近平君,手里捏一方鞋样子,轻轻摩挲样式上细密的针脚,却仍然久不说话。 这是最贴近的距离,他几乎能听见平君的心跳。 他抬起了头。 从这个角度,正好能望见平君的眉眼——她比小时候长开了些,嫩生生的脸蛋像是刚淋了水似的,一双眼睛汪汪的,流眄有光。 “病已?” 许平君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将鞋样子搁旁边杌子上,探手去摸刘病已的头。刘病已跟个孩子似的,这时将脑袋搁了许平君膝上,嘴里喃喃:“平君……” 许平君歪着脑袋细听…… 他含糊着:“平君……莫要走……” 许平君柔声道:“病已,我在这儿呀。” 还是少年心性,不通男女之事,也不觉男女之别,他们仍像个孩子似的。 “那不是,你……你就要走啦。”他含糊着,也有些迷晕晕的,恍觉在梦中,也不知自己在说些甚么,更不知何时会醒……若“醒”来,只怕平君也要不见了。 “不会,病已……我就在跟前呀!我不会走开……”她轻轻抚着病已的头,柔声对他说。 刘病已忽地睁开眼,深深望着她。 许平君被吓了一跳:“怎么啦?” 他不说话了。 “病已,会不会有点冷呀?给你煮碗姜汤?” 他看了一眼庑廊外潺潺落下的雨滴,尚有一点理智,说道:“平君,去给我拿件蓑衣吧,顺便将笠帽也带上。” “你要回去啦?”许平君有些犹疑,因看庑廊外绵绵不断的落雨,说道:“这雨停还要一会儿时间呢,病已不着急,你先坐坐吧,待雨停了再走。” 见刘病已脸色不太好,许平君也不再多问,回身便进屋去拿蓑衣笠帽,待她出来时,刘病已已不见了踪影。 她站在庑廊下,望檐下漏雨滴答,天地茫茫混沌一片…… 忽觉怅然若失。 这之后,病已再也没来找过她。她原是平静一片的,这会儿却觉不对劲了,心仿佛被生揪着,酸酸的,胀胀的,极难受。 偶尔想起病已,会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漫天席卷来,心好像缺了一块儿,怎样也圆不满。 病已此时竟在做些甚么呢? 半大的小子有了自己的心思,竟也会盘磨了,张夫人正为这事犯愁呢。这傻小子竟有一日来寻她,恳求她圆融许平君许人之事。问半晌这小子才说出自己心事来,哎!张夫人狠拍一下大腿,这可怎好呢! 便劝着刘病已:“平君之事,已是无可挽回了,病已莫急,我与你张伯伯这两年便好好物色,一定为你说个好姑娘。” 这刘病已是个直心子倔的,因说:“病已有了这心思,便是再也不肯改的了。病已自幼孤苦,无人可求,所能想及求恳之人,只有张伯伯与张伯母,望伯母帮帮病已呀。” 这张夫人也是极心软,听病已这么一说,便想起了病已孤苦的身世,不免暗中伤怀。如今又出了这么个事,若不能遂病已的心愿,那这孩子……当真是太苦了呀! 张夫人伤感道:“病已,这事儿……真是无可周转了呀!平君已经许了人,婆家是内者令欧侯氏,与他们许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俩孩子年岁也相当,据说欧侯氏的小儿子才学不错,相貌也好,与平君甚是相配。这桩亲事,又是平君她爹主张的,两家人极能相看,大家都是喜欢的……” “那平君喜欢吗?” 他像个稚嫩的孩子,总觉还有希望,那么一点儿,渗进缝里的光亮,亦能将他整个心房照亮……他那么小心翼翼地问着—— 那平君喜欢吗? 那么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答案。 他总觉还有希望。哪怕只是一点儿,他也要不遗余力地去争取。 “谁知平君是怎么想的呀?”张夫人道:“不妨平君喜欢不喜欢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许广汉能做的主,都为平君做啦。平君她爹所想的,便是平君想的。” 那也是有理的…… 平君能有甚么想法呢? 平君想不想的,都不重要。 刘病已垂下了眼睫。 许久,他仰头嚅了嚅,道:“伯母,那……还有回转余地么?半分,哪怕只是半分?” 张夫人叹了一口气:“平君若未许亲,这事儿是好办的。可她已许了人家,这退婚弃约的名声可不好听,将来也妨害了平君——她可是要被乡里街坊戳脊梁骨的。” 刘病已失魂落魄地离开张府时,天已黑透。 他低头走,只瞧路,不看前方。这一恍神,迎头撞上了正匆匆往府里赶的张贺。张贺见他这般失魂,不由一惊,因问:“病已,这是病啦?” 他一怔,见是张贺,积蓄许久的悲伤如洪水般泻下,一头扑进张贺怀里,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张贺轻轻抚慰:“孩子,这是怎么啦?哪里不舒服?有人欺负你啦?只管与张伯伯说,张伯伯定为你讨个公道。” “张伯伯……我想出京去,能否向陛下讨个恩典,派我离京去……” “离开长安?”张贺大讶:“病已,你离京去做甚么呢?” “随便甚么都行,只要能离开长安,随便安个名目,派个差事,病已都能胜任。” 月色皎皎,照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瘦小的轮廓。这小小的少年,被这荧色的月光包裹。仍是多年前的孤寂。 病已还是那个病已。 张贺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瞬,他仿佛看见许多年前裹在襁褓中的小婴儿,小小的,挺可爱,又招人疼,他将面对的,却是整个家族蒙冤入狱的难堪,与即将到来的颠沛流离…… 那时的病已,还只是一个小婴儿。 如今的病已,已长成了风霜不侵的小少年。 但却仍要面对这样的难堪。 无可回避。 许平君这几日过得也极不安稳,她似乎每天都在盼病已来,却又怕病已来,她怕面对病已。这男孩子日渐长大,不知为甚么,他身上笼罩着一种特殊的气息,让人近之便心跳噗噗。 她在庑廊下好没劲地裁描鞋样子,做做又停停,毫无心思,正支手想心事吶,小丫头艾小妍从外头“跳”了进来,有些慌急:“平君,平君!你可知道病已最近如何啦?听说被差出了京畿,也不知是否做错了事呢!” 许平君一急,慌立起来,道:“怎么回事?” “病已要走啦,离开长安!听说是得罪了朝中显贵,被人排挤,这才远出京畿呢!” “甚么时候走?”许平君皱了皱眉。这些个朝中权势倾轧之事,她并不是很懂,也不知在刘病已身上到底发生了甚么,她目下所能关心的只是,病已什么时候会离开。 不问因,不问源,只问结果。 “病已还在张府呢,马上要启程啦!彭祖他们都在,平君,我便是来告诉你的,怕你蒙了鼓里,待病已离去了才知道!走罢……咱们去送送病已?” “哎……好嘞……待我收拾收拾。”她便开始拾掇她满杌子的鞋样子,一时便也收拾不了,慌乱之中,弄得更乱了。 艾小妍拉着她:“好啦好啦,平君,咱们快走罢!回来再收拾这些个劳什子!哎平君……我总觉病已像是要躲着你,你……跟他到底怎么啦?” 躲着她……? 许平君反应未及,已被艾小妍拖出了老远。 入得张府,所见并不是许平君先前所想为病已饯别之景,反倒一片鸡飞狗跳,好不慌乱。她一惊,心想这是怎啦,跟山匪来劫似的? 艾小妍咋咋呼呼地打探,这才知道皇曾孙不见了!连张贺也不知刘病已去向!幸好这时遇见了彭祖,才从彭祖口中知道事情来龙去脉…… 原来朝中晾了病已多年,张贺因心忧皇曾孙前途,这才禀明陛下,言之刘病已之处境,希望陛下念及血肉之情,为刘病已拨得封邑,将来病已有自己的食邑,也可全善。张贺这一步走得太急,原可缓缓的,但他从夫人那里得知病已心事,一心意属平君,无奈平君已许配了人家,他便觉自己亏欠着病已,早该为病已往后前途着想一二了。因此才不顾其弟张安世的劝阻,执意禀明少帝,期许少帝能为刘病已拨下食邑,铺陈前途。 这原是好事,少帝宅心仁厚,即便不允,亦不会因此对张贺、刘病已有所嫌隙的,但耐不住朝中悠悠之口胡乱编排啊,明里暗里皆挑言称刘病已不知满足,陛下皇恩浩荡已赦其罪,已著其属籍,却仍不知感恩,大张其口。这言之凿凿之风语,传的多了,自然不免牵涉已故戾太子,话说得便难听了。 待传到刘病已耳中,已是极度不堪入耳。 这孩子正是少年心性,容易被人哄得,更容易被人煽动,这样一来,便觉朝中人人在辱其祖,因又想及自己身世,自然更是难过。 他入太学习学时,那帮昔日同窗本就有些瞧不起病已的意思,最近风头上来,小声絮耳,言之更甚。 病已听不得,因与太学中一个学生起了冲突,老师亦有偏袒,这才受不得,想起自己身世,悲从中来。 这当下便找不见了人影儿。 彭祖也是急了:“当时那景况,你们是没看见……伯父,这真怪不得病已呀!同为太学同窗,他们说的话有多难听呀!病已还是好脾气的,若换作我,早不言语,只拿拳头说话啦。” 张贺伸手拍了他头:“臭小子早歇歇!这么多废话!当下最紧要之事,是要将病已找回来!唉,谁料能出这事儿呢……本来都要离开长安了呀!离去一段时间,对病已来说,也是好。”因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平君,唉,万事祸起,皆因这女子啊。 他是听得他夫人所说病已欲求娶许平君之事,因此他对许平君,含着一种不明的情愫。 这丫头也是不错,人长得好,性子也好,若能娶得,也是福分了。病已若能得此贤妻,于今后大有裨益。更何况,这还是病已属意的。那就更好啦。 可惜啊可惜。 张贺不由深觉惋惜。 许平君因说:“张伯伯,咱们派几队人马分头寻罢?当务之急是要找到病已!病已一贯懂事,若知张伯伯因他而焦躁的寝食难安,他必不忍心的,必会后悔自己的冲动之举。……但病已身份特殊,不怕别的,就怕被谋权之人利用,造出点势头来,到时病已想要抽身,只怕是难了。” 张贺看着许平君,捋须赞许地点了点头。 张贺府上能信任之人全都被遣派了去,分头去寻皇曾孙刘病已。另有张安世府上兵丁亦一同加入到寻找皇曾孙的行列来。 许平君、艾小妍、张彭祖为一队,三人也去找寻。寻经半途,三人因觉这样子找法,找到天黑也寻不到人,因此三人又分作三队,相约两个时辰之后不管寻未寻到人,都在远郊分别之处集合。 许平君心里虽有些惶急,但也不致慌乱了阵脚,她心里估摸着有点底,大致是知道刘病已这时是在何处的,便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病已……若这一生都再寻不着了,那她可怎办呢?一想到若真有一天,病已再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中,她便觉慌瞪瞪的,心漏缺了一块儿。 博望苑。 她又到了这处,这一回,是孤身一人,无人作陪。 从这一条小径望了远去,这废弃的宫苑更显荒芜,攀附交错的杂藤几乎铺溢出来,将这小径淹没…… 这小径的那一头,当年是急管繁弦的宫苑。 如今已荒芜得不成样子。 她有强烈的预感,病已就在那里。 在他先祖曾经住过的宫苑,或许他还在等着她。 许平君捉一根木杖,挑开杂藤,缓缓向着前方走去。 不知病已在做甚呢。 第48章 南园遗爱(19) 她看见刘病已的时候,他正坐在烧荒的屋梁下独自发呆。琼楼构架,木头已变成乌秃秃的一片,地上的野草长了又荒,荒了又长,一沾上春风,更是了不得,成片地疯长。像一块蔓延天边的绿毡子,塞胀了满眼。 她揉了揉眼睛,只觉很难受。好像眼睛真被这种野草的绿意充盈,酸酸的,胀胀的,一点儿也不好受。 她不愿看见博望苑。不管它是兴隆还是衰败的。 刘病已似发觉了人来,缓缓抬起了头。 在目光触及她的一瞬间,他的眼睛里明显有光亮在闪动,他是开心的,他似乎从没想过平君会来找他。 并且在这里遇见他。 许平君走了过去,有些着急:“病已,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呀?大家都在找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反问。 “我并不知道呀,”许平君笑了,说道,“也不知为甚么,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你会出现在这里。”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挺好看。并不是那种张扬明艳的美,却很清新,像落过一阵雨的空山,一呼吸,吸入满肺腑的清爽,她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地扬起,很明媚,让人瞧着心里挺舒服。 她仿佛有一种天生能吸引人的气质。 刘病已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真被她吸引了。 并且很严重。 他弥足深陷,无可自拔。 这小姑娘有种种的好处,最紧要的是,她聪颖又善良,当下便知刘病已“离家出走”是为甚么,因说:“病已,朝中党同伐异乃是常事,你此时失势,自然有人拿你嘲讽,他们心蠢,尚要拿戾太子开说呢!却不知,少帝常看在眼里,早晚要厌烦他们,他们失势,也不过在陛下圣明决断须臾之间。” 刘病已出神地望着她,他从来没想过他的平君竟会有这番见解,因细问:“平君,你为何这样说呢?” “呔,病已,我且问你,当今龙座上所坐之人是谁?” “乃今上,陛下。” “我是问你,——陛下是谁?” “陛下少年老达,乃孝武皇帝之少子。” “这便对了。我再问你——你祖父戾太子为谁?” 刘病已若有所忖。 许平君已先说了去:“你祖父戾太子乃孝武皇帝长子,为今上长兄,朝中非议你祖父,便是在非议今上之兄长,便是非议当今圣上!” 刘病已缓神,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平君颖慧如此,他竟有些不认识了。 许平君继续说道:“陛下虽年少,但贤达之名已传,少帝并不鲁钝啊!满朝文武心里盘算着甚么,陛下都知道。何种人是惯常落井下石的,何种人不能寄予大任,因这一事,陛下都能窥知一二。病已,你当陛下不厌烦他们么?这血脉厚重,陛下或许比你更看重。他们每咒骂你一句、每编排戾太子一处,便形同在掌掴陛下的脸!陛下年幼时长于宫闱,彼时戾太子已长大成人,当时孝武皇帝意在培养戾太子承祚掌位,你祖父戾太子必常于宫中走动,他又是个和蔼可善的,对待幼弟必疼爱有加。今上未必能忘了你祖父——他这确确实实的长兄,也确确实实与他血脉相牵呀!” 许平君一番道理是他在别处从未听过的。亦是他不曾独自想过的。许平君虽为妇人,但她的话见解独到,极有道理。 她说的极是,他刘病已此时虽位卑,不曾显山露水,但他毕竟是孝武皇帝嫡系,与当今陛下血脉相连,谁非议他,便等同于在非议陛下。 陛下虽面上不作色,但心里不免是不满的。 满朝臣工尚没辨别方向呢。 刘病已也不知何来的勇气,傻瞧着许平君,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许平君微怔,但也没有马上抽回去,只笑着说:“病已,你觉我说的是否有理?” 刘病已点点头。 “那么,”她温暖地笑着,“你再好好想通透,咱们便回去罢!好多人都在担心你呢!” 他忽觉眼前这女子能与他分说事由,他心里想的,她都懂。这一瞬间便觉心中暖暖的,从此心事,皆有一人分担。 若平君是他的妻子,那该多好。从今往后,他便不会再觉孤独了,也不会觉世道待他不公。因为有平君,他觉再多的艰难险阻于他也是无碍。 他便有些冲动,冲动地想将所有的心事都告知她。 便是他心中从不愿与人分说的旧时遭际,只要平君在跟前,平君愿意听,他也一并愿意说了。 刘病已看了看许平君,说道:“他们说的话,未免是太过火的。我也不知他们为何这样大胆——祖父遭际再惨,毕竟并未被正式废黜,后孝武皇帝也是有悔的,只是时局已定,再改也是不能了。平君正如你所说,非议故太子,便等同于非议今上,他们乱说话,也不怕陛下不肯。”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近日入太学,连遭讽刺,这日子过的,着实不适意。人皆生顺耳,每有逆耳之言,总不能听的。我也是如此。听得久了,总想逃去那场合,真不愿再回去。” 许平君并没有说话,刘病已原以为她一介女流,对他说的话半懵不懂,这反应亦是平常。没想许平君是正思忖,有话与他说呢。 许平君紧牵了牵他的手,他便感觉掌心处有一瞬颤动,这小小的手似柔弱无骨,半握着他,跟没有似的。 她说道:“病已,你的心情,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因叹了一口气。刘病已再看她时,却发现她已红了眼眶。他有些不忍了,抬手轻轻为她抹泪:“平君,这是怎啦?害你不高兴啦?” “没,没呢,”许平君半推开他的手,“只是想起了从前之事。” 他并不知许平君幼时发生了甚么。但许平君是个好心肠的,为了病已,也甘愿倒尽那么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病已,你为人嘲笑,这种心情,我懂,我都懂的。我小时候也有过这般经历,唉——”许平君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父亲旧年生祸,获刑……他并非完善之人,因这事儿,自小到大,我都是被嘲笑的。初时会有些难过,后来便也不会觉不好啦,心里总想,亏得父亲能以刑罚抵罪,保得一命。若连这恩典都没了,岂不是性命不保?那些嘲笑我的童年玩伴吶?他们会不会因为我是个没爹的孩子而更嘲笑我?” 原来许平君之父许广汉旧年任昌邑哀王侍从官时,因误拿人马鞍而被判定为盗窃罪,处死刑,后有恩典死刑可以宫刑罪替,许广汉便被处了宫刑,已不是完人了。 这种事如今想来算是小民无势,当初判决便有失公允,但在当时,可谓遭弃一时,连带她许平君也为人嘲讽,她小时不知因此落过多少泪。 许平君蹲坐在刘病已跟前,温柔笑着看他,还拿手抓着他胳膊,轻轻晃了晃:“病已,不难过啦,我与你,是一般的。” 她便趁着这时候将幼时委屈之事细细与刘病已说来,一桩一桩,细挑了说。说着说着,每至伤心处,都落下泪来。 刘病已更不忍,因阻拦她:“平君,不要再说啦,你多难过。” 那一刻他才知,世人活着,皆是不容易。他伸手去拂她的眼泪,逆着光,他眼底的温柔一倾而尽。 刘病已低头去拂弄他的衣袖,因袖口结得紧,他解不开,便专注了好许久。 这侧身的角度,能瞧见他微皱的眉,他在很专注地做一件事,不被人所打扰的认真自成一种魅力,很能攫人心。 许平君问道:“病已,做什么呢?” 他不回答,只是更专注了。待到他终于将袖口扯开,露出胳膊上一线红绳时,许平君探了头去—— 他看见了,很温柔地冲她笑:“平君,这个……你看。” 她凑上去。只见一根结彩丝绳绕着刘病已的胳膊,丝绳的那一头,连着一枚纹饰怪异的宝镜,这东西不像是汉土之物,可她见识浅薄,又瞧不出是个甚么来头;那结彩丝绳做工极细,所缀纹饰走路繁复,一瞧便知是用心所制。 她好奇问道:“这个东西……好看是好看,但瞧着也觉有些怪,病已你是从何处‘弄’来的呢?” 刘病已笑着说道:“这是枚宝镜,为西域之物,听闻能照妖魔,能解百厄。当年张骞还朝时将这宝镜赠与博望苑,后祖父又将这稀罕物什送给了我;祖母手巧,结宛转丝绳,将这宝镜缀起,我自记事起,它便一直随身了。” “可是个好东西,稀罕呢。”许平君啧啧称奇。 刘病已将这丝绳解了下来,递到许平君手里,给她瞧个仔细。许平君赞道:“真是个好物!”因问:“病已随身多久啦?” 刘病已回道:“据舅舅说,这宝镜一直伴着我,当年在长安狱中,这丝绳便结着宝镜系在我的胳膊上……”刘病已微微一笑,很温柔地看着她:“应是从出生起,便在的。舅舅与邴大人都说过,病已能平安长这么大,逢凶化吉,皆是这宝镜的功劳。” “嘻嘻……它保佑你呢。” 刘病已从她手里拿过宝镜,不等她有所反应,便将这结着宝镜的丝绳挂了许平君脖子里: “平君,这是给你的。以后它长伴着你。” “那怎么行呢!”许平君连连推辞,惊骇不已:“不行的!病已,这宝镜乃是史良娣、戾太子的一片心意啊!它是给他们宝贝孙子准备的!不能是我,不能的!” 她拒不肯要。 第49章 南园遗爱(20) 见许平君坚辞不肯要,刘病已有些失望,托着宝镜的手仍是不肯收回,仍在企望平君或许肯收。 “病已?” “嗯?”他笑了笑,眉色淡淡,恍似早就压制了自己的难过,表面上看起来还是平静的。他看着她,低声说道:“平君,你拿着罢,我不愿……这一生与你再无瓜葛。我从小随身的宝镜送了你手里,我安心。”他抬手,轻触她的眉:“……它或可保你平安,那是我所愿意看见的。” 许平君低头,不敢看他。 他便也不再管平君是否愿意了,那丝绳有个活扣,他小心翼翼将它抻了长去,再将丝绳挂许平君脖子里,当做缀饰。 许平君伸手轻触那丝绳,只觉质地是上好的,很光滑,摸着有些凉丝丝的,挺舒服。她是个心思远的,见病已待她这般,便想起了从前种种,见这丝绳结络分明,纹样繁复,一看便知不是出于寻常绣女之手,便想着费这工时之人当初怎样结着心血细致结宛转丝绳,那人将这上好的制品送与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孙儿,未想没多久,小小婴儿也因家族获罪被牵累,身下囹圄,那时伴着小病已的,唯有博望苑带出的一枚丝绳结宝镜,凝着祖母的殷切期盼。 而这时,病已却要将这枚宝镜送与她。宝物或可再得,但那编结宛转丝绳之人,可是在多年前就亡故了,这丝绳手艺,世间再不会有了。 他与祖母,甚而与整个博望苑,唯一的牵扯羁绊,亦不会有了。被他亲手赠与自己的心爱之人。 哪怕这心爱之人,也终会离他而去。 平君有些感动,因说:“病已,你的心意我受了,只这物什,太过珍贵,我受不得呀!” 病已嗫了嗫嘴,想说什么,复并吞下。他心想,这物什于他而言是珍贵的,他每每孤单时捧着,便会想起那位只在别人口中称颂他却从未见过的祖母。但人已逝,博望苑的痕迹在风霜雨雪中被浸侵多少年……甚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他祖母的痕迹留着又有何用?这一切,与平君比起来,又算甚么呢? 而他,连平君都快要失去了。 他淡然说道:“平君,我只望你,是快乐的。这一生,都是快乐的。” 许平君有些失神。 他愣愣地:“那么平君……你快乐吗?对你日后的生活,是否满意?”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显然是没有弄明白刘病已的意图。 他却更温柔,伸手去拂她的头发,像熟稔的亲人那样,将她鬓角的碎发轻轻扣至耳后:“平君,你告诉我,你对爹娘安排的后路,满意吗?那是……你愿意要的生活吗?” 许平君这时隐隐有些感觉,能够感知刘病已想说的是甚么……但那种意思,她一个女孩儿,又怎好意思与同龄的男孩子说呢? 她脸红得似一枚苹果,有些羞赧,也有些窘迫。 “平君……”刘病已不依不挠:“你说呢……看着我。”他轻轻去扶正许平君的脸,只觉指尖所触是微烫的,伴着她的呼吸与温度,一并入了他的肌骨。 她果真听话地抬头看他。但仍是有些惧怕,在目光与他交汇的一刹那,蓦地缩了回来。 刘病已却抓着她的手不放:“平君,你听着,今日是我说的话,我只说一次,仅此一次——我并不管内者令欧侯氏的儿子有何等的品貌,与你相配不相配,我只问你的心思……若这一生再见不到我,你,会着急么?” 许平君摇了摇头。 待他险些儿颓然时,许平君却狠摇了头说道:“不会!我不会见不着你!” “这可不一定……”刘病已凑近她,有些暗暗的坏笑,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平君,我真可能消失,永远地消失。” “你不许吓我!” “哈,”他又软下语气来,眼睛里闪烁着晶亮晶亮的东西,“平君,你若留我,我一定会在的。必定会。但……你这未免有些为难我,你嫁给了内者令的小子,天天让我难受伤神?” 她一恍神,终于觉得心被钝物狠狠地撞击,但那时已有些晚啦——刘病已已凑了过来,这会儿贴她更近了,他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平君,你听着,我只说一次的话——我不希望你嫁给欧侯氏的儿子,那样我会很难受;我希望——希望余生,陪伴在我身边的人,是你。” 她脑子意外地“嗡嗡”一片,蓦地,便有眼泪哗哗流下来。 刘病已附在她耳边,再说道:“那句话,我这一辈子,只会说这一次了。但若你愿意——平君,我可以再说一次。” 她羞红了脸,不敢抬头。 “平君,你怎不说话?”他心里很是拿不定主意,生怕冲动之言冒犯了平君,恼得平君此生再也不愿理他了。 但又转念一想,此生再不要理他又如何?平君身是他人妇,即便理他,又能怎样呢? 总是一样的结果。 “但……但……那……那便不是我能做得主的……”许平君缓滞好许久呢,这才缓缓开口。她纠结又害怕,一双手不断地来回绞着裙裾一角,直将那裙裾绞得皱了又皱。 “莫怕,我只讨你一言呀,平君,你……愿意嫁那个你从未见过的人么?”刘病已有些开心,毕竟许平君在应他的话。他又有些不放心似的,再补了一句:“代价是,你会失去我,我……永不会再出现。” 有些威胁的意思。刘病已亦是将事情做狠了。 她真怕。 许平君嗫了嗫唇:“我……我并不想……” 许是太紧张,她的表述有些犹疑。 刘病已连追问道:“不想怎样?” 她眼下含泪,轻声道:“不想……你不见了,我……我会找不到,病已……求你……求你不要离开……” 他有些兴奋:“平君,那你愿意退亲么?” “退亲?” “嗯!退了你与欧侯氏的亲事,从此你两家了无瓜葛!你若肯,咱们现在便回去,我去求许伯伯,求他肯允,往后你便是自由之身,想与谁婚配,便可与谁婚配!” “退亲”可是大事,牵扯甚多,这事若做不好,定会教许家为难,她父亲若知她这般任性,定是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身为女儿,何尝忍心呢? 许平君便有些犹豫。 刘病已见她这般,尽以为她内心是愿意嫁与欧侯氏儿子的,不免泄气。他便一狠心,站起来道:“平君,既这样,我也不为难你!唉,你可倒好啦,目下一片坦途……”余下的话,他咽了回去,他不敢当着平君的面说太多,教平君摸了他心绪去,反难过。 他不敢说,余下的我呢,总搁着心事,总想着你,吃不好睡不好。 刘病已回身欲走。这时才觉眼睛酸酸涨涨的难受,抬手一抹,竟流下这许多泪来。 他强忍着,说道:“平君,我先走啦,你也早些儿回去罢!” 他倒没想多晚的天时,将平君一人留在废弃荒芜的宫殿,极为不妥呀。他甚么也不顾想啦,执拗地一头扎进凛冽的风中,满脸的眼泪都在那一瞬要被洇干…… 许平君忽然从他身后狠抱住了他。 他一怔,只觉周身血流上涌,他极想要强烈地回应她。 他转身,没有一丝犹豫,也将许平君揽入怀里。他听见许平君在哭泣:“病已……我怕……很怕……你会离开……” 他恍觉是自己的“威胁”起了作用,但看见平君这样伤心,他也不免难过的,因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说道:“平君,莫怕,我永不会离开。” 永不会离开…… 这一句诺言,当真终身相随。 他们两个一齐坐下来,开始商量对策。 这时的刘病已无疑是开心的,他能知平君的心思,平君毕竟没有拒他于千里之外,那便是说,平君心里多少还是放不下他的。 她仍然低着头,但这时脸上却有了淡淡的笑意,这种从内里散发出的愉悦与欢欣,使她的脸色看上去红润好看。 刘病已挺开心:“平君,咱们一会儿回去,多少要面对些事儿,至于‘退婚’,你莫怕,多少张伯伯会挡着,你爹看在张伯伯的份上,也能卖个面子。只要能退了婚,往后的事,都好说。” “你……你这是何意呢?” 刘病已笑了笑:“平君,这么久了,你还不知我心思?我与你并没绕过圈子。”他抬手,仍是那个温柔的动作——他撩起她鬓前散下的碎发,轻轻将它们扣至耳后。 他温柔地笑。直让人觉得一阵清风扑面而来。 “平君,待咱们回了去,便说清楚,‘退亲’之事牵扯是要牵扯些,但也不是不能做的。咱们耐着性子,好生相说,慢慢来,总能说通你爹娘的。再者,欧侯氏是咱们愧对他,给他些补偿,他兴许会成人之美呢。” “随你的,一切都听你的。” 平君那样依靠他,他很是受用。仿佛这女孩儿,要将一生都托付了,从此山风野雨,海角天涯,都一并去了。 第50章 南园遗爱(21) 彼时他们仍是少年,眉间显见青涩,说开了心事,脸上浅藏的幸福便渐渐展露成笑意。他看着怀中的少女,忍不住便轻轻碰了碰她的脸,平君抬头,瞧见他正在对自己笑。 他的睫毛很长,眨眼的时候,像蝉翼似的翕动。很好看。 她也笑了。 刘病已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平君,你莫紧张,你回去只消好好儿待着。余下的事,我自会主张。欧侯氏的亲事,退之未必是难,反正你俩还小,成亲不是一时半刻的,咱们回去好生计量。我捅的篓子,势必不会让你去承担。” 许平君真觉有些安心了。也不知是从何时起,有病已在,有病已这么一句话,她便能觉得安心。 凭有万件难事,病已都是能解决的。 许平君往他身上蹭了蹭,打了个呵欠道:“病已,那……咱们回去罢。” “也好的,”他笑着站起来,又去搀平君,“平君小心些。今日累着你了,待回了家,好生歇几天,万事莫去想。” “不想怕是不行……”她也笑着。 “抛开了别去想,有甚难呢?”他笑着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 离开博望苑时,天已经黑透。 许平君这时才猛然想起与彭祖他们的约定,懊恼道:“可糟啦!” “怎么了?”她这一惊乍,令刘病已也紧张起来。 “先时分开寻你时,与彭祖、阿妍说好的,到了时辰要集合的,这下天都黑啦,他们半天没见我俩,可不要急坏了!” 这么一说出来,她更着急了。 刘病已安慰道:“彭祖又不傻,他们瞧不见咱们人影儿,自然是会离开的!”便笑着摸摸许平君的头,像哄孩子似的:“不担心啊,一会儿回去了,我差人去张府报个信儿,这样彭祖就知道咱俩平安回来啦。” 许平君这才稍安,两人并肩走出藤蔓覆地的博望苑僻处,不知不觉便拐到了当时平君与彭祖、阿妍分别处,原黑漆漆一片的天地,这时却亮了灯光。 许平君唬了一跳。 只两盏寥落的孤灯,映照在茫茫天宇下。跟鬼火似的,被风吹着,忽闪忽灭。 他们两人狐疑地走近。 似是两个提灯的人,在那儿等着。 刘病已与许平君对视一眼,这一时并未想到是谁提了灯等他们,待走近了,方得看见,那俩提灯的人影儿,一个是少年的身形,另一个却是梳髻的女孩儿…… 许平君有些兴奋地看向刘病已:“是阿妍他们?” 刘病已向掌灯的人招了招手…… 那边也有了回应:“病已!平君!” 果然是他们。 这四人对面而立,呼哧了好一会儿气息,这才缓顿下来。 许平君的手被刘病已牵着,她挣也挣不脱,原就红着的脸这会儿更红了,跟苹果儿似的。她低着头,满面赧然之色,自然更不敢看彭祖、阿妍二人的。 刘病已却完全不知避嫌,握她的手收得更紧,仿佛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似的。 “你们……你们……”阿妍眼尖,瞧出了端倪,惊讶地指着他们二人道。 许平君低头不言语。 而刘病已呢,虽是愿意教天下都知道的,这会儿被人当面问,不免还是难说出口的。他略微皱了皱眉,以沉默应对。 四人彼此面站,彼此沉默。 一会儿,还是张彭祖率先打破了寂静,说道:“甭这么站着啦,咱们快些回去,长安家里头乱成一锅粥啦!这会儿风也大,吹着怪冷……”便捅了捅刘病已:“病已,俩姑娘都在吶,吃不住风,再不走,这身子可是要受了寒了。” 刘病已便缓过神来,看了看他心爱的姑娘,又将目光转回到大家身上:“彭祖说得是,再不走,回去免不了一顿讨打。” 艾小妍脸色却不大好,吃久了冷风,身子像要垮了似的,一张脸白的似纱,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吓人。 许平君觉出了端倪,因问:“阿妍,你这是咋啦?身子不舒服?”便自责道:“也是我不好,害你在冷风里浸了这么久……走,咱们回家啦。”说着便自然去挽艾小妍的手。 没想艾小妍这时却完全不领情,待许平君手触碰到她时,她狠一把甩开了去! 这一震连带起轻摇摆,将许平君推出不远的距离,她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好在刘病已反应及时,将她托住,她也借势稳了稳,这才站好。 “阿妍……你……”她难过,更多的是惊讶,阿妍在她眉目下,一向是温柔乖顺的,她打小儿带着阿妍玩,阿妍喜欢听她的话,她说一,阿妍学语也不会说二的,便是这么好的玩伴儿,这么乖巧的丫头,这一会儿不知为何,火气恁大,待她态度也烈了些。 “平君!你这是要做甚么!你知道我们为你担着多少的心思吗?!你说不见就不见??去寻个人你怎还把自己寻不见了呢!” 艾小妍的目光从许平君转向刘病已,在他身上微微凝滞,而后,又悄然转向许平君…… 眼底有些许的怒意,更藏着一丝薄雾一般的凝重。 她的眼睛盖上了水汽,水汽深处,仿佛还有另一种深意,但掩得太深啦,没人看得透,更没人能摸透。 许平君这才有些放松下来,面上也快活了起来,她微笑着说道:“阿妍,你原是担心我呀,这没什么——你瞧,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么……没事儿,病已寻到了,我们都好好儿的,咱们这下可以回去啦。” 说罢,她上前了一步,伸手抱了抱艾小妍,温热的呼吸贴近她颈下,她轻声说道:“阿妍,你真好!” 然而事情并没有许平君想得那么乐观。 艾小妍仍不肯走,她终于小声对许平君说:“平君,我想和你说说话,一会儿……就一会儿便够啦。” 许平君疑惑地看了看她,又转身看了看刘病已与张彭祖。 张彭祖道:“阿妍,有事咱们回去再说,这黑灯瞎火的,除了咱们四个,半抹子人影儿也见不着,细听了还有野狼嗥,怪瘆人。” 这原是个合情合理的提议,若是平常,阿妍肯定是能听进去的,可这时,阿妍却像中了邪似的,怎么也不顾,她执拗道:“平君,现时现地,我不想走了,我想与你说说话。” 许平君一向知道阿妍性子的,她平时绝无多的要求,这一时既说了出来,定有缘故,那便顺着她,应了吧。因说:“好阿妍,咱们就在这里说,须得快。你说甚么,我都听得进。” 她并不知道阿妍有甚么能教她猜着的事要与她说,平时她俩之间也是知无不言的呀,有多余的话,平日里早倾说干净啦。 艾小妍环顾四下,道:“平君,我只想说与你听。” 言下之意是,刘病已和张彭祖须得回避。 “那好,”许平君道,“病已,你和彭祖就暂且往边儿靠一靠罢,我与阿妍说好了话,咱们四个再合一处回去。” 刘病已当即便应,只是稍有不放心:“平君,那我们两个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你们……快点儿。” 他便又牵起许平君的手,待走开了两步,才缓分开,那架势,颇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 这举动可扎人眼啦!方才还不算引人注目呢,打个马虎眼便过去了,这一会儿,不教人注目都不行。 张彭祖已暗中捅了捅刘病已,小声道:“病已,你能耐呀,前几日还要死要活吶,这下可齐全了?” 刘病已瞪他一眼,也不避讳,他与平君两心相许之事,他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呢! 这两人走了不远的地方去,这处草深一些,能看见平君、阿妍两人,却听不见她们俩说话的声音,但也可一呼即应。 张彭祖可算是逮住了机会:“病已,你挺厉害呀!平时是小瞧了你!怎样……”他坏笑着说道:“平君的心思摸透啦?可喜可贺呀!” 刘病已乜他一眼,淡淡道:“还愁云惨淡呢,你别高兴太早。” “嗨,又不是我讨媳妇咯,我有何可高兴的?”他饶舌讨巧。 刘病已拿手肘击他一记,道:“彭祖,你贫嘴贫舌绕我头上来啦!平时我不管,私底下尽你说,但你若是当众教平君难堪啦,我必不会轻饶的。” 张彭祖嘻嘻笑道:“病已小子,怪疼媳妇。”因觑刘病已面色,连岔开了话题,道:“也不知这俩小丫头在说甚么呢……” 她们俩也走开了一点儿。 草愈发深,她们俩个儿本就不高,这会儿立草木之间,半面儿膝盖都要给陷了进去,瞧着两人皆是孱弱的,于野风野草之间站着,教人看了愈发不忍。 许平君抬手想要去碰碰艾小妍的脸,这是她俩这么多年来一贯表示亲厚的方式。 “阿妍,你怎啦?今儿怪严肃的……” 她嘻嘻笑着,极想缓和气氛。 艾小妍却仍冷着脸,拍开她的手,极不耐烦的样子。 “阿妍……你今儿心事重重……”她大愕。阿妍今日待她所言所行,可真是大大的不好啦。 “平君,我问你,你与病已,到底是甚么关系……”她倒也直率,开门见山。 “我……我……”一提到刘病已,她便红涨了脸,说也说不好话。 “你……你……”艾小妍有些生气:“有甚么话,你是不能与我说的呢?有甚么话,你要这样瞒着我?!” “我……阿妍,你别生气,”许平君小心翼翼扯了扯阿妍的衣角,“我与你说,我都与你说。” “好,那你便说。”艾小妍态度冷硬,她虽是倾听之意,但语气掌度不好,未免能教人听出命令的意思来了。 许平君吸了一口气,有点紧张:“是这样的……我……我……阿妍,你知道么,我恐怕是要退婚了……” “退婚?”阿妍骇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我知道的……”她低下了头,有些害怕,也有些无奈。 “你知道还要这么做?”艾小妍的声音扬高了三分,急道:“若退了婚,你还能找好婆家么?姑娘家家的,名声都坏啦!平君,你怎可如此自私呢?你即便不顾着自己,也不为你爹、你娘想啦?他们养你这么大,到头来,清福未享着,却还要因为你被人一辈子指指戳戳!” 许平君抹了抹泪:“可是……可是,我……我也不知要怎么做才好……阿妍,你说的是有理的,但……但病已怎么办呢?” “这干病已何事?” 艾小妍话刚出口,便悔得欲将舌咬断。干病已何事……这还用问么! “病已与你说了甚么吗……” “他……他说,他想我悔婚,他再许婚,我们……我们……” 艾小妍心里狠咯噔一下。那种迎头被浇了一盆凉水的感觉,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她只觉得心尖儿上有一寸结了冰,凉飕飕的,而后,这种凉意变成了冰寒彻骨的冷,并且迅速蔓延,一口一口地咬噬,浸得她整片儿心都变成了冷的…… 她问道:“平君,那你的意思呢?” “我……” “我是问,你待病已的心思如何?” 许平君正犹豫措辞时,艾小妍已自语说道:“还用问么……那还用问么……你若没心的,病已亦不会如此孤注一掷;你若没心,悔婚弃约之事又岂能说做就做呢……唉,唉!”她连叹两声“唉”,满腹心事的样子。 许平君不免也觉出了不对劲儿:“阿妍,你……你这是为何?” “我便是这个意思,”她也是个爽性儿的人,一点也不拐弯抹角,因说,“平君,这事儿是你错啦:你既有婚约在身,又怎可说弃便弃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正理。你与病已,无媒无妁,若勉强在一起,岂不惹世人笑话?” 许平君叹了一口气,看着她道:“阿妍,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我与病已在一处的?” “自然不愿,”她连想都没想,便这么说道,“平君你不知,你自幼样样肯让与我,为何唯这一处,你偏要与我抢呢?” “阿妍,你……”许平君惊讶更甚。 起先她虽隐隐有感觉阿妍心里藏着一处秘密,但这时她毫不避忌地当面说出时,她还是震撼不已! 艾小妍最大的好处便是有事不瞒人,不瞒平君,她的性子,也是瞒不住事儿的。她情绪有些激动,这时才抹开了泪来:“平君,你为何偏要与我抢吶!偏偏是你!你既已有了婚约,为何不好好儿待嫁,相夫教子呢?偏你还有另外的心思!你这般,教我如何自处?”她乍然哭诉开来,愈哭愈烈:“平君,你……你教我怎么办?” 许平君这时也是心慌的,她自己难受,也觉得阿妍可怜。便抱着她,两人面对痛哭:“阿妍,那……那……待将来,咱们二人一直好好儿的,永不分开,好不好?” 她完全乱了心思,也不知自己在说甚么了。 艾小妍抬起了头,拿袖子胡乱抹干了眼泪,像是狠下了决心,道:“如此,那我便走开好了!病已心里也未必有我的……唉……是命,都是命啊!” 许平君倍受感染,只觉自己好生对不住这从小长到大的玩伴啊! 没想艾小妍又道:“平君你且宽心,我对刘病已,也并未留过多少的情分!我也是存着歪心思的……”她又叹了一口气:“唉,也怪我,心术不正呢,自是事不齐的。你想呢平君,似我这般的平头百姓,一生过去了,能有甚么变故呢?平平淡淡,惨惨戚戚地过日子,及笄时,蒙了头随便嫁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粗茶淡饭,难过得紧。我为何又想将来能嫁病已呢?呔,病已可是皇曾孙吶!虽是个落魄的皇孙,但龙脉血统总是不会错的!跟着他,将来孩儿兴许能得封荫,讨个赏呢。那便不一样啦,阿妍的后世孩子们,不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他们会是大汉的皇族宗亲!……平君,现时我可是将甚么想法都毫无保留地告知于你啦……你……会生气吗?” 阿妍仰着头,目光里有闪闪的亮色,像是期许。她在盼着平君能谅解她,至少能与她说句宽慰的话。 对她这一次的冲动冒犯,不再往心里去。 她其实很单纯,有话儿也不会往心里藏,能说的,该说的,她都诚恳地摊在平君面前了。 许平君伸手抱了抱她,轻轻拍着她:“好阿妍,我懂、我都懂!” “平君,那……那你肯谅解我么?” “阿妍,你并未做错什么呀!” “方才……方才毕竟对你有些气的,你与病已何时眉来眼去……这么大的事儿,你却瞒我,我甚么都不知道呢。” 这…… 这可真问住许平君了…… 她与刘病已甚么时候眉来眼去?甚么时候……她也不知呀…… 许平君傻笑着:“病已是个藏得住心事的人,他心里想的甚么,若无契机,是断不会说出来的……有些话,若不是机缘巧合,他可能会烂在肚子里。” “那他到底……还是没给捂烂咯。” 艾小妍抱着许平君咯咯笑,少年时候的友情,醇恬美好,多少年之后,瓦舍勾栏之下的宫闱女子,仍是怀念。 他们一行四人终于回到张府时,天已擦亮,乌漆漆的天空中有启明星辰在闪闪烁烁,天幕下似悬着一盏明灯,照着他们归来的路。 张府通明如昼,火把子一处一处晃着,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张贺亲迎出来,火光下细细打量他们四人,见都安好,便放下心来:“可算是回来啦!老夫一颗心总算能放下来啦!”尤其见着刘病已,张贺面上喜悦之色几乎要流溢出来,他迎着,扶住刘病已的肩,有些激动:“病已,你可算好好儿站老夫跟前啦!老夫……有多担心你!” 刘病已也很伤感,他知道这张贺待他真心实意,这么多年来,像半个父亲似的。因说:“张伯伯放心,病已想得开,定会长得康康健健……” “那好,那甚好,”张贺捋须道,“他们说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病已乃大汉皇室血脉,谁也诋毁不得。病已离开这许久,只怕还不知朝中暗动,那些嚼舌根子的,这回也未讨着好,陛下甚嫌恶——陛下责备了他们,当朝咄之,斥曰‘那市井孩子与朕同出一脉,恶他岂非恶朕之一身?’唬得满朝臣子呀,竟无一人敢再出言,个个诚惶诚恐跪着,生怕陛下再不快。哈哈……”张贺只觉狠出了一口恶气,很是开心。 刘病已心下也是快活的,心忖,张贺所述竟与平君小丫头分析的如出一辙,平君当真可算得高明! 这便想着,小丫头的一颦一笑皆在脑中徘徊…… 他的笑意自然浮上嘴角…… 张贺便将几个孩子都迎进来,吩咐管家去许广汉家中报信,称平君暂歇府中,明日早起再回家,请许家二老得讯宽心。 另有彭祖、阿妍,也被张贺留在了府中,彭祖却调皮,不肯歇息,因说:“伯父,这启明星子都亮了起来,天将白啦,怎还要睡觉呢?咱们直接过早上得啦。” “胡闹!”张贺假作吹胡子瞪眼,道:“你野了外头去,一夜未合眼,这会儿皮实得很嘛!这样想着过早上,老夫这便将你捆了你父面前去,看他如何收拾你!” 张彭祖登时颓丧下来:“这可不行……” 四人累了一整夜,按说是能睡沉的,但刚挪了地儿,却合不了眼,才入榻没多久,个个都醒将来,怎么也不肯睡了。 这便起来,跟说好了似的,没一会儿,个个都梳洗完毕,准备吃早膳了。 张贺与他们同席用餐,他脸色比昨晚看起来更不好,少拨了几口,也没怎么吃,便搁箸准备歇了。 刘病已不免问:“张伯伯身体有恙么?” 张贺却不直接回答他,反偷了空去瞅平君,瞅过之后又叹一口气。 刘病已察觉至深,因问:“伯伯,平君有何不妥吗?” 这话引得许平君也搁箸看着他们。 “不妥,唉,甚不妥,”张贺忧心忡忡,“平君,我若说了,你且稳着,好歹这坎儿是要过的。” 许平君心里咯噔一下,这……到底是甚么事儿呢?令张伯伯都这般忧心忡忡,只怕真有事儿呢。 “昨晚本该说的,但你们将近天亮时才回来,也挺累,那时若说出来,这一晚便不要歇了!也是苦……我想了三番才决定,让你们安生一晚,有天大的事,也搁着明日来。” 明日来…… 明日毕竟是会来的。逃也逃不掉。 刘病已知道许平君此时定然惴惴不安,一桌上坐着,他又不知如何安慰,单有着急的心却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他便代许平君问道:“张伯伯,关乎平君的事……严重否?” 张贺欲言又止,只得说:“待平君爹娘来了,他们与你们说罢。” 少顷,张府大门外有响动,张贺便向在座诸人说道:“平君父母来了,我派的人去接。” 许平君听了便起身去迎,方才走至院中,已看见远远的有两个人在管家带领下急匆匆向他们这处走来…… 待稍近时,她便看清了,那正是她的爹娘。 许母见了许平君,便一头扎进女儿怀里,当下痛哭起来:“平君啊,我儿啊……我儿命苦!我可怜的平君……” 哭声凄厉,惨戚无比,本人兴许沉溺在“悲伤”之中,尚未知觉,但旁人听着,心里怪不是味儿的。 许平君当下难过不能言,被这哭声感染,也随同母亲一齐哭了起来:“娘,你……你这是怎啦?娘啊……你别光顾着哭……你告诉平君,这是怎啦?” 刘病已也一齐劝着,这才稍稍给劝好了些。但哭声仍未止住,哭的倒是轻了些,但哽咽不止,直喘着粗气伏在许平君肩上,缓也缓不过来。 许平君心疼得紧,轻轻拍着母亲,安抚着:“娘啊,咱有事都好说,您……您别这般呀,平君瞧着心里难受。” “哎呀我的平君,我的好平君!你怎就这样命苦吶!” “平君挺好的……娘莫担心。”许平君皱了皱眉,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去安抚母亲了…… “从前是好,可现时不好了呀!”因说着,又是悲伤。她好不容易稍能克制自己了,便止住哭声,但这么一说,不免又是悲从中来,因拿了绢子轻轻拭眼泪。 张贺劝慰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一事,好与不好,还得两说。”便将许广汉夫妇二人迎入内厅。 待坐下后,张贺让了一盏茶,道:“现下孩子们都在此处,有甚话,咱们一并摊开了说。平君她娘,你也别太伤心,命里注定的,谁也改不得。” 许母向张贺谒了谒,道:“我女儿平君可怜呀,小小年纪便要做寡妇了,想到这样的苦楚,我这个做娘的便忍不住要为她伤心难过。” “寡妇?甚么寡妇?”许平君一头雾水。 张贺拿手挡了挡,意为不同意许母的这个说法。他说道:“平君她娘,这可就是你的不是啦!平君只约许了亲事,并未过门,未婚夫婿过世,平君怎可称是‘寡妇’呢?再退一步,即便命途有舛,真有这么个万一,那也未必这一生都毁啦!说句犯忌讳的话,孝武皇帝之母亦是再嫁之身,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几个过得能有她顺畅?即便平君命数这处不好,他时亦不是没有出路的。” 许母眼中泛光,不再哭哭啼啼了,因紧握平君的手,道:“好女儿,好平君,你要争气啊!张大人之言必不会有差!” 张贺捋须轻松一笑,他瞧了眼病已,心说,病已啊病已,张伯伯能为你说的话可都说尽啦,这一时连老天都帮你,往后的路,便看你自己走啦。 刘病已从他们的对话中也听出了些门道来,因问:“这是怎回事呢?张伯伯,是内者令……” 他声音渐轻,话并未说完。但已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愚者亦能听懂啦。 张贺与他心照不宣,轻轻点了点头。 刘病已便了然于心。 张彭祖在一旁干着急:“你们甭打甚哑谜呀!我一介‘武夫’,听不懂这些个!好好儿说话,吶?” 艾小妍敲他脑袋:“蠢吶!在座这么多人,个个都听明白啦,偏你不懂!” 这时,一直呆坐一旁,久未讲话的许广汉出言道:“平君,爹不得不告诉你,先前为你说的那门好亲事,已不成啦,是爹对不住你!”他面上虽稳,心里却很难过:“平君,昨天你们出去后,欧侯氏那边突然传来消息,报丧小儿暴毙而亡,至今不得原因,那……欧侯氏之子与你的婚约,也只得终止。” 此时许平君心里复杂极了,不知是何种滋味。 “爹爹不要难过,爹也想为平君找个好夫君,谁想会这样呢。” “平君,你不懂,这事儿关乎重大,你尚未过门,内者令家的小儿子便突遭变故过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百姓人多口杂,说甚么的都有,你清清白白的好名声,就要这么给毁了!” “那……毁便毁,女儿不嫁才好!” “哎这可不行!”许广汉急得很:“怎混说呢?哪家的女儿是终生不嫁人的?” 许母哭哭啼啼闹了一阵儿后,便把许平君领了回去。刘病已一颗心也跟着去了,说话做事总出神、走神儿。 张贺便拿他凑趣儿:“病已啊病已,你的心跟贴平君脑门子上似的,你瞧,平君回家去了,你也魂不守舍的。” 刘病已憨憨一笑,复又拜向张贺—— 张贺惊退:“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呀!皇曾孙,你拜老夫是为何?”他之后便不作“惶急”了,笑着说道。 刘病已仍恭恭敬敬向他行大礼,口中称道:“张伯伯待病已的好,病已没齿难忘!这一回,又为病已的婚事操碎了心。病已……病已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你该不会认为……内者令欧侯氏的小儿子,是我杀的吧?” “……”刘病已摇摇头:“这当是不会。但他也的确去的太巧。” “巧是巧,但与病已无关。这都是病已命里当有的。” 命里当有的…… 有些东西是命中当有,有些东西是命中不该有的……比如说,天伦亲情,在刘病已的一生中,似乎是“不当有”之物。所以他自出生起便失了爹娘,无依无靠。 “命运”二字,多苦啊。挡也挡不去,改也改不掉。 几日之后,许家那边有了动静。许母亲自上门拜谒张贺。 张贺自然亲迎。为了病已也得亲迎啊! 才几日不见,许母跟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不再是病恹恹的,而是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她笑着登堂入室,见了张贺便拜,口称有事相托。 张贺笑问是何事。 许母便道:“张公啊张公,有一喜悦须与你分享。” “哦?”张贺好奇道:“是何喜悦?老夫最喜听别人喜事的。” “这事儿还与咱们平君有关……” “平君怎了?又许了人家?”一听到“平君”这个名字,张贺还是有些紧张的。 “哪能哪能呀!”许母连连摆手:“咱平君一时能许几个人家呀!” “那是那是,”张贺笑道,“是老夫失言啦。” 许母喜滋滋地向张贺道:“上回触了霉头,老汉给平君订下的亲事原是好的,可那孩子不争气,还没等将新娘子娶过门便两腿一蹬,走了。这几日来,我们两口子日思夜想,为咱平君难过伤心,想着想着,心里头总不快活,便托了人去给平君算个命头来,你猜怎么着,给咱平君算出了啥?” “难不成还能算出个‘母仪天下’来?”张贺随口道。心想还猜算命先生算了个甚么呢,那算命先生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还能不知道算了个什么嘛! “哎哟我的官老爷哎!这口气可真大!”许母道:“还‘母仪天下’呢!这咱平君可指望不上,咱也不求这个!只要平君能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满意足啦。” “……算了个啥,你倒是说呀!” “哎哟你看我,我给忘了这茬啦!”许母笑嘻嘻说道:“算命先生说啦,欧侯氏家的小子命薄,撑不起咱平君带来的福气,便死啦。往后咱平君任配一个,他还得死一个吶!为啥?就因为咱们平君命贵呀!得找个贵人来相配才行。” 张贺捋须深思:“找个贵人来相配……贵人……”他踱着步,似在深想,过一会儿,向许母说道:“平君她娘,那你看病已如何呢?” “病已?” “是哟!病已是个好孩子呀!” “唉,咱也没啥别的意思,就是咱病已那小身板子,他福气够吗?会不会被咱平君给……给那个啦?” 就像内者令家的儿子一样。 张贺解释说道:“应是不会的。我看目下能配得起平君的,也就只有病已一人啦。你想呀,他刘病已是谁呀?刘病已可是孝武皇帝曾孙!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著过属籍的!他这身份还不够‘贵’么?若他都不合适,那你们家平君这辈子可就别嫁啦!” 许母飞快地在脑中过了过刘病已的模样儿,因说:“这娃娃模样倒是还可以,看着心地也善良的,就是……我还有一个顾忌。” “你说……” “他……他真能算‘贵人’么?若不成,莫害了他性命。” “这个你放心,”张贺说道,“孝武皇帝的血脉,贵胄天成!普天之下除了当今陛下,还有谁比刘病已身份还高贵的?” 许母是个妇道人家,自己不太有主张的,旁人说甚么,只要听着有理,不像胡诌的,她便信甚么,不太追究的,为人挺好相处。 唉!可他张贺每说一句话,俱是胡诌的呀! 张贺立在庑廊下,目送许母离开宅邸。 他轻轻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心说,病已啊病已,我只能帮你到这儿啦,余下的事,你自己考虑吧。 刘病已不知何时来的,他悄悄地从张贺身后绕过去,恭恭敬敬给他行个礼,道:“病已多谢张伯伯!张伯伯此事成全了病已,病已便终身无憾了!” “哈哈……”张贺笑着:“病已,话不要说得太满啊。” 第51章 南园遗爱(22) 元平元年,京城风云诡谲。 长安表面上却仍然是曳地繁华。 贩夫走卒迎来送往络绎不绝,将长安内城塞成了涌流不断的活泉。偏生冒活水的泉眼子不知从何处来,找也找不见,一鼓作气涌送着漫溢而出的人流。 热闹的,嘈杂的,人声鼎沸的……一整日都闹不绝。这便是长安,普天之下最光辉最夺目的城池。 长安街头的百姓,也无疑是天下最富庶安居的百姓。 而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平静与宁和,即将被汉宫高墙之内的诡谲所打断。 他们谦静和善又仁明无双的君王,命数未久了。 长安却仍是一派平静。 时年刘病已十八岁,同满城百姓一般,也是厚实城墙根下的一只蝼蚁。每日乏累,奔波于生计。 他是个奇怪的人,在旁人眼里看来,他的行谈总异于常人。比如,他虽微末,天子脚下无人置理,但到底是著过属籍的皇室宗亲,又有张贺肯帮扶,若自立,谋个一官半职的,总是不难。 但他偏不。 他混迹于长安市井,编篾为生,在贩夫走卒之间嬉笑怒骂,更奇的是,张贺对刘病已之言行却置若罔闻,有下者报,张贺也只是捋须笑笑,说一声“随他去”便罢了。 刘病已性格倒是柔缓不少,也开始变得爱笑,席篾之间抽腾出手时,便与周遭小贩说笑两句,仿佛他生来便是个编篾卖篾器为生的,这市井生活,不拘束而自在逍遥。 旁人有时喊他“编篾的”,他也只是笑笑,抬头瞧那人一眼,问——“哎,你要买篾器么?”便不耽搁一瞬,埋头又编起篾来…… 周遭几个摊贩与他挺熟,知他是怎样的人,有时便打趣他:“哎,病已,你媳妇肚子挺大了,要生了吧?这编篾小子命好啊,娶得美人,大胖娃也要给生下来啦!” 几个摊贩便相应和,个个拿他玩笑。 这编篾小子一听人说起他媳妇,半点不恼,反笑得极开心,扬了扬手头编了一半的篾器,道:“有个儿,有盼头,谁不是这样呢。” 摊贩们也笑:“说的是!有个儿,顶上万个好呀!这活儿干着也有劲头!要不然老子们半生累死累活,为的谁?” 说罢,周遭便笑开了一片。病已也憨憨笑着,他们说的没错,做活累了,回到家见了娇妻幼子,便甚么烦恼也没有啦。 想着想着,脸上的笑意愈发灿烂…… 方才说着笑,一会儿便有人跑来稍信儿,边跑边喊:“不好啦,不好啦!” 说笑的人群一时愣,却见跑来的后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缓半晌也说不完整一句话,大家伙又笑了…… 这陋街野巷的,想也出不了甚么“大事”,能谈上“大事”的,要么是临街的张媒婆撮合鳏寡合了亲,要么是谁家的母猪下崽子啦,不然呢,便是入行伍数年的谁家娃子回来啦……统共那么点子鸡毛蒜皮,翻不了天。 因此他们这伙人甫听得后生喊“不好啦”,初时是震惊的,一会儿便不往心里去了。这后生满头大汗,好容易才喘平了,正想述事儿,没想这帮子人,再无一个要听他的。 后生急了,连跺脚,喊:“真是不好啦!”他上前,一把揪出贩鞋的阿张,急道:“说你呢……就你呢!那……那个不好啦,不不不……” 后生一紧张,便口吃起来。 阿张拿鞋垫子一下拍在后生肩上,道:“咋啦?老子吃你喝你啦?上来就咒我!老子得罪你小子啦?” 后生张口喘了两声儿,慌道:“不不不不是的……你……阿张你老婆……你老婆……” “我婆娘咋啦?难不成偷汉子被你发现啦?哈哈哈哈……” 见那阿张这么调侃,周遭一伙人便哄笑起来。 这些小贩俱是乡野鄙夫,说话没个正形,话过了便是过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 刘病已听他们这么胡闹,也不做声,默默低下头来,继续编他手里的篾。 这后生急一把揪起阿张的领子,慌张道:“谁人与你玩笑呢!阿张,你媳妇这时正往鬼门关赶吶!你也不去拉她一把!” 阿张一愣,继而反手揪了他领子:“我媳妇咋啦?” “你媳妇要生啦!大胖小子个头太大,下不来!怕是不好吶!” “啥?”阿张急得满面冒汗,擦也顾不得擦:“这咋……这咋要生了吶?我走时还好好儿的!……这咋要生了吶?” “可不是!这不急产嘛,怪你小子太不疼娘,生出来要好揍一顿,这是要作了你媳妇一条人命啊!”后生这时方才能把话说顺溜了,告诉阿张道:“急得很!连稳婆都来不及往你家赶去!你倒是回啊,若得了事儿,胖小子与你媳妇儿……你要哪个?” 众人闻听这话,个个屏了呼吸,妇人遇产厄之灾,那是阎王爷要索命啊!要么娘,要么儿,总要索一个魂儿去,……这阿张,怕是必择其一不可了。 阿张慌里慌张地回头收拾东西,一面收,一面哆嗦,他们这样凭小营生过活的人,虽遇见这种厄急事,也是不可丢了营生摊子的。要不然,可要怎么活吶? 收着收着,后生便看不过去了:“阿张,你慌的腿软,怕也跑不快,媳妇与儿之间,你择个吧,我代你跑回去,先告知稳婆,让她好决断……快点罢,耽搁半刻,便能要了人命!” 众人也说好,忙催着阿张决断。 都是讨生活的老实平头百姓,本没什么恶意,但轮上这种事儿,不免还是心焦的,一时决断便有些残忍了。众人因说:“若是闺女就罢了,少不得要娘好;若是个男娃,只怕阿张要成鳏夫了。” 理是这么个理儿,但说出口来,让人生觉残忍。 可他们能怎么办吶?都是走生活的平头百姓,谁不想有个儿有个盼头?这是千百年来流传在血液里的想法呀,女娃值当个甚么呢?便是因这种事死了媳妇,岳丈一家也是能体谅的。 便是这么悲哀。 阿张颤颤巍巍向后生道:“……保……保得我儿……罢、罢……” “哎是勒!”后生应着:“本也是多此一问的,谁家摊上这种事儿要娘不要儿的?没个儿子,还活个什么劲儿啊!阿张,你也别太伤心,保不齐稳婆路数好,你媳妇又命大,母子均安才好!” “但……但……愿如此……” “此话谬。”忽地边上有人冷冷吐出这两个字。 这声音苍老的如同一截枯树枝,被风一刮,便咔擦擦地碎裂。 众人环首四顾,却见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妇人眯着眼睛向他们走来。众人不得解,问:“老媪是您在说话?” 老妇人点了点头。 众人哂笑道:“老媪为何这样说?我们的话,有何不妥么?” “不妥,大不妥。”老妇人一步一步走近。拐杖“登登”凿着地面,扬起尘土灰灰。她的脸上抹开一丝淡淡的笑,不阴郁,反让人觉得有些慈祥…… “呵,这妇人莫要来胡搅蛮缠!你说咱们所言,哪一句是错的?阿张媳妇要生了,娃儿难下来,若有个差池,自然是让儿生,娘……娘就……” “娘怎样?做娘的,就合该死?” 老妇人微一笑。那笑容是淡淡的,却让人瞧了不由心里一颤。 “那还能怎样呀?谁想媳妇死?可有啥办法吶!” “儿子比当娘的重要?”老妇人接着问。脸上浅笑仍然挂着,半丝儿不减。 “那是自然的。” 善良的百姓们回答得这样自然。 老妇人浅叹了一口气。 “不重要,儿子自然没娘重要。” 却有人这样说。 老妇人擦过目光看过去,却见那编篾少年方才把头低下,细致地又编起了他的篾器来。 说这话的,正是这少年。 老妇人颇为好奇,向那少年道:“小少年,你是怎想?有另外的见解?” “是呀,”刘病已抬起了头,浅一笑,“儿子没娘重要,这是自然的。结发妻乃相伴一生之人,在我心里,无人可比。”说完,他又认真地去编他的篾。 “哦?”老妇人颇觉有意思,向他道:“老身讨个坏口舌,少年莫放心上。——那若是少年不巧摊上这样的事儿,少年当如何?” 刘病已轻一笑:“那还用想么?自然保住结发妻,发妻发妻,自是甘苦俱一起的。” “当真?” “作得真的。”刘病已又道:“若论孩儿的好处,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日后孩儿总会有的。再者,我只想要发妻生的孩儿。” “哦?是要嫡生子?” 刘病已害羞一笑:“嫡不嫡的,倒也没想这么多。只想着,发妻与我一道走来,多不容易,不能为个尚未吃过一口奶的娃儿,赔了发妻的命。” 老媪好赞许地笑笑:“可真是个好孩子。……少年,可有婚娶?” “已娶贤妻,幸福美满。” 刘病已的脸上确然挂着幸福的笑。 “那好,那甚好,”老媪也笑,“少年你的发妻,可真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今生能遇你。” “那不是,能娶贤妻,是病已的福分。” 说到这处,他便突然想起家中平君还在等着他收摊儿回去呢。不知为何,此一刻,他发疯似的想念家中的妻子,还有……尚在平君肚子里的小娃娃。 便动手要收摊子。 老妇人道:“再问少年一句,既得贤妻,可有孩儿?” 刘病已满面堆着幸福:“有呢,但……还没生出来。” 老妇人走到他近前来,拍了拍他的肩,道:“少年,老妪出来匆促,身无分文,也未带个差使仆妇,这当时……天也渐晚啦,还烦你捎带老身一程。” “老媪……家在何处?” “偏的很,”老媪笑着,“不如……你再晚些归家,将老妪送回家如何?老妪必有重酬。” 刘病已有些莫名其妙。 第52章 南园遗爱(23) 他收了篾摊,背着篾篓,搀扶老媪走过好一段距离,愈行路却愈偏,直到了近郊,荒草几乎要齐过膝盖,一眼望去,连天蔓延……他方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便停下脚步,驻足来看。 这里是一个微微倾斜的坡度,荒草长了满坡,若无搀扶,一人往上走,还是有些吃力的。 老媪拄着拐杖,支地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坡上爬。 刘病已急过来欲扶她,被老媪笑着挡开:“不必,老身尚未老到这个时候。” 刘病已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去挺难。”他见老媪面色挺好,便问道:“此处是何地方?我们为何要来这处?” 老媪道:“老身不是让你送老身回家么?便快到啦。老身允诺你,到家即会给你丰厚的报酬。到时你可不要觉得报酬太厚而拒绝哦!——却之不恭呀,哈哈。” 刘病已越发觉得这老妇古怪,荒郊野岭的,谁的家能安在这处? 他们一行二人便又往前走了许久,刘病已心想,这老媪拿他作玩笑,他便也要回应一番,因故意问道:“你允诺要给的报酬,何时给呢?” “何时?”老媪摇摇头:“这倒做不得确数。” ——呵,这可不是指着他做玩笑么? “那是说笑啦,”刘病已因回,“你莫拿我寻开心,送你回家,本也是举手之劳,我从未想过要甚么酬劳的。” “是呢,是真有酬劳,老身从不与后辈开玩笑。” “那酬劳是甚么呢?”刘病已嘻嘻笑着随口一问。 老妇人笑道:“自然是好东西。” “甚么好东西?” “——江山呀。”老妇人拖长了调子,一脸愉悦:“你说呢,是不是个好东西?” 刘病已皱眉,这才确信老妇人脑筋的确有些不清楚,因说:“东西倒是个好东西,可你也给不起。” “谁说老身给不起?” 刘病已不欲再争辩,便不接她话头了。他搀扶老妇人,赶过了又一个坡度,抬眼望去,四野茫茫一片,见不着半处有村庄的迹象。 他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因问:“老媪您说家就在近处,这四下里并无村庄呀!您会不会记错了?” 老妇人笑道:“那你将我放下,自行离去便好。” 刘病已自然不肯:“都至这处了,我没有半路回去的道理。怎样也得将老媪平安送回家。” 老妇人面露愉快之色,笑眯眯道:“你算不错,心地尚好。罢了罢了……我心里知道,你只当我是拿话诓你呢。你再耐心些,再走几步路,便能看见老身住处啦。” 刘病已心里毛毛的,因想这荒郊野岭的,硬着头皮走也不容易呀!便顶上,一路默念快些儿到吧,也好早交差。 再走了一会儿,果然看见庙堂村落模样的建筑。刘病已舒了一口气,因问:“是这儿了吧?到了便好。” “小伙子,你急回家?” “是呢,拙荆往家等着,不忍回去太晚。” “倒是挺顾家。”老妇人笑着,微有些赞许的意思。 这一处院落竟是别样的大,不似寻常人的住处,倒像是宫殿呢。但这废弃颓败之景却又使人心中生出惋惜来,半丝儿没有富贵的样子。 老墙的皮子已经剥落,剩下的墙体颜色不一,被日头晒成斑驳的印记。 他站在墙根,不由地心中一颤。也不知是为的甚么。 “这便到啦。”老妇人拄着拐杖,走到他跟前。 “到啦?您住这处?” “是呀,家虽小了些,但也能住得。”她颇为不在意,满目皆是笑意。 刘病已却更惊骇。 这老妇人也是奇,明明住处这般广大,偏说“家小了些”,不知葫芦里卖的甚么药。 “我算也长居长安的,却从来不知……长安城内竟还有这么一处地方。”刘病已立在墙边,看着巍峨的“宫室”,——除却墙皮有些脱落,荒草蔓延至深,这两点甚有凋零破败之感,旁的说来,这的确算是一座宽大的居所。一般人恐是不能拥有的。 这老妇人所说若句句属实,想来并非一般人。 正想着,老妇人打断了他:“这孩子,想甚么如此入神呢?”恍笑道:“你就不好奇,不去看看匾额,此处竟是什么地方么?” 刘病已被她这么一提醒,便真走了过去,扬头,却见那匾额被青绿所掩盖,不知从何处伸出的枝桠正为它遮着阴。 但那字迹还是能看清楚的。 匾上明显有人清理整饬过的痕迹。 “长,门,宫。”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去。临至末尾,随着那尾尖微翘的低音突起,他的心为之狠一颤。 他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也知道这处是何地方,曾经住过何人。 “这……你……你住这里?” “没错,是这里。”老妇人仍是那种微笑,淡淡的,暖暖的,仿佛万事皆不入她眼,她说任何话,都不慌不忙,都是这股子自内而外的淡然。 “这里……曾经……曾经……” “那是曾经。”老妇人一笑,打断他的话:“老身是‘如今’,如今住在这里。”她的笑意渐扬,又补了一句:“如今,老身身居长门宫。” 刘病已唬得倒退了小几步。 老妇人道:“你不必觉得太惊讶。这世间的事,你有诸多是不知道的,比如……你知道这长门宫,曾经都住着谁?” “陈阿娇。”他微一沉吟,本能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还有呢?” 刘病已一脸茫然:“还有?” “是呀,长门宫,住的可不止当年陈后。还有一位名叫‘窦沅’的翁主,她乃窦婴之后。再有就是……老身自己。” 刘病已有些怔忡,眼前的老妇人在他眼中愈显神秘。这位老妇人……究竟是甚么人呢? 或者……又并非是“人”? 毕竟长门荒隅,冷僻许多年。即便当年陈后在世,这一处宫落,亦不是繁华的。更遑论如今了。 正思忖间,老妇人忽然向他说道:“小少年,老身要走啦,你尽可回去。老身的弟弟来接啦。” 刘病已抬眼,果然瞧见长门角门子里出来一行人队,打首是俩小侍,身后迎出一座辇子,辇上坐一人。摇起的旌布盖住了那人的脸,隐隐约约只能辨出这人是个男子。刘病已心忖,这辇上之人,想便是老妇人口中所称“弟弟”。 果然,老妇人喜出望外地拄拐迎了上去。 辇子行的愈快,仿佛要抢在老妇人前头迎上去。待落了他们跟前,辇夫将辇子轻轻放下,旌帆被挂开,刘病已这才看见了那辇上之人。 那人发色乌黑,竟是出人意料的年轻。刘病已原想这人既是老婆婆的“弟弟”,也应是鬓发苍白的老人家才对,竟不想如此年轻。 他却看不清那人的脸。 老妇人走上前去,微福了福:“这便亲来了,其实也不必,不好生在家待着,忙劳这些呢。”她笑着,待这个弟弟很是亲厚:“老身这副身子骨,走动走动还是可以的。” 辇上那人也微微笑着,一双眼睛含着星芒似的笑意,很是好看。他手里捏一块巾帕,捂嘴不住地咳嗽。有会儿咳得猛了,竟牵连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老妇人低了声音,有些心疼:“风大,别着了凉,回头身子又该不好啦。教你别出来,非要忙活。” 辇上的人艰难笑了笑:“长姐,不放心你啊……” “老身这身子骨还行,没甚不放心的。” 那人却要挣扎着下辇来,老妇人自然不肯,一来二去相拗却也拗不过来,那人被辇夫扶着颤颤巍巍走了辇下来…… 老妇人不免心疼,怪他:“谁要你这样呢?你病不肯好,我也不快活,反忧心不能眠睡……唉……” 刘病已细打量,这才瞧清了那人的模样,是个好年轻的青年,长也长不过他几岁。一张脸虽有些病气,但怎么也掩盖不了清隽之色。 可惜的是,他身子骨似乎不太好,一张巾帕永远掩着嘴,有时咳嗽能咳得直不起身来。刘病已心中正惋惜时,却发现那青年也在觑他。 那青年指了指他,问那老婆婆道:“……是他?” 老婆婆笑眯眯地点头:“是啦,老身代你瞧过啦,品性是不错,也懂体恤妻子,是个好孩子。” 听老婆婆这么说,刘病已更是一头雾水,心想,我与您、与这青年有何瓜葛呢?怎偏要介绍与他听呢? 那青年听了老婆婆的话,面上逐渐有些好看了,说道:“长姐的眼光,我……我自是相信的,但若论权谋朝堂,则……则还须仔细计量。” “那是的,若不然呢,随便择拣一个,老身也不放心吶。” 他又咳了起来。 老婆婆神思哀惧,很是惊怕的样子,慌忙又去与那青年疏背,理通气息,难过道:“这身子骨好生调养,是能养好的,你要厚待自己,万万珍重才好呀。” “养不好啦,养不好……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第53章 南园遗爱(24) 刘病已只听他们二人对话,便觉有些哀戚。这青年看样子是患了不治之病,怕是不能好,他这样年轻,若要没了,怪是可惜的,也难怪家中亲眷要哀痛欲绝。 老妇人忍泪道:“莫要这样说,——老天缺个眼子啊,怎不开开眼吶?老身幼弟这才多大的岁数?正值盛年,又是灵慧异常的,偏遭了天妒,要取走性命!”她转过半边身子,拿袖子遮了眼,不教旁人瞧出她在哭泣,但那声音已是哽咽:“偏生老身朽木烂命,老天竟要留这许久!天若开眼,当拿走老身的命——”她举臂朝天振呼:“天啊!你若有眼,拿老身一命换幼弟齐全康健吧!老身……死不足惜!” 她上了岁数,这般振呼已是动了元气,险些站不稳,刘病已一急慌,便上前来搀她。 那青年脸色青白,好不着急:“长姐……你待我之好,我永感于心,莫要这般……若不然,教弟弟难心安啊。” 刘病已心想,这姐弟二人岁数虽相差悬殊,但感情当真是好啊!这一番对话,教人听了也为之动容。 那老婆婆擦了擦眼泪,拍拍青年的衣袖,安慰道:“好坏往后总有安排,咱们也算煞费苦心,若归天,亦无愧父亲了。” “正是……”青年笑了笑。 老婆婆便将刘病已牵到跟前来:“这小少年,老身来为你引荐,这……乃老身幼弟,他今日能见着你,可算了了一桩心事。” 刘病已心中狐疑不止,心说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又不识得你们姐弟二人,也是怪。 那苍白的青年盯着刘病已看,好许久才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往后再察,总要挑个最好的人。这些时辰……想来我还是能捱过的。”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有些支不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病已趁机打量他—— 苍白的青年身材颀长,别有风度,并不是矮瘦之人。这样的身量,若无这一身病,定是丰神健康,风度翩翩的。 可惜了。 青年咳了一阵,停将下来,指了指刘病已,向那老婆婆道:“眉眼之间,竟有父亲生时之貌。” “那是自然,”老婆婆笑道,“毕竟血脉相承,镂进骨子的,怎么也改不了。” 青年也笑了起来:“便这么吧,我也有些乏。——长姐,你上辇与我一块儿去吧,再往你宫里坐坐。” “难得你有这样的兴致,”老婆婆很开心,“老身烫好茶待你,再烙些你爱吃的饼子给你捎着,带回宫里吃。” “长姐最好。” 那青年依恋她如母亲。 刘病已的脑子嗡嗡作响—— 宫里……眉眼似父亲……血脉相承…… 血脉相承?! 他刘病已虽然长于市井,时运不济,但若论血脉,他可是如假包换的汉室刘姓之血脉! 若然……这姐弟俩也是汉室刘姓? 他心里有了个可怕的念头,隐隐想确认,但每至边缘,心思便又退缩了,怎会……怎会呢,何至是这样的答案?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剌剌拦了那青年,问:“你……叫甚么?你——识得我?” 那苍白的青年没防他拦将了去路,更没防他会这么问,一时愣怔,但也就那么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 青年唇角轻轻牵起,缓勾起一抹微笑:“讳弗陵。”缓了缓,他侧过身去,看着刘病已,轻声说道:“刘弗陵,与你同宗。” “弗陵……”这俩字尚在口齿间回旋,还未及他反应时,老婆婆已接过了话茬:“少年,你父亲应称他为‘叔父’,你不该直唤他名讳。” 他一怔,满脑子昏昏涨涨,好容易才转过这脑筋来:“你们方才所说‘父亲’,竟是……竟是……” 病已少时便遭横祸,血脉虽归之汉室贵胄,但与汉室宫闱中人并不相熟的,因此那些宗亲眷属,他一概不闻、不知的。 甫经历今日奇遇,自然转不过脑筋来。 “竟是,孝武皇帝。” 他知眼前所站之人是谁,弗陵……居上不陵。 刘弗陵。 孱弱的青年口称病已眉眼肖似他的“父亲”,那便是说,他刘病已……有幸与曾经威震八方的孝武皇帝相貌相似。 那是他的曾祖父。 曾经一道圣旨,屠他满门,害他身困囹圄、流落民间的曾祖父。 他低下了眉眼。 他知道,眼前站着的这位苍白青年,正是他曾祖父孝武皇帝的幼子,如今大汉的天子,少帝弗陵。 原来皇帝病得这般沉了。 普天之下的百姓,且都不知呢。 他在民间时久,知道这位少年皇帝在民间口碑不错,勤政爱民,颖慧决断,如今若一病不起,大汉江山恐怕倾颓可危。 本能地,他弯了膝…… 却被刘弗陵挡下。 刘病已觑他。 “八岁,朕长你八岁。” 刘弗陵的声音很好听,不响,却透着一股子攫人的威严,即便他病得这般重了,那股天威之势,却仍半丝不减。 不知为何,他觉眼前帝王,像极少年时候的孝武皇帝。 尽管他从未见过他的曾祖孝武皇帝。 “朕见过你。” 刘病已一惊。 “朕还抱过你。”刘弗陵咳了咳,又说道:“朕见你的时候,你尚在襁褓中,保母抱着。你会哭,哭起来的时候一张小脸皱成了肉团子,极可爱,朕便伸手去抱你。你见了朕,却不哭了,你父亲很高兴——他个儿很高,长我许多岁,却立在我身侧,恭恭敬敬地喊我‘叔父’,他说:‘叔父,小子极喜与你顽,这侄孙可爱沾贵气。’我很开心,觉得沉闷的宫室,往后便要不闷了,这小子哭起来的声音真响亮……” “朕深记那一年的博望苑……兄长很高兴,他得了长孙,大宴宾客,那时他还是太子,博望苑高朋满座,那一场筵席,俱是高官显贵来贺太子弄璋之喜……父皇也在,他老了,精神却很好,他抱着你,直说眉眼似他,叮嘱太子要好生将你养大,授你书礼,传之伐谋之策……那时普天下诸人皆知,这小小的婴儿,含着金汤匙出世,他生之所得,不止荣华显贵,连这大汉万里江山,将来都是他的。” “……众人皆艳羡。朕却不羡慕你。朕只想着,日后有人陪我玩耍啦,上树攀墙,朕皆有个伴儿……朕要与你一处玩……” 少帝说这一番话时,并未喘几声,一连串声儿把话讲了玩。待说完了,方才喘了喘,又咳起来。 刘病已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从前从未有人与他说过这些。 他随少帝的声语,仿佛回到了那日那时的博望苑…… 病已尚是襁褓中的小婴儿。 那时……娘还在,父亲也在,还有祖母……祖父……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个可怜的孩子。 刘病已俯下/身来,声泪俱下。 痛不能已。 搀他的人是少帝。 刘病已抬头,对上少年天子一双透亮的眼睛…… “君父若还在,他一定深悔。” 老婆婆走了近来,叹息道:“往时之事,忘便忘了。都过去啦。”她提醒少帝:“陛下,该回了,浸了冷风,只怕愈难治。” 便又向病已说道:“小少年,今日所见所闻,你半字不可泄露出去。若不然……只怕招来杀身之祸,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你家中妻儿着想,可知?” 刘病已点了点头。 “就当做了一场梦罢……这长门宫,早该被人所忘啦。” 少帝回身,辇子已在他脚下落好。 老婆婆道:“陛下起辇罢……” 少帝却有些依依不舍的样子,再回头看了眼刘病已,忽问:“你……叫什么名字?” “病已,刘病已。” “……病已?”少帝皱了皱眉:“朕记得,兄长为你取名……单字‘询’,你讳‘询’。” 他一怔,眼泪毫无管顾地落下来。 刘询……刘询…… 他原是早有名字的。 “刘询……你往后便叫‘刘询’吧……” “好孩子,你且回去等着,老身应你之事,尽可能做好,余下的……便瞧天意了。”老婆婆也红了眼。 辇子起,几个抬辇人穿走在杂草间,这一行,又往长门宫走去。 “老婆婆……”刘病已忽然喊住了人。 老媪顿了下来,拄拐在那儿立着。刘病已忙跑上去:“老婆婆,病已还不知怎么称呼……” 他知眼前这垂暮老去的婆婆定是孝武皇帝的某个女儿,若不然,少帝怎称呼她为“长姐”呢? 却不知是何封号?他往后还能不能见着这位孝武皇帝的“公主”? 老婆婆温和一笑,额上的皱纹舒展开,她说道: “老身无封无号,少时……母亲唤我——‘阿迟’。” “后来,孝武皇帝也唤我‘阿迟’,春日意迟迟,再好的年华,再动人的故事,终会过去。” 终会过去…… 天边的云霞,被这穹庐昊天,吞食了一阙。 刘病已到家时,妻子许平君正坐榻沿等他。见他回来,便艰难起身,笑着去迎。 刘病已忙扶:“平君,你好生坐,不必起来。” 许平君身孕六月有余,如今行动,已是迟缓不便了,但见着晚归的丈夫,思念心切,自然亲去迎。 这两口子情谊深厚,成婚至今,举案齐眉,日子过得很是快活。闲来习字温书,对句抚琴,刘病已又任性逍遥,编蔑糊口,吃喝是不愁的。 他二人生性淡泊,并非贪得无厌之人,因此这小日子过得愈发有滋有味。自平君有孕后,刘病已更是珍视,爱意甚浓。 原一切皆是平静的,但今日所遇,令病已隐隐开始心焦。今上身子到了这副地步,怕是大限将至。若真到了这一天,只怕天下震荡,朝野混乱,他们现下的平静生活,怕是也要被打破。 想及此,他便忧心忡忡。 许平君知他至甚,因问:“病已,你怎啦?身子不适?” 他原想将一切都告知平君,但想到阿迟婆婆在长门郊野与他说让他只当做了一场梦,他便不敢轻说了。再者,涉及朝野之事,俱是阴谋诡谲,他也不敢教平君知道,去操这八竿子打不着的闲心。 他便说道:“不适并无,只是想着你,想着孩儿,在外头待久了,便会心慌,忍不住想赶回来瞧瞧你……” “傻病已,”许平君咯咯笑道,“我与孩儿,都好得很。” 刘病已便蹲下来,脸贴着许平君隆起的肚子,凑近了他的“孩儿”,轻声道:“好孩儿,你快快儿出来吧……娘想你,爹也想你。” 许平君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面上满溢幸福:“爹爹最想你,好孩儿,爹爹最想你……” 刘病已扬起头,像个孩子似的:“平君,咱们家孩儿若出来了,给他取个甚么名儿?” “你拿主意便好,我都喜欢的。” 刘病已想了想,说道:“那便作‘奭’吧,不管男孩女孩,都叫‘奭’,‘奭’为盛,寓意丰祥,咱们的孩儿,必不能再受他爹爹幼时之苦了。” “好名儿……”许平君笑着,但听他提得“幼时之苦”,便又有些难受、心疼,她轻轻摸着刘病已的头,像在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好病已,咱们的‘奭儿’不会再这样啦,他的爹爹、娘亲,都爱他,都疼他。” 他凝了眉,那眉间一丝愁苦便又舒展了开。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说及名字,刘病已便想起在长门宫外,少帝告知他的话,他原名作“询”,是他祖父亲为他取的。他跟个孩子似的炫耀: “平君,我想换个名儿,‘病已’这名,原也是胡乱取的,不好听。” “不好听,可却好养大呀。”许平君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会儿靠着贱名儿养活大了,便打算丢了它?” 刘病已笑道:“那你说‘刘询’如何?我挺喜欢。” 许平君一向惯他,因说:“你喜欢便好,叫甚么我可管不住。” 刘病已又贴着她隆起的小腹,静靠着,半晌不出声儿。许平君笑道:“在听甚么呢?也不起来。你孩儿能跟你说话?告诉我,孩儿说的是甚么?” 刘病已稳了神,他的声音很沉很柔: “平君,我好爱孩儿,好爱你。真不敢想,若有一日,教我二者择一,我该是怎样肝肠寸断……” “你浑说什么呢?” “方才我在街市,有人来传讯,隔摊阿张媳妇要生啦,本是好事,谁料阿张媳妇命数不好,胎儿寤生,这可坏啦,连稳婆都惊抖。……那阿张当街抖得跟筛糠似的,腿都不听使唤啦,也真是可怜。说是媳妇与孩儿,二者只能择其一……唉!这不往人心口上剜肉么!谁能受得了!” 许平君脸色有些不好了,她一向善心的,听不得这种事,因着急问:“后来怎样?” “后来呢,满街人都在给阿张做选择。” “选了谁?” “自然择了孩儿,几乎众口一词。” “是个男娃?” “是了。” “难怪……”许平君眼底闪过一丝哀伤。 “我便怕了,我便怕将来……”他住了口,抬头去瞧许平君,难过道:“真怕遇上这遭厄!平君……我离不开你!若是我,我必择你……我求你,定要活下来!孩儿……咱们还会有。我们有恩爱的一生一世,我们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儿……” “傻病已……”她哽咽。 第54章 南园遗爱(25) 元平元年四月,今上薨。 听得这消息时,刘病已走于街市,他混迹茫茫人海中,就那一瞬间,怔忡,眼泪蓦然便要落下。 他并未强忍,但那眼泪却也并没有落下。 一滴也没有落下。 他幼时听老人说,人至伤心绝处,反不会有眼泪。哀莫大于心死。 他能想见此时的建章宫是何等混乱,群臣吊唁嚎哭,宫妃散发垢面……他想起少帝的眼神,少帝与他说过的话…… 那日于长门宫外遇见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恍是昨天的事,一眨眼的功夫,少帝便薨了。 人世寥寥,皆如浮尘。 在刘病已心里,少帝是个很好的人。他虽居高位,贵为人主,但却并不矜贵自傲,叙说言谈之间,平易近人。 刘病已一闭上眼,满脑子的嗡嗡。少帝苍白的脸便浮现在脑中。 他笑起来的样子苍白却温和,一言一语俱有分寸掌度,帝王气度始成。刘病已很是敬佩这种风度,少帝毕竟长于宫闱,与他这市井之中长大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的。 张贺曾经与他说过少帝的故事。少帝弗陵自幼颖慧,谋事忖度颇有当年孝武皇帝之风。 彼时霍光辅政,帝年幼,各路诸侯对皇位觊觎已久,虎视眈眈,诸侯势力以燕王刘旦最盛。这刘旦野心勃勃,自恃孝武皇帝子之身份,欲逼宫夺位。既要拉皇帝下马,必先诛君侧芒刺,因而燕王势力视辅政大臣霍光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刘旦上奏迫霍光退位,却为少帝弗陵所识破,扣下奏书秘而不发。刘旦暗中使狠,构陷霍光谋反。孰料阴谋被少帝一语道破,刘旦未能得逞。 自此事后,朝上盛赞少帝英明,一时开疆拓土信心之倍增,个个期许少帝能与其君父孝武皇帝一般,造盛世之大汉。 当时刘病已听完少帝弗陵的故事后,便对他佩服不已。少帝真是天妒命薄,若他能好好活着,直至寿终正寝,大汉必达盛世之巅。 刘病已懵混混走至他的蔑摊,打算卷了蔑器收摊儿。 不知觉的,两行热泪终于淌了下来…… 他只觉心口一阵抽疼,似被人拽着,又噎又闷。 那苍白的少年,再也不会笑了,再也不会与他说当年博望苑的故事了。刘氏宗亲,唯一肯理他的,竟是陛下弗陵。 刘病已收了一会儿,便又放下蔑器,不肯再去管顾。他瘫坐在蔑摊前,神思恍惚。杀猪的李屠户跑过来冲他喊:“病已!天塌啦!陛下驾崩啦!这可咋办?陛下年少无子,谁来继承皇位呢?天啦!” 刘病已没理他,他还在刘病已耳边嗡嗡咋呼。病已烦不住,生气问道:“咋啦?天塌啦?” “是啦!是啦!天都塌了!!” “……那是我踩塌的吗?” “……” 李屠户看了他一眼,悻悻走开了。 刘病已一个人坐着默默流泪,他忽然又不想回家了。他不知道这时回去,他该以何种状态去面对平君,平君若问起,他又该如何回答?平君只道他与汉室宗族无半丝瓜葛,若突然被她窥见他刘病已因少帝驾崩而伤怀,必究因果,这又不免从长门宫的遇见说起。而他是答应过阿迟婆婆的,长门宫所遇,不对任何人说。 若负欠他人承诺,终是不好。他又不肯随便捏个谎来诓平君…… 况且平君即将临盆,应当静养,让她因这波折而操心,极是不该。 病已心软,待人善厚,这当时,他不觉又想起阿迟婆婆。那日在长门宫,他是亲眼见到的,阿迟婆婆与少帝姐弟情深,如今少帝崩了,阿迟婆婆必是悲伤至极。 这么想着,他便想再往长门探一遭。 当下便起身。 没想在这时,那阿张疾跑了来,累得满头大汗,喘息不止。他缓平了气息,揪着刘病已的衣袖,急道:“不好啦!不好啦,大事不妙!” “我知道,”刘病已冷着脸,“今上驾崩了。” “不……不是……你……你……” “我知道的,”刘病已挥了挥手,欲把那阿张赶跑,“大事不妙——今上非但崩了,且英年早逝而无子,皇位虚悬,不知何人能竞夺皇位,你忧心的是这个,对否?” “……不……不……” “我说……你我皆是平头百姓,何苦操这个心去?”刘病已不以为然:“你去吧,待我缓缓,这不是都说,天要塌了么。” “是……是你家平君要生啦!你去是不去?” “甚……甚么……”刘病已大惊,惊过之后又是大喜,狠命捏了阿张的肩去,猛摇了起来:“为何不早说呢?” “你让我说么……” 待刘病已回得家时,却见堂屋里坐了好些人,艾小妍迎了上去:“病已,莫慌。”他眼尾扫了一遍,堂中所座并无平君的母亲,想来许母已在产房帮忙,这下便宽了心,因问:“平君怎样?生了吗?” 艾小妍不搭话,颇有些为难的样子。 刘病已只当没事,正要去门外候平君,却被张彭祖斜里窜出来拦下了。 刘病已一抬头,心惊跳了下。 彭祖的脸色不大好看,他下意识地便猜到情况不大好,因急问:“彭祖,怎回事呢?不好么?” 张彭祖略犹豫了下,道:“病已,你得有个准备,……平君这孩儿,只怕生的要难。” “什么意思?” 刘病已下意识掐着张彭祖胳膊,却并未意识到使了多少力,掐的张彭祖皱起了眉,又不敢叫。 “这孩儿……算是寤生,稳婆……稳婆也慌了眼,使人出来传了话,生死由天。”张彭祖说罢便低下了头,这一句话,字字烫舌,说的他好辛苦。 刘病已几乎晕厥,幸好他岳丈许广汉托了手将他接住。两人相对,心事万般,真差点对坐哭泣。刘病已一头厥在许广汉肩头,哽咽道:“爹啊,这可怎办?平君若不好了可要怎么办?!” “病已,病已……这事儿,是咱许家对不住你……”许广汉抽了抽鼻子,难过道:“若这第一子保不得,日后我必会劝平君允你纳妾,你要开枝散叶,我这做老丈人的,绝不为女儿抱半句怨言!” 许广汉信誓旦旦。 刘病已心里却暗自泣血,心想岳丈啊岳丈,你完全会错了我意思,我这哪是嫌弃平君保不了一个孩子啊! 若平君不在了,他还有甚么活头?! 许广汉这般说话,也完完全全是为女儿好。古而今来,哪户人家不盼个儿子的?生个闺女儿,一个是好,多了便败了家了!谁会稀罕丫头片子吶!他先允了病已准他纳妾,那这女婿心思才能长久拴在自家女儿身上啊! 多来男人都是这么想的。 可他刘病已却不是这么想。 许广汉话说及此,倒也提醒了刘病已,他脑中嗡嗡一阵,一个激灵,便慌忙往产房闯去。 这一疾跑,迎头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小丫头…… 小丫头面生,刘病已并不识得。他正不知要说甚么,许广汉却已经一个健步蹿了过来,急问:“怎样?我女儿平君怎样啦?” 小丫头跟噎住了似的,急得许广汉直晃她:“你倒是说话呀!急死个人!”还招呼病已:“病已,这个是稳婆带来的小丫头,——哎你说你,咋不去帮忙呢!杵这儿做甚么!” 刘病已缓了过来,急上前一步:“快说!” “张妈教你们放心,好坏娃子是能保住的……再多的,便不要奢求,肯好了,那是老天爷的赏,老天爷若不赐这个赏,咱也无法。” 小丫头自觉她将稳婆张妈的话学得有模有样,应是能教这家人平静并认命的。 生个娃子,生死了人,这不是常有的事么?话虽残忍,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么?老人有言,女人生娃,便是往鬼门关里走一趟,回不回得来,皆看命数了。夫家虽伤痛难过,但这种伤痛,一会儿便过去了,很快就会被弄璋之喜冲淡,女人一条命,换来夫家齐齐全全,那女人之牺牲,便是值的。而娘家呢?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在这种事上,更无说话的份儿了。 她与张妈走过这么多户,接生过这么多孩子,哪家不是这样呢?若保得了母亲,失了孩子,反会被人婆家娘家齐刁难,哪个稳婆敢这么做呢? 因此,临了许平君这事儿,她们也并未多想,按照常例来做,这不,行事之前也要来知会一声儿。 熟料在刘病已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刘病已哽声道:“你去告诉张妈,这个不祥的娃儿,我不要啦!请她、求她必保平君平安无事!” “浑说呢,这可是个男娃,小腿儿先出来,难生的很,张妈好难才能辨得,真是个男娃呢!” “我不管甚么男娃女娃,我统统不要!你只管记住,必要保得平君安然无恙!——我要平君好好活着!” 话至最后,他几乎已经声嘶力竭。 “那你快去瞧瞧吧!”小丫头没见过这样的人,也是有些急了,道:“咱们也无法儿,你妻子非要说保她孩儿,若保不得孩子,罪责过大,张妈只得照做呀!” “浑说!”刘病已恨恨道:“谁说要保孩儿的?这克母的恶孩,要他作甚?” 他刚落下狠话,整个人便颓丧下来,无力道:“平君说要保孩儿,弃她自己不顾么?当真的?她怎会如此做……” “自然当真!你是男子,从未做过母亲,怎晓得对当娘的来说,孩儿重过一切呢?若能让孩儿好好活下来,当娘的,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当娘的……为了孩儿,连刀山火海都敢闯…… 小丫头这么一句话不住在他脑中回旋……他想起了他的娘,很多年前在博望苑大火中丧生的娘…… 她必也是这么想的。只要病已活下来。 只要病已好好的。 说话间,两人已一前一后来到产房外。 刘病已一颗心紧紧悬着,急的没能奈。 他一狠心,迎头便要闯进去——小丫头慌忙拦下,急道:“产房乃血光之地,大不祥!你若进去,非但于事无补,若撞了不该撞的,可要更不好呢!” 他不顾,挣开小丫头的手,便往里闯—— 门推了半拉的瞬间,许平君忽然大声叫了起来! 他面色青灰,才跨入门槛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他靠着墙,缩了缩身子,竟在微颤。 小丫头向他解释道:“当娘的方才晕过去了,这会儿只怕才疼醒呢。”又说:“隔一道门,你有甚话便在这里说吧,省得闯进去乱了张妈分寸,反坏了事。当娘的说她放不下孩儿,能救则救孩儿,以小的性命为先,莫管她。你可在这处劝劝她。” 被小丫头这么一提醒,刘病已懊恼不已,怎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他贴着房门,朝里喊道:“平君,你只管听着,若在你与孩儿之间择一,我必要你活着!平君,你为我想想,若失了你,我该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声音微哽,情绪愈发激动起来:“平君,我只要你活着——活着就好!孩儿……孩儿我们以后还可以再有!有、有很多个!” 他倚着门框,只觉浑身乏力,颓然滑了下来……他便这么抱头蹲着,也无力再动,仿佛认了命,只等老天做最后的裁断。 “哇……” 产房里这一声婴儿的啼哭砸破了骇人的平静。刘病已蓦地站起来!由于起得太猛了些,他只觉得头脑发胀,晕了又晕…… 他此时并不高兴,孩儿是哭了,能生;但他的平君,却生死未卜…… 门终于被打开。 张妈喘着粗气,满头大汗:“要人命了真是!折腾人啊,你瞧我这副样子……哎哟,给皇曾孙报喜了,恭贺夫人喜得贵子,母子均安啊!” ——母子均安?! 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急追问:“张妈,平君也好么?” “命是保住啦,但耗费太多心力,虚的很,要多补补,好生调养。……皇曾孙,这孩儿得之不易啊!给娃儿起个名吧,啊?” 张妈也是一脸喜色。 第55章 南园遗爱(26) “‘奭’……”他笨拙地抱着孩子,脸上满溢喜色:“‘奭’为‘盛’,希望孩儿命途顺畅,一路呈祥。” “好嘞,”稳婆笑道,“你们学堂里念书的,就爱这种文绉绉的名儿,……好听得紧!这孩子命大,将来必然后福无穷。” “托您吉言。” 他是真高兴啊。 “奭儿……”他看着怀里睡得酣沉的小婴儿,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将孩子交托与稳婆:“抱出去吧……我去瞧瞧平君。” 孩儿忽然“咿呀”了一声,那张小脸,团团的,好生可爱。 许平君躺在床上,生产过后的疲倦感侵袭全身,使她看起来虚弱无力。 刘病已悄悄近了前来,往床前趋步小跪,伸出一只手去,轻轻摸了摸她额头。 许平君睁开了眼。 他笑了笑。 “病已……?” 似是在梦中,恍恍惚惚的,总也不觉真切。 “是我。”他傻乎乎地笑。瞧着她笑。 “孩儿……孩儿如何……” “好得很,”刘病已看着虚弱无力的妻子,有些心疼,“你都这副样子了,还顾着孩儿……” “一条命,就为他拼的,”许平君苦笑,“能不顾么?” “可在我心里,最重要的,是你。”刘病已握着爱妻的手,不由动情哽咽。 “若孩儿不得保,我也不会好啦……病已……你不知,……不知这在我肚中一日日长大的肉疙瘩,对当娘的来说,有多重要。” “不管有多重要……平君,我失了孩儿能活,失了你……却不能!”刘病已有些后怕,哽咽着说:“以后万不可如此了,平君,我受不得这般抉择折磨,你……你也万不可轻视了自己性命!若你执意这般狠心,我便只要奭儿一个孩儿,再不要第二个啦!” “说傻话呢……” “不是傻话,你答应——你答应我呀,平君……”他红着眼,好难过的样子:“我是认真的,若还有下一次,你万不可拿自己的性命作玩笑,啊?” 病已脸上有少见的忧色,许平君不忍了,哭着道:“你说甚么,便是甚么了。病已,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将来若得事,必以自己性命为重。我许平君此一生,绝不负你!” “好平君,往后……我与奭儿,皆视你如命。”他动容:“咱们一家人,一定会好好儿地,好好儿地在一起……” 廊下日头正好。 许平君尚未出月子,在屋里闷烦久了,待不住,软磨硬泡缠人,病已才许她往外小坐一坐,照点日头,缓缓气色。 这日刘病已收了篾摊回来,才卸下篾篓,便着手去抱小儿,奭儿浅睡,被他接手去抱,小婴儿咿咿呀呀叫唤起来,刘病已被逗得直乐…… 许平君因说:“你与奭儿一般顽皮的,他好容易才睡着,非要闹醒他。” “奭儿多可爱!平君你瞧,才几天大的孩儿,比先时可胖了不少呢!”他抱着奭儿,在平君跟前坐了下来。 许平君便与他拉起了家常。 这皇帝驾崩也有好几日了,天下服丧守制。世人皆知大行皇帝青年崩殂,不曾为大汉留下子嗣,皇位如今虚悬,怕是免不了受人惦记。只怕天下将乱。 许平君虽为妇人,但对时局政事,亦有自己的见识。因问刘病已:“大行皇帝既没得太子留下,这皇位可当传之谁?” 刘病已心知平君此念皆系关心他,天下将变,若换得另一位天子,政策诏谕皆得变,到时对刘病已这位“皇曾孙”之恩策,自然也是要变。着实会影响他们小两口的日子。 刘病已道:“应在孝武皇帝后嗣中择一贤人居此高位了。古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首择之人,当为大行皇帝同辈弟兄。” 说到继位之事,刘病已便想起那日在长门宫外遇见少帝与阿迟婆婆的场景,阿迟婆婆说,要允他天下作为“报酬”。他当时还不识阿迟婆婆身份,只当是老婆婆玩笑话。如今识得了,又觉这是万万不可能之事。 这回平君说及此事,他心中不免触动。一时也竟不知要否将此事告与平君知。 这时怀中的奭儿哭了起来,许平君便要接过孩儿:“病已,交与我吧。” 他不给,道:“怎回事呢?这就饿啦?不是刚喂过么……” 许平君笑了笑:“你全没经验的,养个孩儿不容易,不是饿了,顶是尿啦。你抱给我看看,我来换尿布。” “你还在坐月呢,能代劳的,我来即可。”刘病已自信满满:“不便是换个尿布吗,我也会的!” 许平君“扑哧”一声笑了,嗔道:“能耐,小心你儿子浇你一脸!” 她看着病已忙碌的背影,忽有些泪意。 这郎君,并未择错。她不求富贵荣华,只求两人长长久久厮守。哪怕粗茶淡饭,荆钗布裙,她亦觉得足够。 是老天厚待她。 许平君时常坐在庑廊下,照照日头,盼着病已回来。喜欢嚼道的邻居家妇人总来串门子,总有满街的碎嘴子能嚼说与她听,因此许平君也不觉寂寞。一恍神,一天便能过去啦。 几个婆子坐一块儿,扯也扯不完的家常。 许平君便从她们的口里,听得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 隔壁史家媳妇道:“平君坐月不能出去,可是错过了许多稀罕事儿。” 这史家媳妇便掩嘴笑,邻村的张家长媳咯咯笑着应和道:“是了是了,平君可不知,这三两日光景,外头可发生了什么!天也变了哟!” 许平君问:“半些事儿,可也是知的。少帝崩,又无子,想来朝局震荡亦是必然,除此,可还有什么事么?” 史家媳妇道:“平君坐月在家待久啦,可不知外头发生了多许稀奇。前两日街巷人头攒动,我与隔壁陈嫂巧在街上,听大家伙儿叨说前头有热闹可瞧,各路诸侯为朝廷召,纷纷往来长安呢。我们俩卯足了劲儿往前挤,也想见见今儿凑近的车队是哪方的达官显贵,你猜我俩见着了甚么?” 许平君刚想猜吶,谁想这史家媳妇已经笑得合不拢嘴,当说两声,便又捂嘴笑。笑得直不起腰。 张家嫂子捅捅这小媳妇儿:“你倒是说呢。” 史家媳妇这才缓过了声儿,边拍腿边笑说:“嗨!甚么达官显贵!我俩见着了一个傻子!……可真是个傻子吶!哈哈……” “傻子?”许平君倒有了些兴趣。 要知少帝崩,却未留子嗣,长安虚悬的皇位可成了人人欲争夺的好物!各路诸侯自然虎视眈眈涌向长安,这些野心勃勃的诸侯,个个皆是世间枭雄,分封之地哪会派个傻子来长安探一探风声吶? 史家媳妇才说到了这儿,又是一阵傻笑,笑够了才缓平气息,继续说道:“平君,你瞧我与你陈嫂子见着了怎样一个笑话?哈哈,我俩走入人群中,终于近得仪仗,中有一辇子,帐上绣章纹,好威仪的样子!我俩心中正惴惴吶,却见那辇上之人撩开了帐幔,原道是怎样的王侯将相呢!却是个獐头鼠目行为可诞的‘猴爷’,这侯爷居然还在辇上立了起来,摇的辇子左摆右晃,众人笑,那侯爷也笑。嘻嘻……你当这就完啦?可远没有呢!这位不知哪边封地上的侯爷,居然对着围观百姓一个一个点人头,嘴里还流着哈喇子,一个个数来,口称:‘这个美……那个也好看……’哎哟!你说这是怎一回事吶!好歹也是分封的侯爷,据称还是孝武皇帝血脉吶,便这副轻浮劲儿!哈哈……平君,张嫂子,你们可是没瞧见吶,若是亲眼见着啦,可要被这泼猴似的‘爷’给逗死!” 史家媳妇笑得伏低了腰…… 张嫂道:“可真有这般人物?汉室脸面可不要给他丢尽啦?哎哟,没想封王封侯的人呢,色心色胆竟都显在脸面上,啧啧……” 许平君听她们这么说,心里愈发好奇,因问:“史家嫂子,你可知道两日前入京的这人是哪路诸侯?这行径,可也怪诞。” “昌邑来的,这位主儿,父亲乃昌邑哀王,昌邑哀王谁人你总知道吧?昌邑哀王刘髆乃孝武皇帝生前最宠爱的儿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便是其生母。”史家媳妇还是知道些事情的。 “也就是说……这‘猴爷’正是当年那位大名鼎鼎的李夫人孙儿?”张嫂插嘴问道。 “是啦是啦,美貌倾城的李夫人,怎会有这般轻浮之孙儿……你们没亲眼瞧见呢,这位小昌邑王,见了咱长安的美女,当街直流哈喇子呢!啧啧,像个什么话!便是寻常百姓家,也不会有这般轻浮教养的呀!” 这几位婆妇闲说得久了,便想着家中活计尚未做完,有些坐不住。又见许平君坐得久了,稍显困乏,因说:“平君啊,你得好生养身子,外头不便透风太久,咱们也要家去,生火做饭忙活起来。你好好歇着吧……明日再来闲说。” 许平君便起身相送。 过了不多久,刘病已也收摊子回来了。因见了许平君,仍是笑呵呵的样子,忙说:“媳妇,你进屋歇着,我来生火。” 小俩口便一搭一唱,很快做起了一桌吃食。 两人便对坐,闲聊家常。许平君便将今日从几个小媳妇那处听来的话都说与刘病已听。 刘病已一惊,搁下筷箸,道:“你们竟也在说此事?” “怎么,”许平君也惊道,“这事竟传讲开了?你也听说了?” 刘病已一笑:“这事还能不传讲么,昌邑王刘贺入京至今,闹出了多少笑话!何等荒唐啊!孝武皇帝之后,竟不想有朝一日成了妇人皆说讲的笑话!” “这么说来,这昌邑王所出把戏,还不止这么一处?” “那当然,”刘病已给他媳妇夹了块肉,道,“多吃些,平君,近来你瘦啦。”便再接茬说道:“莫说入京这一段路,尚未入得京畿时,刘贺便做出了许多张扬猖狂之事。前两天在张伯伯府上,我还听得大人们说呢。这刘贺——从昌邑往长安来,一路上,搜刮民脂民膏猖獗,见着美女便抢,装哪儿呢?都装他随队的车里!你说荒唐不荒唐?” 许平君听的瞪大了眼睛,简直闻所未闻:“强抢民女?还搜刮民脂民膏?——这不成了流氓盗匪了嘛!” “也差不离,”刘病已无奈道,“汉室刘姓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这……”许平君一愣,忙问:“汉室朝臣无人上谏吗?” “谏与谁听?大行皇帝此刻白虎殿棺椁里躺着呢!” 许平君吸了一口凉气,便起身来,悄悄地将堂屋的木门给关上了,又上了栓。她小心翼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又坐回到刘病已对面来。 “他……”许平君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昌邑王……他……怎可如此呢?无人敢管吗?” “呵,管?你道他嚣张到何种地步了呢,”刘病已探手抚了抚许平君的手,淡笑了笑,“平君,你猜他还做过什么朝人碎语闲说的怪诞事儿?保准你难猜。” 许平君想了想,摇头:“是猜不出呢。” 刘病已只当与自己妻子说了个笑话,因说:“少帝崩,朝中召他入宫主持丧仪,他于长安外郭,却并不嚎哭大行皇帝之丧,时人问之,则答说……他竟说,嗓子坏了,哭不出来。” 刘病已话音刚落,许平君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世间竟有……竟有这样的人。”她一时竟想不得形容昌邑王的措辞来了。 刘病已道:“这人生得一副怪肠子,但也有他怪得来的福分。多少诸侯虎视眈眈的皇座,恐怕要落到这傻人的袋中了。” “怎么,竟是要……”许平君大惊:“怎会?皇位后继之人,是朝臣推举的么?会否有甚差错?” “不会有错了,”刘病已淡淡道,“这番结果,是我从张伯伯那里听来的,他在朝中亲众甚多,据传,大将军霍光极力举荐这位昌邑王登大寳。依霍光在朝中势力……这事十有□□是成的。” 许平君呵了一口气,皱眉道:“这岂不是要大不妙了吗!” 刘病已见自家媳妇这副蹙眉深思的样儿,只觉好玩,因说:“平君竟对朝局之事也有见解么?你告诉我,昌邑王践祚,哪里不妙?” “呵,你是小瞧了我!”许平君不服气道:“我虽为一介女流,但基本事理还是懂的!可不是你说的么,这昌邑王……荒唐的很!入得京来,竟一路强抢民女!他若做得了皇帝,天下百姓可不是要遭殃么!” 许平君气呼呼地说完,仍觉不解心中之气,颇为愤慨。 刘病已笑着开始收拾碗箸:“原来平君竟也懂朝局之事!在下佩服、佩服!” 许平君还未从方才的忿忿中缓过来,仍气呼呼道:“那可怎办?大将军、大司马他们……他们怎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呢?应是……受人蒙蔽吧?” “那也不一定,难说朝中重臣不喜昌邑王做皇帝。” “为什么?” “你想呢,少帝在时,朝政独揽,颖慧非常,为臣者无人敢蒙蔽君心。这会儿好容易要改天换日啦,朝臣举荐个庸聩无能之人做皇帝,他们岂不是可以瞒着君王为所欲为?” “这么说来……那霍光,也不是个好人?”许平君大悟。 “这我可不知,”刘病已笑道,“我不识得他。” “唉,这可真不好,君上昏聩,受苦的,还不是咱们百姓么。” 刘病已看着一脸深悟的妻子,笑着:“也不定。诸侯之中能人太多,若择贤而定,各路诸侯不免互相不服,到时争端再起,只怕要重演当年七王之乱。” 许平君今日心思极重。听了刘病已的话,便低下了头……似有所想。 刘病已将她一把抱入怀中,低声温柔道:“平君平君……朝堂政乱……这些事儿,都与我们无关。我半生最想的,便是和你,和咱们的奭儿,平平安安,幸福和乐地生活在一起……永不分开。” 永不分开。 如此……最好。 第二日许平君起榻时,刘病已已然不见,想是又背着篾篓去了街市。她便自己洗漱完毕,又喂好小儿,一个人坐了廊下描起了鞋样子…… 边描边念念有词:“奭儿啊奭儿,娘给你裁个样子……奭儿猜娘在做甚么?奭儿……娘在给你做鞋吶!娘慢慢做,一双一双做啊,奭儿一周、两周、三周……每一年都能穿……待奭儿长大了,就能把娘做的鞋子都穿过一轮……” 小婴儿在摇篮里咿咿呀呀…… 此时风轻云暖,天光正好。光阴在指尖慢悠悠地流淌,小婴儿饱睡,当娘的在庑廊下纳鞋底…… 平君尝想,这一生便是这样,这样,就足够了。 她会一生都感恩老天,给她这样静好的岁月。 只是…… 她并不知,老天“曾”给过她罢了。 “曾经”,而已。 忽然辅首铜环轻碰,擦出了撞击的声音。 “谁呀?”许平君轻问,只当是昨天那些婆妇们又来寻她说话了,便说道:“自个儿推门进来吧,没栓呢。” 门“咿呀”一声,便被推开了…… 第56章 南园遗爱(27) 木门极缓地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喉间厚重的呓语,呼吸都带着陈腐的味道。 许平君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直觉告诉她,今日的客,与昨天不同。 果然,推门而入的,并不是昨天一道闲说的婆嫂们。 倒真真是个老婆婆了。 老人家像走进了自家的院子,半点不觉不适应,她手拄一支拐,不断地探前去碰碰戳戳,戳着石块挡路,她又绕了过去……手脚还挺麻利。 许平君因不明来人是谁,只当老婆婆走错了地儿,因说:“婆婆,您找谁?” 那老婆婆不说话,当是没听见,又摸摸索索往她这边来。 “婆婆?”许平君满脸狐疑。 待那老人家走过来,踩了石阶了,她很灵活地屈身/下腰,抬脚跨过一阶,再拿拐子往更上一阶戳去,再抬另一只脚……便这么上了庑廊。 许平君放下手里活计,迎上去:“老婆婆,你找错了家,……家往哪儿住呢?我带您去。” 老婆婆这才有了反应,却也并不退,只摆摆手,那意思好似在说:“找不错家,不劳你烦。” 许平君得近看她,这才看清了老人家的眉目。她是极老了,额上的皱纹耷拉在一处,半点无生机的样子;已经皱缩成一团的脸,处处散点着老人斑;露在外面的一截脖子,就像秋天里树上折下的一根枯枝似的…… 但那张脸,仍能见轮廓。眉是眉,眼是眼,单那个型儿,便是好看的模样。许平君深想,年轻时,这老婆婆许也是个美人儿…… 可岁月不饶人吶。美人老去,徒教人伤感了。 老婆婆像是走进了自家似的,半点不客气,也不理许平君,绕过了她便往杌子上坐了下来。 这老人家倒是挺喜欢小孩儿的样子,见了摇篮里熟睡的小婴儿,竟“咯咯”地逗起孩子来了。 这回不等平君再问,老人家便自个儿给搭了腔:“这娃眉眼长得多好!啧啧……这三庭五眼,可是奇人之貌啊!这娃生父可了不得!啧啧……” 许平君只当老人家说疯话,便接茬道:“多谢贵人之言,愿奭儿平安健康长大,可是我这个当娘的最大福分了。” 老婆婆终于觑了许平君一眼,道:“你的愿想,可不定能实现。” 许平君一急,心说这是甚么兆头呢?怎突兀地家里忽闯来个素未谋面的婆婆,又突兀地……这婆婆说话还不好听,她的愿想不就是孩儿能康健长大成人么,这都难实现? 老婆婆不顾她瞎想,又说道:“大行皇帝自小深宫里养大,贵胄天成,你瞧他长好了么?呵呵,长成了个枯尾草!成日里病怏怏的,这会儿可不是说没就没了么……唉……” 这老婆婆也真不怕丢命,竟敢在大行皇帝尸骨未寒时,便胡乱编排。许平君心有戚戚。却在抬头的那一刹,瞥见老婆婆眼底有泪意…… 那种伤心,凭嘴上怎胡乱说,也是遮掩不过的。 许平君忽然觉得心一颤。 她并不知这老婆婆是怎样的人物,但却隐隐有感,这老婆婆心底是凄哀的。 她便也不赶人了,又拿回了活计,坐老婆婆对面,裁起了鞋样子。 老婆婆再不掩饰,忽地便抹起眼泪来。 许平君没防原先瞧着冷面儿的老婆婆会在她面前这般,因此也觉伤心,便问道:“老人家,你有何处伤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或能与你排解排解。” 老婆婆看了看她,好似正在确认眼前这人可否信任。过好一会儿,才向许平君说道:“活到我这把岁数,甚么伤心事没碰过啦?可我还有一桩事儿是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跨不过的……” “何事呢?”许平君趋前拍了拍老人家的背,安慰道:“遇着伤心事,找人说说,排遣一下,或便好了。” 老人家微一犹豫,哽着声道:“怎会好吶?老身前遭刚遇一厄事……老身这把年纪了,前几日……前几日却……”老婆婆沉叹一声,方才缓道:“这么多年与老身相依为命的幼弟……前几日却不幸身故了!幼弟敏慧伶俐,又怀柔仁爱,你说吶,老天为何偏偏要夺去他的性命?呜呜……” 老人家低着头,当真呛了一把眼泪。 许平君心思着,老人家这么一把年纪了,她口中的“幼弟”再年幼,想也有些岁数了,人世多舛,若遇困厄,老天不厚待,这把岁数的人想要长寿,也是极难的。因宽慰老人家道:“老人家莫伤心,人生一世,哪能十全十美吶?想来老人家之幼弟亦是享过福的,有寿又有福,人世走一遭,也算不亏了。” 谁料老婆婆听了她这番话,不觉安慰,反嚎啕大哭起来:“……甚么寿与福哦!他是个操心的命,有没有福的且另说,这‘寿’一字他是万万没沾到的!小妇人,你当老身幼弟有多老?他不过……不过长你几岁罢了!” “竟这么年轻么?”许平君大惊,因知自己失言了,一时不知要如何安慰才好。 “是这么年轻,”老婆婆叹息道,“若不然呢,老身怎会悲伤欲绝?他若是在颐养天年的岁数去了,亦算享有过了,老天的安排,老身阻不了,亦能接受。” 原是盛年而去,这换任何一个人,都是接受不了的,难怪老人家这么伤心呢。 许平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听这悲伤的故事,不觉也跟着悲伤了起来。 这俩人对坐相哭,也不知坐了多久,摇篮里的婴儿忽也跟着哭了起来。 “想是饿了,你瞧一瞧吧。”老人家挺关注这孩儿。 许平君便抱起来哄孩子。 老人家忽道:“这孩子奇福无尽啊!”说着便探手去摸孩儿的额,又道:“这额头也是饱满的,贵人之相!” 许平君听着自然高兴的,自家小儿自家娘疼,人说孩儿好,当娘的自然很高兴。 那老人家再坐了会儿,便耐不住了,起身道:“老身要告辞了。哦对了,回头烦你对孩儿他爹捎一句话,老人家绝不食言的,说要与他报酬,便要给的。” “甚么……”许平君听得云里雾里。 老人家见她这般,便问道:“你夫君、孩儿他爹可是刘病已?” 许平君更惊讶:“您识得病已?” “刘病已么,老身自然识得,”老人家点头,又说,“他挺好,也是个有福的,你往后多仗他,也是后福无尽啊!” 许平君笑笑,道:“他是个编篾的,哪有甚么大福气。咱们小日子过过,也是挺好,富贵荣华,这一生是不敢想的。” “咦?”老婆婆惊道:“这刘病已难道不是戾太子之孙、孝武皇帝之后?宗正著过属籍的,怎么说也算是皇亲国戚啦,大汉江山,也有他半瓤分的。” 许平君连连摆手,笑道:“您说笑啦,病已他是个被漏了的‘皇亲’,除开血脉沾着汉室一点儿,旁的与大汉这煌煌山河,可是无半点关系的。” “哦?”老婆婆疑道:“刘病已这小子可是不曾告诉过你老身这个人么?老身还欠着他一份儿好东西吶……” 许平君半点没反应过来,仍是一脸懵状。 老婆婆见许平君也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便再确认:“刘病已这小子从不曾向你提过当日在何处遇见老身的么?当时老身与谁在一起,向他说过甚么话,又向他许过怎样的诺言,这些……他都不曾与你说起过?” 许平君懵懵然摇头。她此时心情已有些不愉快了。她原觉病已与她乃结发夫妻,他们枕间不曾藏过任何话的,如今看来,病已似乎有许多事情瞒着她呢! 老婆婆不再说啦,只嘀咕一阵儿:“你告诉病已,他的阿迟婆婆来找过他,便行啦。余下的事儿,他心里清楚。” 老婆婆戳着拐杖慢悠悠起身离开。 那道不上拴的木门,仍然“吱呀”一声,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喉间发出苍老的哀音…… 许平君不知哪来的勇气,见老婆婆已出了门,她一把抱起摇篮中的孩儿,后脚便紧跟了上去…… 才出将门呢,便与隔壁张嫂子撞了个满怀,惹来张嫂一声叫:“哎哟平君!你这是往哪儿去?还未出月吶,吹了风可就不好啦!月子里弄坏的身子,大养几月也养不回来!若有甚么需买,晨起招呼病已去不成啦?咱们街坊邻里的,也可代劳!哪烦你这样呢!” 张嫂快人语,但也着实是个好心肠的,平君素来受她恩惠颇多,这时也便未多想,当即说道:“我的好嫂子,你现下可忙不忙?” “不忙呢!我有甚么可忙的!无非就是上门来找你唠唠呗!你有甚事只管嘱咐就是。” 许平君便道:“好嫂子,你且帮我跟着前头刚走那老婆婆吧,她脚程慢,好跟的,只消看她入得那扇门便好……” “老婆婆?” “是呀,这老婆婆稀奇古怪,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这一冒,便冒了我家来啦,神神叨叨说些听不懂的话……我心里疑惑,便想跟了去探个究竟……” “好啦好啦,你都别说啦,”张嫂笑着打断许平君的话,道,“我明白啦,你只管交给我便是。只消探得她是哪户人家‘丢’的老婆婆,是不是?” “是啦!真烦劳张嫂子了!” “只管交与我……我正闲吶,跟了去瞧瞧热闹也凑兴。”张嫂子笑着回头要走:“你进去吧,别着了风,我一会儿便过来告知你。” “哎哎,”许平君应着,“张嫂子慢跟……” 怀里的孩儿又哭了起来。 许平君坐庑廊下,喂了孩子,又将孩子哄睡了,便裁描着鞋样子打发时间,等张嫂子回来…… 张嫂子果然是个办事利落的,不一会儿便敲开了门。 许平君刚要迎上去,便被张嫂做了个手势挡了回去:“莫急,你身子不便,我上来就好。” 她几步便跨上了阶。 张嫂往杌子上一坐,向平君道:“可有茶喝?渴死我了哟!” 许平君忙起身进屋去倒,端了茶来:“张嫂子,烦你探查的事儿,可究得了结果?” “哎,那是自然的!我做事你还不放心么!”张嫂迫不及待喝了一口茶,说道:“平君,也得亏你让我去探,我可算是深了见识!” “怎么……” “你道那老婆婆去了哪?”张嫂一拍大腿道:“我随她一处走的,悄跟了她后面,她腿脚还算利索,中途也未歇下来,看样子要去哪,心里是有想的。哎——你猜,她往哪个府上停了下来?” “哪处?”许平君本就一头雾水,被这张嫂子这么几句蒙绕,她更懵了:“听张嫂这话的意思是……这老婆婆还不是寻常百姓?竟是去了哪处贵府上?” “对啦!”张嫂咋呼道:“我一路仔细跟着她,她在一处高宅前停了下来,我便也停了下来。当时我心里即在思量,这老婆子是何来历呢?竟还能攀得京畿之内一门贵戚……” 张嫂说话惯爱绕弯子,平君不耐了,便说:“我的嫂子哎,您直说是谁的府上可不便好啦?” 张嫂不好意思地笑笑:“哈,你瞧我,说来兴头上,便喜欢这么样……便告诉你罢,——是大将军霍光的府上!哎,这么个人,你能想到么?” “霍光?” “是呀,就是那个贵戚霍光!孝武皇帝崩后,所嘱几个辅政大臣之一的霍光!”张嫂子夸张地拖长了鼻音:“——大权独揽哟……” 这婆婆怎与霍光有所牵扯了呢? 许平君百思不得其解。心忖着,还是得等病已回来,好好问他一番,才能分析个结果来。 张嫂子又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原道大将军府上岂是闲人能入的,这婆子必是脑子不清不楚的,才走错了门儿。哎呀,刚这么想着呢,将军府里头竟真有人来开门啦,也不是将这婆子打出去的,我听不见他们在说甚么,但凭那门子的神情态度,也能觉察出来门子是欢迎她的。果然,老婆子一晃,便当自己家似的,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许平君低头深思,想了一会儿,与张嫂子说道:“既这么,看来这不知来路的老婆婆与大将军府有莫大的牵扯呢。” 两人便又这么说了一会儿话,张嫂子便起身告辞,因说明日再叙,许平君也不挽留,又是送去又是道谢。 待太阳落了山,刘病已便收摊回来了。 迟钝的病已尚不知平君正生气呢,他只管与往常一样,嬉皮笑脸迎上去,平君却没给他好脸色,病已有些担心,因问:“怎啦?平君气色瞧起来不大好……”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也未见烫呀,想也未病。” “是心病呢……” 许平君这么一句话可将刘病已逗乐啦,他便凑上去,嬉笑着一张脸道:“平君的‘心’病啦?可见是为夫的错。” “是你的错,”平君一掌推开他,“你尽不做好事。” “我咋啦?”病已态度甚好,仍没心没肺笑着,“平君生我的气?近日忙着往街上贩篾器,少陪了平君,心里难受啦?” “也不是,”她使着小性儿,道,“只是……你有个亲戚来找你了,我却不识得。你竟是怎地,当不当我是你妻子?为这事,真生了气。” “亲戚?” “是啊——” “鲁国的舅舅来啦?” “明知故问。”许平君一撇嘴,往边了坐。 “真是舅舅来啦?”刘病已兴奋道:“平君,我少时离家,与鲁国的亲戚走动并不频,往后若有机会,定会与你引见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许平君这会儿当真是哭笑不得了,心说这人是成心气她吶,便道:“你舅舅、你舅舅!舅舅远在鲁国,可怎会说来就来呢!” “那不是舅舅?”刘病已挠挠头,当真想不出别处的亲戚来了。 许平君急道:“那是你的阿迟婆婆!她教我转告与你,她来过啦!你何时攀结过这么一门亲戚的,我怎不知道?” 刘病已一怔,他自然很快便知道了许平君生气的症结所在。 “阿迟婆婆……”刘病已面对妻子,有些为自己的隐瞒感到不好意思,他哄着许平君道:“平君莫要生气,这阿迟婆婆身份实在稀奇,当初偶然遇见了,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会儿我便糊里糊涂的,回来了也便没有与你说起过。” “那‘阿迟婆婆’说起过甚么‘报酬’的,我听也听不懂……她曾向你许诺过什么吗?”许平君忽然记起了阿迟婆婆的话。 “报酬?”刘病已想也不敢往那处想,但他更不敢瞒平君啦,便拉着平君的手,向她说道:“这‘报酬’……阿迟婆婆当日是说,她要将江山社稷许给我,你说,这不是胡话么?我敢信吗,平君?江山社稷……我尽以为那日所遇一切都是在做梦呢。” “江山?这阿迟婆婆是甚么来头?”许平君大惊,她一时竟接受不了这许多的“胡话”。 刘病已便将那日在长门宫外所遇之事一五一十告知平君。 许平君听罢,又惊又怕,因问:“这么说来,你那日……竟还见过少帝?” 刘病已点头:“少帝那时身子便不太好了,他一直低着头,半遮面,咳嗽很厉害。我当时并不知他是少帝……只觉这青年言谈举止极有修养,风度翩翩,只是可惜了,他的气色很差,像是先天不足的样子。那时我心中便隐隐有预感,怕天妒英才。果然没多久,宫里便传来少帝驾崩的消息。” 许平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平君,你这是怎啦?”刘病已见她在出神,便探手往她眼前晃了晃,许平君这才缓过神来,因说:“那……阿迟婆婆到底是何人呢?” “她称少帝为‘幼弟’,想来她乃孝武皇帝膝下公主,只不知,为何会长居早已废弃多年的冷宫长门。” 事情愈发得扑朔迷离了,这两人很不敢往下想去……许平君蓦地思及今日发生的事儿,因想这信息倒是极重要的,便毫无隐瞒地将今日阿迟婆婆来找病已,又离去,张嫂子盯上去,发现阿迟婆婆在大将军霍光府上隐去之事原原本本都告知病已。 病已蹙眉:“这么说来,阿迟婆婆并非独居长门宫,与朝中诸事阻隔,她既能与霍光有联系,说明她与朝局政事关系密切……”他往深了想,便想到了不好之处。 知他如平君。 平君说道:“病已是在担心……阿迟婆婆曾与你说过的话,无一句是疯言疯语?那她一再提醒的,向你允下的诺言,也是……真的?” 将江山社稷赠与他。一诺千金。 她在少帝面前夸病已是个好孩子。 她说病已好少年,可堪重任,江山承在他肩上,她放心。 刘病已连连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当是说笑话了!平君须知,朝局之中,暗潮涌动,各路诸侯背后皆有靠山,个个都虎视眈眈盯着皇位吶!我刘病已一介草民,又算得什么?怕是当别人棋子,别人都是不屑捏的。” “病已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但若转个念头想想,此路不可说不通畅。正因为病已净如白帛,一无所有,所以,也便拥有了一切。你背后无势、无靠山,这也便是说,你可以为任何势力所用,你在他们眼里初出茅庐,甚么也不懂——你才是最好用的棋子!谁都会争相夺之!” 慧如平君,她的话,竟言对了一有九八。 但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后来诸事,若非老天,谁能全盘谋算呢? 至少病已是认为,平君说错了。 没有多久,朝中传来消息,皇位后继已有人选,正是那位闹尽笑话的昌邑王刘贺。 未几,刘贺即皇帝位。 大赦天下。 朝局震荡,终趋平静。 天下,还是原来那个天下。 第57章 南园遗爱(28) 刘贺继位不足半月,整个长安城已被这位行为古怪的皇帝搅和得不成样子,刘病已每每收摊子回家,说起市井上的见闻,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许平君抱着奭儿坐廊下,极爱听这些闲说:甚么陛下面对群臣谏顽劣如同孩童,直摇头道“不听不听”;甚么陛下于上林苑中逐乌鹿,披兽皮扮作野兽寻乐;甚么强掳宫外良女子充盈后宫啦…… 凡能想到的,这位皇帝都做过,凡不能想到的,这位“天赋异禀”的皇帝也是挖空心思戏闹过。 许平君听得直捂嘴笑:“这也能当得皇帝?该是笑话了。” “谁说不是呢,”刘病已也笑,“也算是帝王中‘出类拔萃’之辈了。只苦了满朝臣工,因不知这位皇帝下一步出的是甚么招数,招架不住哇。” 刘病已虽名为编篾小贩,时常走街串巷,但平时与张贺他们也多有联系,太学中的同窗们之间情谊笃深,因此朝局政事,他还是过耳能闻的。说起这位皇帝的种种趣事来,自然能如数家珍。 大汉天下改了天日。从一位少年明君换成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玩戏之君,连百姓们都未能适应呢,朝臣们更是叫苦不迭。 大将军霍光的府上门槛几被踏破,入谏者无数。士大夫们总有一颗报国之心。无奈,一贯敞四方门纳八方谏的霍光,如此节骨眼上也只能假称抱恙,闭门不见客了。 待得入夜,大将军府上辅首铜环又一次被叩响。如同往常很多次那样,但这一次,却又有些“与众不同”。 府上守门子并未像往常那样,直当称大将军抱恙,客气地赶人回。这一次,守门子是恭敬谦卑的,开得门子,待见了来人是谁后,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将那人让了进去。 待进得内廷,霍光火急火燎亲迎,见着伏首呆立一旁的门子,一个果断的眼色下来,那门子便乖乖屈身离开。 霍光将“贵客”迎入上座,他不顾自己老重之身,笨拙地屈身下跪:“臣……谒长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老妇人慈眉善目,缓缓戳了戳手中握着的拐拄,抬手:“老身老迈之身,不值当大将军如此客气。尊号之言……亦是可免。老身并无名分,当不得……” 霍光有些怵,发自内心道:“老臣惶恐。名分位列之序,不外于君王之封,在孝武皇帝眼中,您是最嫡亲的掌上明珠。” 听得霍光提起“孝武皇帝”,老妇人眼眶有些湿润,缓抬手抹了抹眼泪:“莫提君亲,提了亦是徒增伤心。” “老臣失言。” 这一臣一主,终是说上了话儿。 老妇人道:“老身直言,朝中之议,想来大将军亦是耳闻,不知做如何感想?” 霍光自然知老妇人所指是何,便笑道:“经此事,老臣对长公主佩服不能已。若无长公主的掐算,朝局尚不会如此。” 外人若不明前因后果,只凭霍光这番话,只怕要把这忠心耿耿的佐政老臣之言当做直讽了。 然,霍光并不是这个意思。 只听老妇人笑道:“你竟如此说,夸得老身竟要羞惭。” 霍光笑着:“长公主深谋远虑,老臣一早便佩服。”又道:“只眼下局势略略让人着急罢了。” “是啊……”老妇人长叹一口气,道:“谁知这刘贺能荒唐如此呢,直出乎老身意料。唉,因他这么胡闹,咱们还要为他把计划提前。” 霍光走近了她,这会儿脸上才有些紧张的意思,凑上去压低声音道:“老臣冒昧问一句……这戾太子遗嗣,当真可靠?” 听霍光这么一问,老妇人不禁眯起了眼,满有把握道:“老身暗里观察良久,病已秉性淳厚,又聪灵颖慧,天赋甚高,若好加培养,将来不比幼弟差多少。” 霍光笑着捋须,这时脸上更显精神饱满:“莫说与昭帝比功,便是有昭帝一半之能,老臣便该叩谢皇天后土了!这是汉室之福、黎民之福啊!”又道:“多亏长公主想出的法子……自昭帝崩,举汉室竟择拣不出一个堪当大任之人。幸戾太子有遗嗣病已,然病已于朝中无势力靠山,若贸然荐他为储君,将皇位传与这么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儿,各路诸侯必不服,若举兵北上南下,八面合围,当年‘七国之乱’之局面,便要重演。那时,汉室宗族血脉自戕,兄弟阋墙,……老臣、老臣如何能对得起孝武皇帝临终所托啊!幸有大长公主在,做主拿了个好主意……先举荐行为怪诞不羁的昌邑王为储君,承昭帝嗣,他为孝武皇帝爱子昌邑哀王儿,辈分高,背后亦有足够势力支持,各路诸侯即使有怨言,亦不能不服气。待这昌邑王居高位,露出本性之后,满朝臣工、举天下百姓便该怀念昭帝时长安繁荣安业的盛景,这时再结群臣之力废刘贺,荐刘病已为帝,刘病已与昭帝颇有相似,大家必十分的欢迎明君的归来。”说及这些,霍光不免啧啧称是:“尽管老臣并未亲见皇曾孙刘病已,但听大长公主如此信厚病已,老臣亦无所顾虑了。” “朝中支持病已的,竟无一人么?”阿迟明知故问。 “自然不是,”霍光笑道,“张贺、邴吉等人,皆说病已仁厚,能当大任。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老夫不敢以个人喜恶定之。” “唉,其实……并非老身一人看中病已,让病已继位,此一事,弗陵是首肯的。”阿迟叹了一口气:“他知这事。” “这……”霍光大讶。 “弗陵见过病已。” 阿迟婆婆便将那日在长门宫荒郊携昭帝弗陵与刘病已打过照面一事说与霍光听,霍光连道:“孝武皇帝有灵!冥冥之中佑着大汉子孙……” “……若有灵,我的弗陵便不会这么早早便……”阿迟婆婆哽咽难言。 霍光心知自己失言,心有愧怍。 帘子却有异响。 有一妇人藏在帘后皱眉,略忖了会儿,便回身离去。 风一吹,珠帘簌簌。 仿人还在。 第58章 日暮沧波起(20) 这女人蓬头垢面,泪渍、汗水早将头发浸透,黑发结成一块儿一块儿,团在那里,好不修边幅。 她圆睁着一双眼,仿佛使足了力道,这眼眶被她撑得极大,细看了去,又空洞又恐怖。 眼泪不断地从这空洞的凹陷里流出来…… 她忽而又笑。 “陛下,你……骗人。” 皇帝已坐回了原来的座上,他的脸上复归平静,仿佛方才的一切事情,都没有发生。 从未发生。 除皇帝之外,却无人能够忽略他方才说过的话。 敬武亦是可怜的,完全被吓懵了。皇帝说的话又似尖锥,一字一字刺着她的心。 她小半生孤苦,打童年还住着长安陋巷的大房子时,她便知她与旁的孩子不同,二毛这样的顽劣孩子也有爹嫌妈揍,她却甚么也没有。 没爹没娘,没人揍。怪可怜的。 这会儿好容易回到生父跟前,虽这生父待她不冷不淡,但到底也是父亲啊!她知她是有爹有娘的,便好了。况她还有个兄长,兄长还对她这样好。 她挺知足。 可这一会儿,她那讨厌的爹竟然真心实意地对已经疯掉的继妻说,他厌恶了敬武,敬武不是嫡后所出,敬武竟是个疯子生的! 大疯子生个小疯子…… 难怪她爹不疼她。 她犹豫了会儿,艰难张了张口:“君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皇帝头痛地揉了揉头,心想真是撞了邪了,自己生的种,一个比一个笨,这节骨眼儿上,扯这些做什么呢? 谁料敬武竟比他想的还蠢,双手被霍成君那个疯子缚着,也不管自己的不适,仍固执地扭过头,梗着脖子向皇帝道:“君父,……敬武不是母后生的孩子?敬武与兄长并非一母同胞,是吗?”她的伤心却是真实的,眼睛里掬着一汪泪,浓郁的悲伤沁入泪雾中,稍一动,眼底光色平湖似的皱了去。 皇帝没有回答她。 她哀伤更甚,难过道:“敬武这许多年来为君王深恶,尽以为是背着克母的恶名,……君父,如您所言是真,敬武非许皇后所出,那许皇后之死,与敬武又有甚么关联呢?敬武平白背了这么多年莫须有的骂名!——君父,您竟何忍心呢?” 小公主的声音带一点沙哑,让人闻之不忍,她原是音色极好的,说话时尾音会微微地上扬,嫩生生的,偶尔有些淘气张扬,怪可爱。这会儿却完全不是这么个样子了,愈好的音色,夹着悲伤,反愈教人觉哀戚难言。 皇帝略动了动:“你当真想知道?” “父皇!” 这声父皇喊得煞是着急,教闻者惊出了一身汗。 皇帝也一怔。 他回头,看见他的奭儿惶恐地望着他—— 奭儿像上林苑里每岁狩猎时撞见的花鹿,那双眼睛瞪着他,哀伤而绝望。 皇帝有一瞬的不忍心。 他居帝位十数载,惯见风雨,那副心肠,早不柔软了。可只有面对着奭儿时,他仍有慈父的柔肠。 他会心疼奭儿。 就譬如当时当刻。 看着奭儿,他总会想起很多年前在长安的家中,他尚龙潜,编篾为生,每晚收摊着家,第一件事便是净手抱抱他的奭儿。奭儿还是个小婴儿,平君抱在怀里,坐庑廊下,廊下挂着风铃子,风一吹,叮叮当当,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总逗得奭儿小眼珠子不停地盯着转儿…… 奭儿还是从前的奭儿。又乖又听话。 他极爱重的嫡长子,在他心里,永远是当初那个小婴儿的模样。 奭儿那么聪敏。他早悟懂了君王的话。 君王的答案,已经不再需要了。君无戏言啊,若思儿真是嫡后所出,皇帝绝不会在任何场合说出那样的话——即便情况再危急。 愈危急,君王愈不会找寻这样的借口救思儿脱困。太子刘奭深知这一点。他君父的龙威与尊严不允许皇帝这么做。 真相便只能是这样了:思儿乃疯妇霍氏所生,这是个板上钉钉的答案。若不然,扯谎的话必不会在皇帝的口中说出。 皇帝丢不起这个脸。 “父皇,您让思儿怎么做人?思儿才多大……为何竟要这般承担?好可怜的思儿!她是你们出口伤人、互相倾轧的牺牲品!父皇,您为何竟允许思儿出生?既这么,思儿便不该被生出来!……若不是当初奭儿一念之差,执意要回思儿,父皇,你是不是打算教思儿在陋巷野宅里自生自灭,权当从未生过这么个女儿?”刘奭愈说愈有些激动,他瞟了一眼皇帝,又瞟了瞟一边的霍成君:“你们不配在思儿面前这般,……九泉下的母亲,若知你们所行所为,必深以为耻!” 刘奭说得甚急,有些语无伦次了,但他的目的十分显然,他在提醒君王,话至此即可,为着思儿,为着大家,亦不可深说了。 事情真相,他心里已有数。虽有数,但若陡然将真相明而摆出,这么直剌剌地面对,他怕自己无法承受。 更遑论思儿…… ——要思儿怎么去面对? 但他却算漏了帝王之心,君王的威严不允许任何一个人威胁自己,挑战皇权。 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君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不理儿子深谏。 但还未及皇帝做出回应,那霍成君已然又发了疯—— 刘奭的话霍成君并未听懂,但她疑心大,总觉这少年太子在与他那狡猾的君父谈论一场阴谋。皇帝当年害她好苦啊,此时之计,竟是又想害她? 霍成君一把掐了敬武脖子…… 故技重施。 皇帝周身亲军羽林卫反应极快,欲拔剑而动,被皇帝一手挡了下来: “霍成君,你动她分毫,朕教你死无全尸!” 霍成君鼻间发出一声冷哼:“陛下,你总算露了狐狸尾巴……臣妾原以为陛下一言九鼎,不屑扯谎,谁料,为救这么一丫头片子,竟不惜说她是臣妾生的……扯这么大一幌子,陛下您不心虚么?若不是这小子说漏了嘴,”她故指着刘奭,嘴角扯起一丝冷笑,又道,“臣妾险些真信了你的鬼话呢!陛下——您骗我好苦啊!”又一把扯过敬武的头发,将她整个脸都转了过来:“您瞧,您细瞧看,这张脸,哪有半分似臣妾,她会是臣妾的女儿?依臣妾看——她眉眼藏媚,倒像极了许平君那个贱/人!” 敬武疼极了,只觉头皮都快被扯下一块了——这女人当真是疯了!但她也顶硬气,忍着疼,咬青了唇,一滴泪也不肯掉,更不喊疼。 “你不信,朕也无法,那你便弄死她罢。” “您这会儿口气倒轻飘飘啦?陛下,您不记得方才您都快急疯了吗?!哈哈哈……陛下!妾真料不着有一日,您也会这样!”她大声地笑,笑着笑着,那尖利的声音却缓缓停顿下来,她有些倔强地撇转过头,哀哀地哭起来…… 霎时又变了另一个人。 女子为情,竟可谦卑至此。 “陛下,您爱臣妾吗?” 她柔声说道。此时的霍成君完全没了先前的戾气,她的声音是低沉柔顺的,带些哀戚的鼻音,乍然教人听了,心里怪不好受。 “不爱。” 皇帝却连半丝怜悯都不欲给,冷冷二字抛出,水波无惊。 她垂首,哀声哭泣。蓦地,又缓缓抬起头,望着皇帝:“陛下,您……曾爱过霍成君么?”她仿佛又惧陛下想也不想便回答,因再小心翼翼补上两个字:“曾经。” 曾经……有没有爱过霍成君? 只是曾经。 “不曾。” 皇帝便是这样心狠,半分脸面也不给。 尽管她已经疯了。 霍成君唇角的那抹笑意并未隐去,满心期待君王的回答。谁知这两字落了她耳中,竟是沉重的打击。 她唇角的笑凝滞在那儿。 好可怜地,便缓动了动唇:“陛下?您……您说什么?” 皇帝哪会再理她。 此时的敬武,竟也有些略略地同情霍成君。她先时觉得这疯子怪招人厌,是因为霍成君待她极不好,掐她喉咙揪她头发,还要杀了她!正常人哪能“喜欢”这疯子啊!此时想想,这女人真是蛮可怜的,深宫中的女人,不招君王待见,那种滋味,可真是比死还难受呀! 敬武看着霍成君,这女人的眼睛跟坏了似的,完全控制不住,眼泪似雨季的野雨,疯狂地掉落下来。 不一会儿,霍成君整张面目便有些瞧不清了,糊了似的,连五官也几乎要分辨不清。 她凑近了敬武。 敬武心里一紧张,心说这女人又要对自己做什么呢?便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霍成君将她“拎”起,当她是个物什似的往君王跟前现:“陛下,您曾爱过霍成君——陛下,您说啊,若说了,臣妾便放了陛下爱重的公主,臣妾……臣妾绝不食言。” 皇帝并未动。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抬手随意抹掉,哭着道:“陛下,你说啊——你说爱臣妾,不,哪怕只是‘爱过’,您只要说……您曾爱过臣妾,臣妾便将敬武公主还与您,啊?” 爱的如此卑微,几如尘埃。君上只要说过一遍,爱过她,她便敢为君上赴汤蹈火,甘之如醴。 可那又怎样? 君上仍是连看也不愿看她一眼。 敬武差点也要被这个女人感动了。若不是想到她还拿自己当要挟君上的筹码,她曾那样粗暴地对待自己,敬武可真要同情这女人了。 她迫切地想知道她那位冷心冷面的君父当做如何选。 她的君父,陛下刘询终于从座上站了起来,冷静道:“你不必这样。” 声音无半丝起伏。皇帝的内心亦是如此波澜不惊。 “你说吶,啊?陛下……”霍成君咬着唇,眼泪含在眼眶里,承不住了,才颤动着抖了两下,滚落下来…… 皇帝最不耐受人威胁,他终于也瞪着霍成君,一字一字道:“不曾,朕不曾爱过你,霍成君你好好地听清楚了,朕并不欠你霍氏,反是你霍家不承朕的厚爱,害死了朕的嫡后。你休想,从朕这儿获取半丝温暖——朕怨毒了你,若不是今日事出,朕这一生,都不会踏入昭台半步!” “陛下,你好狠心——” 霍成君这会儿便是一个正常人,情之所出,俱现了脸上,她的思维是极清晰的,遇着君王,便半点儿也不疯了。 她略略低下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这一时,羞赧温柔如少女。 也伤心如同少女。 皇帝抬起手,轻做了一个手势—— 身后羽林卫统领领悟君王之意,退后,再出了门去。不一会儿,便领回一女子。 这女子随驾,方才被“藏”了起来,这时得君王应允,便现了身,近君王跟前时,忽然刹住了目光—— 她的目光望向了霍成君的方向。 但她尚有分寸,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仍作波澜不惊。 她向皇帝谒了谒。 皇帝点头。 她便缓缓走至霍成君跟前。 皇帝缓声说道:“霍成君,故人还识得么?” 霍成君一愣,抬起头去看那女子。 那女子也是很配合的样子,直剌剌立在那儿教霍成君认。 霍成君先时一脸懵怔,半点儿不知君王之意,待她稍缓神,那女子的脸便幻化成一张张结开来的网,将她整个人都罩住,她的眼中突然现出一丝惊恐,继而,整个人都一震: “你——你还活着?” “劳皇后娘娘挂心,婢子活着,且活得挺好。” “你……你……”霍成君自然认出了眼前所站之人是谁,她伸出了一根指头,颤颤巍巍指着那女子:“淳……淳……” “婢淳于衍拜见皇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淳于衍上前,依照往昔之例谒了谒。 她在的时代,皇后仍是霍氏。 霍皇后……霍皇后……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第59章 日暮沧波起(21) 淳于衍其人,即便是烧成了灰,她霍成君也认得出呀! 永远认得她。 霍成君有些惶恐,……那桩事情,已被岁月洪流带走,不知冲向了记忆中何处去。她早撂开了,撂得远远儿的,她甚至都快忘了,本能地要忘记那桩事的存在。 淳于衍……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昭台? 皇帝冷冷说道:“她经历的事,倒是可以与你一说。” 好似深隔十数年的岁月,那日那晚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们这群经历过事儿的人,个个都藏着一块儿心事,拼拼凑凑,竟能拼叠起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淳于衍,便是这个秘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皇帝并没有想过他要这么快让淳于衍现身,情势所逼,他不得不如此了。 淳于衍这个人,皇帝将她安排在至关重要的一角,若非霍成君不识相地闹出了这么一场,皇帝还将深藏她,世人永远不识得她。 她极重要,她是许皇后临终时少数在场的人之一。 刘奭忽然插嘴说道:“父皇,您或将引见一下这位女医——向思儿。思儿至少该知道,她是谁。她曾扮演过多么重要的角色。而今,她又将做什么。——毕竟,思儿也很重要,在十多年前的噩耗中,思儿是仅次于母后的重要角色。” 太子刘奭的脑筋很清楚。 “奭儿忘了,”皇帝沉声说道,“敬武若真是你母后所出,那她自然重要——如你所说的那样。然而,她并不是。” “父皇?” 刘奭有些焦急。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今儿要揭开事情真相了。他既言之凿凿口称思儿并非许皇后所出,那必是真的了。这一点,自打从皇帝口中表露后,刘奭便从未怀疑,但他满以为,皇家爱面儿,君王饰讳,父皇必定不会当众揭丑的。 他毕竟稚嫩,算错了帝王的心思。 ……要不然,女医淳于衍也不会在今时今地出现。 皇帝想将故事说完。这能使他不必掣肘于霍成君那个疯子。 但霍成君明显已经感觉不对劲了:“陛下,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指着女医淳于衍的手,在轻微地发抖。 皇帝说道:“你不是说朕扯谎骗你么?朕告诉你,骗你,朕半点儿不屑。你也不配。”皇帝果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心思皆往深了藏,那面儿上,是半点也不露痕迹的。他又说道:“你不信朕深厌恶的公主是你的女儿,朕便非要将真相告知你。今日朕将‘证人’也寻来了,由不得你不信,有甚么话,你都可以问你这位‘故人’。” “哼……她?她能知道甚么?”霍成君终于又有了几分当年倨傲的样子,不屑地指着淳于衍说道。 皇帝刚想回应霍成君,却忽然想起淳于衍是许皇后生产之际,片刻不离身服侍在侧的人,不由再想起故皇后,悲从中来…… 他便不做声了,有些哀伤地闭上了眼睛。 淳于衍走上前一步,看着霍成君,说道: “婢子淳于衍,能知——公主敬武,非许皇后所出,而是,废后霍成君之女。” 霍成君涨红了脸,狠指着她道: “你——你胡说八道!!” 霍成君情绪不为自身所控,又有些疯癫起来,她疯狂地一把将跟前的淳于衍推翻在地,淳于衍因家变之故连遭打击,身子已不如年轻时康健了,虽为医女,这心存愧疚的许多年来,亦不会宽心养生,因此整个人过上了病气,更是孱弱非常,被霍成君这么狠劲儿一推,整个身体便“飞”了出去,狠狠砸在门框上,当即便觉眼前一片黑,天地都在旋转,直要晕了过去…… 太子仁厚,跑过去将她搀了起来:“既这么,还是有话便说,说开了才好。”因又向霍成君道:“你这女人,果然没半副好心肠,……怎下手这么狠呢?” 淳于衍坐地咳了几声,在太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爬了起来…… 那霍成君也不顾他们,眼睛直勾勾地只盯着君王,她半丝儿没有慌神,反“咯咯”笑了起来…… “陛下,你道我真爱你么?你道当初我嫁与你,不为荣华富贵,单为你这么个人?呵,当年我霍成君才貌兼备,家世高门,怎样的人家嫁不了?!若不是……呵呵,若不是当年阿迟大长公主来大将军府上寻爹爹议事,被藏在珠帘后的娘偷听了详情,知你这穷臭的小子即将为储君,取代昌邑王刘贺登大寳,娘又怎会愿意将我许配于你?!我当年若不知嫁与你即能成为大汉未来的皇后,母仪天下,你当我霍成君会择你为夫君?刘病已!你这又脏又臭的烂叫花子……你配娶我高门富户女吗?你配吗?!” 霍成君先时还好好说话吶,忽然便又“疯癫”起来,扯着嗓子泼妇似的喊……这字字句句,皆是诛心犯讳的,皇帝若追究起来,有得她好看。 皇帝却很平静,不似要做出甚么过激的举动来。 但那脸色却略略有些苍白,不大好看的。 他忽然走近了霍成君,蹲下身子来,望着她:“朕不配。”皇帝压低了声音,落字又狠又稳: “你说得对,朕不配。是朕配不上你,但朕也从未有过高攀的心思,你这大将军府上的高门小姐,换朕从前,朕看都不敢看一眼。——可是霍成君,你为何非要入宫呢?若你不争皇后之位,朕的平君也不会……” 他哽咽,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皇帝眼底闪过一丝狠戾,盯着霍成君的眼,一刻也不肯放松,他忽然冷笑道:“你还拿你女儿威胁朕?——你竟敢拿你女儿的性命威胁朕?霍成君,朕才恨毒了你!朕才该宰了你女儿,以泄心头之恨!” 皇帝已完全失去理智,言罢,回身便一把抓过敬武的胳膊,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忽然使狠用力,狠掐她的脖子,口里不停,几是嘶吼:“霍成君,朕掐死你的女儿!不消你动手,最该教她死的人,应该是朕、是朕!” 皇帝动起狠手来,无人敢阻拦。 甚至是亲军、太子,无君上命令,没一个人敢擅自出劝。 甚而连霍成君都被突如其来的混乱吓懵了。 可怜敬武,瞳仁里充满惶恐、惊惧,她从不曾想过皇帝会这样待她。而脖颈处的力道重重覆来,更是压得她疼痛难言,几欲死去。 太子刘奭终于忍不住,狠扑过来,想要扯开皇帝的手: “父皇!父皇万不可如此!思儿……思儿快没命了!” 太子一个扑空,害自己也摔了地上,被他绊倒的椅子砸过他的脚,盖在他的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实在受不得…… 皇帝已将敬武狠狠砸在门框上,敬武险些疼晕过去! 帝王狡猾,自己脱了身,已离得霍成君远远儿的,便稳了气息,不再管敬武,反向亲军使了个眼色,统领会意,几名羽林卫上前,将敬武扶了起来。 皇帝沉声:“察看一下敬武公主伤情怎样,马上传太医令入昭台宫,快。” 敬武虽眼冒金星,被砸得整个脑袋都发懵,但她还是清清楚楚听得她的父皇说了什么话。 她险一些儿便要哭了出来。 原是这样。君王城府这样深啊,为救她,不惜用此等方法。 皇帝接过随驾从侍递过的热帕子,擦了擦手,又扔给了从侍,自个儿坐方才的座上,整饬衣襟…… 君王威仪不减。 “奭儿,自己起身,摔疼了没?” 刘奭举起头,呆怔地望着皇帝。他眼看不过一瞬间,皇帝几下便转回了局势……他的脑子,完全还没适应哇。 待他醒转来时,猛地从地上爬起,也不顾捂自己伤口,跳到敬武跟前,慌道:“思儿怎样?” 霍成君只觉自己被耍了一般,恼怒不能已:“刘询!没想你竟这样狡猾!我看错了你、看错了你!!”她扯着喉咙,发出一声尖利的叫,便张牙舞爪欲扑过来…… 自然没能成。 她这时已是完全不能靠近君王。这发狂的疯妇,只迈出了一步,便被皇帝身边的亲军羽林卫所制服…… 皇帝坐着,悠闲地接过身边从侍递来的一杯热茶,仿佛方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 他抿了一口茶。 “给太子殿下也倒一杯。” 皇帝做了个手势。 很快,刘奭的手中也出现了一杯热茶。 一切都复归平静。 就在大家以为一切都结束时,不妨皇帝来了这么一句: “朕没有骗你。” 霍成君被羽林卫制着,蓬头垢面,像个老妇。没妨听到皇帝说了这么一句话,她愣在那里,旋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恍然隔了两个世界。 “朕一个字儿,也没骗你。” 皇帝缓站了起来: “敬武当真是你女儿。” 她落泪,泪雾中藏着一丝笑。 故事,就要从这里开始。 太子略顿,说道:“父皇,容儿臣向思儿介绍一下女医淳于衍罢——她并不识得淳于衍呢。思儿有权知道。” 皇帝稍点头。 “思儿啊……不管你听到什么、见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兄长——永远都会是你的兄长。” 敬武狠狠点头,眼泪糊了眼前一片。 “淳于衍……她是当年照料临产恭哀皇后的女医,恭哀皇后遇产厄之灾,临终时,女医淳于衍,也随侍在侧。是她——受霍光夫人指使,掺附子入药,害得恭哀皇后一命呜呼。她是杀人的凶手。” 第60章 南园遗爱(29) 待送了贵客,霍光又回到了座上,一人皱眉思索近来朝上种种。这时夫人霍显扭着腰盈盈摆摆走了出来:“老太婆走了?呵,都快黄土盖面儿的人了,有这闲工夫到处瞎晃悠。还跑咱大将军府上来啦。” 霍光听他夫人这么口没遮拦,有些生气,向霍显瞪了一眼:“你莫要胡说八道!阿迟大长公主身份尊贵,岂容你……” 霍显打断了她夫君的话,极为不屑地嗤笑道:“大长公主?谁封的位分?你那位贤明无双的孝武皇帝爬棺材缝儿出来封的?甚么大长公主!” 霍□□得血气上涌,抬起手便欲掌那妇人一掌……霍显自然不是吃素的,这许多年能将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收治得服服帖帖,自有她的本事。她惯会转脸,因见霍光动了气,马上赔上一张笑脸:“老爷,动了气坏的可是您自己的身子,您何必与我这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呢?毕竟那位大长公主真没有唬人的身份呀,我为何要忌惮她?说起来,上官太后还是我外孙女呢!我也绝不会倚仗这个身份便处处欺人。” 霍光见他夫人服了软,也没有先时那般生气了,便落了座,缓了缓,说道:“这种话,外人面前就不要浑说了。也不怕隔墙有耳。” “是了是了,”霍显赔笑道,“老爷说甚么,我便听甚么。”因走近了来,附在霍光耳边,轻声道:“方才听老爷与那老太婆说话……” 霍光听到“老太婆”三个字,便十分不快,瞪了霍显一眼。 霍显很识相,轻轻作势掌了掌嘴:“是我的不是,说错话了,老爷莫气。”便又凑近了说道:“那位大长公主是想扶持……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的……听说是个街头的小混混做……皇帝?” “刘病已,”霍光没好气道,“他可不是市井竖子!他乃戾太子之孙,当年若无佞臣构陷,天下,早就是他的天下了。” 霍光一贯忠心耿耿,听不得任何人说嘴汉室。 霍显笑道:“我可不管这人是谁!我只管皇帝之位谁人做!” 霍光乜她一眼:“皇位谁居——干你何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呀?老爷——”霍显咯咯笑着,讨好道:“您为大汉的重臣,也是我小妇人的夫君呀!” “得,”霍光十分谙熟他这位夫人的伎俩,因打断她道,“少跟老夫来这一套,有话便说。” 霍显道:“老爷,您是小妇人的夫君,自然也是咱成君的亲爹爹,——啊?” “那又如何?” “您怎么完全不替咱们成君着想呢!” “老夫又怎么了?” 霍显眼见霍光逐步要上套了,便多磨时间,赔笑道:“若这刘……刘病已做了皇帝,你可替咱们成君想想?” “老夫喜欢你有话直言。”霍光有些没耐性。 “我绕弯子么?还是老爷故意不接我这茬呢?”霍显推了盏茶至霍光跟前,殷勤说道:“昔日凤儿做了皇后,让上官桀那老匹夫好一阵得意!老爷难道不想我霍家女儿有朝一日也能登上后位,彰显皇恩么?那时老爷非但位极人臣,还是外戚,多少的威风!” 霍光果然不接她这茬,乜一眼道:“自古外戚有多少落个善终的?” 霍显一愣,随之道:“老爷,您能往好里想么!哪有人这般咒自己的!” “不是老夫不知忌讳,嘴损,只是……”霍光捋须,少忖一会儿道:“那刘病已按理说也年及弱冠,哪有不娶亲之理?说不好,娃儿都三五个啦!” 霍显听他这么说,一时也傻眼了,娶亲事小,有娃儿才事大呢!有嫡有长,将来女儿成君即便真嫁了刘病已,生了皇子也落不了好处呀! 她转了转眼珠子,又稳了下来:“那也不妨事,给他些甜头,教那小子停妻再娶便是。” 霍光见她愈说愈不像样,也不大愿意搭理,随口一说:“那也不像话。再说,成君是凤儿的姨姨,凤儿又是孝昭皇帝的皇后,成君若再为当朝皇后,那辈分儿可乱成什么样子啦?不妥,不妥的。” 霍显撇了撇嘴:“我总有法子,万事办的妥妥当当。老爷且看罢。” 霍光起身进了内书房,只当他这位夫人在做梦,梦过了人也便醒了。 元平元年七月,更始帝王不久的汉室朝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即位仅二十七天的汉帝刘贺,为大将军霍光所废。 大臣们人心惶惶。 而此时,举汉室瞩目的焦点,并非在废帝刘贺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个市井少年的头上。 刘病已被迎入汉宫时,震惊朝野。 再后来的故事,谁都知道了。 他是历史,史官将他的一言一行都记入简书,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为世典范。 流离汉宫多年的少年,终于又回来了。 冕冠十二旒,蟠龙纹,他的未央宫,承明殿,建章宫,宣室殿……他前世玄深的梦里所拥有的一切…… 都在眼前。 “吧嗒——” 一滴眼泪忽然落下,打湿了前襟章纹,他略顿,十二旒下一双眼睛空茫哀伤…… 帝王也会落泪。 他缓缓走至龙座。他的老臣皆拜倒在殿下—— “臣贺陛下御极,陛下万年无极!” “万年无极!” 声如松涛,阵阵传送。 他的龙庭,他的汉宫,皆在侧耳细听。 刘询缓缓转过身,泛起的泪光被遮挡在玉藻下。他的臣子跪伏一片。 他缓抬了手:“免。” 流光浅觉无声。 他还记得庑廊下哄孩儿的平君,在得知他承诏入掖庭时,是何等的惊讶,与惶恐。他被接走时,平君愣了会儿,便扑了上来,喊:“病已!” 他站住,抱她,叮嘱平君好好在家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他们一家三口,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就像每一次,他背起篾篓离开时那样,平君嘱他早些儿回来。这一次,他像任何一回那样,他知道,他只会离开一会儿。 一小会儿。 平君抱着奭儿,站在庑廊下张望他。 奭儿正酣睡,这时却在平君怀中挣了挣,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仿佛在挽留他。 小孩儿也知今日是与别个不同的。 今日他的爹爹要入掖庭了。去那个天下人皆盼之又惧之的深宫。去到那里。去做他真正应该做的事。 去迎接,他迟到多少年的荣耀与归属。 他最后看一眼他的平君,他的奭儿,向他们笑了笑,便随来接的人队离开了。 那时夕阳浑浊,晕染了半片天幕。 他知汉宫不是他的归属。 平君与奭儿,才是。 尽管这座禁城皇宫,曾经居住着他那么多睥睨天下的先祖。 此时的刘询居龙座,乜视群臣。这宝座上,仿佛还曾残留孝昭皇帝的余温,那个在长门宫外遇见的病势沉疴的青年,举止雍容,气度华贵。这宝座,若是他坐得再久一点,大汉,还将是那个大汉。 他们都说,孝昭皇帝有其父之风采,若给他足够的时间,孝武盛世,必能重临。可惜他早夭。 刘询不断地在脑海中搜索那位青年帝君的影子,他的眉目,他的眼神…… 他妄图在刘弗陵的眼中寻到一丝儿他父亲的影子,甚至是那位人人提之惶恐,却又佩服不已的孝武皇帝的影子…… “陛下……” 他愣了愣,思绪被朝臣的奏禀拉回了朝前。 他不认识殿下的任何一位重臣,除了霍光。霍光给了他这莫大的好处,他自然识得他。 那位不知名的老臣忽然拜谒在殿下:“臣有奏。” 他有些紧张,第一次做皇帝,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偷眼觑了觑霍光。霍光撞上他的眼神,也有些惶恐,往后缩了缩,并未出声。 他这时才有深刻的认知,原来他是皇帝!他现在是皇帝!第一次坐朝,霍光见着他的神情也与往常不一样啦。那是一种不知名的恐惧,是对皇权、皇位的恐惧。 这种恐惧源自内心深处。并且,无可消除。 霍光怕他。 他凛了凛神,正襟危坐。抬手划了一个默许的手势。 那位老臣便颤颤巍巍地拜下: “老臣有奏。” 他真老啦,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 “何奏?”从前的刘病已问道。 这真是个不怕死的,牙齿都要掉光了,说话都不利索,却非要上赶着来触逆鳞。他说道:“陛下御极,恩威无双,老臣拜服!望陛下恤民恤臣,早封皇后,为皇家开枝散叶,螽斯不绝。” 刘询心想,算你识相,想的还挺周全,我……哦不,朕,朕自然会尽快将平君接入宫中,朕自有奭儿,开不开枝散不散叶的,也用不着你管啦。 他便想表态。 谁知那老臣还想说话,他心想说便说罢……反正我……朕……朕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做甚么,有的是时间给你唠嗑。 “陛下之年,亦当立后,江山方得固稳。今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有一女成君,品貌无双,贤惠淑德,可立为皇后……” 这…… 怎与他想的不一样?! 第61章 南园遗爱(30) 刘病已第一回做皇帝,这皇位还没捂热呢,实在接不下这茬儿,因乜视满朝臣工,一眼扫下去,群臣亦是心里昭明的,见这新皇帝尚未表态,他们也面面相觑,一时并不附和。 皇帝坐上,轻声嗽了嗽:“朕有些乏了,退朝罢。” 殿下奏禀之臣有些尴尬,垂腰拘在那里,愣着,半晌才醒来,谒道:“下臣恭送陛下,陛下万年无极。” 殿前礼官极能看眼色,见这么,便捏着尖细的嗓子,唱道:“退——朝——” 这时霍光也忙跟上,谒跪道:“臣——恭送陛下!” 礼官再唱:“陛下御起——” 满朝文武这时都从懵怔中醒来,随同霍光之后,连谒跪:“臣,恭送陛下。陛下万年!” 刘询一摆手,玄色冕袍角子拖在身后,章纹夺目的光色在眼下渐渐消散。 他将手交递给伸手而来的从侍。 然后,满目皆是冰霜之色。那股子寒气在眼底聚起,他细眯着眼,凝重而不屑。 他终于有些,懂得如何做皇帝了。 君是君,臣是臣,在他的宣室殿上,这是永无法逾越的沟堑。他不必畏惧他们。他不必畏惧任何的人。 因他是皇帝。 这万载千秋的江山,都是他的。 下了朝,霍光回了府上,神思有些恍惚,脸色凝重至极。 霍显挑帘出来,见他这副样子,不免也咬牙恨恨:“这乞丐似的市井小子,做了皇帝也是无赖的样儿!他还看不上我们成君呢!若不是教他踩了狗屎运,御极登大寳,我还不舍将宝贝似的女儿给他呢!反轮到他瞧不上眼!” 霍光有些头痛:“你这又是怎了?”因斥责道:“管好你的嘴才是正理!祸从口出、祸从口出啊!你不要惹上祸事来,咱们霍家连带遭殃!” “老爷——”霍显挨了上去,半嗔道:“您是老了,怎半点没有年轻时的血性吶?” 霍光又瞪她一眼:“血性?!对着自己的君王,老夫要甚么血性?老夫的血性都给了朝上佞臣、北疆敌寇!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甚么!” 霍光家事虽累,在家中内庭,耳根子软了些,但待君王,待大汉,那真是一片赤诚。 霍显与他夫妻多年,自然知道大司马的底线,因也不敢再逾僭,黏糊上来,赔笑道:“老爷,我这不是抱怨两声么,您听着,就当过啦,别往心里去,啊?”她惯会哄人,只几句话,便让霍光消了气。 霍光道:“老夫有一事不明。” “老爷只管说。” 霍光乜她一眼,道:“老夫才下朝,并未说过半句话,你怎知今日朝上有人奏禀,上谏君王立成君为后?这事儿,连老夫都不知。” “这……” 霍显一愣,没想大将军还挺能按图索骥。这可把她困住啦,她一急,眼珠儿一转,也是没想出办法来。 “糊涂啊糊涂……”霍光站起来,绕着他夫人团团转:“夫人啊夫人……你不知党同伐异是犯了大忌讳吗?新君初立,对朝堂之势正是一片懵吶,你党结朝臣,上谏立成君为后,新君动起怒来,可要怎办?”霍光这回真是又急又气,连指着霍显,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唉!” 霍显吃软不吃硬,霍光愈是这般,她愈要顶上,因拂袖道:“新君动怒?这市井小儿动的什么怒!老娘拱手把如花似玉的女儿送他龙塌上,他竟还要‘怒’么?!”她一脸泼状,十分的不给人面儿:“再者说,‘党同伐异’?老爷啊老爷,您真是糊涂啦!哪有人嫌自个儿乌纱帽不够干净,上赶着往上黏屎的呀!你党了谁了、伐了谁了?啊??说来给我听听,见识一下?朝上有人上谏,使霍门女成君为后,——这事儿?这事儿与您有何干系?” “唉!怎与老夫无干?成君不是老夫的女儿?!” “大将军糊涂矣!”霍显一拍大腿,急道:“你怎不开窍呢?大将军啊大将军,你乃孝武皇帝遗诏上四大辅臣之一,辅佐孝昭皇帝多年,功高赫赫。这会儿又扶刘病已那小子坐上皇位,我且问你——如今朝上,还有谁功勋盖过你霍光的吗?” 霍光摇了摇头,补上一句:“老夫不敢居功,这些都是老夫应该做的。老夫平生无所求,只求无愧孝武皇帝,若如此,老夫当时闭眼亦心安。” “呸!”霍显啐了一口,不满道:“甚么闭眼不闭眼的!晦气!你让老娘现时便守寡不成?!你也莫说你那些无愧皇天、无愧孝武的话,皇天不爱听,老娘更不爱听!咱们仍说方才□□——如今朝上,无人功勋能盖过你,对否?” 霍光点头。 “那便是啦,”霍显滔滔不绝,“咱们这样的家门,又养出这样好的女儿,满朝文武谁人不知?成君已到婚假之年,如今之势,有人想巴结你,欲撮合咱们成君与那毛头小皇帝,自然便奏明宣室殿,立成君为后。这有甚么说不通的?——前前后后,你霍光可曾出面过?” 霍光一想,他夫人话虽糙,但理却也是有几分的,便不说话了。明日之波澜,留待明日再说吧。 但细想想,终究还是让人烦心的。 霍显劝道:“现时老爷甚么也不需做,就等着吧,我再派人去向小皇帝吹吹风,将咱成君美貌之名盛播出去,我就不信小皇帝不动心。” 霍显很有自信。 霍光却有些担心道:“听说今上是早已娶亲的,这事……只怕不妥。更何况,老夫也并不愿成君去趟那个浑水,皇后之位是个烫手的山芋,并非任谁都能坐的稳。……长乐宫里的凤儿,还不够苦么?” 说起上官太后,霍光便掬一把泪。 霍显蹙眉说道:“这关凤儿甚么事?凤儿虽是咱外孙女,但说来毕竟是上官桀之后,比不得咱们成君亲厚。若成君做了皇后,那又是不一样的。” “有甚不一样……”霍光低声自语。 第62章 南园遗爱(31) 霍显不满大将军这一番恹恹不乐的模样,便指鼻骂道:“每回提起凤儿,你便这个样子!跟要死了似的……凤儿不好么?再不好,她居长乐宫,身份显贵,旁人若要见,不须得三跪九叩?凤儿要不要见,还得瞧她心情。——这日子便算不好啦?她是太皇太后呀!上官太后一声怒,朝上多少老臣寝夜难眠?……” 霍光连连摆手叹息:“夫人鲁钝矣!” 霍显与霍光并不是一条道儿的人,能合这么多年的夫妻,同床共枕,同衾同被,亦是十分的不容易。 适才霍光说了话,霍显便是十分的不赞同,因拔高了嗓子道:“我如何鲁钝?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谁人不羡慕?我不管老爷怎么想,身为娘亲,旁的不管,我只想我的女儿,能有滔天的权势!她居高座,振臂一呼,天下都侧目!” “呵,振臂一呼?”霍光乜了乜她,嘲讽道:“那便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了!夫人这口气——忒大。” “不是皇后,那是什么?” “那是……吕后。” 霍光凑上前,在他夫人的耳边,轻轻落下这么两个字。 而后,便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方才那两字,烫着舌尖要烧灼起来啦。 霍显一凛。 她从霍光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极淡、极浅,却挥之不去的恐惧。 “我……我没想成君那样儿。” 夤夜宣室殿,静的出奇。 只有灯色,烛照通明。青琉地面似被撒了一层白霜,从这一头,亮到了那一头。人踩在上面,仿佛也能觉出软乎乎的感受来,恁是这灯色,将偌大清冷的宣室殿,衬出了温暖来。 许平君靠在榻上,手里抱着小小的婴儿,轻轻晃悠,小婴儿在梦里酣睡,忽而,唇角翘起弯弯的弧度,仿佛在笑。 她的唇角也微微地翘起,仿佛也进入了婴儿酣沉的睡梦…… 君王打了个哈欠:“平君,我就喜欢你这样,也喜欢这样的生活。毋论世道艰险,有你,有奭儿,于我来说,便是快乐的。” 许平君轻轻将婴儿放下,嗔道:“陛下,君王当自称……”她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唇,笑着提醒君王。 “朕,当称‘朕’。”皇帝支手,一张脸便凑了过去,像个孩子似的模样,笑嘻嘻道:“可那是在朝堂,‘朕’对着外人,只能这般。可你呀,你是我刘病已的妻子,你为我养育了天底下最乖、最好的奭儿,咱们……咱们是一家人。” “那可不是!咱们是一家人呢!”许平君颇为动容,但很快说道:“那你是君呢……你永远都是‘君’,他们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连奭儿长大了,也得向你称‘臣’……” 刘病已稍动了动,也往榻上一歪,将许平君抱在了他膝盖上,逗她:“那咱们就永远不让咱们的奭儿长大,咱们……也永远不要老去,可好?” “浑说呢,”许平君触手去摸君王的须眉,笑道,“奭儿怎可永远不长大?我期盼着奭儿长大,眉骨,眼睛,鼻子,一点儿一点儿,长成他爹爹的模样,那多好啊!病已……你说好不好?奭儿会长得像你一样!” 他点头,欢快地笑,半丝儿没有君王的威仪。 那是平君,他的平君,他一生都会待她那样好。 在她面前,他永不拿君王的架子。 他只是平君的夫君。 皇帝轻轻凑上去,含笑:“平君,咱们……再生个女孩儿,好不好?” 她一怔,缓神时,已是羞臊的没能耐。 “要不要?” 她推开皇帝:“……奭儿还小呢!” “这与奭儿并无关系,”刘病已使坏,咯咯笑着,“我想要个小女儿,眉目眼神,无一不像我的平君……待她长大啦,我会为她觅个最好的夫君,疼她、爱她,待她宠之无度,就像……”他附耳,轻声说道:“我疼爱她的娘一样。” 君王说起情话来,无疑是最动人的。滔天的权势,都倾覆于一女子身上,天下为她覆,为她倾。 普天下的女子,谁能抵挡这般的盛宠? 君王的眼睛,只需一眨,便强过天下最温柔的情话。 因这眼睛里,闪动着他的江山。 权倾天下的君王,曾附在最心爱女人的耳边,告诉她…… 她与江山,朕负江山。 许平君觉得今晚的夫君与往常不大一样了,病已自着冕服,便有了另一种雍容的气度。仿佛是生而便藏在他身上的一种贵气,初时为市井之气所掩盖,待御极之后,这种从心而自的雍容便完完整整地被激发出来。 他那样迷人。 真想病已永远这样,陪着自己。永不走。 但她知道,那是奢望。他是皇帝,他的后宫有无尽的女人。终有一日,他会走进别的女子寝宫,去做他身为帝君该做的事。 许平君望着皇帝透彻若同清溪一般的眸子,说道:“病已……霍皇后……何时来后宫?” 这一个字儿一个字儿从喉间蹦出来,真差点儿卡了喉咙。多么灼烫呀。 “你听谁说的?”皇帝警觉地弹开。 “自陛下今日下了朝,满宫皆在传呢!朝臣谏,大将军霍光的女儿品貌无双,与陛下又年岁相当,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那时,她是真没有想过要做皇后的,更没有想过,她能做皇后。她出身微低,父亲又是受过宫刑的宦人,这般身世,怎能配上中宫之位? 刘病已不动声色:“那依平君之见……这事儿如何处?” 许平君说道:“大臣之谏极有道理。” “何以见得?”刘病已挑眉问道。 “大将军霍光乃孝武皇帝时威名赫赫的骠骑将军霍去病之异母弟,又因功威显赫,极得皇帝信任,武帝临终托孤,嘱其辅佐幼帝御极,这么多年来,霍光忠心耿耿,功勋赫赫,极是难得。这等家世生养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是极好的,若她做皇后,满朝文武,当无一人有异议,陛下便不必辛苦揣摩大臣们心思,疲于应付了;再者,这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若霍家的女儿成为皇后,陛下便能得霍家势力相助,这皇位,坐得便更稳固啦。” 最后几言,才出卖了她的真心。 她原是这般好,事事处处都为他刘病已着想。 皇帝极动容。 却说道:“平君,你不怕朕生气?” 第63章 南园遗爱(32) 她低下头,并未对上皇帝的眉色。因此也不知道,皇帝的瞳仁里,盛放着怎样的容颜。 只有她一个人,浅近的影子。 皇帝一动,微一眨眼,她便也在动。 “怎么不说话?”皇帝呵了一口气,语气温柔得教人沉醉。 “我怕……” “怕甚么?” “你不是说的么……”许平君嗫嚅道:“怕你生气呀。”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着实喜爱她这委屈的小模样。因伸手轻刮了一下她鼻子:“傻二丫,朕与你说着玩呢,朕何时生过你的气?”然后,凑近她,温热的呼吸贴着她的脸,她听见皇帝极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道:“朕这一生,永不会生你的气。” 眼前的皇帝,仍然是初识的病已,外人看来有些倨傲,但对她,着实是好的不能再好啦。 “说真话呢,朕是有点生气,”皇帝贴着她的面儿,说道,“二丫,你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要朕娶霍将军的女儿么,是出自真心?” 许平君点点头。 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为何?” 她小心说道:“平君身份,是不堪为后的,而后位,也不可能永远虚悬。若要择贤,霍将军之女这人选,再好不过。霍家的势力,将来对陛下大业,大有裨益。” 皇帝皱眉问道:“你想朕下旨,立霍氏女为后?” “左右考量,这般是好。朝臣只怕也是这样想的。” “不管朝臣,朕只管你。”平君处处为他想,他心里自然是极高兴的,平君既能待他如此,他自更不能负平君,因说:“平君……已经来不及啦,朕的旨意,早已颁下,明日一早,便通晓天下,朕欲——立、你、为、后。” 而后,他欢喜地看着许平君的脸色一寸一寸变白,就好像在哄一个可爱的小孩子,把她的糖果儿悄悄递到她跟前,那种意外得到的惊喜像闪烁的曜石在眼底泛光。 他将皇后之座也捧到了她跟前,他多期待平君能够惊喜。 平君果然眼泛泪光,深眸中含着一丝激动与不可置信,她低唤了一声:“陛下……” “嗯?” “平君并不值得,平君身世……不配做皇后。” “来不及了,平君。”他笑,眸子中含着星子的辉芒……一眨,亮亮的,抖落满地星光。 当然来不及了。诏书已颁下,君王一诺千金。 覆水难收。 次日,朝堂之上因皇帝意外颁下的一封诏书而震惶。 诏书称:皇帝久居草席,不惯深宫养尊处优,十分地想念从前市井生活。多年之前,曾于微时遗失过一柄故剑,如今践祚,享天威之福,待这故剑,愈发的想念。皇帝在诏书中问,谁人能寻回这柄故剑,必重嘉赏。 群臣哗然。 玉藻下一双眼睛,正明厉地扫视众座。皇帝目似鹰隼。 群臣朝议,私下里窃窃有语。 君心难测,若猜错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呀,若猜对,探明君意,飞黄腾达亦不是不可能。 朝臣中自有聪敏的,忖思再三,便知皇帝之意:因知皇帝微时在民间已娶妻生子,并育有长子刘奭,想来皇帝与发妻应是有感情的吧?便奏禀。 皇帝眯着眼睛,只淡淡说了一字:“准。” 站出的老臣迎着众人讶然的目光,战战兢兢出言道:“启奏陛下,臣听闻陛下龙潜时已成婚,民间发妻已入掖庭,此时为婕妤。婕妤生养有龙子,臣以为……其德当立为皇后。” 皇帝假推:“立为皇后?这怎妥当?朕确已有妻有子,但……她身份低微,其父又曾受过刑罚,若立她为后,只怕满朝沸议……” 皇帝这般“有理有据”地“推脱”,其心昭然。再聪敏些的,皆猜出了陛下的心思。留了这许多的“不妥”,不就是留待朝臣们将之一一“辩驳”吗? 果然,很快就有朝臣醒悟过来,即时接招。便趋步向前道:“禀陛下,依老臣之见,朝臣‘沸议’诸事,皆是谬误!许婕妤乃皇长子奭之亲母,自古母以子贵,此一项,无人可驳;再者,许婕妤又系陛下结发妻子,乃嫡妻,正统正朔,更是无人可驳。立许婕妤为后,乃民心所归,万众所盼!” 刘询调整了下坐姿,居高,向朝臣问道:“诸臣以为如何?” 诸臣面面相觑,原就被提点着醒悟了过来,正忖着如何拍马屁才教陛下不厌烦,甚而深记其人呢!这赶上陛下发问啦,自然个个应和: “臣无异议——立许婕妤为后,当是万民所向!” 众口一词,竟无异声。 刘询第一次感觉做皇帝是这般好。陛下一言,无人敢驳。 他便假不经意地觑霍光,却见霍光脸上并无太多起伏,仿佛对这件事也是大不关心一样…… 他细眯了眼,藏起了君王深重的心思。 一会儿,霍光竟也趋步下谒。 皇帝心一凛,原当他要说什么慑人的话呢,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好好儿地做着准备,怎样才能应对眼前这位三朝老臣。 没想霍光所为与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并未因自己女儿被否了皇后之位而有任何的动怒,他的表情很平淡—— “诸臣所奏,便是霍光所愿。陛下一身流离,如今安定,也是该封后封子,享天伦之乐了。请陛下早立太子——长子奭亦为嫡子,正朔血脉,若立为太子,安定朝纲,乃万民之福、天下之福!” 皇帝没防霍光竟拿立太子之事来说了,他这坐上皇位才几日呀,立甚么太子?这皇位,立仰仗大将军霍光,废,恐怕也要那霍光掺上一脚呢,皇帝之位,稳不稳且另说呢。 况且,他也怕霍光如此说,心中是有情绪的。内心里,并不是十足愿意立奭儿为太子,因新君甫立,为防遭受君王厌弃,这才如此说。 皇帝因说:“朕即位未几,若论立太子,这事尚早……况且,奭儿年幼,尚是襁褓中的婴儿,若要瞧天资,此时还看不出呢。” 霍光便默然,随后,微一谒道:“陛下所言甚是,陛下思量周全,老臣万不能及!” 刘询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第64章 南园遗爱(33) 立后之事,便这么定了。众臣也不愚笨,皇帝既然都“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便知陛下心中也觉许婕妤是上佳的后位人选。 谁愿意明知君意,却要反其道行之呢? 是嫌活得不够长久? 这一下再想,多少人都恍悟陛下那一封诏书“寻故剑”之意,原是为了故人。众人心中都道,这市井小皇帝还真有意思,与大伙儿打了这么个哑谜。 君王情深,亦不知是福,是祸。 霍光呢,回府免不了有白眼受的。夫人霍显此时恍似个泼妇,叉腰立庭门之内,霍光方踏入门槛,便作势要揪扯他耳朵—— “这是怎地?今儿朝上,恍听说老爷上谏欲立那个民女之子为太子?老爷糊涂啊!……这市井民妇的儿子做了太子,咱们成君如何自处??” “干成君何事?咱们成君又非帝君之妾,她还是个未出阁的闺女!”霍光脑筋还算清楚:“再者,老夫朝上所言,你怎如此清楚?” 霍显傻了眼,没防备霍光又提了这茬儿。——霍光朝上所言所行,她怎会如此清楚呢?那当然是她往小皇帝的朝廷,插了眼线呀! 这可是犯了大忌的。莫说小皇帝容不得,便是霍光,也难容她这般做。 霍光因说:“老夫朝上之事,你这一妇道人家,便别管了。该撒的手,便撒去,若让老夫知道,你将手伸向了朝廷,老夫定斩不饶。” 霍显面有不甘,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不平道:“大将军乃成君亲爹爹,却也不为着成君将来考虑……” “老夫怎不为成君考虑啦?依老夫在朝廷的势力,为成君择个良婿,也是不难。” “良婿?”霍显嗤之以鼻:“普天之下,除了九五之尊那位,谁敢说是良婿?” 长门宫。荒郊之野。 斑驳的老墙上掉落一块一块皮子,久无人修,老藤纠缠着攀过了墙那头去,远处昏鸦凄凄,映着昏黄的天幕,教人闻之陡生了一股凉意。 一座辇子,从长草掩过的那一头,缓缓行来。 景是昨日,人事已非。 他从辇中,见这荒凉的宫门,便叹了一口气。 当初他便是在这里见到昭帝的。那个苍白单薄的青年帝君,嗽起来的模样,在他心中久徊不去。 青年帝君告诉他,他叫刘询,讳是戾太子所取。 他当即落泪,为这离散多年,恍然在长门宫墙之外见到的亲人。也为,多年之后,君上弗陵口里提及的戾太子——他的祖父。 时光荏苒啊,十数年的光阴,便如同长门宫墙外的野草般,疯长,蔓延至他心门,堵得他喘也喘不过来。 皇帝下辇,有些落寞地望着不远处的深深宫苑。 大门是深阖的,宫墙里头的景致被堵了起来,墙里墙外,两个不一的世界。 他的阿迟婆婆,就在墙的那一头。 皇帝缓行,抬辇的小侍被唬了一跳,慌忙下谒,请陛下辇上坐。 他摆了摆手,并未理,只顾一人独自往前走。踩着齐膝盖长的野草,一步一步…… 帝君的背影有些落寞。 这道门终于被打开。 久无人至,连门上辅首铜环都似要生锈了。 皇帝愣在那里。 开门的侍女行谒:“拜见陛下。长公主已等候多时了。” 年老的阿迟知道皇帝会来。一定会来。 偌大的宫室安静闲宜,仿佛是与流光隔绝的,这处,仍是元光年间的长门宫。一场久醒不来的梦,被绡纱帐隔着,他站在那里,仿佛能看见流转的光影…… 皇帝沉默。 绡纱帐的那一头,老婆婆在笑:“陛下,我知道您会来。” “阿迟婆婆……”皇帝将手伸了出去,他想起了当初长门宫外与昭帝并立一处的阿迟婆婆,想起了那个说要送他江山的阿迟婆婆……不免伤怀…… 皇帝的眼眶有些湿润。 老妇人起身,绡纱帐影下,她的身影显得有些佝偻,她支着拐杖,极慢极慢地站了起来…… 然后,微欠身谒下:“陛下,老身有礼了。” 皇帝慌忙虚扶了扶:“婆婆,你与朕,不必这般。”皇帝极动容:“是朕需向你行礼叩谒,这江山,是阿迟婆婆送与朕的。” 皇帝与阿迟婆婆对坐,他抬头,很安静地瞧着阿迟额上的皱纹,他从第一天认识阿迟婆婆的时候,她就是个老人了。 “陛下,老身知你一定会来的……”阿迟婆婆笑起来的样子很慈祥,她沉静地说道:“如今朝堂……成个甚么样子了?” 皇帝缓缓说道:“一切都很好。自朕御极,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阿迟笑的很开心:“那便好,如此,老身不负先帝所托。” 皇帝微皱了眉头,阿迟很快便发觉,问道:“陛下有何难处?” 皇帝略忖了忖,便将近来朝堂之上议论立后立储之事一一说与阿迟婆婆听,阿迟听了,便思量一番,向皇帝说道:“陛下做的对,旁的不论,绝不能让霍光的女儿入主后宫,不然,后患无穷啊!” “婆婆,你也支持朕的决定?” 阿迟道:“陛下念发妻之恩,不忍负义;而老身,图谋的是大汉江山之稳固!一旦霍光之女为皇后,陛下的后宫,只怕是无宁日啦!” 皇帝很聪明,很快便领悟阿迟婆婆的意思,道:“婆婆担心的是……外戚?” “是啦……”阿迟婆婆眼神悠远:“毋论哪朝哪代,外戚都是个祸患。朝廷诸臣,当属霍光势大,若让霍家再进后宫,大汉天下,只怕陛下不能决断。” 皇帝大悟:“朕尚未深想至如此。朕只凭待平君之念而拒立霍氏女之谏,经婆婆一番指点,朕这般做,于社稷也是大有裨益。” “那是自然,”阿迟婆婆笑眯了眼,皱纹逐渐舒缓,她说道,“陛下但存仁者之心,上苍必会厚待大汉。” 皇帝点头:“朕深记。” 阿迟婆婆支着拐杖,很艰难地从案前站起来,缓缓走到皇帝跟前。 皇帝看着她。 她向皇帝笑:“陛下请记,陛下御极乃上天之意,天命不可违。从今后,但须做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天必厚之。如此,也无负孝武皇帝、孝昭皇帝之恩,若有用得老身之处,老身必舍命从之。” 皇帝忙扶阿迟婆婆起来,闻这一番话,动容至极,说道:“朕谢婆婆如此相待,朕感念不已!如今朝堂无事,唯一件——平君封后大典,还望阿迟婆婆肯出席。” 阿迟见皇帝如此情真意切,便笑笑,说道:“老身退居长门已多年,为孝昭皇帝无嗣之事日日愁苦不已,这才出山来主持。如今腿脚老迈,只怕是走不动啦。陛下如此厚意……老身却不能却之,老身便应了吧,也为我这侄孙媳妇长长脸、撑撑场子,老身即现身告知群臣,许皇后乃老身首肯,旁人,便不用再觊觎皇后之位啦。” 皇帝很感动:“朕谢谢婆婆如此厚待,平君若知,必感念不已。” 皇帝的建章宫,线香袅袅。 玄龙绡纱帐被风吹得鼓起,满室温香。 皇帝上榻来,笑着盯着他的许婕妤瞧,半晌也不说话。 许平君被他盯得满脸晕红,伸掌来轻推:“瞧甚么呢……” 皇帝答:“瞧朕的皇后。瞧朕的皇后——也不许?” “谁是皇后呢……”她有些赧然,小声嘀咕道:“此时……此时还不是呢。” “过了封后大典不就是?”皇帝嬉皮笑脸,此刻半点无朝堂之上的威仪,在许平君面前,便是个赖皮样儿的夫君,没个正形:“平君……朕的平君……你永远都是皇后,一早便是,永远永远,都是。” “我……我有点儿紧张。” “不必紧张,朕牵你的手便好。”皇帝安慰道:“朕头一回坐宣室殿,也是紧张的,心噗噗乱跳。但你别怕——你有朕,朕永远立在你身后。”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 皇帝已是见惯了场面,这一盛典对他而言,当真无宣室殿朝议时咄咄逼人的紧张与心慌。 这一天他是幸福的,他比许平君还幸福。 在权势之下,他将亲见他的发妻一步一步走上后位,夫荣妻贵。 建章宫中,人声鼎沸。像任何一场盛大而庄重的国宴那样,所有朝臣皆来贺。朝臣眷属亦盛装出席。 各府的夫人们围立一边,有说不尽的女人之间的闲说。 霍显着一身素衣,膝坐席间。她的脸色比衣服更素。 各府女眷有想上前与她攀谈的,却又迟迟不敢。若上前了,与霍夫人说些什么好呢?谁都知道霍夫人举自己女儿为后未果,这时与霍夫人说上话,可不是自讨没趣么!总不能为讨霍夫人欢心,数落新皇后的不是吧? 因此,霍显跟前,寥寥无人。 皇后盛装而出,宫女子搀扶跟随,阵仪盛大。许平君着红裳,妆容精致而喜庆,她原本便素净貌美,此时点红盛容,更显仪态。 新皇后出前来,建章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她那边…… 皇帝见了许平君,唇角微微勾起笑容,帝君此时,喜意洋洋,满脸晕着温柔。一双眼睛里,都是许平君晃动的身影…… 帝后琴瑟和谐,真是普天下再好不过的事。 霍显却极不耐,撇过了头,看也不欲看。 在她心里,这盛宴、盛仪,都应该属于她的女儿霍成君。 第65章 南园遗爱(34) 新皇后大仪,皇帝很重视,各宫里自然也不敢怠慢,一应用度与仪礼,皆苛求精细。皇后但凡稍有不对付,左扶右搀的人皆妥善照看着…… 许平君有些紧张……下阶时步子迈得略大,险摔了跤,她身边一女侍反应极迅速,很快便将她搀稳。 许平君向她笑了笑:“阿妍,我紧张。” 原这“女侍”竟是她与皇帝少年时的玩伴,艾小妍。皇帝念旧,今日大仪,从前故友,能来的都来了。 艾小妍安抚她:“莫紧张,有陛下威仪镇着吶。平君是皇后,他们……”便扫了一眼满殿朝臣:“他们怕你才对,该他们紧张。” 许平君笑着,低了头,轻声与阿妍说起了悄悄话:“阿妍,昨儿也没睡好,心扑通扑通直跳。” “你这做娘的都没睡好,奭儿怕是更少眠。” 蓦然听见阿妍提及奭儿,皇后的脸上满溢慈母的光辉,她低头轻轻握住了阿妍的手,凑了上去:“阿妍,她……她总瞧着我……” “谁?” 艾小妍询问。 皇后垂下了目光。 阿妍再聪明不过,悄循了目光看去,却见殿下诸夫人中,确有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冷眼觑着殿上皇后仪仗这边…… “那是……霍光的夫人?”她问道。 “你怎知?”许平君一惊。 “瞧她衣着华贵张扬,显是个势大的;这目中倨傲之色,盖都盖不住……还敢觑皇后呢,哦不……她这哪是‘觑’呀,分明就是‘瞪’……皇后,她‘瞪’你呢,有这个胆子的,除霍光那位‘声明在外’的夫人外,还能有谁?”艾小妍头头说来,不免嘲笑道:“这些个,彭祖都与我说过呢!我们总拿这位夫人开玩笑!” “可是……我却……有点怕她……” 许平君说的是实话,霍显这种讲究排面儿的人,人前之姿,自有一种与旁人不一样的气度,总让人觉得倨傲不能接近。 艾小妍却觉得她打小认识的皇后有些胆小呢,因说:“这有甚么好怕的,平君,你莫忘了,给霍显撑腰的,是大将军霍光;而为你撑腰的,可是当今陛下呢!” 她半点不避讳,大喇喇地瞅了瞅霍显,没防霍夫人也在往许平君这边瞅,目光便与她艾小妍对上了…… 封后大仪行进过半,按仪制新封皇后许平君当引识家眷,以酒劝之。各夫人皆以能得皇后赐酒为荣。 这么说来,若要赐酒家眷,那必以大将军霍光之夫人为先了。 这让许平君很为难。 说实话,她连看都不敢与那位霍夫人对看呢!若行赐酒之礼,那必得亲近待之,她这位“新封”皇后头一回见识这种大场面,若在大臣之妇面前失了礼,那丢的可是陛下的面儿。 她如何敢坦然待之呢? 没多久日子前,她还是一个市井民妇呀!如今走了这种运道,一跃升为皇后,虚名能挂,正事儿却是难做的…… 皇帝自然能知她的心思,十分体恤:“平君,累了吗?后位既已封,后与帝,当并之。你只管站在朕的身边,旁的事儿,朕来挡。” 许平君有些犹豫,缓久不语。 皇帝真有些担心了:“怎么,真乏了?朕的平君为哺育奭儿,耗费了多少心力呀!朕心中大不忍……平君不妨先回去。” “这……只怕不好……”她有些怯懦地扫视满殿,只怕应付不周,教满殿朝臣笑话了去。 “没什么不好,”帝君知她心意,“平君,你须记得,朝廷,是朕的朝廷,他们,是朕的朝臣。朕让其生,他们不敢死;朕若让他们死,他们想活也难……他们敢看朕皇后的笑话,朕动怒,可教他们全家都成笑话!” 皇帝这可不是说笑的,许平君从他的眼神里,能够清楚辨明,皇帝真能做出这样的事儿…… 为君者,威严为甚,若连自己妻子的面儿都保全不了,那还做什么皇帝! 皇帝并非一时置气才说这样的话,这番较量,也是为了保全帝君在朝的威严。 许平君想了想,小声向皇帝道:“病已只管往我身后站,椒房殿应该做的事,我都会做好。” “真能?”皇帝微挑了挑眉,向皇后笑道。 “自然。”她颔首。 这一幅景,倒真应了帝后琴瑟和谐之说,教人看了心羡不已。 仪礼开始。礼官唱罢,女侍便斟酒随皇后侧,这一拨赐酒,与往制也是稍有不同的。从前皇后,非富即贵,即便有殊例,亦是在陛下尚是太子时便伴驾左右。而许平君,这位从民间拔擢入掖庭的皇后,可谓是“史无前例”。诸夫人皆想见识见识呢。 有揣歹心的,自然想见许皇后出丑;也有想摸摸新皇后性子,将来好做事的,皆抱一副看官之姿呢。 许平君当真有些紧张。 皇后走在前头,后面女侍跟上,艾小妍怕皇后心焦,亦立在一边为其壮胆。 许平君侧身抬头,正瞅见君王含笑的目光,目中带着信任与宠溺。她壮了壮胆,吸一口气,便也不怕了。 首赐须得是大将军夫人霍显。 皇后首赐,体现的是君王之意,依凭霍光在朝中的地位,第一回受赐的,自然必须是霍显! 躲是躲不掉啦。 许平君心一横,便闷头走了上前。凭心里怎样乱,面上仍强作镇定,她立霍显面前,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宫赐霍夫人显美酒,愿夫人容光焕发,青春永在。” 许平君接过女侍递来的一杯酒。 “妾跪受。” 霍显伸手接酒。虽口里称“跪受”,但她却只伸手,身杵在那儿,半丝儿也不动。 霍显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许平君微怔,但很快就平复。她的眼睛一点儿也不敢往别处去看,生怕看岔了地方,反惹霍显笑话,也暴露自己心里的慌虚。 许平君镇定道:“霍夫人乃女中豪杰,辅政之贤内助,免礼——”她便抬手,虚扶了扶,免去霍显眼下这一跪。 “谢皇后娘娘。”霍显虚谒,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许平君将一切都想的太简单啦。她原以为霍显只是想在这一处争个高下,给她这位民间皇后一个下马威,自己得皇后“免跪”一句,亦能在诸夫人面前彰显地位。 但霍显要的,远超如此。 许平君见霍显已从她手里接过了酒樽,便想收回手,谁想却被霍显借取酒樽之际,将她的手也捏住了。 皇后惊恐,想要抽离却又不能。更不能在诸臣、诸夫人面前显露与霍显的嫌隙,因此,左顾右难。 更难堪的,却还在后头。 霍显假作不经意地,捏着皇后的手,忽惊说:“哎呀,皇后娘娘,您累年辛劳,这手却怎糙得这么厉害?……妾放肆,却教皇后娘娘亲赐酒,更是辛劳了!妾有过。” 霍显摆明是要为难皇后,说这话时声音自然很大,引得一众夫人皆看向这边来…… 许平君本来就羞窘,这一下来,更是窘迫不能已。 皇后涨红了脸,这手,缩也不是,伸也不是,尴尬抵在那里,难受的很。 诸夫人更是不能解围,多说来,谁都知皇后许平君系出民间,身份之庸,与她们十足比不得。这会儿雀子变了凤凰,一跃登而为后,谁人不眼红? 更谁人肯服? 因此,多数还是看好戏的成分居多,见皇后受了这般尴尬,半个肯出头的也没有。 霍显的脸上现出了得意的神色。 许皇后已无还手之力。 艾小妍侍立一侧,眼睛瞥过霍显略带倨傲的眼角,有些不屑,她却将这份“不屑”也藏的好了,淡淡说道: “娘娘在民间时,的确忧劳,终日里为着孩子操心,锅台要为孩子蒸煮,衣衫要为孩子整饬,这双手啊,便这么做糙了……孩子是个宝贝疙瘩,娘娘肯亏着自己,也绝不肯亏孩子……” 霍显的脸色登时煞白。 艾小妍所指,正乃霍显要害。许平君或为一介民妇,凭此时,姿色还算有,但岁数上了,容颜不再时,陛下自会厌弃。况且每岁新入宫家人子不计其数,论姿色,一个比一个漂亮,她许平君究竟凭甚么能够长久留住君王的心呢? 这一点,霍显从来不担心。 真正使她心忧难眠的,是那个孩子!君王重嗣,哪怕有一天,许平君真的因为色衰而失宠君前,皇长子却仍然是皇长子!皇长子刘奭仍然是陛下的孩儿,并且有一天,可能成为太子,御极继位。 霍显真正的心病,正是那个孩子。 艾小妍聪明的很,便抓了霍显心事,痛痛快快狠戳一把! 这给了许平君足够的时间缓平心事,狠击一把—— “本宫生于民间,长于民间,奭儿命不好,与本宫一般,奭儿出生后,无保母护养,陛下龙潜蛰伏,忙都忙不过来,这孩儿便只得本宫一人看护……” 她不卑不亢,丝毫不避讳她卑微的出身,这更让霍显难堪。 许平君又说道:“本宫看顾奭儿耗尽心力,日渐憔悴,这一双手啊,也是越做越糙啦,——但哪个做娘的,不是如此呢?只盼奭儿快快长大,待他能担乾坤了,我这个做娘的,也就能松一口气了。霍夫人——你也是做娘的,应当能明白本宫的心思,是不是?” 她微笑着,笑得这么温良无害。 可在霍显眼里,许平君可真是天下最毒的妇人,所说之话,字字诛心。 可此时霍显也没半点法子,怎说今日也是许平君封后大典,她不可太放肆,况且,只要女儿霍成君一日不是君王的女人,她霍显便一日不能与许平君所抗衡。 真要得罪了这女人,往后椒房殿若加刁难,她霍显可要怎样对付吶? 她便闭了嘴。咬牙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极是,为娘的,心里所想,只是为了自己孩儿好。” 为了自己孩儿好…… 她话中有话。 许平君却并未听出深意来,只点头称是。 艾小妍松了一口气,一场危机似乎已经解除。 诸夫人悻悻收回目光。她们本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没想许平君反击极快,连一贯仗势欺人的霍显也没能讨得了好。 皇帝在不远处笑眯眯瞅着他的皇后。 许平君也抬头,对上了君王的视线。 皇帝已避开周身诸臣,慢悠悠朝她这边走来…… 围在皇后身侧的诸夫人们,见陛下也往这边来了,不免紧张。有的攥紧了手,手心底汗滋滋的,有的呢,心扑通扑通直跳,生怕陛下怪罪,也有的,平日里与霍显素有嫌隙,这会儿正要看好戏呢…… 皇帝近得皇后跟前来,也不说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只笑笑,向皇后说道:“赐个酒费了这么久时辰,在说些什么呢?你身子不好,站着也不嫌累。” 明是责怪,但言语中却满溢甜蜜。凭谁听了这话,都会想,君王待皇后该是何种情谊啊,方会如此温柔地与她说话。 “不累呢……”许平君小声说道。 “奭儿找娘呢,朕教乳娘将他抱过来……”皇帝抬手,轻轻撩起皇后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丝…… 动作细致而温柔。 这般的恩爱,羡煞旁人。 这时,皇帝横眼扫了一圈,这眼神便落在霍显头上…… 霍显有点惊讶,没想皇帝会这般回护这么一个民间女人,她想瞅清楚皇帝脸上微小的表情,却又真不敢与皇帝对视。早听闻这个民间来的小皇帝心眼多,不好对付,府上霍光一直对他赞赏有加…… 霍显这么一想,便更怕了。 小皇帝走近了霍显,上下打量一番,忽然笑着问道:“这位……可就是霍夫人显?” 霍显微愣,很快点点头。 “霍将军乃国之栋梁,大汉可以无朕,却不能无霍将军。”皇帝眉色渐冷,这一言说出,可真是要折煞老臣的呀!为臣者,有谁敢得天子这一句话呢? 幸霍光离得远,恐听不清皇帝在说甚么,若被他听清了,可当真腿一软、一屈,便要跪了下去…… 霍显也浑身一抖,惊说:“陛下说笑啦,陛下乃大汉天子,大汉……怎可无天子呢?” “霍夫人莫紧张,”皇帝缓了神色,笑道,“朕并无旁的意思,朕是在赞霍将军劳苦功高,辅政有功呢!孝昭皇帝年幼继位,幸得霍光一路辅佐,如今到了朕这里,怎可没有霍将军相助呢?况且在朕这件事上,若没霍将军,当真是没有朕的。你可能解朕的意思?” 她当然能解!霍显心想,这事儿亏得你小皇帝还记着!可不是么,若没有夫君霍光的大力举荐,你一小小市井之民,能顺利坐上龙座么? 但她闹不明白,皇帝此时说这种话,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她有点尴尬地说道:“陛下御极,乃是天命所归,与妾夫君,本无半点关系的……” 皇帝看着她,也不说话,只唇角微微勾起一抹揣摩不透的笑意,教霍显瞧在眼里,惊在心头。 皇帝拉过许皇后的手,将她领到霍显跟前来,笑说道:“朕皇后……平君,霍夫人,往后平君诸事,还须你多多看顾。” “那是……那自然是……”霍显狐疑地扫过君王的面,却发现这老谋的皇帝,并不露半点声色。 她无法从皇帝的脸上,发现半丝儿表露君王心思的微细。 “入席吧。” 皇帝仍然端着笑。 回头,便搀了皇后的手,远远地走入群臣之中。 筵席气氛开始拘谨起来。 每一个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气氛,但细忖,却又发现不了什么不同之处。 皇帝弹了弹手指。 许平君凑上来,以酒樽遮面:“陛下……” “怎么了,平君……”皇帝极温柔。 她看他。皇帝的唇角永远掬着一汪笑意,待她,这抹笑意是温柔的,待旁人,这抹笑意却又神秘莫测。 只有她测得到君王的心思。 面对皇帝,她的心境与列朝的皇后皆不一样。她不必管顾会否说错了话,惹得君上大怒,从而失宠。更不用害怕君上与她绕弯子,拿话来为难她。 皇帝的心门,永对她敞开。 在皇帝眼里,她并不仅仅是一朝皇后,更是……平君,他的平君。 她问道:“陛下,可是有客人来?” 皇帝看着她,笑而不语。 “别卖关子,瞧外头守侍已然魂不守舍,有些不对头啦。” “还是平君聪明,”皇帝凑近她,仿佛万众皆不在他眼里,此时此刻,他眼中只有许平君一个,因而笑道,“贵客要来,平君当起身,咱们去接一接她……” “何人呢……”许平君口中轻声嘀咕,笑道:“劳待陛下这么着急……” 话未说完,她的手已被皇帝拉了起来…… 守侍已然松动,殿外守把羽林卫已让出了一条道,众人齐刷刷地整肃迎立…… 殿内诸臣听得动静,也是起身,正好奇呢,却见皇帝携皇后已向大殿门口走去,众皆跟上,随候君王侧。 “咚咚——” 很清脆的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深深地砸着青琉地面。一声一声,又近又远,让人听不真切。 皇帝迎了上去。 霍光眯起眼睛,正自怀想,忽然便撞见了霍显,夫人显险些一头栽进他怀里,待被他扶稳,霍显仓促又小声地说道:“甚么情况……” 霍光皱皱眉,没说话,正要离去,与诸臣一样随侍君王呢,才转身,却狠被霍显一把揪住了衣服:“怎样……” 霍光没理她,只趋向前,此时却见前头殿门口大部的人马都顺道散开,矮下了头,霍光惶急,正要迎上去,却听自己身边的夫人恨恨说道: “这老太婆怎么来了!” 第66章 南园遗爱(35) 霍光大骇,忙慌要捂住霍显的嘴,却已来不及了,这几个字儿,钉子似的落地,抖下扑簌簌的响声,刺得他心烦意乱。 他瞪了霍显一眼。 霍光牵头,上前谒拜下:“长公主千岁永泰!” 老人家从殿门进入,拐拄戳着地面,“咚——咚——”刺耳的声音在殿中回响。 朝臣聚拢,皆拜下。 阿迟并没有说话。她乜了霍光一眼,脸上有明显的不高兴。 霍光面对这老人家,有点唯唯诺诺,垂手立在一旁,半点声音也不敢有。 这阿迟婆婆,是没有名分的长公主,从未在天下封位立名,但汉室朝野,皆知此人物身份至重,不可轻易得罪。 这位神秘的阿迟婆婆是何时出现在汉宫的,谁也说不清了。朝中只知,孝武皇帝时期,这神秘而来的阿迟便教孝武皇帝宠爱非常,欲加封立位。但这阿迟又极是奇怪,推却所有的荣宠,只择一处荒废多年的长门宫居之。孝武皇帝拗不过,阿迟要求的,陛下都会答应。由此,长门荒隅,才成了阿迟的长久居所。 待昭帝即位,昭帝对这位神秘的汉室人物极为敬重,对阿迟要求的续住长门宫之请,听之、从之。 这阿迟婆婆,在汉宫所有人的眼里,似谜一般的存在。她身上,却存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她总让人敬重。 即便此时,放下拄拐的她,有布满疲倦的眼、有皱纹丛生的额,真如一个寻寻常常的老人家。但她仍能与人威慑,能教人敬服。 譬如霍光。霍光站在她面前,他便怕她。 阿迟走了过来,淡淡说道:“霍光,你佐政三朝,劳苦功高,我都看在眼里。论及朝上,能与你同功劳的,数之却没半个。唉……” 霍光不知阿迟存的什么心思,要与他说这般话,便惴惴不安道:“老臣惶恐……老臣做为,皆赖陛下之德!长公主这般说……老臣实在惶恐!” “没什么惶恐的,”老婆婆抬了抬手,示意霍光不要这么拘谨,“你历经三代君王,我老太婆也如此,孝武皇帝仁慈的眉眼、孝昭皇帝小时可爱的身影,如今闭起眼来,光影重重地在我老婆子眼前晃……老太婆只想告诉你,霍将军如果觉得朝中无人可诉你对先君的思念,你尚有一道去处——你可来长门宫寻我,我是识得你的——” 阿迟言下之意是,我是识得你满腹忠心的。 霍光有些感动,他早已忽略了阿迟话中旁的意思,只记得,阿迟说,他们同是三朝伴君的,想说的话,定有许多共通之处。 霍光很动容:“长公主若有吩咐,老臣霍光——定万死不辞!” 阿迟颔首:“万死不辞不必,只是……老太婆确有托付要与大将军说。” 有托付欲说,看似机要,但瞧阿迟这意思,可是要在这里说了,并无半点儿避着满殿人众之意。 “老臣洗耳恭听——”霍光表忠心,又惊讶道:“此处?” 阿迟道:“便这里说罢……老太婆随口说两句话,无甚紧要。”她四下里瞧了瞧,便旁若无人地嘱咐霍光:“大将军心念天下、牵挂苍生,老身敬服。还望大将军此后永时不忘自己初心,万万为着江山社稷着想才好!” 霍光一怔,遂点头。 他明白阿迟的意思,阿迟是怕他扶持了新君坐龙位,自恃功高,往后事事处处,恐要掣肘新君,教陛下撒不开手来。 也怕他反了水,从三朝忠臣沦为奸佞。 “长公主只管放心,老臣为大汉社稷,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霍光跪地,长谒。 此时他的眼中盈满泪水,阿迟长公主对他的期望竟这般高、深,他心中明誓,一定要做一个忠臣,佐新君创万世不败之基业! 只听阿迟笑着轻声说道:“莫称我‘长公主’,我原不是,这么叫,旁人听着要笑话。” 霍光心中生愧,刚想说些什么呢,眼前阿迟已缓缓俯下身来……他一惊,一双枯槁苍老的手便出现在他眼前…… 原是阿迟给了他莫大的面子,当着众人的面儿,不顾自己老迈之身,竟俯身去扶他。 霍光老泪纵横,口称“不敢、不敢”…… 他心中极为明朗,不禁想道,这阿迟,竟有孝武皇帝之遗风,笼络收买人心之手段相当厉害。 他愣着。 阿迟催促:“大将军呀,老身年迈,这腰屈的……你再不起身,老身怕是也要倒下啦。” 声音是慈祥柔婉的,无半丝责备。这一招用在老臣身上,毋论是谁,没有不被收买的。自然从心里敬服这位“长公主”。 霍光也是十足地敬服。 便伸手。 长公主阿迟将他扶了起来。 两人相距极近。霍光刚想拜谒谢长公主,却被长公主扯住衣袖,令他动弹不得。 霍光一惊。 阿迟靠近他,极小声极小声地对霍光说道:“霍将军大德,老身敬服不已,老身从未疑过霍将军之能。只是……大材之人能治社稷,却未必能治后宅,这一点,还望大将军深记。”阿迟咳了一声,声音更加细微,几不可闻:“霍将军须警惕后宅……老身既扶病已为帝,宗室既无反对之意见,那举汉室便都应当服帖新皇!新皇出自民间,此一议,若再论,当是大不敬!而新皇后,她既然是陛下的妻子,那妥当应是我大汉的皇后!还望霍将军给其三分薄面,不要为难才好。” 霍光陡然心惊!他自然十分清楚长公主阿迟的话中之意,他十足地敬服陛下、皇后,可是他的内宅不肯呀! 霍光惊惶地拱手身退:“老臣惶恐、惶恐……老臣谨记长公主教诲!必……必治后宅……” 阿迟满意地点点头。 霍光见长公主已退去,便偷空瞅了他夫人一眼,以作警示。 霍显方才离得稍远,并未听见阿迟说了些甚么,这时却只看见自己夫君在瞪自己,心中大感不妙。又见长公主笑眯眯迎上了新皇、新皇后,举汉室皆敬服又害怕的阿迟长公主此刻在对民妇许平君微笑……她心中便十分地难过,恨恨咬牙,心忖,若女儿成君为后,她该是多么地雍容华贵! 阿迟居陛下、皇后中间,被两人搀扶着坐上高座,风光无限。众臣私下里更揣摩不已,不明就里的新臣都在猜测,这住长门宫向来深居简出的老婆婆,到底是怎样的身份?听闻孝昭皇帝在世时,对她这长者言听计从,而今换立新君,这新君虽也算出自汉室血脉,但毕竟长于民间,怎也对这老婆子这般尊敬呢? 猜测归猜测,谁也不敢摆上明面儿来讲。 阿迟拉着皇后的手,说道:“此为我大汉匡扶明君之贤后!过了今日,椒房的主人便是皇后许氏!愿诸臣皆感召贤后之风,此即叩拜!” 说罢,率先屈身下谒,以老迈之躯叩皇后:“老身叩皇后贤德,愿皇后娘娘长乐无极、千岁永泰!” 许平君唬得大退,忙去拉扯,却已经来不及了,老人家跪在她身侧,已拜下。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皇帝,皇帝也瞧她,给了她一个“朕也束手无策”的表情。没能耐,许平君连俯身,嘴里又不敢说甚么,只请阿迟婆婆起身。 朝臣亦随之而跪:“臣拜见皇后娘娘!祝娘娘长乐无极!” 那一刻,她猛然感觉胸腔中被灌入了一种热情,仿佛全天下皆能崇她、敬她,她站在高位,朝臣俯跪,呼她千岁。 她是帝君的女人。从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比帝君更似拥有天下。 这种感觉,竟教人沉迷。 原来入主椒房随之带来的并非只有荣宠,而是一种对高位的无所畏惧,她像灼耀的光芒一般,受人敬畏。 更重要的是,她可以站在帝君身边。 这天底下最优秀、最有权势的男人,心中只有她一个人。而她,是唯一能与帝君并立太庙,受朝臣俯拜的。 难怪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女人,觊觎这椒房之位。 难怪皇后之尊如此教人痴迷。 但她很快就回归现实。 她的脚边还有一堆的“烂摊子”,她正面临这样窘迫的场面不知该如何做呢。 阿迟婆婆身边的一个侍女慢慢走了她边上来,靠近她,用只有皇后一人才听得清的声音教她说道:“娘娘只须称‘免’即可,您不称‘免’,阿迟婆婆是不会起身的。” 这侍女也叫老人家“阿迟婆婆”,想来长门之中的生活十分地逍遥自在,长公主阿迟是不会拘束手下人生活的,因此她们这些侍女才能与老人家这般亲近。 这侍女是在教皇后呢。不唯也是阿迟婆婆的意思。 果然,正待许皇后懵怔时,这侍女贴凑得更近了,低声说道:“皇后娘娘,称‘免’即可,婆婆是要让娘娘领受一下身为嫡后的风姿,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您不叫免,这天下之人,都是不敢起身的。” 许皇后看着这侍女微笑的双眼,忽然间来了勇气,向着阿迟婆婆轻抬了抬手:“免。” 阿迟笑着,终于动了动,说道:“老身叩谢皇后娘娘。”便要起身,皇后随同方才那侍女连忙去扶,阿迟这才愿意被皇后搀着,缓站了起来…… 老人家垂下眉眼,脸上现出最慈祥的笑容。 她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赞许地说道:“这便对啦,好孩子,自这一刻起,你必须要记住,你贵为皇后,旁人为你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你都受得起!来——”她将皇后缓缓牵向跪谒群臣的面前: “皇后娘娘您看着——他们是臣,陛下的臣,也是你的臣,您贵为皇后,今日你若不叫起,他们便是跪断了双腿,也万万不会起身的,明白吗?” 皇后看着阿迟婆婆,从她的话中似乎体悟到了什么……皇后回身,她的脸上现出一抹从未有过的从容,她缓缓抬起手—— “诸卿——免礼,平身。” 随着她手抬起的弧度,殿下诸臣伏首,谒动如松涛阵阵: “谢皇后娘娘!谢——陛下!” 许平君一回头,发现皇帝正在看她。 他笑得那样温柔。 君王爱一人,便愿这样,即便坐拥江山,也希望这江山有爱妻的一份儿。他的朝臣,在向皇后谒礼叩拜。 君王的眼角眉梢,如此欣喜。 这一刻,她便是皇后了。大汉显贵无双的皇后。 筵席正开场。 诸臣与诸夫人分坐殿下,两侧女侍候立斟酒,满殿饮酌,好不热闹。 这一刻,是阿迟最开心的时候。看着殿上君王威仪,她便忆起了孝昭皇帝在时,她的弟弟也坐殿上,也是这般热闹的场景,孝昭皇帝待她亲厚无比,任何事儿,皆要她过目过言……她辟居长门宫久时,孝昭皇帝怕她寂寞,又怕疏离君王,她会被佞侍亏待,便时常来荒僻的长门宫探她。 真想弗陵啊…… 阿迟忽然落下了一滴泪。 她也老啦,老的行将入土了,不知这场筵席之后,又能再看汉宫多少眼? 看一眼,便少一眼。 如今她这只手,枯槁的就像当年见到孝武皇帝时,陛下激动伸出来搀她的那只手一样……那个时候,她在心里想,君父的手枯槁似一截木桩子啊,这么老、这么糙了,可如今,年华紧过,她也随同君父的步伐,尽要埋入地宫了。 歌舞仍在继续。 阿迟决定去会一会霍光夫人。 用她仅剩的时光。 “咚——咚——” 拐拄一截一截地砸向青琉地,远听了恍要被砸出个坑呢,“咚——咚——”这声音只有阿迟才有。 这殿上,只有阿迟一个人,才那么老。 她走向霍光,走向霍显…… 霍光循了这声音,待抬头看见阿迟时,明显一愣,连忙起身,拜道:“长公主……” 霍显也看见了她,却仍坐着,动也不肯动。霍光急了眼,向他夫人挤眉弄眼,只差要上手去推了…… 霍显这才慢悠悠起来:“妾拜见长公主……妾,身子不适,还望长公主海涵。” 霍光见他夫人这副样子,更急,眼珠子瞪也瞪不过来了。 但阿迟却好像并不介意,阿迟笑了笑,脸上的皱纹便皱缩成一团: “霍夫人身子不大好啊?老身这把烂骨头,常说要散架了呢,散到如今却还能用。大将军,夫人的身子调养要紧,若府中没有高明的大夫,只管禀明皇后娘娘,皇后宅心仁厚,自会体恤,宫里的太医令,一定会长拜府上。” 阿迟笑呵呵说着,这一句话落下来,却使霍光羞窘难言。霍光自瞪了眼霍显,埋怨她太嚣张,全不知礼数。 霍显触着大将军目光,也是有些怕了,但心中颇不服气。 阿迟笑着缓缓拄拐离开。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便不需要再杵霍显眼皮子底下啦。她这一番话,明是对霍显说的,实则是说给大将军霍光听的,须使霍光了解到后宅不宁之危险,从而深治霍府之根。 再者,她话中提及“皇后”,教霍光若有需要,自去求皇后娘娘,便是在霍显面前,抬高了皇后的身份,让霍显深记,如今后宫,是皇后许氏的后宫,连长门宫的阿迟婆婆都服帖许皇后,她身为一大臣之妻,莫要再妄想掀起甚么风浪。 阿迟一走,霍光便要“治”内妻,他原本就对霍显今天的表现十分不满意,方才又亲眼目睹了霍显怎样视皇后为无物,更不敬阿迟长公主,丢尽他的颜面!稍一想,便怒火中烧,责问道: “你方才是怎了?嫌脑袋长得太劳,使把斧子给它松动松动?” 霍显素来从不见大将军与她这般没好气说话的,这一时霍光语气不好,她便受不住啦,拿酒樽往前一推,也怒道:“我怎啦、我怎啦?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我要让一个民妇爬到头上啦!依你的意思……我还得受着?!” “你……你——小、小声点儿!”霍光急得涨红了脸,四下环顾,说道:“你愈发没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不怕掉脑袋!” 幸好他们声音不算太大,更有筵席间觥筹交错之声不绝、歌舞仍起,因此他们方才那一段争论,也未被旁人听了去。 霍光松了一口气。 霍显虽张扬,但听霍光这么一说,也有些后怕,小眼儿四下再看看,见众人都算平常,并没有注意他们这边,便也稍稍放心了些。 因一把将霍光扯下:“你坐下!张扬是你!一会儿我大了声说,教旁人听了便听了罢!” 霍光是知道他这位夫人脾气的,若要硬碰硬,他还真不敢。封后大仪上若闹出了笑话,他日后可怎样在朝中往来? 霍光压低声音道:“你今日当众教皇后娘娘出羞,娘娘若挂了心,往后可有你好受的!……这可要怎办?”便在那儿唉声叹气:“一女子不慎言慎行,害得家门啊!” 霍显心中虽怕,阵势上却不愿输人。况她听霍光这么说,心中便更火:“甚么‘皇后’不‘皇后’的!凭她能做皇后?!” 霍光大惊:“这种话……你还敢说?” “妾怎不敢说啦?今日是我得罪于她,老爷你也说啦,若她记仇,妾一人生死不论,咱们府上……可要倒了大霉!”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还……”霍光不知不觉拔高了音量,待他发觉时,才发现有人已在偷偷觑他们这边,他一急,慌忙顿住。 霍显眼珠儿一转,靠近霍光,小声说道:“老爷,凭她一个乡野民妇,也能做皇后?妾头一个不服!” 霍光又急又无奈,头一回这么慌乱:“哎呀!夫人!这种话是能说出口的?你不服有何用?老夫服,老夫一万个服!老夫一生忠于汉廷,陛下下谕,便是刀山剑树,老夫也必会往前!老夫敬重陛下,陛下亲封的皇后,老夫自然也会敬重!” “你是傻啦?”霍显自觉实在敲不开他这榆木脑袋,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老爷,那咱们成君怎么办?你怎想不通呢!若咱们成君做了皇后,霍家便能荣宠无双!您的地位,到那时,谁人敢夺?” “成君做……做……?”霍光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将“做皇后”这三个烫舌的字说出来,他言辞正色道:“莫再说这件事了!我不同意!你说一万次,老夫都不会同意!我霍家的荣华,不需要一个女人来维系!” “唉、唉、唉!榆木疙瘩啊!榆木疙瘩!”霍显气极,索性不理他了,只丢下一句话:“我不要你为成君做任何事,只要我在为女儿谋划拼杀时,你、你不干涉便行!” 说罢,她便安静下来,也不再与霍光争辩。 霍光也觉乏累,见这么,便私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她的夫人不会再来烦扰他了。 却没想,接下来他所看到的一幕,让他气的差点吐血。 这一场筵席中所间歌舞助兴,邀请的歌姬、舞姬无数,多出自盖长公主府上,盖长公主养育孝昭皇帝长大,颇得信任,因此在朝中势力极大。她效仿当年孝武皇帝之姊所做,在公主府上选养歌舞姬,以充入掖庭。若歌舞姬在掖庭得势,于她自然也极有利。 霍光没有想到的是,他夫人时常竟与盖长公主多有攀交,这一场歌姬舞乐,竟也有玄机。 舞姬转乐不止,众女子美艳如同天上之仙子,一列蓝衣舞姬围成一圈儿,手捧鲜花,不断在场中扬下……形如天女散花。 其舞曼妙,攫人眼目。 在座诸臣皆看惊了,拊掌赞此舞绝妙! 霍光却没有赏舞的雅兴,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极快,与往常不大一样,现下里,他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且并不敢看一边儿坐着的夫人霍显…… 这女人若要弄出什么事儿来,他可是挡也挡不住呀。 然而,他的夫人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舞姬身手敏健,动作柔美宛转,手中的鲜花不断不断地撒下,一圈儿一圈儿堆叠起来,很快便拱如小山状。 忽然,那小山似的花垛竟似活了一样,慢慢地,它自个儿成形、拱起,愈来愈大、愈变愈高…… 众人的目光半刻不停地聚集在那一座小小的“花山”上。 终于,“花山”拱的有人那么高了,蓝衣舞姬们做仙女捧花状,曼妙地“托”起“花山”,这“花山”竟缓缓裂开来……一点儿一点儿,像胀起的骨朵儿,点一点春/光,便疯狂地鼓胀…… “花山”胀破,有女子破“山”而出! 殿上哗声不绝,皆称这舞之精妙处! 这女子着一身红色,美的张扬夺目,她于花蕊之中翩翩起舞,灵动如仙子。伴舞舞姬皆绕她而足蹈,个个翩跹似蝴蝶…… 朝臣看得几乎呆住了,眼见这神奇一幕,总有好事者将之与当年“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一场舞蹈相比拟,在座皆赞此奇女子貌若天仙! 但霍光的脸色似乎很不好。 霍显坐在一边,端起茶盏便饮,只当没看见。 霍光忍不住了,眼睛没有离开场中女子,身子却不断往霍显这边靠拢,装作不经意问:“夫人,你是不是做了甚么对不住老夫的事啊……?” “没,没呢,”霍显悻悻笑道,“我能做甚么令老爷不开心的事呀!” “当真没有?”霍光冷色。 “是没有呀!”霍显笑:“……你看这不大家都开心么,老爷哪能不开心呀?” “你——!”霍光一口气差点没岔了,急道:“当真……当真是成君?” 霍显没有直面他的问题,凑上来,赔上一张笑脸,道:“美不美?漂亮不漂亮?” “美——?”霍光拖长了声调:“我看命都快没了!” 这场中红衣奇女子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半丝没有窘迫,面对这么大的阵仗,这么多人瞧着,她一点儿也不慌乱。 红衣翩跹,足之蹈之…… 一舞惊鸿。 皇帝侧过眼去。 许平君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她还挺觉新奇,向皇帝道:“陛下,这女子舞跳得真好呀!看,出场便是惊鸿,令人半丝儿不觉乏味……咦?陛下,臣妾这才想到,她是怎么钻进这花瓣儿堆起的‘小山’呢?” 皇帝稍瞥一眼,又转过了脸:“朕不想看。” 许平君仍然兴致高盛,她还在琢磨着:“方才这处明明甚么也没有呀……真是奇怪啦,‘天女’们撒着花瓣儿,撒着撒着便堆起了花垛,这人……这人便从花垛里钻了出来!真奇怪,也没见人是从哪儿进去的……” 皇帝头痛地揉了揉额角:“皇后……朕的皇后。” 许皇后回过神来:“嗯?” “你是……真不懂?” “是呀!”许平君一点儿也没思量,直剌剌便回答君王。 她怎知那红衣女子是怎样钻进花垛的呢? “唉……” 皇帝叹了一口气。答非所问啊这是…… 平君是真的不懂。 她从不知,汉室的宫廷里,充盈着这么多的阴谋诡计。她所居长安陋巷的家,虽小,但温馨。一条巷子里的邻居,都会串门子,形如熟朋。若遇了事儿,邻里之间都是会互相帮助的。 但这是汉宫。 吃人不吐骨头的汉室掖庭。 平君才头一天做皇后,她半点儿不懂舞姬与公主们的关系,她不知道汉室有公主选养舞姬取悦君王的传统,更不懂,这么多舞蹈的姬女,都是为了取宠君王而被遴选的,皇帝一旦看上,她们便会被送上龙塌,成为与皇后争宠的劲敌……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呀。 但皇帝知道,皇帝都知道。这便是陛下不愿深说这红衣女子的缘故。 皇帝心如明镜,且不说这红衣女子美不美貌、合不合人心意,单凭她能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张扬的方式出场,便可知其身份不寻常,这其中又扣着多少环节,其下暗流涌动无人知。 皇帝担心啊。 可他的皇后却还单纯得像个孩子。 这红衣女子既引得这么多瞩目,群臣纷议不止,皇帝与皇后若再不说句话,也实在太过不去啦。 这场合,皇帝不方便,也不愿意开口,那便只有皇后来说啦。 许平君笑说道:“这女儿姓甚名谁?今儿教本宫见识啦,当真是一舞惊鸿啊。” 她拍掌,由衷赞叹。 可怜许平君却不知,殿下那女子,将与她纠缠一生。 她这一生的起伏与生死,皆与那女子有关。 第67章 南园遗爱(36) 霍显在席间嗤笑,她贴近霍光,小声嘀咕道:“你瞧咱们成君会怎么回话?” 霍光有点担忧:“若成君似你,只怕今天长了九个脑袋,也不能活着回去了。”说着,便瞥一眼霍显,显然对她的做法十分不满:“殿上人多口杂,待回了府,老夫再与你算账。” “哟,您这吓唬谁呢?”霍显掩嘴,张扬地笑起来,半丝儿也不惧怕的。 霍光瞪了她一眼,没工夫理她。 他眯起眼来,全副心神都集中在场中霍成君身上。 霍成君趋前一步,站在殿中,她着一身灼烈的红,似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夺人眼目。 她立着不动的样子,看起来很乖巧,反而更吸引人。 许平君这才看清楚了,这女子面貌果然美艳,离得这么远,她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卓然翩翩的气质。 皇后惊叹:“当真是美人!” 霍成君却不说话。她仿佛在等着什么。 霍光有些急了:“你女儿这样儿像甚么呢?皇后娘娘问话,她居然敢不回?!反了她了!她随你性子,回去老夫必要好好治治!”话才落,霍光又反了口,一个人嘀嘀咕咕道:“幸好她不回话……不说话才好呢!老夫可不希望自己养的女儿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语出惊人!她若像你一样说话,老夫才要慌!” 霍显举起杯盏,轻抿了一口,慢悠悠道:“老爷,你猪油蒙了心子!怎总挤兑我们娘俩?” 霍成君扬起眉,仍立在那儿,面对皇后问话,却一点儿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许平君有些尴尬,定坐在君王身侧,她从未接过这样的招啊……心里慌的很。 她看着皇帝。 又向皇帝挤眉弄眼。期盼陛下能起侠义之心,救她这一遭。 皇帝憋笑憋得不能,转头瞥了一眼许平君,实在受不了啦,见许平君又瞪他,这才解围—— “殿下女子是何人,为何不说话?” 霍成君终于扬头,不卑不亢觑君王: “禀陛下,小女成君,乃大将军霍光之女……” “哦……”皇帝一副了然的表情,道:“原来是霍光的女儿……”便看向霍光:“霍将军,你女儿今日献舞建章宫,朕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霍光一惊,这……他也不知道呀…… 君王既问,做臣子的,自然须惴惴不安捧上奏禀。可他……实在不知呀!总不能说内妻野心甚大,刻意为之吧? 但若不说实话呢,凡扯谎必有缺失,总会被君上发觉的,到时他要如何自处? 唉……难啊难…… 霍光硬着头皮道:“小女为贺陛下封后,便自请贺仪,请舞姬导之,编排舞乐,聊以助兴。” “那便是有心了,”皇帝淡淡一笑,也并不与霍成君说话,只问霍光,“霍将军,你说……皇后问话,你女儿怎不答话呢?” “这……”霍光惊出了一头冷汗,真恨不得马上揪了女儿回府好生训斥一番,这一身的脾性,完全随了她那个娘! 霍成君半点不顾父亲的面子,“坦荡”说道:“禀陛下,小女子不愿答,便不答啦,成君自幼长于大将军府中,与市井之习气并无半分相投,故此不愿……” 举座哗然。 霍光更是气得发抖,眼前一黑,差点昏将过去。 这小女子霍成君之言,可是直指皇后呀!那话意思是,皇后出生民间,市井习气之盛,已入骨髓,连陛下亲封皇后尊位都掩盖不了! 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皇帝怒极反笑,面带嗤讽:“呵,你这话意思是……朕出生不好,自幼长于市井,沾染不少市井之气,配不上这九五之尊的皇座?” “这……”霍成君陡然吓得脸都白了! 皇帝此话刚落,如同深湖里砸入巨石,惊起浪涛阵阵,众座朝臣们个个如坐针毡,这会儿哪还坐得下去呀?个个离席来,纷纷跪在殿下: “老臣惶恐,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霍光吓得离席时腿都站不稳,跌坐案边,连跪带爬下谒:“陛下,老臣、老臣教女无、无方,请陛下、陛下恕、恕罪!老臣……惶、惶恐!” 气氛紧张。 许平君偷觑了皇帝一眼,也为他捏了把汗,不知陛下将场面弄成这个样子,可要怎么收场? 她正想随口求情一番,让陛下有个台阶下,保得陛下面子了,众大臣也能就阶而下。但刚欲动,便被皇帝察觉,他轻轻向许平君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沉住气,不动声色。 许平君见皇帝阻拦,便不再说话了,安静地坐在一侧,仿佛满殿惶恐的气氛,一概与她无关。 这会儿连霍显都害怕了,她不知将如何自处,一面心里埋怨女儿成君太口没遮拦,一面又惴惴不安地揣测小皇帝接下来到底要干什么…… 霍显斥了一声:“成君!你半点没有规矩!当建章宫是家里?”便出席颤抖着也跪霍光边上:“陛下恕罪,陛下息怒!成君半点没教养,妾……妾回头定要好好训斥她!” 皇帝不动声色:“霍将军请起。” 霍光僵在那里,疑是自己听错了,腿肚子打着哆嗦,怎么也不肯起来。 皇帝却又不说话了。 眼见局势又僵,霍显连忙代霍光谢恩:“谢陛下恩典,谢、谢陛下恩典!”便慌忙扶霍光,极小声道:“快、快起来呀!陛下都叫你起来啦!” 霍光勉强站起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偶有心思转过,他想着他今日若还有命回府,定要立时将霍成君的腿打断! 此事即便能平安度过,君臣之间,焉能不生出嫌隙来? 君臣若有隙,首受其害的,便是江山社稷!她们娘俩妇道人家懂些甚么! 霍光越想越气! 皇帝的语气并不算冰冷,但明显能够感觉到不愉快:“朕不喜你们如此,你们自己瞧瞧——跪了满地!今儿是朕封后大典,你们是寻朕的晦气还是寻皇后的晦气?” “臣、臣惶恐!!” 满殿“惶恐”之声不绝。但这回,他们是真的惶恐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为臣者,此刻谁不能感受座上那只老虎就差要吃人了? 皇帝忽然抬了抬手,正色道:“都起来吧……朕知这只是一场误会,朕不希望一场误会离间了君臣之谊。”皇帝站起来,君威之盛令人目不能侧,他张臂,以君王之姿去遗忘、原谅方才发生的不愉快:“众卿家,平身。” 群臣一怔,很快谢恩:“老臣惶恐!老臣谢陛下隆恩!” 皇帝又坐回了龙座。 他永不会知,他方才的举止有多像一位帝王。 像一位真正的帝王。 刘询更不会知,正是他宽谅群臣、抬手的那一刹那,正是他转身回到龙座的一刹那,像极了真正的帝君,那一瞬间,深深烙印在霍成君的心里……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小心思。 她忽然觉得……若能被这样一位权势滔天的君王深爱,那该是一件多美好的事…… 霍光自然知晓皇帝心思,陛下能说这一番话,足显大度,也给足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面子,尤其是他。 霍光心中惶恐愧疚,自然也想要为皇帝做些什么,以表忠心。 他出前委地跪。 皇帝皱了皱眉,复笑道:“霍将军,朕已赐免,你不必如此。” 霍光道:“臣有本奏……” 皇帝一愣,他真不知这霍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本奏?早朝不能奏,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但他还是侧耳恭听,抬了抬手,道:“奏吧。” 霍光谢恩,奏道:“陛下,今日封后之喜,美酒佳肴,又有歌舞助兴,着实快哉!陛下不如借此机会,来个双喜临门,岂不更妙?” “如何……双喜临门?”皇帝好奇。 “皇后贤德温厚,于民间为陛下抚育幼子,劳苦功高;如此贤后,所生嫡子必是慧根无双,更揣仁心,想来将来必能成大器。陛下不如趁此机会,立后封嫡,岂不双喜?” 皇帝顿时明白霍光的意思,但他还是略微皱了皱眉,为难道:“此时封嫡,未免早了些,奭儿还小。” 霍光老谋深算啊,他心知今日之事无形中得罪了君王,若想将来君臣不生嫌隙,必要他做一桩符合陛下心意的“能事”,他方才能挽回君王之心。 众臣也恍然,领悟了霍光的用意,便一个个紧随其后奏禀: “附议霍将军之奏!古来立嫡以长不以贤,皇后所出公子,既为嫡,又为长,立为储君,再合适不过……” “长公子乃贤后所出,想来他日必能成器,有母教之,岂会不贤呢?” “陛下请准,嫡长子为储,将来承袭皇位,再合适不过了!” …… 皇帝待他们说完,便轻嗽了一声:“既这么……”群臣都竖起耳朵来听,皇帝说道:“既这么,朕便暂封奭儿为储,日后轻省。诸臣可有异议?” 诸臣自然没有异议。这桩事儿,可都是“诸臣”想出来的…… 皇帝对这次封后大典很满意,非但为平君封了后位,还为奭儿捞了个太子之位,怎么算,他都是赚的。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那许家的好处也该讨赏啦,皇帝想得极周全,岳丈许广汉官职太小,皇后之父嘛,怎样也要封侯拜相的,许广汉才能不高,拜相就免了,但封个侯,总是可以的吧? 皇帝便向诸臣讨意见,欲封许广汉为侯,问诸臣可有反对。 这下可更奇啦,诸臣尚不说话呢,霍光那席上忽然跌出一人来…… 其人口称:“妾反对。” 众人看过去,原来这声称“反对”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大将军霍光之妻显。 霍光脸色煞白…… 这作家娘们儿,怎拉也拉不住!成天出这些事儿! 唉! 皇帝挑眉:“霍夫人,你有何见解?” 霍显出前,跪谒曰:“妾妇深想,皇后之父封侯,原是应当。但……” 皇帝道:“你不必如此吞吞吐吐,有话便讲。朕知你的意思,便是霍将军的意思。”皇帝眉色一转,乜霍光一眼。他当然知道,霍显的意思,全不能代表霍光。但他偏要这么说,霍光治内庭不力,吓一吓他也觉痛快。 霍光果然被吓怔了,心说这妇道人家之见怎可代表老夫呢?老夫吃了豹子胆也没这女人敢说呀! 唉!他内心哀叹连连,家门不幸啊真是!都怨自己平时管治不力,如今教这女人在建章宫大殿之上大放厥词!这可要如何收场才好? 夫人能懂什么呢!莫说陛下要封许广汉为侯,便是拜相称王,又能怎么样呢!他霍光为使陛下宽心,连太子之位都拿出来取悦君王了,还在乎一个许广汉么! 但霍显置的便是这口气,她气霍光全然不为女儿成君、不为霍氏一门着想,太子之位,说荐便荐了,半点余地都不留。 她霍显恨透了许平君这个民妇,民妇许氏已得皇后之位,又为儿子抢得储君头衔,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竟连她那位阉人爹,也要给他一个侯爵之位!这民妇……怎能如此贪得无厌呢?! 霍显心一横,道:“妾妇以为,皇后之父乃阉臣,曾处宫刑,列朝从无处宫刑者能得侯位,若封皇后之父为侯,是否……不妥?” 霍光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个女人……唉! 他眼一闭,心一颤,正待领受即将到来的君威之怒。 众座朝臣小议纷纷。 列朝为宦者确不能封侯,霍显这一点并未说错,在座诸臣心里也有这个迟疑,但都藏在心里,无人敢议。 许平君的脸色自然不好看。她爹爹当年被处宫刑,身心皆受了莫大的伤害,因这事,她自小便被人嘲笑,一度成阴影。 如今此事已过去多年,她原以为早忘了,没想这回又被人提及,还是在这建章宫的朝堂、诸臣眼下……她此时贵为皇后,父亲这般旧事却又被人提起,这教她情何以堪? 第68章 南园遗爱(37) 皇帝脸一沉:“既不得封侯,就……封昌成君罢。” 他侧过脸来,小觑平君。显贵如帝君,眼神中却藏着哀伤。他轻抬手,屈起指骨,将半含的泪堵了回去。 帝君隐忍至此。 霍光却几乎吓瘫软了,连磕带撞一记响头叩下:“陛下三思——皇后之父封侯,虽无往制可循,然可创制。许广汉乃嫡皇后之父,可封侯!” 皇帝眉色微动。 群臣见霍光如此,无不附议。 朝堂风声似渐变了,连霍显都觉出不对啦,她也有些吓怔,只等皇帝最后发声。 此时皇帝若能顺着群臣搭出的台阶下来,再简便不过。如此,许广汉便可封侯,朝中上下再无人敢议。 皇帝正了正身姿,忽抬眉道:“国丈封昌成君,此事,不必再议。” 朝下哗然。每一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生怕皇帝深怪。 霍光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国丈不许封侯,此议乃是他夫人霍显提出的,陛下若负气只封国丈为昌成君,只怕窝了火在内里,早晚要拿霍氏开口泄火。 他焉能不急? 霍光张了张嘴,想禀,却又不敢。 此时的皇帝,已乏累摆摆手:“今日贺仪已罢,便到此。朕也乏了——”说罢,便望皇后一眼:“皇后也乏了……诸卿,告退罢。” 霍显愣了愣,正要起身,却不妨皇帝乜她一眼,又说:“霍将军,往后……治内宅尚需费些工夫,朕不想看到霍门内宅小姐,做这种抛头露面之行为。” 皇帝所指,当是霍成君了。 霍成君今日朝堂抛头露面,与歌姬同行,以舞蹈之,若要深想,自然是大不妥的。皇帝如此明点,一则警示霍光,二则,也是为了给霍显一个难堪。 刘询是何等的聪明,深明朝臣所想,这般给个难堪,非但不会使霍光异心,反而会让霍光放下心来。 为何呢? 皇帝深知霍光所想,霍光尽以为皇帝“负气”封国丈“昌成君”,而非封侯,是因霍显的缘故,皇帝若如此便走,只怕君臣从此生隙。但皇帝责备霍显一二,在霍光眼中,便是陛下已“撒气”啦,往后不必再防圣上暗箭,君臣反能融洽。 果然,霍光的脸色反比方才好看了许多。 这一时,霍显虽“受辱”,君臣倒也和乐。霍光心里自然还算满意。 但至回府,霍光日子便没那么好过啦。此时埋怨他的除霍显外,再加他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霍成君。 霍显半怨半怒,拖拉着霍成君道:“成君,你瞧你那位爹爹!拱手将皇后之位让与一个民妇,半点儿不会为你争取!” 霍光有些生气:“这怎是将皇后之位平白让出去吶?皇后之位从来属于过你吗??” “这有何可说的?”霍显大为不屑:“大将军!您是汉朝的大将军啊!陛下能有今日,莫不是仰仗你?只要你一句话,成君能保不了皇后之位?” “唉!”霍光跺脚道:“你怎将皇后之位日日挂在嘴上?老夫不知,人居凤位,就是那么好?你不记得长乐宫还住着个上官太后吗?” 霍显一愣,继而触逆说道:“你不提凤儿还好,一提凤儿,我便浑身来气!当年上官桀能保凤儿为皇后,你为何不能?老爷,你连上官桀都不如吗?” “你——你!”霍□□得手直指她:“妇人之见!” 霍显也没想再理霍光,便拉了女儿要走。 霍成君却不肯走,回头来向霍光说道:“爹爹,女儿想做皇后!你不肯帮女儿,成君便只能自个儿想办法啦!” 霍光讶异道:“成君,你道做皇后有什么好处?况且,当今陛下,新立皇后,如何空出个位子来给你做皇后?莫要说胡话!皇后是个箭靶,一举一动,朝上皆瞩目,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霍成君满不在意:“做皇后的好处可多啦!爹爹,成君是女儿身,总是要嫁人的,对不?” 霍光点头:“那自然是对的。” “那女儿要嫁何人吶?” “总是门当户对的人家,这点,成君不必操心,爹爹自会择贤婿。”霍光捋须道。 “那爹爹可错啦,”霍成君说道,“爹爹择的贤婿,无非就是王侯将相,但普天之下王侯与将相,谁人显贵能及爹爹?成君个个都瞧不上!成君瞧上的,绝不是凡人!” “开玩笑了,成君……”霍光被这小丫头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那成君瞅上了谁?当今天子?” 霍成君扬眉道:“那刘询品貌还算不错,爹若说我瞧上了,那便算作瞧上了吧……反正,成君只想做皇后,旁人……不嫁!” 霍光斥道:“小丫头未免太过分!竟敢直呼君上之讳!……” 话还未说完,霍成君傲然道:“为何不能呼他名讳?若普天之下的人都不能呼,那我也不会犯上!但椒房殿里那位名不符实的皇后想来是可以叫的,那我便也要叫!人之名讳,不都是用来称呼的么!” “……但君上不同!”霍□□极。 霍成君被霍显拽远了去,母女俩只留下背影教霍光责斥。 霍光无奈,只朝她们喊:“凡事点到即止!不属于你们的,怎么争,也还是争不来!” 霍成君撇嘴道:“爹爹未免太迂腐!” “那是,”霍显应和说道,“他若不迂腐,怎会当年风光不及上官桀,如今呢,新君初立,他明明功劳最大,却不居功,半点不为自己挣!依娘看,这么下去,很快就会有另一个‘上官桀’出来,挡了你爹的仕途呢!” “唉,怎教我摊上这么个爹爹……半点儿野心也没的!” “急甚么,往后霍家,仰仗的可不是你爹爹,而是成君你呀!” 想及将来有可能发生的种种,霍显便满面春风。 母女二人来到一处暗室,偏巧门阖开了一缕儿,里面幽香盈溢,一阵一阵儿地散出来。 霍成君问道:“娘,这是什么味儿?可香……” 霍显笑着回答:“娘养花儿呢,时不时搬出来晒晒太阳。” “娘好兴致呢,”霍成君说道,“养个花儿还这么精细?我去瞧瞧,看娘养的甚么花儿……娘,给我搬两盆回屋?” “哎,还搬两盆呢!你便是路过,娘都要教你捂着鼻子!”霍显笑嘻嘻地将女儿成君拉扯开点儿:“好女儿,往这边来!这些花儿,不是你该看的!” “我不能看?”霍成君更好奇:“甚么花儿这么珍贵,看都不能?” “傻孩子,教你别看,你便别看!”霍显将嘴附上了霍成君耳朵,压低了声音,小声说道:“娘不止养花儿呢,还——养人!” “养人?”霍成君大惊:“娘——你要是乱来,我、我可得告诉爹爹去!” 霍成君脑子转的快,心里自盘算,养花哪能用密不透光的暗室呀?这里头定有古怪。再加上娘这么一说……她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个极不好的想法…… 霍显曲指给了霍成君脑袋上一记,疼得霍成君咧嘴带着哭腔:“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呀?” “干什么?你说你都想了些什么!唉,娘不瞒你说,成君啊,娘做的这一切,可都是为你好!你懂甚么呀!” “……” 霍显将霍成君拉到一边来:“咱们先不说这些,成君,娘告诉你,这些时间发生的一切,娘并非没有防备。”霍显悄声向女儿说道:“椒房殿……娘插满了咱们的人,原先侍候的宫女子,娘都换了大半!许平君那边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娘的耳朵里!更要紧的是……呵呵……”霍显冷笑一声,便打住了。 “最要紧是什么,娘?” “这你便别管啦,到能告诉你的时候,你便都知道啦。” 霍成君一脸狐疑。 “现如今,让娘最担心的是……不知长乐宫的凤儿,会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成君,你没事时,多去长乐宫走走,凤儿这般年轻便孀居,想来心里头是苦的。你多陪陪她,关键时候,说不定上官太后能成为你的助力。” “知道了,娘……”霍成君答应着,随着她娘的步伐,边走边回头,对那间敞着一条缝儿暗室,充满好奇。 “别看啦,成君,该让你知时,娘自会让你知道。只怕目下再等等,椒房殿那里便能传来你要的答案了。” 三个月后,皇后的椒房殿,传来了令人惊喜的消息。 皇帝幸椒房。 满殿的太医令问诊号脉,陛下亲坐镇。 皇后卧于绡纱帐内,脸上略显憔悴,但便是那点儿憔悴也掩盖不住喜悦之色…… 皇帝看了眼绡纱帐,交递给皇后一个温柔的眼神。 而后,皇帝问太医令:“诊脉可确实?是大喜之脉?” 太医令跪禀:“禀陛下,确为喜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又将得嫡子!” “哈哈哈……”皇帝全不掩喜悦之色,抬手道:“赏!凡入椒房请脉之太医令,个个都赏!” 满殿太医令跪:“臣谢陛下赏!祝陛下万年无极!” 皇帝抬了抬手:“退吧!” 第69章 南园遗爱(38) 黄昏时分,椒房殿传来晚膳,许平君正孕中,害喜严重,面对一桌油腻,实在有些难以下咽,方才吃了两口,便犯恶心反胃。 艾小妍皱眉道:“没想怀有身孕的女子,这般不容易,连点儿食都吃不下,也是可怜的。” 艾小妍近日常于宫中走动,皇帝怕许皇后孕中烦闷,便召从前宫外的故友艾小妍入宫来,闲陪皇后聊聊天,解闷儿。 有了她的陪伴,许平君果然开心许多。 许平君笑道:“也是这孩儿折腾人,从前怀奭儿时,可不是这样的。那时能吃能睡,日子也好捱……” “哎?竟与怀奭儿时不同?”艾小妍惊喜道:“可想是个公主呢!那便更好,平君一有太子,二有公主,陛下的嫡长子、嫡长女皆系皇后所出,这样的巧头,将来能省后宫多少事儿!” 许平君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温柔说道:“但愿是个公主,若如此,陛下便儿女成双啦。” 正说话间,小宫女子“王姑娘”端了药来:“娘娘用药吧……方才煎好的保胎药呢。太医令嘱咐过,趁热喝,药便不这么苦啦。”说罢,便托手端起,递与皇后。 许平君也不接,只向阿妍笑道:“阿妍你瞧,泥浆水一般的药,黑乎乎,半点没胃口,还天天逼我喝呢。” 阿妍说道:“多大的人啦,还不肯喝药。”阿妍只拿她当平君,在阿妍心里,她从来就不是遥不可及、显贵无双的皇后,皇后娘娘只是平君,与她一块儿长大的平君。 阿妍接过“王姑娘”手中的药,亲递与平君,笑道:“皇后娘娘还不喝呢,这小丫头光这么举着,手也够累,娘娘不发话,人也不敢撒手,怪可怜的。” “王姑娘,你瞧阿妍帮你数落我呢……”许平君笑着,便接过汤药就要喝。 这“王姑娘”之名可是许平君亲叫出来的。这小丫头原是有名儿的,只因生得俊俏,走路又是一副温吞的样子,似个大家闺秀,丫头姓王,许平君便喊她“王姑娘”。 王姑娘见皇后娘娘肯喝药了,十分高兴,因说:“还是阿妍姑娘有办法的,平时要哄娘娘喝个药,可比登天还难!阿妍姑娘一句话,娘娘便肯听啦。” 阿妍笑嘻嘻说道:“我可能摸透你们娘娘的心思!她敢不喝么,若不喝,我定要去向陛下告状的,这种事上,陛下一定是站在我这边儿!你们娘娘自然不敢胡来!”说着,便拿匙子舀了一勺药,喂到了许平君唇边,许平君张嘴便要喝—— “等等!” 阿妍突然出声阻挡,匙子也不往前递了。 把个许平君惊得一跳:“阿妍,怎么啦?” “平君,你每回喝药都是这么着?” 许平君不知阿妍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是呀——若不然呢?” “药到了嘴边,总得验个准儿吧?若这药有问题呢?你如今贵为皇后,万不可大意的,况且如今,你怀有身孕,若孩儿有个……呸呸,”艾小妍连啐,说道,“哪怕为了孩儿,总要小心些。” 许平君扫过王姑娘一眼,说道:“侍候椒房殿的,都是忠心耿耿的厚道人,我原没想这么多。但——”她也逐渐变得小心:“听阿妍这么一说,也并非没有道理。深宫内院,总是小心些更好。” 她将腹中孩儿,看得这般重。若这孩儿出世,他们一家子四口人,该多么和美呀!那时,小奭儿都做了兄长啦…… 奭儿出生时,陛下尚龙潜,她没能得到很好的照料,太子也生在草庐民间,如今陛下御极,她们从布衣一跃而成为贵胄,周身多了无数侍候的宫女子,腹中孩儿,自然也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这孩儿,是自陛下御极以来的第一个孩儿,也是生在深幽汉宫中的第一个孩儿,她珍之爱之。 不可不小心。 “这便是啦。”艾小妍很高兴,难得平君肯听话的。 她便召了太医令来椒房殿,对待皇后饮食汤药一一检视,却并未查验出什么来,太医令如实禀告:“皇后娘娘汤药并无问题,可放心饮之。” 听太医令这么说,艾小妍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许平君说道:“既这么,我便也放心啦。” 太医令说道:“娘娘若有甚么吩咐,即召,下臣即来。往后椒房殿汤药膳食,下臣必亲力一一查验。” 许平君挺满意:“有劳太医令往后多来椒房殿走走,待本宫腹中孩儿平安落地,本宫必厚嘉。” “谢皇后娘娘——” 待太医令离去,艾小妍便亲伺汤药,笑道:“咱们可也算小心啦。” “那自然是的,你瞧呀,阿妍,你这么谨慎,反显得本宫大条不拘呢。” “你倒嫌我啰嗦啦?”艾小妍笑道。 “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多亏有你在,我觉着凡遇上事儿,也不必惊慌,有你呢。你在左右帮我出主意,这路,我走得稳当。” 说罢,许平君便饮下汤药,留了唇角一滴药渍,艾小妍忙拿绢子将它擦去…… 椒房殿稳的很,便有别处不稳当了。 霍成君久居内宅,一个人也要憋的烦闷了,尤其是近日来,她身在府上,久不进宫,便也听不着宫里的消息,只恍惚听旁人说起,椒房殿那位,又有了。 说不嫉妒是假的,那民妇果然身子骨强健,粗活儿做惯的,在民间那种落破旮旯里,已生得太子,入主椒房之后,竟又怀上了。 她折了枝条儿,一个人扯叶子泻火,霍显路过,见她这般,不禁问道:“女儿这是在想什么?瞧来心情可不太好……” “我心情能好么!娘——”霍成君转头,嘟嘴撒娇喊了一声“娘”,便又说道:“椒房殿的消息你可听说了?把成君气得——”霍成君噎住,不再说话了,低头拼命扯枝条上的叶儿…… “怎了?”霍显惊讶道:“女儿消息这般灵通?——椒房那女人,这么快便滑胎了?”霍显有些不敢相信:“娘竟还不知道呢。” “娘——你胡说些什么呢,”霍成君没再看她娘,“什么滑胎不滑胎的,成君是说——椒房殿那个民妇,她又怀啦!她——生完太子之后,又、怀、啦!!” “这个事情,——娘还当甚么大事呢!”霍显有些不屑女儿将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夸大成这般,因说:“那你且等着,等发了更大的事儿,再来说与娘听。” “能有甚么事儿……”霍成君小声嘀咕道。 “比如,滑胎呀。”霍显轻描淡写。 霍成君忽然醒转过来,猛地立了起来:“娘——你、你做了什么?!” “你小声点儿!”霍显险些要去堵她嘴巴。 霍成君“嘘”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便住了口。一会儿,才左右顾之,确认无人经过,才悄声问霍显:“娘,你往椒房殿里——做了甚么?” “自然做了好事儿,”霍显极为得意,“我上回便与你说过,椒房殿里,一多半是娘安□□去的人,有个甚么风吹草动的,娘比陛下知道的还快吶!” “那……那……”霍成君自然想问那个至关紧要的问题,但她却急的一时想不出要怎么问。 还是她娘了解她。霍显因说:“成君,你可是想问,娘为何盼着椒房殿……滑胎?” 霍成君点头:“成君还想知道,娘凭如何的手段……去致椒房殿……落胎?毕竟娘在椒房的心腹再多,但都袒于陛下眼皮子底下,若想在陛下眼前行事,必是要三思的,弄不好,咱们非但落不着好,还得牵累爹爹、牵累霍家。” “你放心,”霍显满不在意,“此事……娘必会做的天衣无缝,你且等着看罢。” 霍成君点点头,心里不免还是着急的,就怕出了点甚么差错,霍氏一族,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霍显站过来,拍了拍她女儿的肩:“椒房殿的事儿,娘早不担心了。娘担心的……是你。” “我?” “自然,”霍显说道,“成君,你大啦,该懂事了。可知男女授受不亲……?” 霍成君一惊:“娘——你可是又听旁人胡嚼道什么啦?” “唉,这还需要听人嚼道甚么呀——”霍显无奈,问道:“成君,娘问你,你想不想做皇后?” “那是自然!女儿做梦都想!” “可是真心的?” “当然!想做皇后还能有假意么?” 霍显沉默半晌,有些吞吞吐吐。 霍成君从未见过自家母亲这副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是自己做错了甚么…… “娘,有话您便说。您这么,成君害怕。” 霍显反手给了这丫头头上一记:“你害怕?——老娘才被你折腾的害怕呢!” “……怎了,娘?” “成君,你既然想做皇后,这名节,便是极为重要的。试想,女孩儿若污了名节,还有哪个好人家会要?更遑说帝王家。” “你……也该与你母舅家的表兄走远些啦!” 霍成君一怔。 第70章 南园遗爱(39) 霍成君有些害臊。她平时行事性子虽大咧,但毕竟也是个女孩子,且尚未出阁,被说中了男女之事,脸上不免是要挂不住的。 “娘……” 霍显见她这般,也不深问了,只说道:“你有分寸就好,既然想入掖庭,对待自己,必是要苛刻些的。”霍显将她往边了拉,环顾四下,见无人影儿,便低声向霍成君说道:“成君,你……可听说过守宫砂么?” 霍成君大窘:“娘……你、你可说到哪儿去啦……” 霍显一叹:“哎!你个死丫头!你当娘说什么呢——臊成这样!娘是问你,‘守宫砂’如何制成,你可晓得?” 霍成君摇头。 “这‘守宫砂’原是守女子贞洁之物,点于女子皓腕,失贞则砂褪……”霍显开始滔滔不绝:“这种奇妙东西,如何制成呢?娘告诉你——早听闻传言,若制守宫砂,需养一雌壁虎,自小以朱砂喂养它,逐渐地,待吃够了朱砂,这壁虎便会全身变赤红,到时再以杵捣烂,点染女子白臂,为‘守宫砂’,待女子成婚后,此朱砂便会消失。” “娘……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呢?” “成君,你不是好奇娘的暗室中养的是什么吗?娘告诉你,娘养的是人,活生生的人!” “人——?”霍成君一脸疑惑。 “怎么?你很惊讶?鄂邑盖长公主能养美人,献于建章,你娘我不能?” “成君不是这个意思……成君……不太理解……”霍成君道:“娘也养美人儿,欲献建章?” 她自然不能理解,鄂邑盖长公主为讨好君上,献美人于建章,这种理儿,也是能说通的。只是……她娘为何要仿效盖长公主呢?若献美人得宠,陛下爱之,那岂不是分薄了她霍成君未来的荣宠? 她娘得不偿失呀! “你傻呀!”霍显戳她鼻梁:“真是个傻丫头!娘脑袋坏啦要给君上进送美人?这美人要是得宠,于我女儿成君,有何好处?!” “那娘……” 霍显将霍成君又往里拖了拖,确信四下无人,才说:“这事儿,你万不可与你爹说的,他胆子小,若教他知晓了,只怕要生事。”霍成君点头。霍显才说道:“娘养的不是一般的美人儿,而是……花药人。” “花药人?”霍成君疑是自己耳朵没听清楚:“这是个甚么……人?” “美也是极美的,只是,她们的美,不是用来取宠君上。娘养着她们,自有娘的用意。”霍显有些得意:“这些女子,养在暗室,整日里以花、以药入浴,成君须知,各种花、药,都有它不同的用处,女子浸泡久了,自然周身散发着花药的味道,所经之处,便似熏了药了。” 说着,霍显便拉霍成君缓缓走着…… 她们在一处暗门前停下,霍显熟练地触动机关,门随之而开,她向霍成君说道:“成君,这处便是娘养花药人的地方,你进去闻闻。” 霍成君好奇地跟着霍显小心步入暗室。 暗室之中,窗户被封得密不透风,半丝儿阳光也不能透进来。但室内却灯烛通照,亮堂如白昼。 霍显解释道:“‘花药人’日日要养药浴、花浴,若被阳光蒸了,效用便全无啦。这些烛光却是不碍的,并非来自天光,伤不了‘花药人’。” 霍成君跟着她娘,一点儿一点儿走进去,她观察得极仔细,对这暗室中的一切都极为好奇。 暗室虽名为“暗室”,实则是亮堂堂的,陈设布置从新,半点不令人心生恐惧,反觉这是一间隐蔽又幽静的小屋子,适合爱清净的人小住。 看得出来,霍显对她的暗室、她的“花药人”极为重视。 霍成君睁大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室内的一切。 霍显带她绕过一张屏风,拐了角儿,又入一室。 这一间小室有帘帐遮蔽,在帘外能听见流水淙淙的声音,氤氲的雾气从帘子那一头飘过来,热腾腾,暖蒸蒸的…… “娘,里面是什么?”霍成君不禁问道。 “花药人在洗浴。”霍显笑着答,她的脸上一副骄傲的样子:“这些都是娘苦心经营多年的成果——”她走上前去,撩开了帘子:“成君,你看——” 霍成君探头小觑,只见云遮雾罩的“幻境”之中,果有几个女子在泡药浴呢!雾气太重,她也瞧不真切,但凭仓促过眼的一片冰肌玉肤,也能想见,洗浴的那几个女子,定是世间少见的绝代佳人! 那几个女子见是霍显来了,虽身在药浴中,却仍十分拘礼,她们并不说话,但能感觉出,她们待霍显是十分尊重,又敬怕的,因在浴池中颔首,不敢直视…… 霍显道:“不必拘礼。”便将霍成君往前推了推,向池下道:“这是二小姐,你们头一回见,好生见过吧。”因又补了一句:“往后,你们要效命的,并非我,而是二小姐。二小姐若能顺利入得掖庭,你们当拼尽全力,保二小姐母仪天下,可知?” 池下颔首。她们方才抬起的头又向霍成君低下,行为规矩却又谦卑…… 霍成君有些发懵,不禁好奇道:“娘,她们……她们是何人?” “她们是娘的人,日后,也会是你的人。” 霍成君便料着这又是母亲为她铺设好的路上的一枚棋子。 花药人……花药人…… 到底有何用途呢? 霍显没有让她在浴池边停留太久,便又将她拉开了,领入又一间暗室。 这暗室如蚁窝似的,层层叠层层,环环扣环环,像是永远摸不到尽头。莫说外人闯入,便是霍成君她这个自小在大将军府上长大的“家里人”,也不识得的。 她从来不知道,她的家中还有这样的暗室。 霍成君跟着她娘,走到了一间雅居,很快便有侍女将她们领入上座,霍成君端起茶碗,有些郁郁:“娘,今儿我觉得真奇妙,好些事儿,是我从前都不知道的……” 霍显能知她的心思,便说道:“成君,娘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娘养花药人……是从甚么时候开始的?爹知道么?” “你爹?”霍显有些惊讶:“你爹这样迂腐的木头桩子,能教他知道么?!”她缓了一声儿,又说:“至于从甚么时候开始……那是早呢,很早之前——凤儿才坐上皇后之位,上官桀一家沾沾自喜,与你爹为敌,那时,娘就开始筹划‘花药人’的计划啦。这些个女子,都是你娘亲自挑选的,个个灵透。方才你也看见啦,她们相貌如何?娘挑的,个个出色呢!娘想,好生养着,总有一日,她们是能派上用场的。” “娘觉得,她们会有怎样的用处?” 霍显听女儿成君这么问,便欲缓缓引之,故此反问:“成君,你方才也见过她们泡药浴的样子啦,可有什么想法?” 霍成君想了一想,问道:“娘,药浴的成分是甚么?” “多呢,”霍显盘指说道,“以麝香为主,各料辅之,日日浸泡,久之,浴药的成分便深入骨髓啦,剔也剔不掉。……还有旁的,娘此时明点,于你也无益。” 霍成君十分聪敏,当即便说道:“娘,这便是你方才与我说‘守宫砂’传言的缘故?你养的‘花药人’,也是照着这个法子来的?” “成君聪明呀!”霍显有些高兴,说道:“是啦,喂朱砂与壁虎,久之,壁虎周身成赤色,可捣之为女子点朱砂;养‘花药人’也是这样的,以药浴浸之,时间久了,药与身,便密不可分。娘便给这些被娘选中的美人取了个名字——” “‘花药人’?” “对啦,‘花药人’便这么来的……” “那……!!”霍成君似想到了什么,狠拍一下大腿,恍悟道:“皇后宫里……娘曾说过,早安插了眼线的……?” “是,成君想的没错,”霍显半点不避讳,因说,“椒房殿里,多是娘的人。娘安插的,并不是普通线人,她们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娘的‘花药人’。” “啊?”霍成君大惊。 “怎么?成君认为有何不妥?” “娘想的周全,只是……”霍成君有些吞吞吐吐。 “只是什么?” “只是,娘所做的一切,爹并不知道,将来若东窗事发,娘可要怎么收场?”霍成君想的是没错的,毕竟这种所谓“花药人”到底有多大的害处,连制造出她们的霍显,都不一定是清楚的。若然生了事端,陛下追究起来,可是要连累整个霍家的! 霍显明显有些不高兴了:“成君,娘的好成君!你现在这畏首畏尾的模样,简直和你那个爹一模一样!” “娘别生气,”霍成君说道,“不管何时,成君都是与娘站在一道的,娘比爹爹聪明,成君愿意听娘的。” “娘的好成君……”霍显搂了女儿在怀里,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心里很高兴。 方才浸在药浴中的几个女子,此时华衣美服,穿戴整齐,袅袅并立于她们面前。 霍成君仔细看过去,这几个女子,个个肌骨莹润,姿态美好,站在那里,教人瞧了生出一种说不出的舒适感来。 “娘,她们这是……?” “成君,你凑上去,”霍显点点头,“你凑上去闻闻,娘养的‘花药人’,身上香不香?” 原来是这样。她娘知她心中好奇,要教她去闻闻呢! 霍成君站了起来,一脸高兴道:“谢娘成全!” 她走了上去。 心中琢磨着,眼前这一列女子,个个都是她娘亲自挑选出来的,容貌自然不必说,仪态修养想来也是不错。如今又以药浴养之,肌骨莹润,肤生幽香,更添味道,让人闻了,只怕更是喜欢呢! 她便凑了上去,满怀期待地嗅嗅—— 竟是没有半点儿味道! 她大惊。 霍成君以为自己鼻子出了问题,连忙换了一个美人,凑上去,再闻。 ——竟仍是没有半点儿味道! 这断不会呀! 她方才亲眼看见这几个美人在浸润药浴,听娘话里的意思,这几个美人很早前就开始浸药浴了,以药养之,药入骨髓…… 药都入骨髓了,这身上还能没有味道吗! 也是奇怪! 霍成君回头,用求助的目光瞧她母亲。 霍显笑道:“成君,闻到药香味儿了吗?” 霍成君摇头:“没有,甚么味儿都没有。娘——怎会如此?您、您换人啦?” 霍显笑着站起来,走近她女儿:“傻丫头呀,自己闻不着味儿,便说是娘换了人,有你这么思考的么?”她拍了拍霍成君的肩膀,说道:“娘没有换半个人!成君,你现在见到的‘花药人’,便是方才在浴池中见到的她们,娘可没动手脚。” “那怎会……?” 霍显不再卖关子了,直说道:“孩子啊,娘不是一直在说么,‘药入骨髓’——‘药入骨髓’啊,初泡药浴,女子周身皆会沾染药物,走近了,能闻得花药的味道。再泡药浴,花药的味道更甚、更浓。泡的时间更久,女子近身,反闻不到药物的味道了,这是为什么?” “入骨髓啦?”霍成君很快反应过来。 “是呀,药物已与身子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难分辨开来。就像壁虎与喂食它的朱砂一样,到最后,朱砂与壁虎早就融为一体,分不开啦。” “这怎办?” “傻呀,这个丫头!咱们还要怎办?这个不好么?你想呀,”霍显说道,“娘派去椒房殿的花药人,若身有异味,必然会被人识破;正因为她们半点味道也没有,娘才放心!她们入得椒房,便与普通宫女子一样,只要她们不说,普天之下,除了娘之外,再无人知道她们的身份!她们永远都是安全的,她们背后的我们,也会永远安全!” 椒房殿。 急促的脚步声划破了往日入午的宁静。一阵的声音压过之后,仿佛触了点儿似的,又连带起一连串的脚步声…… 椒房殿的今日却是没有午眠了。 “王姑娘”跪在殿门前慌里慌张,待脚步声砸到了她额前,她才醒悟过来,再不说话是不能啦,因惶急道:“陛、陛下,婢子……禀、禀……” “怎么?连个利索话儿都说不明白,你倒有脸利索地活着!啊?”皇帝飞起一脚便将她踹了边去。 她连滚带爬又趴了皇帝脚跟前,哆嗦着,也不敢说话…… “朕问你,皇后……皇后到底怎么啦?” 皇帝远从建章宫而来,竟连辇子都不坐,一路小跑来,待到了椒房,额前挂满了汗珠——他急的不能耐,丝毫不管顾失态。 “皇、皇后……娘娘她、她……” 皇帝惶急不能,便绕开那宫女子,自个儿往皇后寝宫撞,才近得门前,便被两个侍女抱住了腿:“陛下,陛下不能啊!” 好一阵鬼哭狼嚎,惹得他心里更加烦厌。 不能……不能…… 这个不能,那个也不能。就因为他是皇帝,更要守制,要为龙体三思、要为江山社稷三思……成日嚼道这些,烦不烦? 他只想进去看看他的妻子,他的平君,可还安好? 旁的,他一概都不想管! 皇帝正想硬闯,皇后寝宫的门终于打开—— 出来的是阿妍。她身后跟着两名满手是血的医女。 医女瞧来是个不中用的,这才见了皇帝,双腿便打软,“扑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 “回话——里头怎样?”皇帝几乎咆哮起来:“朕的皇后……她怎样?啊?!说话啊!” 两名医女哆嗦着伏倒,瑟缩不敢言。 皇帝正要撒气,却被阿妍挡住了。 皇帝这才记起,眼前除了不中用的医女外,还有阿妍,还有阿妍在呢!他似抓了根救命稻草,扶着阿妍的肩,怎么也不肯放—— “阿妍,你说,你告诉朕,平君怎样?嗯?” 艾小妍退了一步,眼神里有哀伤:“陛下,皇后腹中孩儿……这一胎……怕是保不住了。” 也只有她敢,也只有她能,将这桩事说知皇帝。 皇帝忽然平静:“你——说甚么?保不住?怎会?”他眼中空茫茫一片:“不是过了三月,胎儿不易失么?平君身子一向康健,怎会……怎会保不住朕的孩儿?” 艾小妍失魂落魄:“便是保不住了,医女们……已经尽力了。” 她低下了头。 皇帝慌措,惊觉自个儿不该将太多关注放在孩子身上,他走前向医女道:“你们听着,孩儿没了便没了,朕不计较。你们——快去仔细瞧皇后,若娘娘有甚么闪失,朕、朕一定数罪并罚!” “诺——”两名医女颤抖着回身,连跌带爬,几乎是“跌”进了皇后寝宫的门。 皇帝站在那里,一个人,忽觉十分的孤单。 “阿妍……为何……平君为何会遭此厄难?老天为何要如此重罚朕?” 幸好,还有一个阿妍,他能说心事。 而这个问题,阿妍回答不了他。 第71章 南园遗爱(40) 椒房殿传来的消息并不好。 皇后滑胎,天大的意外。自陛下御极,第一个将出生在汉宫的皇儿,便这么没了。 这夜的月色极好。映得凤阙阶似霜铺雪漫。皇帝坐于阶上,一个人发愣。 从侍催了好几声,唤他进殿内歇息。他一概不理。 建章宫外,五步一哨,十步一岗,护卫森严。守侍的值官们提了灯笼候着,只等皇帝一句回宫的话。 宫灯耀明,将建章宫外大片穹庐映照通明如白昼。 皇帝并未动。 他心里很是难受。他想不明白,为何如今日子好过了,平君不用做粗活了,出入皆有人侍候,这种时候,反保不住一个孩儿呢? 在宫外时,他们过的并不好,缺衣少食,有时也会受人挤兑,他知平君与他成亲这么久来,也是受了很多委屈的,那么艰难,他们都保住了奭儿,将奭儿好好儿地生养下来,可如今…… 皇帝曲指抵着鼻梁,他压低了头,不敢再想。鼻梁间却窜起一股酸劲儿…… 皇帝忽然道:“娘娘睡了吗?” 从侍恍然听皇帝发问,连忙俯低了身,小心翼翼凑近道:“陛下,椒房那头,灯尚亮着。” “哦……”皇帝恍惚,缓缓站了起来:“摆驾椒房殿,朕想去瞧瞧。” “诺。” 从侍扶起了皇帝…… 一行一人,孤单地走向椒房殿的方向。 玄色冕服拖地,逶迤如游龙。 大将军府。 霍显一掌拍下滚烫的茶水,很没好气地斥责下婢:“这水人能喝么?你想烫死老娘?!”她生气的时候向来这样口不择言,言语有时会粗鄙,行为半丝没有将军夫人的端庄。霍光有时会说她,但她转个眼便忘了。 正巧霍成君经过,听见厅里有这样的动静,便停下脚步,探头道:“娘,您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霍成君并不傻,她也时常会关注时局动静,即便爹爹回了家半点不说朝堂之事,有些大点儿的、能闹出些动静的事儿,她也是有路子能晓得的。因此近来椒房殿出的事儿,她了如指掌。 椒房殿那位既然这么没有福分,对她霍成君来讲,岂不是好事? 她能掌握的消息,娘没理由不知道呀。许平君滑胎……娘为何不高兴呢?竟还发这么大的火儿? 霍成君不解,推门进去时,看见她娘一脸的不快,方才扬手打翻了茶碗,散开的热水沫子烫了手,这会儿正对着烫伤处吹气儿呢。 霍成君忙问:“娘,你手怎样,可要紧?女儿去寻医官来!”说着,拔腿便要走,却被霍显拦住:“成君,你回来,娘没事,是你爹……唉!你爹气得娘哟!” “爹怎么了?”霍成君最怕爹爹和娘闹矛盾,娘性子刚硬,不会见好就收,爹又是个刻板的,两人对起阵来,磨耗自己不说,还殃及池鱼。 霍成君走回了厅里,将她娘扶回座上,另吩咐一旁已吓傻的婢子赶紧去取冰块来,冷敷要紧。 霍显摆了摆手,颇为无奈:“你爹老糊涂啦。” “爹如何不好,娘告知成君,成君去说她。” “你爹?哼,你爹可是说不好啦!”霍显撇了撇嘴,气说道:“椒房殿出了事儿,你爹竟然怀疑是我动了手脚!他、他竟怀疑到我头上了!你说,娘能不气吗?!” 霍成君便知发生了甚么事儿。 依照她爹的脾气,椒房殿那位滑胎,她爹不问青红皂白,首疑的便是自家人。在爹心里,她娘也是能做出那事儿的人…… 况且,这事儿确与娘脱不了干系呀! “那、那爹怀疑错了吗……”霍成君小心翼翼。 霍显瞥了她女儿一眼,道:“这还用说么……”她倒也没有心虚,敢做挺敢当的,说道:“咱娘儿俩之间……成君还需这么问?你爹怀疑是没错,椒房殿的事儿,确是为娘的使绊的手脚……”她有些不讲理了:“但,娘可做,你爹却不可疑,他要是怀疑我了,那便是他的错。” “娘也不可如此不讲理。”霍成君撅起小嘴,有些撒娇的意思。 霍显笑着摸摸霍成君的头:“傻孩子,你放心,娘一定会让你入主中宫,你放一万个心!为让我的成君稳坐皇后之位,这一路来,披荆斩棘,娘付出再大的代价,都要一试!” 霍成君并不觉她娘这般想法有何错处,在她眼中,也许人命平等,但也仅指她这样官家千金的人命,似许平君这般出身的民妇,算不得“人命”,在她眼中,不过卑贱如蝼蚁。 她扑进霍显的怀里,娇嗔说道:“娘,你待成君真好!” “傻孩子,”霍显此时竟是一个慈母,她轻抚女儿乌油油的头发,爱怜道,“你是娘的女儿,娘不对你好,对谁好呀?” 霍成君又撒娇一番。却又忽然想起了“花药人”来,问她娘道:“娘呀,椒房殿那女人滑胎小产,可是与安插在她身边的‘花药人’有关?” 霍显点头:“我儿成君聪颖!甚么也瞒不了你呀!”说起她的“花药人”来,她颇为自得:“这些宫女子出生贫寒,娘养她们教她们,她们个个对娘死心塌地!娘教她们做什么,她们便会做什么,半点不质疑犹豫……有她们安插在椒房殿,娘的耳目深长了不少。” “娘处事深谋远虑!成君佩服呀!” “小丫头,*水莫灌,”霍显作势拍了一记霍成君额头,笑道,“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你在想什么,娘会不知道?死丫头,马屁拍到娘这儿来啦!” “成君可没胡说!谁拍马屁啦——成君心里头真是这么想的!”霍成君嘻嘻笑道:“您当成君是甚么人了!” 看着讨巧可爱的女儿,霍显心里甜滋滋的。因说:“有这巧嘴儿便好,娘就没白生你。往后呀,只将这*水往陛下枕边灌,讨得了陛下欢心,一生的荣华富贵,便都不愁啦!凡事都听娘筹划,娘保你前程无忧。” 霍成君点点头,有些害臊:“娘……怎么又说这个了……” 霍显收起言笑的表情来,忽然变得有些紧张了:“成君,有些事情,你必得人前装傻。——你爹跟前,可千万不能提起,啊?” 霍成君点头:“晓得了,娘。”她环顾四下,确信都是亲信在侧,这才小心翼翼问她娘道:“娘,‘花药人’的事儿……椒房殿不会发现吧?” “不会,”霍显十分有把握,“送去椒房殿的那批‘花药人’,是娘教养的第一批‘花药人’,她们受药性侵蚀最久,药味儿早已入骨入髓,旁人就算长了个狗鼻子,也是半丝儿闻不出的。” “娘用的是甚么药?”霍成君不免好奇。 “都是一些损女体的药,其中以麝香最多,”霍显说道,“这种药性早已坏了女体,这批‘花药人’,是终身不能生养孩儿的,她们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她们久居之处,也会沾染药味儿,近她们身的女子,待得长久了,只怕也难生育,即便运气好,腹中怀上了孩儿,必是会滑胎不保的。” “难怪椒房殿会……” 霍显向霍成君使了个眼色,堵住了她后半截话儿:“成君,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你——娘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霍成君有些感动:“娘!女儿都知道!成君都知道的!”但她不免还是会担心:“听说今上决策果敢,灵慧异常,若有一日……东窗事发……” “不会!”霍显拔高了音量,唬得霍成君微颤,见女儿真吓到了,她忙缓下语气,安慰道:“成君莫怕,此事无头无绪,凭陛下再聪明,也是难以追查的。” 椒房殿。 内宫院子里光照明媚。 将养一个多月,许平君身子也有所恢复。只是常思念那个莫名失去的孩子,难免郁结,这许多日子来,心里头不畅快,也便显得脸上不大好看。 艾小妍奉上谕,亲来照料许平君,因此近来长住宫中。 她做事细致妥当,有了她的照应,内宫里,皇帝便能放心不少。 许平君因怀念儿时爹爹打回来的山鸡等野味,艾小妍便时常去弄野味汤水,炖鲜美了,端至皇后榻前,伺候皇后膳食。 她灵透的,还能想些法子来哄许平君开心。许平君爱吃宫外的吃食,她便亲做,但从前宫外的食材有时却来不及进送,许平君随了心情进膳,有时起了午觉,便要吃些野菜饼子,这时再传宫外送进新鲜食材,是不大可为的。因此艾小妍别出心裁地在椒房殿偏隅别院辟一处菜角子,竟自己扛起锄头,领一干宫女子种起了食料原材来…… 这事儿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还亲来查视了一番,点头连连称赞不绝。 艾小妍便顺势请陛下打了野味,如山鸡之类,养在这处偏隅,母山鸡每回下蛋,都能成皇后的进补,这番作为,多多少少,也让皇后顺心不少。 近来,艾小妍又有了新主意,她想圈起一块地儿,养这些野味,也好时时为皇后进补,随选随用,毫不费事儿。 因此,便打算引公母山鸡、雄雌野味儿□□产仔,仔细将幼仔养大,循环做锅中食材。此举虽略显大胆“荒谬”,但将这一奇思妙想禀之皇帝,皇帝当即拍案称好!因拨了地块专给艾小妍做这些摆弄…… 她领着宫女子们,便风风火火干起了“养殖”…… 第72章 南园遗爱(41) 艾小妍照料了家宅后院一多个月,便发觉有些不对劲儿了。也是巧头,养配的山鸡野味儿,没一个下崽的。便是有时能生养,落地的也是个死胎。 她很苦恼,这么下去,鲜活的野味儿便要吃完了,平君的膳食便要跟不上了,可如何是好呢?从宫外调配难是不难,但毕竟麻烦。再说,她起先在陛下面前信誓旦旦地允诺过,这会儿半点货也交不出来,君上那头,也不好交代呀!君上虽不会怪罪,但她多没面子! 这几桩事儿搁在心里,压得她胸闷气堵,睡都睡不好。 她成日里往小院儿跑,总要去查检她养的那些小鸡仔、小兽伢,瞧瞧母兽下崽了没,配种的公仔有无患疾,是否健康…… 这日又来了小院子,听见两名宫女子在闲说: “这地方跟被人魇咒似的,连畜生都生养不出来!” 连宫女子也察觉了怪异……艾小妍听着,一颗心不由地揪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宫女子又说:“皇后娘娘落胎,想来是被咒了,这等地方,风水差着呢。”这小女孩儿才说完,便被另一宫女子捂嘴提醒,说道:“这可不能乱说呀!椒房殿乃皇后寝宫,自来风水极佳,咱们浑说不打紧,若被人听了去,只怕要割舌头。” 那小宫女儿岁数小,被这么一唬,也不敢说话了。 方才提醒的宫女子叹了口气:“唉,其实……你说的也不无道理,椒房殿虽显贵,但……往深了说,咱说它鬼气森森也不算错。你想呢,大汉那么多位皇后深居椒房,出过事儿的,也是不少呢,她们的怨气绕梁不消,千百年来盘桓此处不绝,这处宫落,被魇咒也不意外呀。咱们皇后娘娘起先只是平头老百姓,福祚来了却挡也挡不住,随今上入掖庭,先为婕妤,又封皇后……娘娘有嫡长子,又同陛下是结发夫妻,陛下宠之不能。这种福泽,连上天也要嫉妒呢!” 这宫女子确是个老成的,在掖庭也有些资历了,说的话也算句句落在点子上。确是这样……连上天都要嫉妒呢! ——那汉宫里这些个各怀心思的妖魔鬼怪们,能不嫉妒? 这由头一牵来,皇后因何落胎,明眼人自能看清楚了。 艾小妍打了个冷颤。 她不由地走近,轻嗽了一声。 方才在闲聊的俩宫女子听得动静,蓦地一凛,抬头见来人是艾小妍,吓得不能。 “莫惊。”艾小妍低声说道:“我并非掖庭中人,你们闲说甚么,我自然不会外泄。你们想呀——我虽是皇后从前友人,但如今呢,我又有个甚么身份?皇后如今显贵,此时需要我,我便入宫来服侍,若不需要我呢,冷落一边也不会再想到。既这样,我为何要给自己闲惹麻烦呢?”她笑道:“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在掖庭,明哲保身、少说多做才是正道。” 她的确说的很有道理。 这两宫女子对视一番,便信了她,说道:“烦请姑娘明示,咱们是否就此将这件事儿忘记?” “你们方才说过甚么吗?我一概未听见,请两位姑娘点拨。”艾小妍自然会意。 那两个宫女子自然也懂艾小妍的意思,其中老成些的那女孩儿站了出来,说道:“我们方才说了些甚么,我这会儿全忘啦。——兴许,是甚么都没说罢?艾姑娘会否听错?” “是我听错了。”艾小妍笑着。 “今日艾姑娘大恩,我俩定会记在心里,他日图报。”那个大一点的宫女子退了退,似有告辞之意。 艾小妍不肯放人走,说道:“我不要他日图报。姑娘若有心,今日图报便是。” “如何图报?”宫女子蹙起了眉。 “也不难,”艾小妍笑道,“我惯不会为难人的。很简单……经方才两位姑娘闲说点拨,我如醍醐灌顶,一直不明白的事儿,方才一瞬间便通透了。两位姑娘瞧,我这阵子闲搭的凉棚窝子养鸡养鸭养畜生,养得都快吃光了!半个崽子都不下!这里头一定有门道。两位姑娘时常管照这边的,是否见着甚么奇异之事?” 这两名宫女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位很是有些聪敏的,因知自己乱嚼道落了把柄在艾小妍手里,若有不配合,只怕艾小妍不肯轻易放过她们。稍想了想,她便说道:“若说奇异……这也说不上,但有些事儿……我总觉得挺巧。” “如何说?” “椒房殿小半年来,着实有些奇怪。守在这里的宫女子,都患上了‘不好’的病……”这宫女子有些吞吐,但还是愿意说给艾小妍听。 “什么病?”艾小妍有些紧张,好像真相马上就要在她面前剥现了,忙说:“你不必有顾忌,既到了这么个地步,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了。” 是啊,都到了这么个地步,她即便不说,艾小妍已知有些古怪,自然会顺着追查下去。结果自然也是分明的。 还不如她亲口说了算,至少艾小妍还能念着她一些好。 这宫女子便说道:“是这样的,身边怪事有一桩。有一回,同在椒房殿当差的姐妹无意撞见了一个宫女子在与她同伴说‘葵水’之事,隐约听得一些什么‘无葵水,信期不至’之言……需知咱们当差的宫女子,每至信期时,掖庭上便不安排当差的,怕身上不方便,差事做不好,惹得主子不高兴。但那俩说话的宫女子,确是从不来信期的,也不知为何……这对女子来说,可是大病了!莫不是天生石女?”她顿了顿,咽一口口水,又说道:“自那以后,我对这方面事,便稍留意了起来。这才发现,咱们椒房殿的宫女子,竟有好多是无信期、葵水也不来的!哎呀,莫不是这么多人都是天生石女??这也太奇啦!我总觉皇后娘娘落胎、椒房殿鸡鸭不生养,是风水不佳所致!毕竟,连椒房殿的宫女子,竟也有这么多石女呢!” 这可真是一个莫大的发现! 艾小妍又喜又惊。喜的是看来自己揪着的这条线索并无措,的确追查到了她认为的突破点;惊的是,若小宫女儿所言属实,那这椒房殿当真是个大古怪!平君落胎,可不是意外! 这么一想,脚底不禁升起一股凉意…… 汉宫啊汉宫,充盈太多阴谋诡计,她们寻常百姓如何能安生落脚? “我知道了。”艾小妍走近那两宫女子,退下手上玉镯,塞给了她们:“一点心意,好好收下。” 艾小妍很会做人,即便不谙深宫规则,亦能实学实会,抵挡一二。 那两宫女子自然推脱不肯要。 艾小妍索性给她们一人一只玉镯套上,道:“收着罢,宫中规矩,我懂。日后仰仗二位姑娘的地方多了……”她笑着,笑意深缓有度,直入人心。 果然,年长点的宫女子稍微踌躇,之后便将玉镯收进了衣袖中,并暗示另一名宫女子也收下玉镯,向艾小妍道:“谢姑娘慷慨。” “不客气的。” 艾小妍心说,当是我要谢你们呢! 这一次,可真是理清了些头绪,可不用再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艾小妍风风火火去找掖庭丞,查看了这几年宫女子的源路、出路,再核照椒房殿当差宫人的花名册,竟有了一些发现。 她慌忙去建章宫寻陛下,心想着,这事儿定要让陛下知悉。 皇帝前朝繁忙,每下了朝,便坐案前,兢兢业业批阅奏折。艾小妍来谒时,皇帝听得是她,怕是皇后有事,便忙召见。 这并不是艾小妍第一回来建章宫,但却是她第一次自作主张在没有皇后相陪的情况下独自来到建章宫。 皇帝见是她,笑着从案前站起:“阿妍怎么来了,畜生们都吃完啦?” 皇帝笑嘻嘻,自然是在问她椒房殿院中的养殖大业搞得如何了,若不成呢,依皇帝的性子,必是要取笑她一番的。 艾小妍知皇帝的意思,但她这会儿没时间理会,慌忙往御前一跪,口称:“陛下万年无极……”她走得急,此刻还粗喘着气儿呢! 皇帝见她这般,更要取笑了:“阿妍,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跟家里遭了贼告官似的……哦?兴许你是贼,被官追呢!你这样儿!” 皇帝哈哈大笑。 “陛下!!”艾小妍粗声喊道。 “怎啦?”皇帝唬得一愣,登时瞪大了眼珠子。 “大事儿呢!您要不要听?” “甚么大事儿?——姑奶奶,朕当然要听。” 艾小妍便将她今日无意中的发现仔细说与皇帝听,将她心中所疑之处一一串联而告。譬如,椒房殿的众多宫女子竟都无葵水……椒房殿的鸡鸭都生不下来仔……椒房殿的皇后娘娘滑胎小产…… 更重要的是,她查过掖庭丞那儿的调令记录和椒房殿宫人的当差花名册,有些数目,是对不上的……也就是说,椒房殿的宫人,并不完全出自掖庭丞的调配! 那椒房殿没有收录在掖庭丞的调令记录中宫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呢? 第73章 南园遗爱(42) 皇帝眉宇间蹙起浓重的愁云,他习惯性地屈起指骨,蹭了蹭眉心。 他在思考。 艾小妍静静地等着皇帝的回复。 皇帝转了眉色,道:“阿妍怎么看?” “怎么看?”艾小妍心直口快:“平君必是给人陷害了呗!” “那不能……”想起平君滑胎诸事,他便心疼,但他极能自持,仍然说了这三个字。 皇帝眉头蹙得更深。 “唉,病已……”艾小妍叹了一口气,她唤皇帝“病已”,这名儿已许久无人称呼,皇帝被这一声“病已”引得心潮难平…… 他看着阿妍。 “病已,我知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践祚为帝,有许多事儿,从前能做,现时却是不能做了……我,都明白。” “比如呢……”皇帝挑眉问她,有些不敢相信她的“领悟”。 “比如,”艾小妍说道,“为君者,并不能只管后宫之事,后宫牵一发而动前朝,陛下必须考量朝上诸臣能否接受陛下的决断。便是……便是有时候皇后娘娘受了再大的委屈,陛下也只能生忍这口气。” 皇帝瞧着她,竟像瞧一个女英雄。 她不是印象中的阿妍了。 她比平君更懂朝堂谋政,或者说,她比平君,更适合宫闱生活。 皇帝有些佩服她:“阿妍,不想你看的这么透彻。” “那陛下打算如何做?”她关心的只有平君。 皇帝说道:“阿妍,朕很感激你告诉朕这些,在你发现蹊跷之前,朕已着手差人去查了。你疑过的,朕都疑过。” 艾小妍大讶!他不愧为帝君,竟将心思藏的这样深!背地里早已追实查询,面上却不露声色! “平君这一回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朕都清楚。”皇帝眸色渐深。他转过头去,幽深的眼睛逐渐放空,瞳仁里缀着一丝哀愁。 那是帝王的哀愁。有些事情,哪怕他明知是对的,却不能做;而有些事情,即便是错的,为顾大局,他非做不可。 “陛下揪出幕后之人没有?”艾小妍并不清楚皇帝到底将局势掌控到了哪一步。 “并没有,”皇帝摇头,又说道,“朕必须先知道椒房殿里发生了什么,此时朕不能妄动,未免打草惊蛇。” 君王的顾虑是极有道理的。 “那……陛下,阿妍有什么是可以帮到忙的吗?” “没有,”皇帝摇头,几乎连想都没有想,说道,“你只管照顾好平君就是,朕政务繁忙,真怕一个打盹,平君又遭了事儿。” 艾小妍点头:“这不必陛下吩咐,椒房殿诸事,我自然会料理好。” “嗯。”皇帝一沉声,说:“朕乏了,阿妍你……” 艾小妍很识趣儿,连谒道:“陛下歇息,阿妍告退。” 皇帝点点头。 她将要走出建章宫大殿。 皇帝忽然喊住了她:“阿妍——” 她回头:“陛下?” “阿妍,朕再嘱你一事儿……”皇帝忽顿,又说道:“朕疑椒房殿的所有状似‘石女’的宫女子,她们既无信期,想必与寻常女子不同,这些人,多数既不在掖庭丞的调配差令中,那她们的身份自然十分可疑。朕觉得她们身上必藏着秘密——你去拾来她们的落发诸物,交与太医令。朕想,太医令会给朕朕想要的答案。” “诺——” 她的脸上浮现出明媚的光色,她此时才恍悟,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艾小妍做事效率极高,没三天她就呈给建章宫一份令人满意的答案。 皇帝坐上,一人低头凝眉思忖,半晌不说话。 “陛下?”艾小妍略催了催。 皇帝这才有些“醒”来,看着殿下站着的艾小妍,道:“阿妍,这事儿……你说该怎么办?” 他的手指微微地屈起,攥成一个拳头,力道逐渐趋向指骨,捏的指骨也发了白。 他恨。 诡谲的勾心斗角活生生地杀害了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儿! 孩儿或许会是位小公主,白嫩嫩的,眉眼肖似平君。她会长大,长得像平君一样温柔。 可是没有了……这一切都没有了。梦还没做成时,就已经破碎。 皇帝深恨啊。 “我与陛下的心情是一样的。陛下有多恨,我便有多恨!当我得到太医令的答复时,心冷成灰,那些躲在暗处的人,竟狠绝如此!他们居然动上了皇后娘娘的主意!他们……居然连椒房殿的高位也敢肖想!” 交给太医令查验的宫女子发丝中,被发现有麝香的成分,将其灼之,味道浓烈。太医令禀,若以这样大的剂量入药熏染,久之,女子将不孕。那些无信期的“石女”,其实并不是天生的石女,她们的身体,多被这种害人之物给弄坏了。 按发丝中残留余味判断,这些女子,将终生不孕! 就是这样狠毒。为害他人,不惜损耗自身!到底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 皇帝啮齿。 皇帝的手搁于案上,轻微地发抖。 依他平日里的脾气,此事一经查出,他定会深究到底,揪出罪魁祸首!按律严处!但眼下不同了,他还算冷静: “阿妍,朕并不打算打草惊蛇……此事,朕须去长门宫走一遭,没有阿迟婆婆的首肯,朕绝不敢妄动。” 阿妍颔首。她能明白君王的苦心,毕竟椒房殿忽然冒出的这一干身带麝味儿的奇怪女子,究竟受谁人主使,他们一概不知。 若此时妄动,只怕真要惊了背后主谋。到时这一秘密将为沉石,他们永生永世都不能得知到底是谁害的平君! 但椒房殿,皇后是不能久住了。 皇帝略一沉吟,说道:“既然事情已半落真相,朕原该将椒房殿所有可疑之人全部遣散,保皇后周全。但若那么做,动静未免太大,必会打草惊蛇。此时朕设想,将皇后移居建章宫即可,对外有的是借口可寻,就说朕想念奭儿,皇后在建章宫照料奭儿,能免去朕来回奔波瞧探之苦。阿妍你说可好?” “这一理由也未为不可,”艾小妍点头赞同,“陛下尽须早去长门宫寻拿个主意。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咱们要保皇后娘娘周全……” “是了。”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忧色。 “‘花药人’?” 青色的茶在杯中转,皇帝音色润如茶水。 长门的午后这样安静,寂寞。他喜欢待在这儿,皇帝眼中的长门宫,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僻静之地,他的阿迟婆婆会在阳光甚好的午后,躺在廊下的长椅上,听鸟叫蝉鸣,有时一躺就是好久,一直要到日头落了山那边去。 长门锁住了汉宫寂寂无声的时间。 阿迟婆婆看着皇帝,眼底流露出无限的慈爱,她低声说道:“是了,‘花药人’,想来汉宫是又出了这种阴祟之物……孩子,你要如何收拾局面呢?” 皇帝并没有直接回答阿迟婆婆的话,他负手在殿中踱步,折回来时,立在阿迟的面前,小心谨慎地问道:“婆婆,这‘花药人’,究竟是何物?” “唉,”阿迟略一迟疑,还是对皇帝说道,“这种物什……曾在汉宫中兴风作浪,不想……此时竟重现。苦了陛下,御极未久,便碰上这种事儿。” 面对一脸狐疑的帝王,阿迟便详细地将“花药人”的来龙去脉一一告诉皇帝,皇帝听的目瞪口呆。 原是以香渗于女子体内,久之,女子便与香融为一体,因将这种香经年累久地积淀,外人与之接触,竟丝毫闻不出味儿。 换句话说,便是……即便此香害人、杀人,都是在无形中进行的。 皇帝不由打了个冷颤。 帝君攥紧了拳,强抑心中的愤怒,说道:“婆婆,朕打算一追到底,制此药人之人,心肠歹毒!朕必诛之而后快!” 阿迟没有说话。 皇帝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嫉恶如仇的阿迟婆婆定会附和他的“声讨”。 可是阿迟没有。 “阿迟婆婆?” 阿迟一晃神,这魂儿,仿佛才被帝君拉了回来。 她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年迈的阿迟婆婆支着拐杖,忽然垂下头,猛地跪倒在君王面前! 唬得皇帝连骇不已,慌俯首去搀她。 阿迟乃是汉室宗亲,又年迈,身子骨十分的不便,早在孝昭年间,皇帝便免去了她面君行谒之礼。自今上御极之后,没关紧要的规章制度一律承袭前朝,丝毫不改,如此,阿迟婆婆面君自然不必行任何大礼。况且,她可是帮助皇帝刘询登基御极的大恩人,皇帝念旧恩,十分的敬重她,自然不肯受她拖着老迈之身行大礼的。 这一会儿,阿迟婆婆的举动着实吓坏了皇帝。 “老身不肯起,恳求君上不必再强求。”阿迟低着头,默默饮泣。 这一来,皇帝且惊又怕,竟也屈身跪在阿迟的面前:“婆婆?你要这般……便是折煞了朕!朕受你大礼,可是要遭雷劈的!” 阿迟抬起了衣袖,默默抹泪。 “婆婆,可是朕有何照料不周之处?此处既住不满意,咱们回头便搬回汉宫!朕亲自照料婆婆,依婆婆施与朕的恩情,朕当亲伺汤药以回报!” 阿迟摇头:“陛下待老身一向好。” “那是为什么呢?” 老婆婆垂泪,难过道:“陛下,老身若求你一事儿,你应是不应?” 那还用说么! 皇帝非常高兴,连说:“自然是应的,自然是应的!莫说一事儿,即便是十件事儿,朕也一定为婆婆办到!” 君上既有了这个承诺,阿迟便也不再有顾虑了。她缓缓抬起头…… 阿迟是真的老了。 当年博浪沙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儿,现时已是耄耋之龄。她动了动皱缩耷拉的眼角,看着皇帝,拖着略显沙哑的声调,说道:“陛下,老身求您,皇后落胎之事,请……请不要再追查下去。” “为何?”皇帝脱口而出。 “因为……”阿迟顿了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说道:“因为,此事再追查,已无赢家。输的是害人之人,也是……陛下!” 皇帝一愣,他正望着阿迟,蓦然觑见阿迟眼底的泪水莹彻透亮,他正欲说“不可能”,但这三字是再也不能说出口了…… 眼下,他怎么能够拒绝阿迟婆婆唯一的要求? 皇帝只能无力地问一句:“婆婆,朕为何……必须这么做?” “陛下可知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不知。” “可老身知道!” 皇帝瞪大了眼睛。 “就因为老身知道凶手是谁,老身才求陛下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再追查,非但于陛下、于皇后无益,甚至……于大汉的江山社稷,也是无益的呀!” 阿迟的声音有些略略的颤抖。 她毕竟已经很老了。 “江山社稷”四字是堵皇帝之口最好的借口。他是明君,他可以不顾自己龙体,却永远不能不顾他的江山。 阿迟太了解皇帝。 “朕知道了。” 阿迟激动的差点要哭出来,颔首,道:“老身谢陛下成全!” “朕是说,”皇帝眉间攒聚起哀愁连峰,“朕知道了,凶手是谁。” 阿迟一骇:“陛下说什么?” “婆婆不必紧张,”皇帝看了一眼阿迟,“朕大概知道幕后主使之人是谁,但不确定。” “是谁?” 皇帝吐了一口气,说道:“必是权臣。” 阿迟大惊,脸色都变了:“陛下怎么知道?”既已到了这么个地步,她再不承认,也无甚意义了。但她绝不会说出那个名字。 陛下不能知道那个名字究竟是谁。要不然…… “婆婆,你太小瞧朕了。”皇帝喑声,说道:“婆婆,在这世上,恐怕只有平君与你,是待我真心的。朕知你的苦心——” 朕知道,所以这个名字,朕不会问。 永不会问。 就让它被埋在心底,成为所有人的秘密。 因为朕一旦知道,必诛权臣。 皇帝是逞一时之快,为妻儿报仇啦,可是,大汉又将少一位重臣,皇帝若重惩,必使朝堂惶惶不可终日,君臣离心。 所以他不能动。 为着江山社稷,一下都不能动。 这便是阿迟婆婆的意思。 阿迟绝不会让孝昭皇帝传下来的江山,白白断送。 第74章 南园遗爱(43) 椒房殿在哀哀暮色中沉睡。 皇帝自外殿来,不忍惊扰这一隅的宁静。 有叹息声落地。他走路极轻。 宫人挑灯来迎,他只淡淡问了一句:“娘娘睡了吗?”在浓沉的黑夜中,皇帝的声音显得这样温柔。 宫人答:“娘娘已歇下了,婢子这便去叫。” “不必……”皇帝淡笑着摆摆手,这笑容里溺着无限的宠溺与温柔,他的皇后,躺在椒房殿镂刻精致的凤榻上,正酣沉睡去。那是他能想到的,他此刻给予他妻子的最好。皇帝并不贪心,他不需要充盈后宫的美色,更不需要巧言令色的温柔乡,他只想要他的平君,醒时在侧,梦后在怀。 那便足够。 他想要君王一生的长情与痴恋。只给他的平君。 皇帝望了一眼内殿,说道:“不必去喊皇后,教她睡个好觉。朕……朕去瞧瞧便好。”说着,便抬脚轻轻迈进内殿。 宫女子也掌灯跟了上去。 皇帝没走几步,便顿下来,悄悄向宫女子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再往前。小宫女有些不解,里头黑漆漆的,她若不跟着掌灯,陛下如何能看得清? 皇帝折身,走至小宫女跟前,向她摆摆手:“撤吧……”又说:“得,就立这儿好啦,再走近,灯光刺眼,只怕要扰了娘娘好梦——她睡眠本就浅。” 原是这样! 小宫女很识趣地提灯候在门外,这一处远近合宜,掌灯时,陛下不致摸黑瞧不清里头如何,灯光也不致太刺眼,扰了娘娘酣梦。 陛下贵为天子,对发妻竟这般爱护周至。连这小宫女亦觉感动。 他近至皇后床头,立在那儿,安静瞧了皇后好一会儿,帝王的唇角,勾起了一丝温柔……时间仿佛此刻静止。 他像龙潜时的每一个夜晚,安静地为平君掖被角,然后,在漏进的月色中,觑妻子的眉眼。 眼神是温柔而凝聚的。 他爱这种感觉。 皇帝照常做好了该做的事,然后,轻轻扬起手,温柔地用指尖顺过她的发,她的眉,她的面颊…… 他低头,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他伏低在皇后的耳畔,轻声说道: “平君,好好歇息,待过了这一阵儿,朕带你出去走走。” 椒房殿沉夜如墨,只有溶溶的月色流泻在树叶间、枝桠间、镂画纹路里,将深夜的椒房殿,描成一片蜜金。 没几月,皇帝微服出巡。皇后随驾。 皇帝长于市井,十分地喜爱市井生活,他为帝之后,亦时常出宫来走动,体察民间疾苦。 因皇帝与皇后从前在长安街市中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皇帝龙潜时又是个摆篾摊儿的,长安街头识得他们的人自然不少,便这样,如要抛头露面很是不便了。皇帝便差人拾掇了车马,扮作商人,与妻子同坐马车中,以遮耳目。 刘病已并不知道,这一场出行,为之后汉宫中诸多离奇事埋下了伏笔。 命,这便是命。躲也躲不过。 马车咕辘辘地行出。 帝后并坐一车,这两人眉间藏了过深的情谊,不用太多的话,只对眼一笑,便满溢甜蜜。 许平君此时是商妇的打扮,刘病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忽然便笑了:“还真像那么个样子。” 帝王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许平君笑道:“你且瞧瞧你自己呢!商人派头十足,还说我!” 皇帝笑着逗她:“夫人说的是,咱是编篾起家的大户呢!能做成这富贵模样,也是不易的。夫人对如今的生活,可满意?” “满意是满意,”许平君笑着,“可奭儿一人未免太孤单……” 皇帝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了那个滑胎的孩子。 许平君眼中也流露出忧色。又说:“陛下在这点上就是固执的……前朝老臣们都在议论,说我这做皇后的未免太不大度,陛下对后宫……可是有些冷淡了。” 许平君说这话,并非出自试探。她与皇帝之间,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来,对彼此从不防备。她知前朝对后宫有此议论,便坦然叙说与皇帝。 “你还想朕雨露均沾?”皇帝眉间藏着一丝笑意。 许平君低下了头。 依照女子心思来说,她自是不愿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个丈夫的。但她深受礼教熏陶约束,又觉男子有众多妾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此时病已已经做了皇帝。 古来为帝者,哪一个不是满后宫的旖旎? 从前椒房的皇后能做淑德的妇人贤后,她许平君怎就做不得呢? 一声叹息,只是落在了心底。 她终究还是说道:“朝臣也是为大汉着想,毕竟,奭儿一人身单力孤,他们也是想……大汉能得螽斯之兴……” “得螽斯之兴?”皇帝凑上去,微微一笑,道:“得螽斯之兴与旁人有何关系?平君,这得合咱们二人之力才能做成呀!” 皇帝逗她,无赖的不成样儿。 许平君却又羞又窘,低头不理他。 马车笃悠悠地行着,已离得皇城有一段距离。到了此处,街市仍是热闹的,许平君此时已很乏累,肚中又饿,便说道:“陛下,可要下车来吃些东西啦?” 皇帝说道:“平君尚改不了这个口,都离得京畿啦,我已不是朝中之君。”他拉过许平君的手,深情款款道:“在平君面前,我是刘病已。永远都是。” 皇帝将她的手递到了自己唇边,轻点了点。 她眼眸中含着一个晃动的人影儿,她低喊了一声:“病已……” 皇帝点头,应了一声:“平君,我觉这样的日子无比幸福,没有汉宫,没有奏折,没有朝臣,我的身边,只有你,还有,咱们的奭儿。平君,我们一直这般慢悠悠过下去,好吗?” 她说好。 但这已经是本始二年的暮春了。 这样的好日子,不会太长久。 帝君并不知道。 “平君饿啦?先吃些干粮垫饥吧,咱们路上带的。”皇帝撩帘稍稍看了看外头:“还没出长安城呢,此时下车,只怕被人认出来。” 行在外头时,他总是这样细致、贴心。 许平君看着皇帝的一举一动,心中溢满感动。 忽然,马车外传来莽夫的高声责骂声,言语粗鄙愤怒,不堪入耳。 车里的帝后相对一眼,都皱起了眉头。 刘病已说道:“这等粗鄙之言,怎能入耳?随驾中竟有这样的人,待揪了出来,定教他好看。” 皇帝最厌烦有人粗鄙庸俗,他虽不拘礼数,但更恶这些个打着“不拘礼数”幌子却行为言谈可鄙、可恶之人。 许平君便更通透些,她想了想,说道:“陛下错了,随驾皆是识礼之人,那头吵嚷的莽夫,只怕是宫外的百姓。” 百姓有善人,自然也有恶人。 皇后说的也有道理。 刘病已看了一眼许平君,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宠溺道:“皇后聪敏。” 他便差人去探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果然,车外吵嚷的莽夫是临街的恶霸,原是因为一女子行医救人,误诊了他府上夫人,害得夫人亡故。这恶霸偏说女医心术不正,要强娶了来做妾,“替天行道”。 皇帝听了差出去的人来禀,嗤笑道:“也是笑话,天下哪有这等道理!这女医医死了人,将她投官收监即可,哪有抢来做妾的道理?!心术不正之人是谁,只怕还需掂量。” 许平君轻附上君上的耳,小声道:“瞧来是个难,依我看,这莽夫定不是个好人!那么,他府上夫人到底是怎么亡故的呢?只怕还是个欺人的悬案。陛下索性好人做到底,给这女医翻个案,咱们也便不算白出宫来走这么一遭啦。” 皇帝想了想,说:“平君说的是,要究查这案,说难也不难。” “陛下有何想法?” “咱们出行这一遭儿,带着太医令来,只消将那女医医治夫人的方子交与太医令,再将夫人病症述与太医令,太医令细察一二,便可知那女医所开方子是害人也救人也……” 许平君很是敬服自己的丈夫,皇帝既都肯出手,她这身为天下之母的皇后,自然更是责无旁贷。因吩咐随行的阿妍将车外被恶霸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子带下去寻个歇脚的地方,救了先。 那女孩子也是通透的,知是车里的贵人救了自己,便于车外叩头致谢…… 许平君不免感到惊讶:这女孩儿怎知是马车里的人帮助了她呢? 她心怀好奇,小心地掀起马车帘子的一角,偷偷瞧了瞧马车外孱弱的小姑娘,却并未看清这小姑娘的模样…… 她已经被阿妍搀扶着离开了。 只留给许平君一个背影。 太医令因奉诏去探此事真相,半点儿不敢怠慢。究查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女医为府上夫人所开的方子,半点问题也没有,都是休养缓道、慢调细理的补方,剂量未过,应是不会有碍的。 那夫人又如何会亡故呢? 皇帝再派人究查,终于探出了底细。原是这户府上老爷嫌弃夫人年老色衰,早有停妻再娶的意思,无奈夫人娘家实力雄厚,总压老爷这边一头,这老爷狠心打起了坏主意,索性将夫人谋杀,嫁祸于女医。 皇帝知悉这真相,缓顿良久,才叹: “真不知世人皆是如何想的?妻子,如何有原配的好?结发夫妻啊,少时多不容易,一旦日子好过些,昧心之人便动起了歪脑筋!” 皇帝的指骨都沁了白。 他不会这样对发妻。 永不会。 第75章 南园遗爱(44) 这一时皇帝一行车马已在长安郊外安顿,皇后许平君因一路劳顿,嗜睡困乏,便在客栈歇下了。 皇帝心细,总觉得皇后乏得可疑,细察之下,才发觉皇后有些烧了,脑袋微微烫着,这下心中悔之,若马上赶回宫里,亦是要奔波的,只怕要使皇后病上加病。 皇帝皱了皱眉,一手探摸皇后的额头,很是忧心。 艾小妍这时来请安,皇帝想也没想,便叫人进来。 艾小妍并非独身一人而来,她身后跟着一个瘦小的女孩儿,瞧那样子,也不过十□□岁的模样。 艾小妍携那女孩儿向皇帝问了安,那女孩子很怯的样子,低头不太敢说话。皇帝瞟了她一眼,也没多问。 只见了阿妍,心中有些乐意,便说道:“阿妍,你来得巧,朕……我,我正烦呢,平君像是发热的样子,我有些悔将她带出来了。这要是带着病,风一吹,她又得受累。” 皇帝局促不安。朝局大事亦不能将他震荡,但只这发妻,小病小热都能让他慌措不已。 艾小妍听皇帝这么说,一急:“哎呀,平君病啦?也是不巧!咱们这正要往外走呢!病已……平君身体最重要,不成呢,咱们折吧?” “我也这么想,但此时折返,经这奔波之苦,只怕要使平君病势加重,左右都是个难!” “教……医者来看看?”艾小妍提议道。 皇帝皱皱眉:“瞧是要瞧的,但此时天色已晚,平君又歇下了……咱们随队带来的医者,都是男医,多有不便。”皇帝有些为难。 这一重顾虑的确也是难……这艾小妍也想到了,女孩家家的,躺着给男医瞧病,很是不便的,再说,平君已贵为皇后,这么不究礼数,实在不该。 那怎办呢? 艾小妍忽然灵光一闪,将与她同来的那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往前一推,向皇帝道:“老天也行方便,这下可不用愁,病已,让这女孩儿给平君瞧病吧。” “这是……今日救下的那女医?” 艾小妍点头:“是啦!平君做的好事,自然惠及她自身!这女医岁数虽小,但医道了得!她感念咱夫人救了她,求我带她来亲跪夫人叩谢救命大恩!这下巧来,正好给夫人瞧病。” 听艾小妍这么说,皇帝也松了口气,让出一块地儿,将女医往前请了请:“那就请吧。” 女医离许平君床榻十步有余,只观之面色,便不再往前,却向边上皇帝与艾小妍福了福,向他们宽解道:“两位恩人请宽心,夫人许不是病呢,或是喜事。” 这两人正等着女医瞧完病再回复,没防女医瞧都没好好瞧,便说有可能是喜事,这两人不禁脱口而出:“此话怎讲?” 女医问道:“夫人几时起的热?” 皇帝配合回道:“这倒未注意,小热也瞧不出来,若不是夫人乏累至极,沾床便睡,我没探摸夫人额头,只怕此时都不知夫人发着热。” 女医想了想,又问:“夫人症状为何?食欲如何?” “食欲不算好,但也不算坏,她饮食一向如此。” “其他症状呢?” “嗜睡……”皇帝想了想,说道:“近来特别爱睡,这次才出门没多久,一路上都犯困,一沾床便能睡着。” 女医心中了然,说道:“未尝是病了,依我多年行医经验,夫人极有可能身怀有孕。女子怀娠时,容易嗜睡,微微的发热也是常态,未必是病中有热。” 望闻问切乃医者必备之技能,这女医不仅“望”了许平君的面色,更是“望”了刘病已待许氏的款款深情,这对夫妇如此恩爱呢!这两人瞧着岁数也不大,可能还是新婚……夫人若有孕,也合常理。 结合诸多细处,她这才敢大胆推断。 虽未确诊,皇帝已是大喜,忙催女医:“烦医者把脉确实……这、这要是真的,那该多好!医者,我、我必重谢!” 他激动的有些语无伦次了。 女医福了福,便过去为许平君把脉。 许平君躺在床上小养,因怕她受风,方才皇帝已亲手将帘帐放了下来。 女医瞧不见床上女子的容样。 艾小妍也跟了过来,为方便女医问诊把脉,她便摸索着将许平君的手捉了出来,交给女医。 这医者把脉很是仔细,喜脉好摸,她不急,确认再三之后方才向她眼中的两位“大恩人”说道: “恭喜两位恩人!夫人确为喜脉!恭喜、恭喜啊!” 她晓得那位“老爷”定然要高兴的,因这“老爷”举手投足间皆透着对夫人的爱意,夫人得胎,他自然头一个高兴! 果然,“老爷”刘病已大喜过望,哈哈笑道:“逢此大喜,心中实在快乐!医者,我定要给你好多的酬谢,你缓走——” 女医福了福,脸上也溢满光彩:“多谢老爷……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腹中有喜,乃是福报,小女子并无功劳。” “话不能这么讲,你功劳十足的大!若没有你,我只怕还不能及早发现夫人有孕,当她是生病了医治,要坏事呢!” 皇帝说的十分有理。女医不禁提醒道:“老爷要记得请大夫好生安胎,夫人气血亏缺,能得子十分不容易。” “这你都瞧得出来?” “是呢,女子阴虚益补,十分能在脉象上体现。夫人像是经常接触麝香等亏害女子之物,老爷需仔细,莫让这种东西伤害了夫人与腹中孩儿。” 这一句提醒正点中皇帝心事,他见这女医医术如此高明,不免襟怀坦诚:“实不相瞒,医者,我夫人先时小产过,身体一直不好……”皇帝皱眉略顿,欲得请示:“夫人居所,可能真有麝香等害物,一时……这种害物又离不得……” “离不得可不行!”女医着急起来:“千万要离得!女子怀娠若遇麝香,十之*是会滑胎的,即便侥幸能熬至生产,孩儿也长不好。……远离才好!千万得远离!况且,夫人又是曾滑过胎的,这胎要保得,须得仔细再仔细!” 皇帝点头。愁上眉梢。 他心中是很感激这女医这般郑重提醒的,也暗下了决心,此次回宫,不管怎样,必让平君搬离椒房殿,来建章宫与他同住。他要在眼皮子底下看好他的平君,与孩儿。 女医要告退,嘱咐皇帝好生看护“夫人”。 皇帝自然答应,随口一问:“医者,你……叫甚么名字?” “小女子夫君姓淳于,婢名衍。” “淳于衍……”皇帝舌尖嚼着这个名字…… 他并不知,这名字,将伴随他一生的执念。似他的心魔,在他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女医……淳于衍…… 第二日一早,许平君歇够了,皇帝便提议回程。这次本是来陪皇帝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但因她自己身子骨一事儿,闹得皇帝只得返程,她心中有愧。皇帝便是百般请她回宫,她都不肯,抱着一副“舍命陪君子”的模样儿…… 皇帝没奈何,只得将她身怀有孕之事告诉于她,许平君大惊,摸着肚子愣了好一会儿…… 皇帝逗她:“平君呆啦?咱们奭儿很快就有个妹妹啦!” 许平君缓转,才伸手摸了摸皇帝的脸:“陛下,你怎知腹中这个……会是小公主吶?” “朕是天子,朕说她是,她便是啦!朕已有了奭儿,好生栽培他为储君便是,朕不想再要儿子啦。”他反耍起了些“小无赖”。 刘病已为君之道都与旁的皇帝不同,列朝,没有哪一个皇帝是不希望螽斯繁兴的,只他不是,他只想要奭儿一个儿,好好儿陪他长大。将大好的江山交到他的手里。 这样便好。 他们很快达成了回宫的共识。 长安这几日来似乎戾气十分重,百姓们都重言重语的。这不,才没走出一会儿,又遇着了一桩戾气冲天的事儿…… 老者执杖正在追赶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哭啼之声很是惨烈,真像要被人取了性命似的…… 这老者呢,执杖追赶,凶似恶霸!竟对那早已吓得不成样儿的女孩子恶言相向,羞辱至深! 许平君在车中不忍听了,堵实了帘子,却半点儿用处也没有,一字一句的脏言恶语都直直深入她耳中! 皇帝忙道:“平君过来点,朕给你捂实了耳窝子!咱不理他们!” 他深知许平君的心性,若这事儿这么过,肯定是不行的,怎说也要帮那女孩儿一把,不致使她继续受辱呀!因说:“好平君,不必为这种糟心事儿气坏了身子,朕这便派人去查,救那女孩儿一命,给她解了这困。” “陛下……”许平君拖住了他袖子:“那女孩子真可怜!瞧这弱质的样儿,能做坏甚么事儿遭此毒打呢?肯定是老者的不是了!咱们要是能救她,这次微服出来,也不算无功而返了!” “朕明白。”皇帝朝她笑了笑,又捏捏她脸,教她放心。 第76章 南园遗爱(45) 皇帝管定了这闲事儿,他差了随扈亲信去访,很快便得了消息。 原来那恶霸似的张牙舞爪打人的老汉是城里百姓,被打的女孩儿不是旁人,正是这老汉的女儿! 皇帝定了定神,坐在马车中沉思,一时不知该如何决断。 要知此年间,皇帝重孝礼,自孝武皇帝始,便传下来“举孝廉”之制拔擢贤才,以充朝廷。民间与朝上皆重孝,这老汉揍女儿,别说下手轻狠,便是打死呢,也无人会说甚么。 皇帝摊手,略有无奈:“二丫子,你说咋办?” “咋办?”许平君看着皇帝:“病已,咱不能真让这小姑娘被人给打死吧?” “打死自然不能……但,打她的是她老子,贸然插手……”皇帝缓顿,哄着许平君:“二丫,朕再遣人去探探,这老子揍孩儿,总也得有个理由吧?像朕,便不会随便揍奭儿的……奭儿若挨了揍,定是他的不好。” “……” 许平君轻轻撩开车帘…… 她见着了皇帝亲信,正小跑去那父女俩之间斡旋。 那老汉被人挡了下来,正提长竹条立在那儿生闷气呢!女孩儿呢,吓得跟猫儿似的,好可怜,团团的缩在一处,又惊又骇……她是极狼狈的样子,竹条子将衣服也抽破了,露出可怖的夹着血疮的肌肤,一点儿没有女孩儿应有的白嫩。 许平君倒吸一口凉气……心说,这老汉心也是狠,这种竹条子抽人又疼又难忍,疼进了骨子里!多大的仇恨吶,要待自个儿亲闺女这样儿? 皇帝遣去的那亲信一路小跑到他们跟前复命,凑近皇帝小声说了两句,皇帝便皱起了眉。 “怎啦?”许平君问。 皇帝看着她,眼底溢满柔软:“朕只是有些心疼,那姑娘与咱二丫一样儿,……得喜啦。平君有喜,朕是高兴的,可那姑娘的爹,似乎不大高兴……” “什么?……她有喜啦?”许平君只觉十分心疼,几乎要叫了起来:“那她爹怎舍得下如此狠手呢?!” “无媒无妁……孩子有娘,却没爹,便是这样,老汉才急了眼,嫌闺女丢脸。” “哦……那是难堪的……”许平君有些担忧,旋即拊掌不平道:“爹嫌丢人便在大街上这么大张旗鼓地羞辱自家女儿?!哎呀,也是糊涂!这回嚷嚷得满大街人都知道啦!这老汉脸要往哪儿搁?” “平君说的是,这老汉半点不通透,没咱平君伶俐。” “你少奉承,”许平君一掌盖在皇帝脸上,将他轻轻推开,“陛下,这事既让咱们遇见了,咱们总得教它得个善终,不然呢,心里也难受……平君心里难受呢,奭儿的妹妹……她心里也会难受……”许平君抚着半点儿没显怀的肚子,有模有样地“哄骗”皇帝。 “好啦好啦……”皇帝立马缴械投降,笑得合不拢嘴:“你想怎么办,朕依你便是……少拿‘奭儿的妹妹’来诓朕……” 许平君做了出宫以来的最后一件好事。皇帝全依她,派了人去斡旋,调和好了父女二人的关系,再保媒,将这“未婚先孕”的女孩儿许配了孩子的爹。 原这孩儿他爹,也是个读书人,因家境贫寒,无片瓦遮身,老汉便不肯将女儿许配与他。 谁料这女孩儿也是个倔性子,无媒无妁便肯跟了这书生,两人私定终身,很快便有了腹中骨肉。待东窗事发时,再想认错,已是来不及了。 这便有了方才老汉将女儿往死里打这一幕。 被许平君这么一搅和,反促成了一对有情人。 也算是得了善终。 皇帝揽过许平君,手轻覆上她小腹,喃喃:“小公主,早些儿出来吧,娘和爹都等得不耐烦啦。” “浑说呢,”许平君笑道,“只爹等得不耐烦,娘耐心着呢!娘希望孩儿再缓些儿出来,多多与娘在一起……娘就开心。” “别听你娘的,”皇帝较劲儿,“快出来!朕日日想孩儿呢!”皇帝开始耍无赖,咯吱平君,小两口闹腾着,皇后忽然“哎哟”一声……把个皇帝吓的,忙不动了,紧张道:“二丫,你怎啦?” “没怎……被孩儿踹了一脚——哎哟!”她笑的眼泪都出来啦:“一准出来了比奭儿还闹……往后椒房殿可热闹啦……” 听她提到椒房殿,皇帝心下一惊,直说道:“平君回宫后不许再住椒房,往后孩儿也不会在椒房殿长大……” “为何?” 皇帝忽一笑:“椒房殿风水不好呢。朕要朕的孩儿,与平君,平平安安的……” “傻子!”许平君俏然一笑:“我好着吶!两个孩儿也会好好的!” 皇帝笑容缓凝,很快,便似冰块似的融开了:“一定的,那是朕的命。” 他拥过皇后,十分贪恋这种温暖……皇后身上,有一种旁人无可替代的亲人一样的温暖,……连她的头发,都是软软的,香甜的。 皇帝闭上眼睛,唇角仍沾着笑容。 许平君一向有些多愁善感,她被皇帝抱着,很是安心、温暖。但不知为何,她总想着方才的那位姑娘…… 那姑娘也有喜了,腹中孩儿同她的,约莫一样大呢…… 不知那姑娘往后的人生会怎样? 皇后轻叹:“未婚而有孕,到底是不一样的……希望那姑娘周遭相邻,能够抛开对她的成见,往后,她能带着孩儿,与夫君一道,好好地过日子。” “平君莫太为难自己,我们已经尽力了……那姑娘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姑娘家家的,怎可弃老父而去,无媒无妁便与他人私定终身呢?即便她与书生两情相悦,但养的孩子,也是私孩子,终不为世所容。如果没碰上咱们,她活得可更要艰辛呢!” 皇帝说的不无道理。 好端端的大姑娘,养了个私孩子,这是悖礼灭伦的!诚如皇帝说的那样,终不为世所容! 如今能得如此结局,亦算十分好了。 霍府。 假山面水而立,在深幽的水面上映出一个灰突突的影子,水波一晃,影儿也跟着动…… 山石之后的果树,花叶飞走,随着“啪啪”的鞭声,洋洋落下无数的叶子,如蝴蝶般翩翩…… “娘——”有女子的哀嚎、求饶声:“别打了,别、别打了!” “啪——” 鞭声砸过耳边,夹着猎猎的风,仿佛被人狠狠撕扯开!鞭子抽在石头上、泥土上,带起泥土碎石无数,连刚长了嫩尖儿的野草花苗也被抽秃了花叶,根茎分离,四处飞散。 霍显张牙舞爪,直要将眼前的这人给生吞活剥了! “娘——”讨饶的声音掐在喉间……霍成君没有再说话了,也不再躲,直愣愣地立在那儿,任鞭如雨下。 “你……你怎不躲啦?”霍显气急败坏:“你怎不躲啦?!问你话呢——霍、成、君!!”这女人撕扯着嗓门儿,半点没有大将军夫人的仪态,她真是气疯了,方才舞鞭这么久,累的很,此时也不顾形象,叉腰挡在霍成君跟前,直喘粗气:“打死你才好!” 霍成君也十分懂谋局之道,她知自己方才这么左躲右闪的,忙活累了不说,反更要气着她娘,自己讨不了半点儿好。还不如索性站着不动呢,瞧着是任人打、不还手,可她娘也心疼啊!反能博些同情来,使她娘好生消气儿。 霍显果然有些不忍心了:“你不必装这副可怜样子来给你娘看!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我就枉做这么多年大将军夫人!”话仍是狠的,心却慢慢软了…… “娘——”霍成君哽咽着喊了一声“娘”,哭道:“如果可以,成君早不想活着啦!娘啊,成君不靠你,能靠谁呢?连你都不肯帮我,成君还真不如一头撞死呢!” 霍显咋咋道:“你嚷什么嚷?!还怕你爹不知道这么丢门面的事儿?!”她向前往她女儿跟前啐了一口:“临到头了,还得老娘帮你收拾!霍成君,你怎如此不长进呢?”她将手里的鞭子搓成一团,狠狠掷地:“滚进来。” 霍显抬脚便往屋里走。 霍成君低着头,默默地跟在她娘身后…… 刚进了屋,霍显便狠狠砸上门,向她冷掷两个字:“跪下。” 霍成君腿发抖,便真跪下了:“是成君的不是,成君害了娘。” 霍显半句话不说,扬手就给了霍成君狠狠一巴掌! 还未等霍成君反应过来,她已将一摞子话劈头盖脸砸下来了:“霍成君,你知不知道你爹、你娘……哦,尤其是你娘——老娘我对你寄予了多大的厚望?你知不知道?!啊?你瞅瞅你,这都做了什么事啊!你将来是要干什么的你不知道??霍成君,老娘再提点你一遍!给老娘竖起耳朵好好听着!——你霍、成、君,将来是要入主汉宫的!是要母仪天下的!长乐宫里上官太后的今天,就该是你荣华无双的明天!你知不知道?!” 她不吱声…… “坐进椒房的位子,你的品貌应是无可挑剔的;你应当清清白白地走进去,稳稳当当地坐上那个位子……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的矜贵与清白之身呢?成君,一旦登上皇后之位,你便不能留任何把柄给人以口舌!否则,牵累的不止是你、你娘、你爹,还有整个霍府——整个霍府都会被你拖累!” 第77章 南园遗爱(46) 霍成君是个逆性子,吃软不吃硬,这一回儿,是她做坏了事,她也懂羞愧,方才便顺着她娘,给她娘狠骂、狠打,她半分儿不怨。 但这时,她娘说的愈狠,愈是激起她的反性儿……霍成君不干了,“噔”地从地上站起来,连土也不掸,甩脸子给她娘看:“娘!多大点事儿!您再说,成君可要生气啦!” “啧啧……”霍显气的没能耐,一时竟也发作不了,脑袋一片空白…… 霍显上手去拧霍成君的耳朵:“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这么没羞没臊,我、我怎么把你推上椒房殿的宝座??你这混账样子,刚坐上去就得被人给拉下来!” “娘要是这么说了,那成君也就不指望了!哎!”霍成君一甩手就要走…… 霍显忙拉住:“回来!你倒还有气呢!你这没脸的小蹄子……都被老娘揪到了,还、还这么……” 霍成君登时羞得满面通红…… 原来,霍成君与其表兄的私情尚未断绝,说来她也算是个实在人,从前寄心于表兄,遇见陛下之后,一见倾心,心里是很后悔与她表兄这一段的。 这表兄不是个厚道人,从前取悦霍成君,就没攀什么好心思,奢望大将军府能托他一把,从此仕途无量,鹏程万里…… 谁知呢,霍成君变心这么快,早不爱搭理他了。 这表兄便动起了歪心思,临了约霍成君一叙,便下了腌臜的药给她,被霍显撞见的那一幕,正是霍成君与其表兄最不堪的一刻…… 她也是被骗了。 但那苟且的一幕……她一个女孩子家要如何张口说? 凭她霍成君还是有些傲性的,更是不可能在旁人面前痛哭流涕地述说自己的不堪。 这苦泪,便这么吞了。 霍成君倔强抬头,擦了擦眼泪,向她娘说道:“娘,无法儿啦,您别嚷嚷,成君还要脸呢。” “你、你!!”霍显恶狠狠地指着她女儿,沉顿一刻,心也有些软了,语气放缓,说道:“事到如今,这屁股不擦也得擦了……真是为娘的受累,你呢,事儿过了就过了,跟个没事人似的,当娘的苦啊……” “娘……”霍成君哽咽。 “好啦好啦,”霍显摆摆手,显得有些乏累,“成君不要哭了。” 她抹了抹眼泪,逐渐收势。 “让娘想想、让娘想想……”霍显来回踱着步,这个主意可真难拿:“成君,你入宫之事是板上钉钉的,因这事儿,娘不知与你爹吵过多少回,娘不会退让,——你要争气,啊?” “可是……可是娘,我、我都已经这个样子了……”霍成君说话声音极小。 她此时也觉有些配不上陛下了。 霍显想了想,说道:“不过出了这么一桩事儿……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既已经这么了,咱们总要面对现实。——这不肚子里还没疙瘩吗,也不算太坏。娘还能替你筹划筹划……” “娘,真的可以吗?”霍成君有些不敢相信。 “自然。”霍显此时又是慈母的样子了,安慰道:“成君莫怕,谁道女子非完璧不能入主椒房的?孝武皇帝生母王皇后,入宫之前还嫁过人呢,生有金俗公主——结果如何?还不是封后显贵,飞黄腾达!” 听她母亲这么说,霍成君才放下些心来。 她想做皇后,想入主椒房。做梦都想。 她更想……再见一见陛下。 霍显心细心毒,凡她想做的事情,没一件是做不成的。她心中很快就有了一个计策…… 也是天助她,她安插在椒房殿的“花药人”终于给她带来了有用的消息……尽管皇后回宫之后,已被皇帝以需好生照料为由带到建章宫去休养,“花药人”近不得皇后之身,但皇帝也未清查“花药人”一脉,因此,她们尚可作为“线人”留在椒房殿为宫外的霍显提供必要的密信。 依照“花药人”提供的密报,霍显在出入汉宫的偏角门子那里“巧遇”了奉旨常在椒房殿行走,便于服侍的宫人艾氏。 她迎上去,笑容有度:“艾姑娘好啊,巧来,你也来……?”她盯着艾小妍手里捏着的黑布匣子,笑意中夹着一丝狡黠。 艾小妍缩了缩手,但明是躲不过了,她不想同霍显说话,但不能了,此时若走,真乃夹着尾巴之颓丧,形如丧家之犬。她椒房殿的人,丢不起这个人。 她立在那里,无甚话好讲,却也不能走。 “艾姑娘,你这般紧张是为什么?”霍显拖长了尾音笑起来,凌厉又刻薄。她捏一根手指,轻轻地在艾小妍眼前挑起,惺惺作态:“艾姑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给我瞧一瞧可好?” 杀人……须得先诛心吶。 这个女人果然很厉害。 艾小妍迟疑——那个女人可真狠吶!用这种凌迟的方式,一点一滴将她艾小妍小心罩上的面具撕下,将她的伤口裸/露给所有人看,将她仔细收藏的自尊击得粉碎! 艾小妍直发怵。 霍显仍是一脸藏也藏不住的笑意:“艾姑娘,我听说——你老父病啦?你似乎……家中景况不大好?”她吸了一口气,口中发出“咝”的声音,又伸一根指头,点在艾小妍身上,媚劲儿十足:“艾姑娘,若有难处,你……可只管跟我开口说呀!能帮的,我都会帮——” 艾小妍羞臊不能,听她这么说,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是的!她艾小妍的确做了一桩见不得人的事儿!这事儿……她却是与谁都不能说的…… 她的爹早年操劳,将她与家里兄弟姐妹养大着实不易,这便老了,却患了一身的累病,走也走不得,吃也吃不得,半点清福也没享,还要日日捧着药罐子当饭水吃喝。 怎办呢? 她能怎办呢?爹将她养大不容易呀!这么多年,疼也疼了,宠也宠了,爹老了,不能做活了,后半世的清福,就指着她啦! 兄弟姐妹之间,个个都是庸碌无为的,也只她艾小妍一个,从前有奇遇,竟与龙潜时的陛下有交情!更与当今皇后娘娘是在民间攀结的姊妹情!只她有这么一条路子能讨点儿好啦,全家可都指望着她呢! 可她……可她是艾小妍呀!她也有自己的傲性儿与小性子,她样样处处不如平君,她不能让平君再小瞧了她! 所以,向平君伸这个手,她做不到。 那她一个弱女子,要怎样才能支撑起一个家吶? 艾小妍走了一条最差的路。也因此给人揪了把柄。 她趁着职务之便,将椒房殿的贵重之物运送出宫,走黑市贩卖,换些银两,以资家用,给爹爹看病,养活全家老小。 她知道自己做的是怎样的蠢事儿,若被人发现了,那可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那是“偷儿”…… 是“偷儿”! 她的眼中缓缓爬出了泪……就在霍显的面前。 她自己都不知为这事儿,她悔是不悔? 时至如今,她仍不知道若再来一次机会,她要怎么做。 她实在是不肯……向平君伸手啊。 平君已经待她够好的了。 “霍夫人——”她用手掌轻轻地将眼泪抹开,再擦尽,向霍显说道:“你我都是聪明人,你比谁都清楚,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与我‘偶遇’,你到底要如何,还是开了门的说,比较好。” “哈哈哈哈……”霍显大笑起来,旋即上下打量眼前的艾小妍:“艾姑娘果然是聪明人!你既然都如此坦诚了,那我也没有再藏话儿的道理……” “洗耳恭听。”她面上虽这么平静,心却跳的十分厉害。 “艾姑娘不必这么紧张,我不会吃了你——”霍显笑着,却愈发教人觉得瘆人,她说道:“这事儿我确然只是‘偶遇’啦,既是‘偶遇’,就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半字。但……我这里的确有一事,真要烦劳艾姑娘帮忙。” 艾小妍愣了愣,心中有些害怕……霍显贵为大将军夫人,伸手可摘星探月,能有何事是必须“求”她这么一个小人物的呢? “你不要这般看着我,似看个怪物呢。”霍显笑眯眯道:“我虽身份显贵,但那也不过是仗着夫君的功劳罢了——这世上,真有我做不成,而艾姑娘却能做成的事儿……” 艾小妍露出了一脸疑惑的表情。 “艾姑娘,你识得淳于衍吗?” “淳于衍?”艾小妍大惊!这不是个女医么……就是他们一行人在陛下微服出行的半途中救下的女医呀……她不禁问:“淳于衍怎么了?” “没怎么,”霍显见她是接招的,便很放心,说道,“她现在在我府上。”霍显又怕艾小妍多心,忙解释说道:“这姑娘是个行医的,艾姑娘打过照面,但只怕不知,淳于衍不是个普通行医的呢!她师承扁鹊后人,医术十分了得!这样的好大夫,散于民间太可惜啦,太可惜啦……” “那,你要我做什么?” 艾小妍眉峰一挑,很是狐疑。 第78章 南园遗爱(47) 霍显惯识人心,能装能作,毫无阅历的小姑娘,遇上了她,只有吃亏的份儿。她知道,在艾小妍面前,她若不能善谋果断,是套不出艾小妍话儿的,自然也不能让艾小妍为其所用。 因说:“艾姑娘,放轻松点儿,我知你与皇后是何交情,教你为难的事,我开不了这个口。我让你做的,都是便宜事儿……” 她赔着笑,此时的语气,半丝儿没有居高临下。 这很容易让艾小妍卸下心防。 阿妍有些不信,说道:“是不是便宜事儿,并不是霍夫人说了算的,得……我说了算。” “好呀,”霍显笑得明媚灿烂,那种风骨,很有几分霍成君的意思,“艾姑娘说了算。——我想教艾姑娘做的,是这么件事儿:你们伴驾微服,路上遇见的事儿,我都听说啦。淳于衍不知道是皇后救的她,是也不是?艾姑娘,淳于姑娘只见过你,我需你在此处牵线,让淳于衍误以为车马中救起她的夫人,是小女成君即可。” 艾小妍一脸的莫名其妙,她原想过霍显会刁难她的种种,却没想到,眼前这个霍夫人竟提了这么一个奇怪的要求! 这……竟是个怎样的要求呢? 她想不明白。 霍显看出了她的疑虑,笑说道:“艾姑娘,这个事儿,你也觉为难?我已经衡量再三啦,提了个最易让你接受的要求,艾姑娘是否再考虑一下?” 她霍显捏着人脖子呢!艾小妍不再考虑的话能行吗? “霍夫人,我只是不解,你为何要我这样做?我这样做的话……对你有何好处?” “艾姑娘只消告诉我,这事也算与你为难?这并不‘伤天害理’吧,艾姑娘也不肯做?”霍显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在艾小妍回答之前便妥协,她说道:“是这样的:这淳于衍医术实在了得,我爱才,十分地想她能留在大将军府做事,但她生性不惯受人约束,我若请她来府,哪怕诚意十足,她也未必肯;但若是那天是小女成君救的她,只消成君开口留她,她一定肯在府上为我效力医病的。艾姑娘想想是不是?” 霍显一番话,无懈可击,她自然说的十分有道理! 艾小妍虽聪敏,但也单纯,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她并未深想霍显是否还藏着甚么歪心思。 依她那时的阅历,即便深想了,她也未必能猜透霍显所想的。 艾小妍点了点头,应下了霍显教她做的这桩事。 她并不知,自己这一应,将牵动多少事。 “那好嘞,”霍显很开心,“我要多谢谢艾姑娘!能将淳于衍留在大将军府,霍府都蓬荜生辉呀!你不知呀,她医术有多么了得!” 霍显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淳于衍的医术……这是她最厉害也是最阴险之处,她对淳于衍医术赞不绝口,好让艾小妍十足地相信她霍显诚心挽留女医淳于衍,真是冲着“医术高明、医道了得”来的,绝无旁的阴谋、阳谋。 艾小妍真的信了。 那时她还那么年轻。她并不知,余生……她都将为这个决定而后悔。 她不知这样做,会害了平君。 本始二年暮春,皇帝祭太庙,为大汉祈福,更为皇后腹中孩儿祈福,祈求皇天后土,能泽苍生,能善待帝后子嗣,福佑皇后顺顺利利产下腹中龙子。 皇帝仪仗旌帆蔽空,一路自长安而出,浩浩荡荡谒陵祭祖、又祭太庙。 这一次,皇后许平君仍随扈同行。她腹中孩儿已数月有余,掐着指头算来,这孩儿若康健,来年正月里便能降临。 帝后共同期待着皇儿的出生。 祭太庙仪礼繁琐,一遭儿下来,身怀六甲的许平君被折磨的面如菜色,叫苦不迭。她又害喜严重,一路舟车劳顿,吐得不能,劳累不堪。 皇帝见她这般,又是自责,又是难受,十分地后悔此次出行竟要将皇后也给带出来。 仪仗驻跸城外,军士扎起的帐篷一个接连一个,皇帝帐篷四周皆是亲信,唯皇后的帐篷靠在边儿上。皇帝原是想与皇后同帐而卧,但想到他政务繁忙,营帐中常有朝臣出入告禀,若皇后同居一帐,只怕是不能休息好了。 因此皇后设帐在皇帐不远处,以便皇帝去走动看顾。 夜间吃过点心,皇帝理完政事,便出帐来行走。只见月色如辉,昊天穹庐之上,星子似棋盘一样摆布,风轻一阵儿吹过,凉丝丝的,掠过鼻尖,仿佛还带着薄荷的清味儿…… 薄荷的清味儿…… 皇帝微怔,脑子嗡嗡一团乱麻。 他滞在那里。清风吹乱了他的思绪,也将他带去了从前的长安街道……他想起了从前布裙荆钗的平君,她很温柔,她的笑容很美好……他想起了与平君成亲的那一天,平君红妆喜服,面似桃花…… 他突然地怀念从前,突然地……那么想念平君。 皇帝一头扎进了皇后的营帐。 帐中很黑,已是熄了灯。只有帐外银色的月光透过绡纱帐,流照进来。映得这帐中有半分明朗,皇帝隐隐能瞧出帐内的状况…… 皇后已经卧下了,榻上明是有人。皇帝折起帐帘的一角,风正从这个角子里吹进来,吹得床帐也跟着飞舞起来…… 皇帝一愣,忙把帐帘那一角盖上,掩住了呼啸的风。 床上轻幔便不再飞扬了。 皇后睡得很沉、很熟。 皇帝蹑手蹑脚地走至床前。帐中光线并不明亮,他只能隐隐看见床上躺着的女子轮廓,看不清面貌。但他想,平君此时一定是带着安静的笑容睡下的,她会做快乐的梦。 皇帝依着床沿坐了下来。 薄荷的清味儿又卷了过来……他的腹中开始翻涌。但他并没有吐,一会儿之后,他忽觉自己很受用这种味道…… 薄荷清味儿贴着鼻尖,凉丝丝的,吸一口气,直窜入肺腑间。 整个人身心俱觉凉爽与舒适。 皇帝将手穿过绡纱帐,握住熟睡的皇后的手,喃喃说道: “平君,朕,很想你。” 第79章 南园遗爱(48) 榻上的许皇后迷迷糊糊“唔”了一声,她也抓住了皇帝的手。 皇帝血气上涌,身体里窜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他很想念平君,尽管皇后总是伴驾在侧,但是……他对平君有一种入骨难述的思念,即便身在咫尺,这种思念依然强烈至极致。 皇帝撩开帐幔,上了榻。 他抱过平君,只觉她周身香气四溢,令人闻之欲罢不能。她的头发是香香软软的,才洗过,束干之后,发香入鼻。 皇帝束紧了怀抱,口中喃喃:“平君……朕的平君……” 他是明君,勤政爱民,远女色,但若是皇后许平君在侧,他也贪恋温柔乡啊——抱着平君,他便觉安心。 帐篷外,是沙沙的风声。 帐内暖香四溢。 红烛昏罗帐。 第二日早起,皇帝尚昏沉,只隐隐约约听得边儿上有响动,他本能地便喊:“平君……” 回答的人不是许平君。 小丫头怯生生应了一句:“婢子服侍陛下洗漱……” 原不是平君。 皇帝本能地摸了摸身侧——女子胴/体罗衣,好好儿地睡着呢。 皇帝笑了笑,他觉这样的晨起十分地安稳,就像当年尚未入宫时,他与平君在长安陋巷中安的家,那时他醒的早,他醒时平君通常还在身边酣睡,他便扭过头去静静地看平君,她眉眼舒展,恍似做了一个好梦…… 皇帝便会觉得很幸福。 就像此时,平君也躺在他的身侧,酣睡着,许也在做美梦呢。想到此处,他便不忍打搅平君的好梦,他掀开被子,独自一人坐了起来。 宫女子仍发出响动,见龙塌之上有了动静,候着的宫人便捧口杯恭等。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她们退下:“朕再缓缓……” 坐起的一瞬间,他觉整个脑袋胀的慌,缓了会儿,胀是不胀了,可竟有些疼啦。皇帝抻手揉了揉额角……忽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记忆有些懵混,他竟……有点儿回忆不起来昨儿晚上是依着何种心境才来到皇后帐篷的……又是依着何种心境……临幸了皇后? 糟糕! 皇帝这时才有些清醒,真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 他昨儿竟临幸了皇后? 真是糊涂啊! 此次出行,乃为祭太庙大典,告求皇天后土,保大汉风调雨顺,保皇后能顺利得子,这等大典,出行之前便是要斋戒沐浴、不近女色的!他怎会糊涂至此,在如此重要的时候,破了戒,临幸了皇后? 再者说,平君上次滑胎,调养未足,便又有了身孕,平君原就身子虚弱,不堪负累,此次怀娠,当是小心再小心,亦未知能否安然保得胎儿。他竟……他竟在这种关头,临幸平君?那这孩儿可要还是不要啦?! 皇帝深悔不及。 昨晚……昨晚他到底是怎么了……为何竟会如此冲动? 皇帝坐在那里,愈想头愈疼……他转头看了眼平君,她还没醒呢,正背对着他,睡得酣沉。 帐篷外忽然有了响动。 皇帝竖起耳朵听,心想,这大清早的,谁竟这么早来打搅呢?只怕又是重要军情,亦或长安城里头出了什么急需他决断的大事儿…… 他很头痛地揉了揉额角。 做皇帝当真不容易啊…… 皇帝做足了心理准备,他已然备好了要被这众多的人架在火架子上烤,个个驳斥他,个个在他面前吵的天翻地覆…… 光想想就头痛。 终于有人进来。 还不止一个呢…… 一、二、三……皇帝心里默默数着,究竟来了多少人?有事儿不能等他洗漱完毕后再禀?他这还没起床呢! 皇帝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 她怔在那里…… 霍光站在她身边,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震撼程度绝不亚于她。 同来的还有几位要臣,入帐之后见了眼前这片旖旎,皆生悔,恨不能个个自戳双目……免得惹君上不高兴,保不齐脑袋不保。 一片人便齐刷刷跪下来:“臣惶恐……臣、臣惶恐!” 皇帝本就不耐烦,连正目都没有瞧他们一眼,因见他们这一伙人擅自闯进来,正事不禀,反倒齐声一片的“惶恐”,心中更为恼火,喝到:“你们若知惶恐,便滚、给朕滚!!” 几位老臣连滚带爬伏地贴尘,战战兢兢:“诺……诺、诺……” 霍光皱着眉,拱手施礼:“陛下……老臣……”他尚未张口,便已大觉不对劲儿,被帐内骤冷的气息凝住,想要说什么,终是堵在了喉间,最后吐出口的,只有一声叹息:“唉……” 霍光心中惶急不堪,暗暗祈求陛下能及早发现不对劲儿……陛下啊陛下,你倒是掀帐转头看他们一眼吶! 皇帝周身不得劲儿,原就头脑不清不楚,跟昨晚灌了烈酒似的,脑袋胀得难受,更不要说发现甚么啦,便是让他能仔细连贯地接霍光他们的话,已是不错。 帐篷角子那一端,霍光的身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 “既这样,臣妾便‘滚’了。” 皇帝一个激灵!直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这一句话,将他整个人瞬间推入了冰窖! 这……竟是平君的声音呀!平君站在霍光身边,在入帐的角门子那里!那……与他同榻而卧的这个女人又是谁?! 他昨晚临幸的女人,不是平君,又是谁?又能是谁?! 许平君已摔帐帘而去。 皇帝听到了声音,慌忙拨开床帐,然而已经晚了,他连许平君的背影都没看到,只看到了尚未关阖、仍带着怒气在飘飞的帐篷帘子…… 余众是几名惶惶然的老臣。 ……和,霍光。 皇帝险要追出去,但刚拔出脚步的那一瞬间,一阵眩晕便席卷而至,他根本连站都站不稳,勉强扶着榻沿支撑,待这阵眩晕过去,他才有些缓了过来,终于深刻地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与平君…… 皇帝不敢再想,他此时思绪半刻儿都碰不得平君,一触这个名字,整个人似被雷公击中,要着了起来。 “老臣、老臣……”霍光语无伦次,面对这般残局,他当真不知该如何收拾。 皇帝黑脸坐在榻沿,沉声:“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个、这个帐篷乃、乃老臣小女临时下榻之处……”霍光的声音抖的不成样。 霍成君? 皇帝只觉冷汗涔涔,浸透衣衫……他差点忘了,这次祭太庙,诸臣同行,这些臣子中,多有携家眷的,驻跸下榻,自然也是同在一处。而霍光,又是权臣,他的帐篷,自然与皇帝挨得极近,他府上家眷的帐篷,又是与皇后大帐挨的极近的。 昨晚……他懵懵怔怔,九成九是走错了大帐,原想去皇后那儿的,竟不料错走了朝中内府家眷的帐篷……这才错将霍成君当了皇后了…… 唉! 皇帝心乱如麻,他该如何收场吶?一负平君不说,教她这么伤心,他心中难受的不能;二来,霍成君可是权臣霍光的女儿!皇帝失误之下,毁她清白,让她一个姑娘家,往后要怎么做人? 霍光不比旁人,他毕竟是权臣,国之栋梁,皇帝污了她女儿,却又不给交代,这桩事,说来都是皇帝理亏的!皇帝若处理不好,寒了老臣的心可怎办? “霍光……”皇帝忽然张口。 霍光抬头迎向皇帝的目光,眼中藏着一丝捉摸不透:“老臣在。” “这事儿……”皇帝转着手指,很是无奈:“你期望朕如何做?” “这、这……”霍光涨得满面通红,“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只管说,朕不怪。此事……原是朕的错。” “老臣惶恐!”霍光扑倒在地,当真是诚惶诚恐:“老臣、老臣教女无方,还、还望陛下恕罪!臣……臣真是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皇帝皱眉,他忽然想起了昨晚那股薄荷似的异香,不经意出口道:“此处……你可闻到甚么香味儿没有?” “香、香味儿……”霍光一贯奉谕如神恩,见皇帝这么问,便很当一回事儿,努力地思索去……“是有股子味儿,似乎……有点凉丝丝的。”说到这儿,霍光突然顿住,凡带香味、药味儿,他都敏感,毕竟家里有个爱侍弄这些个异物的夫人啊! 别是夫人她…… 霍光不敢再往下想了。因见皇帝似乎身体不适,便壮了胆问:“陛下,您……可有不适?” 皇帝道:“有一种异香,攫住了朕的心神,旁的……也没什么啦。” 霍光一怔。 皇帝摆了摆手:“霍光,这事儿……朕会给个了断。但不是眼下。眼下……皇后才孕中,朕不忍看她伤心。另则,朕私心以为,令千金品貌上佳,能择好夫婿,朕这处,不是她的良木。朕若退了,自会给她安排个好人家……这事,是朕对不住你,对不住你们霍家。” 皇帝说话,诚意之至,霍光在这等大事上,还是很为汉室着想的。成君事儿虽重要,但怎么也比不过大汉的颜面重要啊! 再说,此事事发突然,到底是否为人所算计,尚不得知。霍光实在是不敢得理不饶人…… 他叩下,诚心道:“老臣谢陛下圣恩。” 皇帝心不在焉:“免了。” 一颗心,却坠得跟石头似的。 皇帝稍做收拾,稳了心绪,便直来皇后大帐。 他立在帐外苦等,也没等来许平君出帐迎他。皇帝苦恼不已,因知自己理亏,又不敢硬闯大帐…… 中午的日头毒辣辣地龇,皇帝汗流浃背,热的不能,从侍们深劝他回得营帐少做休息,待日头偏西去,再来寻皇后。 皇帝此时狼狈不堪,却宁愿自个儿挨着,怎么也不肯离开皇后大帐。 许平君铁了心闭门不见。恁是谁也没有办法。 皇帝焦躁不安,再往前一步,贴着帐帘,缓缓伸出一只手来,他轻轻抚着帐帘,仿佛隔着一张帘子,那一边,他能摸到平君的温度。 “平君……”皇帝红了眼:“我知你怨我。平君,昨儿晚,我、我……不知竟会如此呀!平君,我待你的深情,旁人都看在眼里,自践祚后,朕弃后宫佳丽数千,独幸椒房,朕待你的心,日月可鉴!” …… 平君是妻,不是后宫鲜妍繁花中任何一朵。在他心中,平君与他,向来是平坐齐等的,他爱平君,敬重平君,面对平君,他才能做一个丈夫应做的一切,才能体验为人夫君的幸福。 旁人不行。 她在帐帘的那一头,抽噎不能自已。 忽地,皇帝只觉眼前扫过一阵凉风,待他缓过神来时,帘帐已经被掀起,平君正站在他的眼前! 皇帝想都没想,一把就将许平君拥在了怀里。 他的呼吸,贴着她的耳面,温度传递……皇帝抱着她,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温暖与欣喜。 然后,这种感觉并未持续很久。他很快就被许平君一把推开! “平君?”皇帝的脸上现过一瞬间的怔忡,他张大了眼,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她不理他,回身就要走。 皇帝自然不肯放过,一把揪过她的衣袖。许平君被这力道重又拖了回来,复落进皇帝的怀抱。 皇帝喃喃:“平君,不要离开朕……” 许平君很冷静,也不挣扎:“是陛下要离开臣妾。”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是陛下,”她贴近他,主动附上他的耳朵,“是陛下,要我滚。” 她的语气平淡无调,无波无澜。皇帝被吓到了,这一刻,他觉得平君像一枚帛绢剪的假人儿,他若再不抓住,她便要随风飘走了…… 再不属于他。 “陛下,臣妾不信你不知情。臣妾也是女人,自小便知女子应守妇德,‘妒忌’为大不应该,臣妾一直谨小慎微,努力做一个椒房殿里的好皇后。陛下若想纳后宫,与臣妾开口便是,这般躲躲藏藏,实在是寒了臣妾的心……” 她抬起袖子,一把抹过淌下的泪。 皇帝心说:朕大冤枉啊! 正踌躇着要如何为自己辩白呢。 , 第80章 南园遗爱(49) 许平君已转过身去,背对他。 皇帝伸了伸手,想要去碰她的肩,但那手才将伸出,便滞在空中…… 他没有勇气。 皇帝叹了一声。 “平君,咱们……”他有些无奈:“咱们先回宫去吧……朕、朕当真不知昨晚是怎么了,怎半点自制力也没有?朕将她……误认了是你。”他的声音开始沉缓,他知道自己说的话半点儿没有说服力,可这都是真的呀!他并没有说谎。皇帝极为无奈,只得硬着头皮仍向许平君解释:“平君,即便是你,朕也不敢轻举妄动,朕知你孕中,朕很看重这个孩儿,此时同床,对孩儿对你,都是无益的,朕怎敢贪图一时的享乐,不顾你与孩儿的安危呢?可是……昨晚,朕不知怎么了,原以为是你,却仍做了这种事!朕……悔之无极!平君,这个烂摊子,令朕头疼,朕也不知当如何收拾……是朕不好,朕的错,平君,待回宫之后,朕一定给你个交代,好不好?” 帝君缓下语气,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教人听了也心疼。他是君王啊,朝野之中高高在上,此时小意讨好的模样,也唯是对着平君,方能这样。 他多怕平君伤心啊。 好一会儿,帝君的前头,方才传来了许平君的声音: “陛下,你当如何给霍家一个交代?怎样……安排霍成君?” 皇帝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他有些惊喜:“平君?”平君还肯理他。皇帝紧说道:“这个平君只管放心,朕绝不负你。霍成君……朕有心给她安排的个好人家,使她离咱们远远儿的,至于霍家……朕不再防范霍光,他已位极人臣,他要多大的荣宠,朕给、朕都给!”皇帝已然有些语无伦次:“封侯拜相,古来帝王能给宠臣的一切,朕都给!平君放心,朕愿付出一切代价,盖过这件事。” 平君放心…… 皇帝口口声声教她放心,却不知,陛下因这事蒙蔽了自己的双眼,这正是她最不放心处! 许平君叹了口气,仍背身向君王,道:“陛下,平君的话,你肯听么?” “听的!自然都是听的!”皇帝急切不能,连连应声。 “那,霍成君交与平君来处置,陛下可愿意?” “愿意的!平君若想烦这个心,朕有何不愿呢!”皇帝忙不迭地答应。应完之后,方才有些奇怪于平君的反应,她……要如何处置霍成君? 平君一向是个犯懒不愿理事儿的人。她最烦朝堂后宫之间勾斗,这一点心性,与皇帝如出一辙。皇帝从未将平君当做后宫普通嫔妃,她是他的妻子,她要做的一切,便是他刘询身为夫君愿意为之助力的一切。 在皇帝刘询的心中,许平君从来不是能为争宠而勾心斗角的人,即便有一天皇后不能“免俗”,真正为之助力的,绝不是背着皇帝搞坏事的“狗腿子”,而是皇帝刘询本身。 若皇后要“争宠”,帝君必为之赴汤蹈火! 在对待霍成君之事上,皇帝刘询的态度也是如此。 他是完全信赖许平君的,平君想如何处置霍成君,便如何处置,他能做的,就是在皇后决策之后,为她收拾留下的摊子,使得朝堂怨言能降之最低点。 此时,他正等着皇后的“决策”。 “陛下,事至如今,但听臣妾一言,臣妾心中之怨便也没了。” “平君只管说。”皇帝走前了一步,与她靠的更近些。 “陛下当迎霍成君入掖庭,封位加仪,如此做,方是正确的。” 许平君的声音很淡很平静,隐约透着一丝憔悴。 皇帝先是惊讶,紧接着又极不忍心:“为何,平君?朕不能这样做,这事儿,朕不能答应你。” “皇帝不听话。”她哽咽。 “朕、朕……旁的都可听你的,唯这一件事儿,若听了你的话,朕,朕可不知往后要如何面对你。平君,朕不能教你受了委屈。”他是诚心的,诚心不愿这么做。 “陛下……”此刻,许平君的脑袋可要比皇帝清楚,她说道:“霍成君乃权臣霍光之女,陛下做了这等事,却不愿负责,您教霍光心里怎么想?即便陛下凭皇帝之威,将此事震慑,令朝臣不敢议,但群臣终对陛下心存芥蒂。陛下在他们眼中,便不再是明君,而只是一个担不起责任之徒罢了。若朝中终年无事也罢,就怕有事,有朝一日,陛下需得仰仗朝臣,这时,若霍光心中负气难平,翻出旧事,只怕他要在背后捅陛下一刀。似陛下今日之举,终对江山社稷无益。” 皇帝大讶于许平君这一番言论。她之聪颖,竟不输任何一个男子。 说这一番话的,不是长安街头的民女许平君,而是椒房殿里凤仪天下的皇后许氏。 皇后许氏。 皇帝走过去,贴近她,突然环手将她抱住,温热的呼吸扑在她身上,皇帝喃喃:“平君,朕……朕会处置,龙潜时,朕都不愿你受半分委屈,遑说今日,朕御极高位,拥无双权势,……朕更不能教你伤心。也绝不会。” 他松了手,回身,行出大帐。 皇后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不管皇帝做出何种选择,霍光都不会有异议,但至于背地里,霍光会如何想,皇帝是永不会知道的。 但同为父亲,皇帝多少能通霍光的心思。自己的宝贝女儿上了君王的龙塌,却连个名分都讨不回来,他霍光的脸面往哪儿搁?他霍光往后在朝中还如何立足?所有知情不知情的朝臣都会传说,是他霍光为讨好君上,攀交权势,亲手设计将女儿送上君王的龙塌,却为君王不屑、为君王弃! 如此相说,脸上能好看么?往后霍成君嫁也是不好嫁的了,即便慑于权势,谁家娶了霍成君为妇,难保过门之后,不会另遭冷眼,霍成君的日子必不会好过,这辈子算是毁了。 皇帝若弃霍成君,如何能驭臣? 这些道理,他都懂。可他能如何做呢? 霍成君其人,嚣张乖戾,莫说她还有个兴风作浪的娘,即便单她一人,若让她入得掖庭,凭她这种心性,平君只怕要忍泪吞声,躲着她走,从此后宫必不得宁静。 一想到这些,头都痛啦。皇帝深悔不已。 他在皇帐中静坐,心说挨过了今日,便例照行程回宫,这次回去,他定要马上飞去长门宫,向阿迟婆婆讨个法子。 阿迟婆婆德高望重,依她在汉室的地位,兴许能波澜不惊地压过此事。 皇帝这么一想,心里这才有些宽松。 但令他更头疼的事来了。 他真差点忘了,霍成君并非“单枪匹马”,她可还有个“那样”的娘啊! 皇帐外出现一阵骚乱。 妇女在帐外啼哭,哀声不绝。外头护驾的羽林卫已排开阵列,守候在外,对待撒泼的妇女,万般地无奈,逐也不是,留也不是。 稍有些眼色的从侍已在外对着妇人劝:“霍夫人,这处乃君上皇帐,若惊扰圣驾,只怕……” 这“只怕”二字说的无甚气势,霍显自然不畏。她拂面哭泣,徒手将羽林卫拦在前面的戈戟格挡开,冲着皇帐喊:“陛下!陛下!让妾妇见一见您!陛下——” 皇帝只手撑额,头痛欲绝。 从侍弯腰小心问皇帝:“陛下,老奴去拦一拦?这声儿,也丢了霍将军面儿呀。” 皇帝略一顿,道:“不必,让她外面待着。何时离去,她自己算。朕懒怠烦。” 从侍便点了点头,躬身退下。 依霍显的性子,怎会轻易离开? 皇帝毕竟算错了。 霍显跪在皇帐外,哀声不绝,从一开始的“要见一见陛下”直到了喊叫“陛下救命”! 皇帝在帐中腹诽“救什么命啊,该朕喊救命才对”…… 从侍识趣地给皇帝端来一杯羹,教皇帝压压惊。 “陛下救命啊!……”霍显又开始喊叫起来,这回皇帝倒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听,因这霍显喊嚎的内容实在不能不让他关注啊——“陛下,妾妇求陛下救救小女成君的命啊!小女……小女一时想不开啊,竟、竟要轻生啊!陛下——救命啊!” 皇帐外的霍显,泣涕如雨,喊过一句,方才缓了缓,哽咽着,耸肩蹙眉,又开始另一波地“呼救”。 皇帐里终于有了动静。 霍显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皇帝掀开帐帘,正立在她面前。 霍显稍愣,缓转之后,跪爬而去,便哭诉道:“陛下救命啊!成君今儿一早,拎了白绫挂脖子,吓掉了妾妇半条命啊!” “霍成君丢了命么?”皇帝冷不防这么问。实则,他也不是有意刁难,只是心中烦乱无章,霍显在这边这么闹腾,他更是无序,不知自己当说什么。 霍显一愣,旋即道:“那……那倒没有,幸婢女发现的早,成君已被人救下了,保了一命。” 第81章 南园遗爱(50) 皇帝思绪全不在她身上,一时便不接话。 霍显微怔,目光在一瞬间稍凝,忽而,她居然嚎啕大哭起来:“陛下,求您给小女一条生路啊!陛下,小女自幼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妾妇的心头肉哇!求陛下放过小女!” 皇帝心中一阵嫌恶,心说,好似是朕要取霍成君性命似的!朕何时要她死? 霍显并没有皇帝想的那么识相,她居然全不顾仪态,哭的妆容尽失,满面泪痕,又抓花了发髻,散发凌乱,活像个疯子。她覆面向前,跌磕在皇帝跟前,探手一把抓住了皇帝的冕服袍角,似个疯妇般:“陛下,求您救救成君吧!天下只您一个是能救成君的!求您可怜可怜妾妇,妾妇不能失去成君啊!” 皇帝实在不惯这样被人抓着衣袍,便冷眼滞声道:“霍夫人,请你重礼识仪,好好拘着你的身份!” 这好不识相的臣妇这等嘶声耍泼,引来了各帐里好多臣子相看,皇帝直觉脸上无光又尴尬。他这时才觉得霍显这女人不是蠢,而是十足的精明啊! 如此这样闹,使得各帐朝臣都将这一幕尴尬看在眼里,这不是要逼迫他这个皇帝收了霍成君吗? 皇帝强抑怒气,压着声音问:“你要朕如何可怜你、可怜霍成君?” 霍显哭哭啼啼道:“成君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只求陛下给个名分,再低的分位成君都感恩戴德!这女孩子……没了清白,又没名分、没交代,怕是要给人唾沫星子淹死呀!这……妾妇能救成君一遭儿,难保成君不会挂白绫二遭儿、三遭儿……” 其实霍显这些话,也不是全不占理,清白名声之于女孩儿来说,真是比命还重要!皇帝能理解。皇帝极恶的,却是她这种说话的语气,以及威胁君上的态度。 皇帝乃天子,平生最厌恶别人威胁,霍显这么做,就像给皇帝心上堵了块石头,沉甸甸的,取也取不下来,难受的紧。 霍光也被这咋呼之声吸引过来,一见是自家夫人在闹腾,唬得神儿都没了,忙过来拉劝:“夫人,你这是干什么呀!陛下日理万机,哪受得你这般吵乱?”霍光一边说着,一边“扑通”一声往皇帝跟前一跪,老臣声泪俱下:“望陛下不计拙荆之失,老臣愿领罪!” 皇帝道:“霍将军,你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毕竟是朕过失在先,为府上千金晋位加封,于理能说,乃人之常情。你看……你要为令千金讨个什么封位?” 霍光哪敢当真顺嘴应上?皇帝半是试探,半是真话,虚虚实实,谁搞得清楚!他有几个胆子能揣君心?万一揣测错了,十个脑袋都不够他掉呀! 霍光伏跪在地:“陛下,老臣不敢!老臣归家,定会好好管束小女!此事是老臣教女无方、家门不幸啊!” 只这霍光是拎得清的,皇帝心里稍稍缓了些,抬了抬手,道:“霍将军,皇后身怀六甲,有些事,是不便做的;有些话,是不便听的。朕的意思,你应该懂——朕与皇后,乃患难夫妻,朕将皇后,看的比谁都重。朕不愿在这当口,出些什么事来,害皇后伤神难过,若再伤得腹中孩儿,朕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你府上之事,待皇后分娩之后,朕再详查,定给你个交代,可行?” “可行可行!”霍光连连点头。皇帝已经给了十足的面子了,他怎能不应呢!他这时也不顾夫人霍显在一旁猛给他递眼色了,连叩首谢恩。 皇帝已回皇帐。 众位看热闹的臣子、府眷,哪个敢得罪霍光霍显夫妇?各个便都散了。 霍显却对丈夫的表现十分不满,压低声音喝骂:“成君摊上你这么个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哪个当爹的半点不为女儿前途着想的?咱们成君都这样了,已是陛下的女人了,她若不入掖庭,往后哪个男人敢收?你做爹的,现时应给皇帝无比的压力,迫他给咱们成君封位,迎入掖庭才对!哪有你这样窝囊的爹?!” 霍光忍无可忍,因慑于此处仍距皇帐极近,怕惊扰陛下,便强压怒火,扬手给了身边这喋喋不休的女人不重的一个巴掌。 霍显却惊叫起来,恨不得四帐八方皆听到:“好你个霍光啊!你竟敢这样对我!老娘嫁入你府,为你辛劳操持,生儿育女,哪点儿对不起你啦?你敢扇老娘!” 四处又是惊乍。 霍光自然知道,有些人是想瞧热闹,却慑于他在,不敢探出头来深瞧,但背地里,哪个不在笑话今日的霍光? 他真想现时、立刻便堵住这女人的嘴! 因拉了霍显走前,压低声音道:“你别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半个人也不知道!你有耳目,难道老夫在朝上混了这么多年,竟无耳目么?咱们女儿是怎么丢了清白的,你不比我清楚?陛下好端端的,怎会把持不住,做出这种荒唐事?你要我件件事都与你掰数么?啊?” 霍显噎声。怯怯瞟了他一眼,竟熄了火。 事情若就这样平波无澜被压下去…… 她毕竟还是不甘心。 皇帝摆驾回宫,仪仗浩荡。 始近得长安,竟有大队人马远远迎出,皇帝坐在马车中停看,惊觉有些不对劲儿。 长安城里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应不会,辅政大臣驻朝呢,他皇帝仪仗行出,朝堂不该是空的,多少的军机要务,辅政大臣都能摆平的。 皇帝的眼皮子跳的厉害,眼睛忽然开始觉得酸胀难忍,眼泪控制不住地哗哗往下掉……皇帝觉得十分的奇怪,他年纪轻,不会这个岁数便患上了眼疾? 他掀开马车帐帘,却见迎来的大队人马变成了白茫茫一片的霜雪,白的晃人眼。 他的心似缺了一块儿。 很快,眼泪本能地滚滚落下。 他的汉宫,一定出了天大的事儿! 皇帝抽了黄丝垫下一支随身佩剑,也不拔剑,只拎着剑鞘挨前了坐,忽然探出手去,扬起剑鞘狠狠地捶马屁股! 这惊马跟疯了似的,没命地撒蹄跑了起来! 第82章 南园遗爱(51) 皇帝亲策马。 马车脱缰而去。随扈连追不及。出行车队散乱作一团,几名亲军首将为保皇帝周全,亦策马驱行。 土路上,扬起尘烟滚滚。 皇帝几乎是跌将下马车的,站都站不稳,迎来的人队皆挂白幡、着素服,皇帝过眼只一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 人队中领头是守驻长安的辅政大臣,皇帝亲信之一,这一时见了皇帝,年过半百的人,立时跟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陛下,老臣……老臣对不住陛下啊!老臣有负陛下重托!” 皇帝明明十分伤心,面儿上却是强撑的镇定,他忍了眼泪,忽然道:“边境戍守失策么?” 老臣不明白皇帝的意思,但还是答道:“这倒没有,老臣克难守己,边境稳的很。” “何处又发了大水、遭了灾荒?” “禀陛下,风调雨顺,……并未有这种事。” “那么,你何故自谴?”皇帝挑眉,扬高了声量:“既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你为何说是你亏负朕?”皇帝侧身,眼泪在臣子看不见的地方,流下。 他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都知道。 臣子绕行,跪在了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陛下节哀。” 一簇的人队似倒下的白幡,雪茫茫一片,皆伏拜在地: “陛下节哀……” 皇帝吐四个字:“摆驾长门。”侧身,泪光闪过。 许平君挂起车帘,收尽了眼前的一切。她往外挪了挪身子,问下使:“前头是怎么个事?” “听说陛下要摆驾长门啦。” “长门宫?”许平君内心里窜起一丝狐疑,继而,目光焦灼地盯着前边儿茫茫一片的人队,她那么聪明,陛下能料知的事,她必然心里也有了数。 长门宫,从今后,怕是要真正地成为废墟了。 “唉……” 许平君叹了一声。 这已不知是皇帝刘询第几次站在这里。长门宫残垣颓井,废墟瓦砾,就在他的脚边。它们会一直在那里。陪着汉室天下悄悄地老去、荒芜…… 他记得最早一次他是跟着市井上遇见的阿迟婆婆来到这里的,在长门几近荒芜的宫门口,他不仅见到了身份神秘的阿迟婆婆,还见到了当时的少帝。那时孝昭皇帝是个苍白的青年,身子骨很弱,而他敬重的阿迟婆婆呢,却是个很好、很称职的长姐,她十分疼爱少帝。 刘询那时有点羡慕那个苍白的青年。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少帝,是他祖父的亲弟弟。 后来,少帝变成了宗庙里的孝昭皇帝,刘贺变成了皇帝,刘病已变成了刘询,变成了皇帝…… 世事沧桑如此,未免容易教人落泪。 皇帝轻轻掂起拖地的袍脚,缓缓曲下一条腿,跪地,俯身叩跪…… 他将头几乎要埋进了土里,这一时,已无人能瞧见皇帝的悲情与哀伤,他终于能够肆意大哭。 皇帝顿首,泣声:“阿迟婆婆,朕来晚了。” 众人见皇帝这般,竟下如此大礼,个个惶恐难安,伏倒一片,皆拜在皇帝身后,跟着他跪: “陛下节哀——陛下……节哀啊!” 阿迟就躺在那里。 可她已不是年轻的阿迟了。 世间已无人记得当年博浪沙小竹屋里,曾发生过什么。为什么偏偏就有那个长安来的“行脚商人”打扰了小阿迟原本该有的宁静? 可是,她并不怨怪谁,反觉有些开心。她会想起博浪沙竹檐下的风铃,想起背药的爹爹和慈爱的娘亲…… 也会想起那个“行脚商人”。 世间少有人知,她很早就搬来了长安,因为娘说,阿迟的家,应该在长安。 阿迟的爹,也在长安。 不,阿迟反驳,迟儿的爹,在咱们博浪沙,咱们的家里! 娘的眼睛里闪过泪光点点。 阿迟后来一直陪伴在当年长安来的那个“行脚商人”的身边,他也老去,精神却很好,阿迟从来没有见过他萎靡颓丧的样子。 他很爱阿迟。喜欢喊她迟儿。就像娘喊她时一样。 世人皆说孝武皇帝乃千古一帝,功及尧舜,威严难触。迟儿也见过孝武皇帝。他并不是这样的。他会笑,对着阿迟笑。他很爱阿迟。 春日意迟迟啊…… 孝武皇帝有时看她的眼神充满哀伤,他会拉着阿迟的手,对她说:“迟儿,朕的迟儿,你来得……太迟了。” 他说,迟儿,你至今仍不肯喊朕一声父皇么? 可是他永不会知道,好阿迟曾经站在退朝后的丹陛下,默默地对着无人坐的龙椅,喃喃一声…… 君父。 很小声的,君父。 皇帝永听不到。 那一次出行,阿迟伴驾,同游天下。与这千古一帝的游幸十分有意思,皇帝永远是精力充沛的,出行路上再多的困难也耗使不完他身上的劲儿。 他的属下、朝臣都怕他,但他永远会用最慈爱的目光看阿迟。 有时阿迟会因他而想到自己的娘。 很不幸的,足够头疼的事情缠绕着这位已不再年轻的千古帝君。阿迟在那一次出行中为戎狄所掳,求生无门……是皇帝,领亲军夜探戎狄扎营处,最终将阿迟救出来。 阿迟曾问过他,如果大汉的公主被掳,皇帝会怎样? 帝王望着她,眼睛眨都没有眨,朕会希望她死,戎人贼寇远无资格与朕谈判! 她并没有畏惧,并且十分满意这样的答案。站在她眼前的,可是千古帝君啊!这才是他该说的话,该有的气度。在那一瞬间,阿迟甚至,有点为她的母亲骄傲…… 毕竟娘曾经爱慕过的,是这样伟岸博大的男人。汉家龙兴一脉,就握在他的手里。 但是,迟儿,他望着阿迟,不由地伸出一只手,轻轻为女儿将额前散发整理,他说道,迟儿,如果是你,朕希望你忍辱苟活,你不是汉家的女儿,你只是朕的女儿。 她一愣。 皇帝将她紧抱在怀里,她竟然能感受到这垂老的帝王,一生无畏的帝王,这时竟在微微地发抖。 朕怕失去你,迟儿。 她问,若这一次,她回不去了呢? 不会,他很镇定,也很自信,迟儿不会回不来。 若会呢?她不依不饶。 直捣黄龙,……如此甚好,我大汉又将开疆拓土,戎狄之地,又是一郡县。 阿迟有些震惊于皇帝的自信,她整副的心神都被冲散,又十足地震撼——原来,这便是千古一帝。 帝王之威,竟是这样的。 可是,朕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老迈的皇帝竟有些难过……朕,朕舍不得。 那怎么办呢?阿迟也有些担忧,好像这样的事,真的发生了。 割地赔款吧,皇帝叹了一声,朕赔得起。 那不行,娘说过,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阿迟扬起头,一脸天真。 皇帝一怔,笑道,她竟这么说? 阿迟点头,陛下糊涂了。 朕老了,但不糊涂。皇帝说。割了地,朕还能打回来,大汉虎狼之师必将戎狄夷为平地,可是失了迟儿,朕就殁了。朕只有一个迟儿。 只有这么一个迟儿。 她仍追问。陛下为什么要亲来呢?若陷在此处,岂不让大汉虎狼之师也束手束脚? 不会,朕很小心。他像个孩子一样摸摸阿迟的头。 万一呢。 万一……朕想过了,万一朕回不去了,朕有那么多儿子,不愁大汉后继无人啊,你的弟弟们,不管谁继位,都会替你、替朕报仇。傻迟儿,朕不算对不起汉室,毕竟,朕也老了,朕总有去的一天。可是迟儿…… 可是迟儿,如果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多孤单啊,朕陪陪你也好。 为什么……迟儿鼻子酸酸的。 朕少陪你娘的,想多陪陪你。还你。 阿迟又开始做梦了。君父说,迟儿,回家吧,朕和你娘都在等着你,迟儿别怕,朕来接你回家。 君父……她终于喊了一声君父。我想去博浪沙看看,迟儿的风铃还挂在檐下呢。 迟儿也老了,君父…… 一滴老泪,终于滑下。 在君父的眼里,不管迟儿多老,都是君父长不大的孩子。 好迟儿,你歇歇吧,这么多年,为了大汉,你付出多少,太累了…… 哎,歇歇吧。 皇帝刘询捏着火吹子,点了一支白烛,待蜡油滴下,他探手试了试,滚烫,灼心。 “阿迟婆婆离世前,可曾说过什么?” “有几句遗言……”小宫女在长门宫里长成了老宫女了,伺候阿迟长公主这么多年。 “说。”皇帝将白烛又放回了烛台。 “长公主说,希望……将她的遗骨送回博浪沙,她……她很想念博浪沙。” 皇帝恍神。 “博浪沙?” “是呀,那是长公主从小长大的地方……博浪沙真美啊,茂林竹修,安静宁和,竹檐下,还有只会唱歌的风铃。叮铃铃,叮铃铃……” 那一年,阿迟只有十五岁。 “唔……是挺美,比朕的长安美。”皇帝喃喃。 第83章 南园遗爱(52) 那支白烛已燃了半截,像是一个哭瞎了眼的妇人,孤然落在那里。蜡油淌下,凝固成臃肿的油衣,它看起来教人伤心。 烛光下,皇帝的眼中泪雾浓稠。 君王好久不曾这样伤心过。 “就这些?”皇帝掐紧了指甲,面上只是波澜微起,他问道:“长公主没再说什么?” 老宫女忽然跪下。 皇帝看着她。 “陛下,”老宫女悄悄擦了擦泪,“长公主说,她身故之后,望陛下守丧,不该再起仪典之乐。朝上皆是忠君之臣,陛下的苦衷,他们能懂,绝不会逼迫陛下。” 皇帝微怔,但他那么聪明,很快就说道:“朕这一次出行,途中生出的事端,婆婆都知道?” 老宫女点头。 皇帝吸了一口气,再忍不住泪,终于默默落下眼泪来:“这宫里,只有婆婆待朕最好。婆婆万事都为朕着想……” “陛下?” 皇帝默默噙着眼泪:“朕明白,因婆婆丧仪这一事,宫中必不能有仪典之乐来冲撞,朕不会这么做,朝臣必然也能懂。所谓加封之仪,自然能免则免。朕的后宫,不需要新人,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迎入新人。” 老宫女十分欣慰,含泪笑道:“长公主说过,陛下天资过人,一点就通,果然如此。这下,他们必没有理由来迫使陛下做不愿做的事啦,长公主也能走的放心。” 皇帝就榻前跪下,深叩一个响头,哽咽不能:“侄孙儿送姑祖母好行,婆婆走好,朕永远牵挂您。” 婆婆待他那样好。 他在远外发生的这些事,婆婆虽居长安,却都知道。皇帝稀里糊涂幸了霍光之女霍成君,却又不愿迎霍成君入宫,这事儿对一个本应笼络老臣之心的帝王来说,无疑是十足难办的。 若迎霍成君入宫呢,一来违背皇帝本心,他心中必不痛快;二来,这可要伤了帝后之情啊!君王与皇后乃少年夫妻,这么多年患难走过来,着实不易,帝后琴瑟和谐,于天下大计亦是有好处的,若因此事生分了帝后夫妻之情,那可大不能为! 最重要的是,霍成君乃大将军霍光之女,霍家势大,能掌帝王废立大事,皇帝羽翼未丰,实在开罪不起。即便霍光再通达,终究污他女儿名声是实,这老臣心中难免有芥蒂的,长久这般,难说君臣不会生隙。 摆在皇帝面前的,是一道十足的难题。 而阿迟婆婆,却用她的丧仪大做了文章,为皇帝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大汉长公主薨,皇帝行仪典之事必也要有所避讳,皇帝只需捏着这个事,与霍光好言相说,表态并不是自己不愿负责,而是加封仪式冲撞了长公主丧仪,必得推后,霍光必是能理解的,也不会因此与君王生隙。 至于一推之后呢?可再推。时间久了,变数极多,说不定到那时,皇帝已不必再顾忌霍家势力,封不封霍成君的,已不是朝臣能左右。 他的功绩伟业会超过孝昭皇帝,甚至,超过他的曾祖孝武皇帝。 阿迟那样信任他。 皇帝深叩下一个响头:“婆婆……” 再抬头时,早已泪流满面。 博浪沙小竹屋的风铃子,还在等着它的小姑娘回来。她有采药的爹爹,慈爱的娘亲,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博浪沙。娘是长安口音,爹也是,阿迟却不是长安的姑娘。 那个长安来的行脚商人,气宇非凡,笑着的时候,让人觉得很亲切。 后来阿迟去了长安,见到了他。 阿迟曾在丹陛下,悄悄地喊他,君父。 霍成君的事,耽搁下来。霍显待在大将军府的日子,每时每刻都觉得难捱。霍光下朝来,她便开始喋喋不休,指责霍光半点不为女儿考虑。 时常说叨,霍光也觉烦,因斥霍显:“成君的事,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不是比老夫更清楚么?” 霍显一时哑言,有些恼羞成怒:“我这不是都为着女儿前途着想?” “前途?”霍光最烦拿这种“前途”来说事,因说:“就是凤儿那样的前途?一生就耗在长乐宫里等死?” 霍显哑然无言,心中更生怒意。因想若不成事,自己的付出便都付之流水了,她暗暗下了决心,不管付出何种代价,也要将女儿推上后位。 淳于衍。她还有这最后一张王牌。 三个月之后,霍成君衣裙已遮掩不了日渐隆起的小腹,她心里愈来愈怕,左思右想,只得向霍显坦明一切。 霍显倒是意外的高兴,半点不掩饰:“成君,这可算是好事啊!那小皇帝想赖账呢,一点儿也不说加封之事了,这下可好,你腹中已有了孩儿,看他还如何赖!”霍显高兴地将霍成君安抚好,领她坐下:“乖女儿,你此时可是金贵之躯!来,往这里坐……哈哈,这下多好!迎你入掖庭,那是早晚的事!你爹平时无用,半点不为你出力,这下啊,他还敢充耳不闻么?” 比起霍显的高兴劲儿,霍成君却显得心事重重。 “怎么啦,女儿,不舒服吗?”霍显也察觉了女儿的不对劲。 “我……我……”霍成君这时才知道害怕:“娘,您若保证不打我……我、我才敢说……” “怎么了?” “我……在与陛下……之前……我,我便……” “便什么?”霍显眉色一紧。 “便……信期已好久未来了,所以……所以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陛下……” 她尚未把话说完,霍显已扬手给了她一个结实的巴掌! “住嘴!” 霍显只觉双腿发软,站也要站不稳了。好容易才稳住心神,一双充血的眼睛直瞪着霍成君:“霍成君!你有胆再说一遍!” 霍成君十分害怕,但木已成舟,她即便没胆,但也只能这样说:“娘,我不确定这个孩子是不是陛下的……我……不敢确定。” 霍显只觉眼前一黑,将要晕过去。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她的头疼的似要裂开了。 “娘……” “闭嘴!”霍显蹙眉,紧张地来回踱步。 第84章 南园遗爱(53) 霍显紧咬下唇,脸色苍白,脸上的肉在不经意间微微颤抖,她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渍,密密麻麻……旋即落成豆大的汗珠,滚落下来。 霍显的目光终于又在霍成君的脸上停留…… 霍成君颤抖着双唇,目光与霍显对接的那一刻,默默地又垂下了。 她不敢看她的娘。 霍显瞪着眼睛,盯着霍成君的脸,几乎是一字一顿从齿间将怨恨砸出来:“霍成君,你给我听着,这个孩子是陛下的,是陛下的!——你比谁都清楚,对不对?” “可这不是真的,娘——”霍成君刚说出这句话,又飞快压低了声音:“……成君不确定。” “你不确定?霍成君!你清醒些儿——这是择生择死的问题,你要活着还是死掉,你不能确定??” 她吓的大哭,肩膀颤得极厉害。 她错了,真是做错了——她从来没有想过,当初一失足,竟铸成如此严重的后果! “你那表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霍显啮齿咬牙,恨恨道。她回身来,见霍成君这个样子,到底心软,终于说道:“成君,你……这个孩子,未必是你想的那样糟糕!女子体虚,信期延误了时辰,也是平常的。” “可是……娘,我还是好怕……” “你怕谁?怕娘?”霍显逐渐缓和起来:“你怕的不该是娘,也不该是这个孩子,而是陛下!陛下若知道咱们这么作弄他——娘和你命休矣!这便不说,你爹和霍家,可要被咱们连累死!” “娘——”霍成君终于受不住,“哇”一声大哭起来。 霍显不忍了,走近些,将她搂在怀里:“娘在呢,有娘在呢——再愁的事,也轮不上你犯难。” “娘——”霍成君彻底崩溃,伐谋帝王之心,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啦,这条路,她真的不敢走。她说道:“娘,咱们不要入宫了罢……那地方,阴戚戚的,成君不敢……” 霍显方才还是和缓的“慈母”,听霍成君出了这一言,脸色登时变了,喝道:“不敢?不敢入宫?那你怀着这个崽子要怎么办?陛下的孩子,建章宫里那位不管,你教谁管去?!” 霍成君知道她母亲的意思……她母亲尚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她信期未准,是因体虚,而绝不是因为,在与陛下之前,这个崽子已经长在了肚子里。 但是……这种结果,机会该多“渺茫”。 她自己都觉不大可能…… “可是,可是……”霍成君犹豫再三,囔囔着说道:“娘,这个孩子……不一定就是陛下的。” “你!”霍显扬手用手指狠戳了戳霍成君的脑袋:“你这里是不是长了个榆木疙瘩?!怎么不开窍呢?事至如今,这个孩子,不管是不是陛下的,——他都得是陛下的!你不想活,你爹、你娘还想多活两年呢!” 她已被荣华富贵、高位显达冲昏了头脑,路子并非只有暗认了霍成君腹中孩子乃陛下骨肉这一条呀!她可以不让霍成君进宫,不争宠、不争高位。 可她霍显不愿。也不甘心啊。 “再说,”霍显缓了一声,“事情并不会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即便这孩子真不是龙脉,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你那杀千刀的表哥会说??他嫌命太长了?” “可是娘……”霍成君吓的嘴唇都发紫了:“事无完全,总有缺漏的时候。这等大事,捂不住的,长久来,总会被人瞧出破绽。这孩儿落地时期不对,早晚差了小两个月,怎不会令人生疑?” “你倒不傻嘛霍成君!”霍显嗤了一声,有些生气:“这些个,你倒是算过的,那你怎不算算你这榆木脑袋何时开窍?”她也不耐烦了,当下之计,不是跟这不争气的女儿掰扯不清,而是要与她好好分析利弊:“即便孩儿‘早’生了些,这打紧什么?古来闻达之人,多少是‘早’生‘晚’生的?异人,出生时自有异象!这个孩子‘早’出生俩月,就能证明不是陛下的骨肉?你不要多想。” 霍成君听得懵懵混混。她确然觉得娘在强词夺理、安慰自己,但有一瞬间又觉得,娘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霍成君的这一桩事儿,促使霍显加快了在后宫图谋的脚步,也使得她狠心抽出了手底的最后一张牌。 那时,淳于衍已经入宫。 这日长乐宫来了一位久违的客。这位客人,对于长乐宫长久来闭门不出的宫女们来说,太陌生。 大宫女拦在门外,不让这位“客”进来,这“客人”摘下毡帽,竟是一位妇人。 年长些的宫女很懂事,晓得上官太后喜欢清静,不爱这些权贵夫人们的攀交,因未禀明上官太后,便擅作主张,将不知朝上哪位重臣的夫人拦在了宫门外。 这权臣夫人气焰甚张,不乐意了,因叉腰骂道:“这种毫无眼色的小蹄子,竟也敢守长乐宫的门儿!你可知我是谁么?!” 长乐宫的宫女们与这旧宫的主人一般,过惯了清静日子,半点不受朝外花花世界的搅扰,因此也不好奇来人是谁,只知赶人便是,因说:“这位夫人,您且去了罢……太后娘娘正歇息呢。” 来人不乐意:“歇息?你唬谁呢?凤儿的习惯我还不知道?这个时候歇息?凤儿不爱午歇的!” “太后娘娘性子沉静,即便没歇息,也是不愿见外客的。”大宫女还是毫不犹豫地阻拦了来客。但话是这么说,她听来客一口一个“凤儿”,直称太后娘娘乳名,心下便有些惴惴不安,心知这人身份兴许不一般,与太后娘娘可是沾亲带故的。 “你这么说,老娘还真不愿进长乐宫这道门儿,去见上官太后了呢!你让你家太后出来——见我!我便坐这儿等着,懒怠进去!” 大宫女心里摸透了些底儿,因怯问道:“敢问夫人是……” 她乜了这大宫女一眼,并不说话。 这大宫女也是挺灵透的,赔着笑脸道:“这便是要去回太后娘娘,也需回个明堂出来,因不知来客是谁,婢子便是在太后娘娘跟前请罪,也不知向谁请呢。” 霍显嘴一撇,往大石墩上一坐,皱眉道:“霍光夫人,你家太后的亲眷。” 第85章 南园遗爱(54) 这大宫女脸色霎时变了,笑容僵在脸上,半笑不笑的,好生尴尬。她侍奉长乐宫这么多年,自然久闻霍光大名,长乐宫上官太后的生母,便是眼前这位夫人的长女。也便是说,长乐宫上官太后,应称眼前这位“外祖母”的。 难怪这权臣夫人好生的嚣张,敢叫上官太后亲来迎接呢! 大宫女很识相,赔了笑脸,转头便入了宫门,去禀上官太后了。 建章宫已经早早地生了暖炉,天虽未至大寒,但北风吹起来,刮在脸上,有时刀子似的,也是很冷。 这是午间,皇帝原该歇一会儿的,但自从许平君搬来了建章宫住,皇帝与她磨腻在一块儿的时间长了,他待皇后很细心,一应饮食起居,他能亲来的,都是亲自照料。 因方才哄得许平君午歇,他便得了空,又看起了奏折。 这才没阅多少呢,角门子上便来了消息,说是宫眷要见皇帝。这说的是哪门子话吶?谁想见皇帝,只消递一句话,便是轻而易举能见到的? 皇帝皱了皱眉,继续阅他的奏折。 身旁从侍深明君心,早替皇帝挡了回去:“陛下国事天下事,忙着吶!请夫人回去,陛下不得空。” 从侍又将人送了出去。 这下回来了可了不得,这御前的人,平时见惯了大世面,这会儿急慌的不行,近了皇帝跟前,便往前一跪:“陛下,可……可了不得!” “何事这么急慌?”皇帝瞧着从侍,有些不解。 “这……这……长乐宫……来、来啦……”御前从侍着急起来,更是慌得话都说不利索。 皇帝蹙眉,因将手中奏折放了下来:“长乐宫?” 这三字确然是很少出现在建章宫的,长乐宫上官太后向来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行事素来低调,也不喜长乐宫里人招摇过市,因此皇帝虽与上官太后同在汉宫,却鲜少见面,更少听到彼此的互通消息。 长乐宫里派人来啦? 皇帝狐疑。 深知帝王心的,还是贴身侍候的从侍。还未等皇帝开口,从侍已说道:“不是长乐宫里派人来了呀……是、是上官太后亲来了!” 什么……? 上官太后都来啦?! 皇帝差点从座上跌下来,稍一愣,慌整理服仪,只得亲自去迎。 这位上官太后乃孝昭皇帝嫡皇后,也是他的遗孀。说起她来,汉宫之中,无人不叹惋,也是她命不好,年纪轻轻的,便孀居长乐宫,自打新皇继位后,她便隐了,一个人抱着显贵的“身份”,孤单地在长乐宫老去。 算起岁数,她只比皇帝长几岁,皇帝刘询却不得不尊称她为“皇太后”,仪从母制。 可这上官太后,从来与世无争,她与皇帝,若不是到了不得不碰头的仪典时,多是不会相见的。连皇帝也不曾去过长乐宫,这上官太后怎会亲来建章宫呢? 皇帝有些犯怵,若见了上官太后,半点儿尴尬没有,也是不能的。毕竟她贵为太后,他又是皇帝……刘询总是傻想,他与上官太后见了面,这招呼要怎么打呢?依什么例?唉,也是犯难!他自幼不在宫里长大的,不懂这些礼仪,随机应变之能力也要比宫里的人差些。 这么想着,上官太后已到了。 刘询慌迎了上去。 上官太后素衣简服,半点没有宫里女人的张扬之色。 “太后有些瘦了。”刘询说道。 他看过去,太后仍然很年轻,眉目清秀可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刚哭过。她永远都像哭过的样子。她也的确很瘦,比皇帝上一回见着她时,还瘦。 “若缺衣食的,可派人来与朕说。” 皇帝明面上都是关心,但心里真惴惴难安,上官太后轻易不走动的,这一回烦她亲来建章,可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若不然呢,这能请得动上官太后的人,一定大有来头! 至于“来头”是谁,还用说么? 一想到这儿,皇帝便蹙了眉。 “谢陛下关心,长乐宫甚么都有,甚么也不缺。”她说话的时候轻言软语,仍像个未出阁的姑娘。 皇帝让出了座,请上官太后落座。 上官太后没有坐下,却显出略略为难的样子,她也轻蹙起了眉:“陛下,请烦一叙。” 皇帝当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屏退左右,一个眼神示下,从侍当下心领神会,领随侍建章宫的一众宫女子出了去…… 皇帝缓声道:“太后,可有甚么事必得与朕亲说?” 上官太后看着他,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更显哀色,稍待,她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确有一事,事关重大,我也是受人之托,必得过建章宫来与陛下亲说。” 皇帝平时是极少有机会能见上官太后的,更少见她流露出这种为难的神色,又想起上官太后的外祖母便是搅屎棍子霍显,心下十分不安,因想上官太后此一行,八成是为霍显而来。 果然,上官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向皇帝说道:“陛下,这种事,我实在不知要如何开口。” “四下已无旁人,只有太后与朕,太后有何为难之处,只管与朕说。” “陛下因是知道的,我有一小姨,小字成君,说是小姨嘛……实则,比我还小了几岁……” 皇帝蹙起了眉。 果然是这么回事……果然又是霍成君! 皇帝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听上官太后把话说下去—— “上回外祖母入宫,顺来长乐宫瞧了我,也说了小姨的事。唉,也是小姨自个儿不好,——可如今落下这烂摊子,愁坏了外祖母!外祖母没法儿,这种事,一点儿也不敢亲与陛下说的,故此,只得烦我来做这个说话人。” 皇帝先是腹诽:这霍显还有发愁、不敢说话的时候?但仔细琢磨上官太后方才的话,竟觉出了一些他起先没有察知的味儿:“霍夫人有话要与朕说?” ——因为不敢说,才请出上官太后做这个传话人? 这霍显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呀,此事……实在教人难以启齿。” 皇帝郁闷。是呀,他与霍成君那起子事儿,的确难说出口。 但上官太后接下来说的话,却足够教他震惊! 上官太后略犹豫,终于低下头,轻声说道:“陛下,小姨成君已有孕数月,这……这可何当是好?眼见肚子一天天大了,可将外祖母愁坏了!” 什么……?! 霍成君有孕了?!皇帝只觉如五雷轰顶! “霍成君有孕……啦?是……朕的孩子?”皇帝尽管表面上仍是镇静的,但内心里真是乱了方寸了!他多怕呀,他多怕平君知道! 因阿迟婆婆一事,拖延了他身为帝君该对臣子有的交代,皇帝原想可以轻松快活几年,没想到……若霍成君真有了龙子,霍家必会有进一步的举措,霍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而不问皇帝要一个交代的! 愁啊愁…… 真是满脑子的愁啊。 皇帝抚掌揉了揉额。 上官太后原就面色苍白,她长居长乐宫多年,不爱与人打交道,也好许久没与人说过这么多话啦,这一时在皇帝跟前说了这么会儿话,竟乏了,她便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建章宫。 皇帝仍怔怔的,恍惚间似做了一场梦。 他发愣地瞧着上官太后离去的背影…… 他多想醒来。就当,这真的只是一场梦。 而后的日子,对皇帝而言,不能说不是煎熬。他想避着霍光,避开大将军府的一切,但并不能如愿。 他曾私下里去见过霍显。彼时他已成长许多,见惯朝堂里风云诡谲,霍显区区一妇人,并不能拿他怎样。 他以一贯淡漠的态度应对霍显,几言下来,竟将霍显激对的哑口无言。 但该面对的,终究还是需要面对。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霍成君临产时,皇帝正在宣室殿责斥群臣,接到消息时,他已无心绪去面对冗杂国事,他的心早就飞去了大将军府……并不为霍成君,也不为那个孩子。 他只是有点害怕。 那种孤独无依的害怕。 他不愿加封霍成君,教平君委屈。可是,好似所有知情人都在盯着他的举动,大将军霍光的女儿为陛下生下了一个孩子…… 嗯,还是个私孩子。 皇室成了他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笑柄。 更紧要的是,这种话,他能听见,那么,无一例外地,必会传到平君的耳朵里……平君此时怀娠已近足月,也是临产在即,他何以忍心教平君承受这么大的打击? 下朝之后,皇帝简服,去了大将军府。 霍光才见了皇帝,便迎头磕上,一脸的忧色:“陛下……您可总算来啦!”这忠厚的老臣自觉对不起皇帝,深叹:“家门不幸啊!真是……家门不幸!” 皇帝皱皱眉,绕开他,一面走,一面问:“何时生的?男孩儿女孩儿?消息可有传出?” 霍光慌从地上爬了起来,追着皇帝:“没呢没呢!此等大事,老臣怎敢教外人知道呢?唉!家门不幸啊!生得此丧德败行的女儿!” 霍光捶胸顿足,十分懊恼。 第86章 南园遗爱(55) 皇帝忽然顿住脚步。 霍光来不及收步,险些一头撞上皇帝。 皇帝沉了一声,说道:“霍将军,你为臣,朕是君,这么多年,朕很感激你为朕、为大汉所付出的一切……但,在这一件事上,朕只怕要亏负你了。” 帝君目光炯炯。 霍光低头,满怀歉疚:“是老臣的不是。老臣教女无方。” “朕还有个请求……” 皇帝已是放软了语气,这“请求”二字,唬得霍光惶恐至极,连说:“陛下有言尽管说,古来臣子,只有为陛下一句话赴汤蹈火而在所不惜的,万没有教陛下为难的道理。” “朕希望,此事……不要传到皇后耳中。朕不管朝堂沸议,哪怕天下沸议,朕只在乎皇后一人——”皇帝眉色微转,看着霍光:“霍将军也是有家有口的,朕听闻,霍将军与发妻感情十分不错,……朕也是如此,朕与嫡妻感情至深,朕有错在先,这过错,绝不忍嫡妻背负。况且,皇后临盆在即……” 霍光闻此,跪下:“臣遵上谕!陛下只管放心,臣绝不会令陛下在皇后面前难以交代,陛下所嘱,臣自当守口如瓶!” “如此,朕便放心了。朕幸大将军府,也是顺来瞧瞧那个孩子。瞧过之后,朕希望能与夫人一叙,期霍将军能应。” 皇帝略一缓,待霍光点了头,才又转身而去。 霍光紧跟皇帝其后,心扑通扑通直跳。 陛下要单独召见其夫人显,是为何事? 君心难测啊……测着测不着,都是如负重石一般的疲累,脑袋拴在裤腰上呢,砍不砍的,只等陛下一句话。 皇帝在偏厢房,见着了那个由乳娘抱出来的孩子。她很小,小脸儿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脸上还裹着斑斑的胎衣,这里一层,那里一层,瞧不出半点漂亮。 但能想见,这既是霍成君的孩子,终归还是漂亮的。 皇帝瞧着这孩儿,想起了他的奭儿。 奭儿出生时,也是这么小小的,裹在襁褓里,小嘴儿撅着,眼睛闭得只剩一条缝儿,不哭也不闹,挺乖。 皇帝随口问了一句:“是男是女?” 他半点儿不在意这孩儿是男是女,但不知怎么地,他便这么问了。 乳娘抱着婴儿,怯生生回了一句:“是个女孩儿呢……” “哦……”皇帝拖长了语气,低应一声,思绪却早已不知飞向了哪儿。 这女婴突然便哭了。 乳娘好小心翼翼地哄着,一会儿,孩儿哭累了,倒也缓了下来。 “许是饿了。”皇帝说道。 对于照料婴孩诸事,他甚么都懂,这毕竟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当年在长安巷子里的家时,平君生下奭儿,甚么都是他照料的。那个时候,他们过着拮据的生活,孩子喂米糊长大,他抱着哄着,只觉他是人间最幸福的爹。 “方才吃过呢,这一时半会儿,是饿不了的。”这年轻的乳娘低声说道。 皇帝觉得乳娘是个挺和善的人,便觑她一眼,却见她眉色清淡,眼若杏子,含羞的时候,垂下眼睑,微一眨眼,睫毛似蝉翼一般,轻轻翕动。 是个挺灵巧的姑娘。 “你是照料这孩儿的?”皇帝问了一句。 乳娘有些害羞,轻轻一谒:“是呢,婢子是霍夫人亲选来的乳娘,从今后,便照料小姐。” “你孩儿多大啦?”皇帝琢磨着,若是让乳娘的孩子与这孩儿一块儿长大,有个伴,也是极好。 乳娘垂下眼睑,有些伤心的意思:“婢子福薄,孩儿生下尚未满月,便夭折了。” “哦……”皇帝很有些惋惜:“从今后,你便将这孩儿当成你自己的孩子罢……”皇帝托出了手,向她道:“来,交给朕,给朕抱抱。” 乳娘一愣,旋即便将襁褓中的婴儿,交给了皇帝。 皇帝大手覆上婴孩的襁褓,心底在那一瞬间,有些微的触动。这小婴儿软软的,托在手里,像个小小的棉花团子……她的小脸粉扑扑,小小一团儿,缩在皇帝的怀里,对他有一种温暖的依赖感。 皇帝抱着她,心情复杂难言。 这婴儿,生来带着原罪。她是皇帝的耻辱,她的出生,磨灭了皇帝的倨傲,她使皇帝曝光在群臣的责难与耻笑之下。 皇帝并不很喜欢这孩子。 但她那么小,那么柔软,教人弃之何忍? 皇帝终于从婴孩小小的脸蛋上挪开了目光,他将孩子小心翼翼地转交给乳娘:“抱走吧,好好看顾她。” 他知道,他终其一生都无法拿这个孩子与他的奭儿比,他爱奭儿,但绝不会爱这个孩子。 留她一命,在大将军府,使她被人教养长大,安稳做将门的千金小姐,这已经是他身为帝君,在被人算计之后,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绡纱帐在凉风吹拂下,晃出漾动的纹路。 皇帝的眼前,也漾起这波动的纹路,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这小室,虽不宽敞,中间却通亮,皇帝坐上,饮茶小憩,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 霍显的出场,远比皇帝想的要嘈杂。 她几乎是被人簇拥而来的,似乎全府的仆妇都赶到了,拥着这个早已哭成泪人的当家主母,个个皆在劝:“夫人,莫难过呀!夫人……紧要身体,可千万别想不开呀!” 皇帝座上,头疼难忍。心说,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霍显才进了小室,便扑倒在地,泣涕涟涟:“陛下,陛下要为妾妇做主呀!” 这女人尖锐的声音好生刺耳,这些日子来,皇帝已经听多了这种声音,他心里觉十分的厌恶,心说——霍夫人啊霍夫人,该是你为朕做主才是啊! 皇帝忍声,问道:“霍夫人有何冤屈?” “这……”皇帝这一副正经模样,反教霍显不知如何接话了,她愣了一下,复又泣诉:“陛下,孩子她……” 皇帝沉默以对。 霍显见皇帝不接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又不好嚎啕将女儿霍成君的那些事摊上台面来说,这一时,倒为难了,僵在了那里。 皇帝冷笑一声:“霍夫人,可有要事与朕说?需不需要屏退左右?” “这……”霍显看了看左右,遂点头:“妾妇愿与陛下单叙。” 皇帝也不耐烦霍显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出,正想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事呢,因说:“朕愿闻其详。” 小室里只剩了皇帝与霍显两人。 霍显此时也不磨缠,开门见山说道:“陛下,成君已为陛下诞下皇女,如今尚无名分……陛下是否……” “是否怎样?朕不懂,愿霍夫人赐教。” 霍显见皇帝这般冷言,便知皇帝对霍成君加封之事多有推搪,但事已至此,她霍显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 “陛下,霍家在朝上,已是头脸人物,在这长安城中,亦为名门望族,小女成君……未嫁有孕,又……生下女儿,若还无名分,霍家怕是丢不起这个人。” 皇帝眉色未变,冷冷淡淡一笑。 霍显觑着皇帝,不明君心,亦不敢深揣。她知皇帝心里是不愿为霍成君加封的,但事已至此,皇帝想躲,也得顾着霍光为大汉立下汗马功劳的面儿吧? 总不能教霍成君未嫁先有孕这种丑事满长安城地宣扬吧?再说,霍成君诞下的这女儿,可是皇帝血脉,大汉的公主! 霍显心里,仍抱着八成的信心。 谁料这皇帝并非刘贺那样的皇帝。 他是皇帝刘询。 刘询漆黑的瞳仁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雾气,他的眸色却极冷清,他盯着霍显,忽而,露出一丝淡漠的笑—— 皇帝挥了挥手,御前贴身的从侍便招来了一人。 皇帝冷声说道:“还认识么,这人?” 霍显眯着眼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瞧还好,这一瞧,险惊的喘不过气来! 自然是故人。 皇帝冷笑:“你问问她,她姓甚名谁,是什么人?” 霍显噤声。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儿。 霍显当然认识她。 当初在祭灵告太庙驻跸途中,皇帝走错了皇帐,才与霍成君发生了这一桩事,这眼前的女孩儿,便是排布这一场“误会”的施行人。霍显计划中极重要的一枚棋子…… 她……怎么会在皇帝的手中? 是她用了那种异香,诱/引皇帝走进了霍成君的帐中。 她知这场阴谋的一切。 霍显跪在地上,腿肚子都在打哆嗦……这皇帝,心思比她想的沉,她……竟有些疲于应付了。 她不知要如何开说…… 认罪?她没那么蠢,一出口,便全无转圜余地了。抵死不认罪?这小皇帝既能究蛛丝马迹,查到了这一地步,她再抵赖,只会让小皇帝居高临下看一场笑话。 那当如何是好? 霍显脸色惨白,几无人色。要知诱/引皇帝乃大罪,君上狠下心怪罪下来,她如何能兜得住? 她心里乱如一团麻。 高座上的皇帝,这时却开口了: “霍夫人,如今……你可还要朕御封贵府小姐?这等计谋,若教她入了宫,朕的后宫,往后还有宁日吗?” 第87章 南园遗爱(56) 霍显脸色乍变。 皇帝也不想与她纠缠,直截了当说道:“朕的意思很明白,这个孩子,朕不会认;霍成君入宫一事,朕连谈都不想谈。霍夫人若执意要朕一个交代,那朕就索性彻头彻尾交代清楚——将事情起因结果仔仔细细地彻查、交代,以期能给霍夫人一个满意的答案。” 皇帝眉色骤冷。 霍显一凛。 君上已把话挑得很明了,他与霍成君究竟因何会有这一出荒唐,他已查实,并且手握证据,若要追究起来,只怕诛霍显都不够泻君王心头之恨! “陛下……”霍显一哆嗦,完全乱了分寸。她这时才知道,眼前的君王远比她想的更老谋深算。这市井小儿,不知不觉间,早长成了帝王之姿。 “你自个儿选。”皇帝语气至轻至缓,丝毫不焦躁:“霍夫人,朕的意思很清楚,你若为难朕,朕便为难你。你瞧着办。” 霍显在君王那里呛足了火气,却没处撒,只得憋着。面对君王的威势,她颓然偃声,她知道,这一局,是扳不过这小皇帝了。 “妾妇应如何自处,但凭陛下指点,妾妇……没话说。” 皇帝乜她:“朕不善为难人。霍夫人当日之举,坑苦了朕,也坑苦了你女儿。这个责任……朕负不起。木已成舟,朕没法回天转圜,朕原该追究,究你这欺君罔上之罪,以泄朕心头之恨!但……朕不愿让这等小事,搅扰皇后的心情,皇后临产在即,朕希望此时的椒房殿,应是安静祥和的。霍夫人,你懂朕的意思吗?” 霍显点点头。 她能不懂吗?事情发展到这等地步,她若再佯装“不懂”,陛下的铡刀都要砍她头上来了! 皇帝手里捏着她霍显的底细,以此威胁她不可向外抖出大将军府上藏着汉室“公主”的事,也便是说,她霍显费尽心机教唆霍成君诞下皇女,想挟皇女令陛下退步的花招,全给陛下破了。 这个孩子……陛下压根儿就不认! 但她不能闹、不能怨,只能忍下这个哑巴亏。若不服,真往汉宫里闹腾出什么来,皇帝便会彻查当日霍显以媚药惑君王、霍成君诱引君王罪事,到时,整个霍府都将吃不了兜着走! 她霍显除了生咽下此事,还能如何? 皇帝已摆驾回宫。 空落的房间里,只剩下霍显一个人。 “没想小皇帝这么狠……”霍显一下狠手握拳,尖锐的指甲掐进了肉里,她忍疼,咬唇,却仍不撒手——这刻骨的疼,仿佛在催促她记得今日败势,来日东山再起,必不择手段。 淳于衍淳于衍…… 她又想起了这个人。 本始三年初,皇后临产,椒房殿乱作一团。 此时皇帝自觉已解除了危机,椒房殿的宫女子里里外外都换了一拨,又命太医令察视检验,确认椒房殿无任何能使产妇致危之物后,皇后许平君又由原先养息的建章宫搬回了椒房殿。 上一年的暮秋初冬极为肃杀,及至本始三年初,寒冬之意更深,又因前日才下过一场雪,雪尚未化完,竟夹了寒气又落了一场冷雨,整座汉宫都浸在阴戚戚的森冷寒意中。 皇后便是在这个时候有了临产之兆。 汉宫乱作一团。 皇帝得了消息,焦躁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扔了尚在阅视的奏折,惶急地从建章宫出,直向椒房殿去。 他也不知道为何这一次,竟比奭儿出生那一日还紧张。 他的嘴唇都在哆嗦。 皇帝也冷。从建章宫满室熏炉的温暖处出来,跑进了冷风灌透的庑廊里,一路走,一路哆嗦。 从侍从身后追了上来,给皇帝披上了大氅…… 皇帝蓦地站住,一哆嗦:“朕有些紧张……” 从侍抬头一看,不知何时,皇帝的嘴唇冻得青紫,一张脸发僵似的透在冷风里,面无人色……从侍有些心疼:“陛下,老奴回头去取个暖炉子咱们再走罢……” 从侍刚抬腿要走,却被皇帝一把拉住了衣袖:“不必……朕,朕需尽快去椒房殿……朕……有些紧张……” 平君要生了……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从未有过这种预兆,好似……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 皇帝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探鼻息,却无意触及了冰冷的鼻尖,他蓦地收回了手,这鼻子僵的不像是他的了。 这寒天冷地的雨天,他与平君的第二个孩子即将出生。 皇帝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将是大汉史书上帝后着墨最凄哀的一笔,他与皇后,从此阴阳两相隔。 帝君只能凭栏著相思。 皇后在南园。 椒房殿沉如一潭死水,倏忽间,又慌似起了一场大火。所有的人,都在乱窜奔忙,殿外,太医令跪了一地。 “老臣万死!老臣——万死啊!”两鬓斑白的老太医匍匐在君王的脚下,沉痛至极,涕泪连下:“陛下!皇后娘娘……寤生……只怕,只怕……” “怕什么?”他凝神许久,站在那里似一座冰冷的石雕,倏忽扬眉,一双眼睛漆如乌墨,狠瞪着太医令。 皇帝轻轻点起一根手指头,指尖方翘起的时候,在微微地发抖。 他怕。 他是真的怕。 平君临产,他料想过千万种的可能,却从未想过这最坏的结局……寤生……竟会是寤生! 郑伯克段于鄢…… 当年郑庄公亦为寤生,差点要了其母武姜的命!就因这事,郑伯为母武姜所恶,母子关系几于崩溃。 自古女子临产,如入鬼门关,若遇寤生,十之□□是要送了性命的! 皇帝几乎要瘫坐在地,身下半点不着力。 他靠着墙,一手抚倚而支撑,另一手,已使不上半点的力道——他从来没有想过,平君竟会遇上产厄之灾……为何…… 为何偏偏是平君?! 皇帝泪满襟怀。 他没有办法去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亦没有心绪管顾在朝臣面前如何失仪……他知江山社稷是何等重要,但若再给他一次选择,他情愿择平君而弃江山! 为何老天偏偏选中平君……选中他?! 他只想与平君,奭儿,在陋巷深宅的家中,做一户平头百姓,安安静静地,老去。他能看着平君年轻的容颜渐老,两鬓逐渐生出霜白,他拿篦子为平君梳发,在镜前,笑谈他们从前至今走过的一路,告诉平君,这一生白首相伴,他陈愿已足。 他觉一生都很幸福。 可是……可是,这般安静老去的幸福,他许是无法拥有了。他的平君……此时死生未知啊! 皇帝抵手起身,惶惶然冲进烦躁的急雨里…… 微雨流光,前世今生,都是一场梦。 一场梦。 诸从侍及亲军见皇帝这副样子,又急又惊,纷纷然入雨瀑中,想将皇帝挽起…… 皇帝跪地,仰天长啸:“皇天后土!朕求悯朕夫妻相扶之谊,朕……朕不能失了皇后啊!朕无计拿江山社稷为筹——老天!若把平君留在朕的身边,朕愿折寿十年、二十年……朕不要这‘万年无极’的祝祈!朕只要朕的平君,安然陪伴在朕的身边!老天!” 皇帝泣涕如雨,其声哀绝,让人闻之动容。 几名御前从侍已然受不住这悲伤哀绝之声,与皇帝同跪雨中,求道:“陛下!奴臣愿求陛下珍重龙体!——陛下啊!!” 臣是忠臣,君王是痴心的君王,臣与君同跪雨中,悲戚之声竟连天地为震。 急雨如瀑。 他缓缓被人搀扶着站起,身体已有些受不住这凉意,便不住地嗽起来。两侧架着的从侍心急如焚,忙将廊下宫女子拿来的大氅递过,慌忙为皇帝披上。 他抖了抖大氅,便将这氅子甩了远去,自己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唉,陛下!”从侍一叹,见皇帝这般,心里十分难受,但也只好随皇帝任意,只能将皇帝快些搀起,早回庑廊下避雨。 皇帝冻得唇角发紫,也不顾浑身的湿漉,稍低了身,向跪着的太医令询道:“里头情况怎样?” 太医令方才吓得掉了魂儿,这时才稍稍回神,哆哆嗦嗦向皇帝禀道:“里、里头……医女们都在里头呢,正、正等消息。” “有把握吗?” “陛下洪福齐天!皇后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老太医哆哆嗦嗦,实在没个确凿的回复,只能含糊其辞,说些宽慰的话。 谁料皇帝并不吃这一套,因怒道:“皇后若安然完好,朕赏尔等、再赏!但皇后若朝不保夕,朕要你们个个都去、陪、葬!” 皇帝忿而发声,却仍觉不解恨,怒说:“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想对策!朕束手无策,你们个个都是吃混饭的,也束手无策?!” “诺、诺……”老太医连连头抢地,心惊胆战。 他在庑廊下来回踱步,殿中,是他身入鬼门关的发妻,还有那个,不知是儿是女的孩子。 孩儿尚未出生,竟要这样折磨生命垂危的母亲。 ……和这惶急的父亲。 呼啸的狂风几乎要逼干皇帝湿衣上的每一滴水分。 他在冷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第88章 南园遗爱(57) 榻上许平君因生产而脱力,整个人已经颓软的使不上半点力道。她只觉如踩云絮,脚下空软乏力,身子是浸透的汗,一层一层,密叠叠地蒸得她透不过气来。 助产的女医握紧了她的手:“娘娘,再使会儿力呀!娘娘……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 她几乎要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听到几名女医在她耳边不断絮叨…… 娘娘,要使劲儿呀!娘娘,再加把劲儿就好啦! 使劲儿……可是……她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了呀…… 这个孩子,比奭儿还能折腾。 她咬牙,一脱力,孩子好像确往下坠了坠,但并无作用,她是生过一个孩子的,依照经验,这孩儿落生,怕是难了。 她吊着一口气儿,不敢喊叫,确也是无力喊叫了。她有些惊惶地瞪大了眼睛,喘气儿……眼前,却忽然晃过君上的影儿…… 病已…… 皇后唇角轻轻落下了这一个名字。 她的心前所未有的空落,好似她曾经抓住的一切,倏忽间便要失去。她不计荣华富贵,不计这皇后的高位,只是害怕,连同当年长安小宅子里,与夫君共度的美好光阴,皆要抛去。 病已……奭儿…… 她都舍不下呀! “娘娘——” 她忽然觉得手头窜起了一股劲儿,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并不知是谁握住了她的手,但听声音,像是阿妍。 阿妍带着哭腔,在她耳边说道:“娘娘……平君……这一下,可要捱过去呀!阿妍求你,一定要过个气儿捱呀!阿妍求你!撑一下,就过去啦,待皇儿落地,君上不知要多高兴!” 阿妍握住许平君冰凉的手,往她面上蹭,她是真怕呀,怕平君就这么过去了…… 许平君只快没意识了,任人摆弄,她蹭着阿妍的眼泪,有一瞬间的惊触,因竖起了耳朵,这才能听见阿妍在说话。 阿妍一刻也没停地在说话。 “平君,肚子里的孩子在动呀!她快出来了!女医说了,只蓄着这一口气儿,用力!孩儿就出来啦!平君——你不要睡、不要睡过去呀!” 艾小妍在皇后榻前哭的不能了,她转头哭向女医:“快想法子呀!救救皇后!这孩儿若平安落生,陛下必有重赏!” 淳于衍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余众女医皆皱眉落泪,想也想不来法子。其中一位女医向艾小妍道:“该想的法儿都想啦,只凭娘娘一股劲儿在,兴许还有希望,若娘娘都放弃了,咱们谁也帮不了呀!” 艾小妍凝眉:“怎会?怎会半点法子也没呀……”她擦了擦眼泪。 女医小声说道:“……娘娘这是寤生呀!孩子脚先下的,该有多凶险!女子生产,本就是鬼门关走一回……这走不过去,亦是寻常的!” 听女医这么一说,艾小妍再也忍不住啦,遮面痛哭。一瞬间又恍然,只觉这时就哭,未免无用,也太不争气。因跪爬至平君身侧,一边给她搓手,一边鼓劲儿道:“平君,你听见了吗,女医说,只要娘娘自己没吓着自己,蓄着劲儿吶,孩子一定能平安落生!平君……你、你可要争气呀!” 许平君只觉得耳边嗡嗡嗡的,有人在说话,不用劲儿呢,听不分明。要用点力气,才能隐约听见…… 是阿妍呀。 阿妍在鼓励她呢…… 阿妍说,平君,你要是不争气,陛下会伤心的!我也会伤心的!留下奭儿孤孤单单,怎么办呀? 奭儿……对呀,还有奭儿! 许平君慢慢睁开了眼睛,心胸之中有了点儿底气,她想要动……阿妍见状,慌去扶她:“平君,你可醒啦!再试试呀,孩儿要出来啦!” “孩子再不落生,只怕晚些出来了,也活不好。” 阿妍一怔,惊去瞧这冷冷的声音是出自谁之口。 “淳于衍?” 是淳于衍。 她在说话。 “你……”阿妍不敢问出口。那个问题,太过扎耳,她此时没有半点勇气去承担。更何况,如此出言不逊的,是淳于衍。 阿妍忽然想起了霍显。她开始觉得惶恐不安了。那日霍显要求她告知淳于衍,当初救淳于衍之人,非皇后,而是大将军府的霍成君……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她觉得头都要炸啦!但事情临到了这个当口,她早没心思去想那么多,为今之计,保住皇后,保住皇子才是正经的! 阿妍因问:“淳于衍,你有甚么法子?” “寻常法子没的,只能铤而走险。” “……走险?” “是呀,如此险情,不‘走险’,也是极‘险’的了。”淳于衍也有些慌色。 “那怎么办?” “唉……可要全听我的?” “能救皇后,那是自然!” 情势之危,早已超乎阿妍的想象。她并非医者,也未怀娠过,并不知女子到了这一地步,一尸两命也是寻常了。 此时,许平君的确已经十分危险。若孩儿再不生下,这耗费体力的生产过程,将损尽许平君的最后一丝心脉。 而那孩儿,困顿久了,与母体一般耗损,生下来只怕也活不久。 淳于衍当即便说:“咱们搏一搏吧。”因走向皇后凤榻,她缓跪下,低头附上许平君的耳朵,说道:“皇后娘娘,婢子炖了一碗汤药,蓄力吶,娘娘喝下,吊着一口劲儿,一鼓作气,小皇子便能平安落生啦!娘娘能否试一试?” 许平君晕晕沉沉,但不知为何,淳于衍的这几句话,她却句句都听见了,也听了心里去,能保皇儿,那自然是好!如此一搏,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许平君头一沉,旋即点头。 艾小妍从淳于衍手里接过一碗汤药,亲喂与许平君。一口一口的,极为细致。 许平君知道这汤药是做甚么用的,为了孩儿,她勉支着,一口一口地喝,才将将喝下没一会儿,她便开始大出热汗。 这药也是灵,将将一碗见了底儿,她手里脚里还真有了些劲儿。 “娘娘,可使力了?”淳于衍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使人着魔的力量。 许平君被她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她点了点头。 阿妍跪在一侧,有些紧张地看着淳于衍。 “能行吗?”她仍是不放心。 淳于衍似在对她说,也似在对皇后说:“放心,孩子虽脚先下,但凡有经验的医女,能尽量拨正,使孩儿头先下来。只需皇后娘娘保存体力,使力时半点不懈怠,再蒙皇天保佑,应是无碍。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大可放心!” 有淳于衍这么一句话,艾小妍心下都轻松了许多。 “疼——”皇后忽然叫了一声。 阿妍一惊,却见皇后额头的汗水似的冒,她的手开始紧张地一收——阿妍忙问:“平君,又疼啦?” 皇后的表情已经足够回答她。 艾小妍有些兴奋:“医女——快来医女!娘娘使上劲儿啦!” 方才沉如一滩死水的椒房殿,这时才又似被灌入了生机,——所有人都开始蹙眉紧张起来。 空气也似凝固了般,静得可怕。 许平君又迎来了一瞬的阵痛。 “啊……” 她闭上眼睛,开始缓缓呼吸,依照她生奭儿的经验——只要不松劲儿,想着孩儿,再使力,差不多了……孩儿快生下来了…… “啊……” 孩子终于落地,许平君喊出了最后一声。就在孩儿落生的那一瞬,很神奇的,方才还疼的快撕裂的肚子,顷刻之间便不疼了。 她却没有余力,去瞧一瞧她耗尽心力诞下的孩子。 孩子很快就被医女抱走。 许平君躺在榻上,虚弱的微喘。有一阵儿,那声息,竟是接不上的。时断时续,懵懵混混,她竟然觉得自己已不在人间。 方才那一碗汤药的效力早发挥了作用,此刻仍在起着余效,一波一波的,抽干了她体内浑浊的力道…… 透支了她的心力。 她有预感,仿佛是老天听到她的祈求,救了这孩儿,却要她死,拿命去换。 她累得睁不开眼。 孩子被洗净包裹了起来,侍奉掖庭的医女们,做起这种事来,驾轻就熟。 孩子很乖,没有哭。 “是男孩儿、还、还是女孩儿……”许平君躺在榻上,使上了浑身最后一点力道,虚弱地问道。 终于,终于平安了。 她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答案,因为陛下曾说过,多想嫡皇后生下一位小公主,身份尊贵,小公主乃皇后所生,唯一的嫡长公主…… 那时,帝君与皇后,就将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对夫妻,他们有嫡长子、嫡公主,儿女绕膝,他们在汉宫中,将两个可爱的孩子养大…… 小公主一定会和奭儿一样可爱。 他们要看着公主长大,为她择佳婿,将她托许个好人家,待奭儿能撑起汉室的荣耀时,小公主将会有一个得力的兄长保护,兄长爱她、疼她,小公主永远被保护在蜜罐子里。 许平君并不知道,后来……小公主真的长大了。奭儿不待成器时,就已经十分疼爱妹妹。 小奭儿的心里、眼里,只有妹妹。 可那时,这世上已无“许平君”了。 第89章 南园遗爱(58) 女医有些为难,抱着孩子,迟久也不答皇后的话。 艾小妍察觉出了不对劲儿,因去瞧了瞧孩子,包裹孩子的襁褓,是平君怀娠时,亲自上手的绣工,很是精细。她探手……却十分地想哭…… 她忍泪,向榻上虚弱的许平君说道:“恭喜娘娘,是位小公主呀!这下可好,娘娘满意,陛下满意,连太子殿下,都要开心的!恭喜娘娘——” 寝宫里,所有的医女,携宫女子,皆齐齐跪了下来:“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 许平君欣慰至极,眼角淌下一滴泪来:“真好啊……” 艾小妍强颜欢笑:“平君,陛下外头等着呢,只道妇人生产凶险,他这一时也是急的要了命!我把孩儿抱出去给陛下瞧瞧?” 许平君微笑着,虚弱地伸出一只胳膊,摆了摆…… 那意思,自然是应的。 皇帝也不容易啊,盼着这个孩儿盼了多久啊……椒房殿一喘息,说是皇后安危足忧,皇帝那边,便是连个喷嚏也不敢打。 艾小妍向医女递了个眼色,医女也是很聪敏,便抱着孩子将要出去给皇帝看看。 艾小妍抢了一步,很快也跟了上去。 “这……怎么回事?”艾小妍蹙眉,很是心忧,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好好的孩儿,怎会这个样子? 这医女正是方才为皇后接生的医女,小公主是她擦洗,裹进襁褓的,一切细微,皆过了她的手。 医女压低了声音,说道:“艾姑娘可有注意,这孩子生下时,便未有哭声……这竟是个死胎呀!” “死胎?” “是呀,小公主在皇后腹中,尚或康健,但娘娘寤生,憋窒的久了,只怕是把小公主最后一丝心脉,也给窒得没啦。孩子生出时,才会如此……” “一落地便这样啦?”艾小妍仔细回想皇后生产的过程,细想下,好像真没听见小公主落地之后的哭声,只有平君疼痛的哭叫声…… “是了!唉……娘娘这般呢……可、可怎么能教娘娘知道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竟是个死胎呀!”医女也不忍心,朝皇后寝宫里努了努嘴。 艾小妍只想了一小会儿,便说道:“先将孩子抱出去吧,陛下外头候着呢,这事得陛下拿个主意,咱们做不了主。况且,椒房殿寝宫,方才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波折呀!咱们也没这个心力,去处置如此的难事……” 看着医女转身走出的背影,艾小妍默默叹了一口气。 此时终于松落下来了,她也有时间去关注她一直担心的淳于衍了…… 她眉上一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她悄跟了上去,果然看见淳于衍在紧张地收什么东西…… 外室里,皇帝已被劝了进来落座。 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室内暖炉洇熏,十分温暖。 皇帝方才坐下,从侍摘取了皇帝身上湿透的衣饰,正就着炉子烤呢。皇帝缓平了呼吸,等着内寝宫,皇后那里传来的消息。 医女抱着襁褓慌慌张张跑出来,甫见了皇帝,便似见了一个可倾诉的亲人,一步连跪,冲到了皇帝跟前…… 满脸皆是泪水,见皇帝便泣:“陛下!小公主她、她……” “是个公主?”皇帝也不管顾,只听了这么半句话,便是满脸的喜色:“朕方才听说了,皇后撑过来啦?哈哈,这便好,朕马上就去瞧她。——来,给朕瞧瞧,真是个公主?哈哈……” 皇帝伸手去接,在触着襁褓的那一瞬,微一怔:“怎么啦,怎哭成这个样子?” 医女伏首,泣诉:“陛下!婢子们已使尽了平生所学,尽全力了!可是、可是……生下来的……” 皇帝一愣,连忙去拨襁褓,手方触上,脸色当即变了:“生下来便这样了?” 医女点头,抬手拿袖子抹了抹眼泪。 “皇后知道吗?”皇帝眉头微蹙,语气十足的紧张。 凡与皇后有关的,他一概都紧张。 医女摇头:“娘娘身子骨奇差……方才生养,鬼门关走了一遭儿,艾姑娘说,这事儿,不要让皇后娘娘知道……” 皇帝稍想了想,连说道:“阿妍说得对,这事……不能让平君知道。”他抱着襁褓中的小婴儿,脸色凄怆,自言自语道:“朕的小女儿……朕……唉!”言罢,交手小心翼翼将襁褓给了贴身的从侍,哀伤说道:“将小公主埋了吧,这么一个孩儿,连封仪都没有,是朕亏了她!……不教她在眼前惹人难受啦,葬了吧……” 那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与皇后许平君的唯一女儿。 皇后寝宫内忽然冲出来一个神色慌张的宫女子,直冲他们喊道:“不好啦,不好啦!”连着喘也喘不停,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皇帝一急,上前去亲捉了宫女子的手:“你说什么不好?谁不好?” “皇、皇、皇后娘娘不好啦!”小宫女子岁数小,竟是个不经吓的,被皇帝这么一唬,更是怕啦,说话都打颤哆嗦呢:“陛下……陛、陛下,娘娘流了好多好多血……血啊!到处都是血……娘娘说,她怕、怕是不行了……” “浑说呢!”皇帝还没等小宫女把话说完,已经十分不耐烦,狠打断了宫女的话:“有朕在,能有什么事发生!说,皇后到底是怎样?” “娘娘……娘娘她……” “怎样啊?!快说!”皇帝这会儿有些急,咆哮着,竟失了从前帝王不温不火的仪度。 那不像他了。 “娘娘想见一见小公主,娘娘说、说……她怕是不行了……” 皇帝一愣……见小公主? 他要怎样向平君开这个口?这种时候,告诉平君,他们的小公主,生出来便夭折了,是个死的,他……身为君父,差人去早早地把他们的女儿埋了? 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何以忍心说出口! 第90章 南园遗爱(59) “朕……朕去见她!” 皇帝红了眼眶。 将才迈出一步,却被御前的从侍头一抢,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腿。从侍泣诉道:“不能啊——陛下不能啊!女子生产之室乃污秽之地,陛下万不可去!” 皇帝忽一愣,怔怔立在那里,从侍尽以为他的话对陛下起了作用,陛下绝不愿因一女子而沾上污秽之气,女子产房,污秽浊闷,遇之则有血光之灾。皇帝天命高贵,如何愿冒这个险? 可从侍竟是想错了皇帝。 “朕……”皇帝略顿,眼睛出了神,转回头来,问方才那宫女子:“娘娘想见一见公主?” “是呀!娘娘说,这孩儿是娘娘拼了命换来的!她心中放不下呀!让陛下好生看顾,教太子殿下疼爱这唯一的胞妹……” 宫女子话未说完,皇帝便打断,喃喃道:“不是‘唯一’……往后,我们还会有许多的孩儿,奭儿也会有许多的弟妹……” 他隐忍克制,真险一个不留神,便再不顾君王之威,眼泪刷刷流下来。 皇帝挥了挥手,交付亲军首领去办一桩事,命即迅速。 此刻,谁也不知道皇帝要做什么。 他转头又命太医令:“告知医女,务必全力以赴,对皇后再行救治,若皇后有个差池,朕要了你们的命!”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哆嗦着又坐回了座位。 他在等那个孩子的到来。 平君需要一个安慰,渡她早过磨难。 皇帝是可怜的,他多想尽在这一刻,便见到他的平君!然而他却不能,他尽需克制自己,将更多的时间交给太医令,若此时连他都慌措了手脚,那当真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平君了! “诺……”太医令领命而去。 皇帝怔怔瞧着那道门,红了眼眶。 产房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艾小妍哭倒在床前,拉着许平君的手,声音喑哑不能:“平君!是阿妍不好、都是阿妍、阿妍的错!是我害你这样的!” 许平君虚弱地伸出手来,轻招了招:“……”她已在存蓄最后一点体力,不舍多说一句话。 阿妍急忙附了上去,焦急道:“平君……你、你要什么?”她似乎听了清楚,才转头,一脸复杂地喊跪在地上的淳于衍:“皇后问你,给她喝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害她?” 艾小妍一脸嫌恶。 淳于衍跪在地上,似乎早已预料事情会被拆穿,鸩杀皇后,乃是大罪啊!她脸上平波无澜,似乎从未想过,皇后薨后,她能妥善脱身。 她平静道:“那碗汤药,研有附子粉,附子有回阳救逆之功效,但孕妇忌食,食之……则有性命之虞。” “为何……为何是本宫?”许是回阳之兆,许平君这时看起来脸色竟好了些,竟能梗起脖子,目光呆呆地望着淳于衍:“本宫与你……无仇无怨啊!” “定是幕后有人指使!”艾小妍心疼地看着许平君,蹲至榻前,轻轻地扶她…… “是谁指使的你?”许平君质问淳于衍。 淳于衍低下了头…… 皇后坐起,这虚弱的身子骨实在是支不住了,她轻喘咳,牵起喉间一阵痒,然后,像是被引点了般,开始剧烈地猛咳…… 艾小妍很是心疼,守在榻前一面为许平君拍背疏引,一面泣不成声…… 许平君反来安慰她:“阿妍,死生有命,这半生,能与陛下走至今日,我……我已无憾啦。这害我之人……不必问,我、我也有数了……”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妍哭得泪痕糊面,一遍又一遍地说“不是这样的”,她伏在床前,伤心欲绝:“平君,你不知啊,都是阿妍——都是阿妍不好!” “阿妍……这不怪你……”她真是虚弱地快连手都抬不起啦:“好阿妍,以后太子和公主,托你顾全啦……我、我怕是走不下去了……只这最后一句——”她转向淳于衍,孱弱地说道:“女医——本宫还便问你一句,到底是谁,要害本宫?……本宫心里虽有数,但、但还不愿诬赖无辜……本宫,想要个确凿。” 淳于衍当然不肯说。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婢子若吐露出来,难保不会牵连其人。婢子知陛下待皇后之情谊——若婢子背弃主人,甘受油煎火烧之苦。” 她也是心中有信念的,当初若不是阿妍之故,霍显便是出再多的赏银,也收买不了这素有“女中扁鹊”之称的淳于衍。 阿妍愤懑。这时才知自己方是霍显这局中至关紧要的一子儿,因怒向淳于衍喊道:“淳于大夫!你现时还不肯向皇后示罪!……你可知道,当初在街市中救你于危难之间的夫人,不是霍成君,而正是皇后娘娘!你如何恩将仇报呢?” “你……此言当真?”淳于衍恍惚一愣。医者,素有仁心,人言犹谓“医者父母心”,若不仁不义,毋论医术造诣多深厚,皆是不能成为青史留名的名医的。见艾小妍如此言之凿凿,淳于衍有些惊慌了…… “自然是真的!这都是我的过错——”艾小妍无助地哭道:“是我害了平君!淳于大夫……你可知道,我因何会告诉你,当初救你之人是霍成君?我扯这个谎子,都是因为霍显威逼呀!她、她捏了我的把柄在手,迫我这般说的……我竟不知霍显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悔之晚矣!” 她复又一头栽在榻上平君身侧,默默地流泪。许平君吃力地伸出了手,摸着她的头……“阿妍,这不怪你,都是命。” 原来淳于衍不受名利所诱,霍显以富贵名利诱之都不能使其甘愿效命,霍显便让艾小妍假称当初救淳于衍之人正是霍成君,淳于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有霍显挟救命之恩哭诉在后,她便甘为“救命之恩”下狠手去害皇后了。 这时得知真相的淳于衍,如何受得住这打击?她瞪大了眼,膝行而至艾小妍跟前,一把揪住了艾小妍的袖子,惊问道:“艾姑娘所言,都是真的?” 不必再等艾小妍确实,她的眼神已经告知了淳于衍。 她颓下半截身子,惘然空洞地望着前方……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嘴里喃喃: “竟会如此……医者之心,竟全抛了去!恩将仇报……行医也如饮鸩,这世间,竟还有何挂恋?” 她说罢,便扬手拔出了头上发簪,急于引颈自裁…… 幸艾小妍反应迅速,一头扑来,扬手打落淳于衍手中的发簪……艾小妍喊道:“出得这事,你竟想畏罪自裁?那不行!还需拿你的命叩审,让幕后主使露出狐狸尾巴呢!” 淳于衍懵怔怔跪在那里…… 许平君勉力支撑,艾小妍扶着,她方有了点力气,这时看着艾小妍,语气怆然:“阿妍,莫要担心我,产后内虚,又受此侵害,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怕是……捱不过啦。不必为我难过……好阿妍,不要……不要内疚。” 艾小妍早已泣不成声。 许平君复转头向淳于衍道:“本宫只问你一句,幕后主使,究竟是不是霍显?究竟……是不是?”她眼中星芒渐落,空洞至极。 这是一个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她却坚持要从淳于衍的口中亲闻。 淳于衍终于,点了点头。 皇后像了却一桩心事,忽地便颓了下去,她的身子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顷刻之间便倒下。 “娘娘?”艾小妍一愣。 她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这世间,终与她要握手相别。 皇后的眼角,终于缓缓爬出了泪…… 沉静如斯。深痛如斯。 史家的绝笔定格在这一瞬,恭哀许皇后……她永不知后世是如何将她这小女子传颂的,帝后之情,为后世歆羡。 就像,她永不会知,她的奭儿长大时是如何稳重可爱;她的奭儿,往后……会是如何地想念她。 君王凭栏失意,念的永远都是南园的一场诀别…… 她永不会知。 “娘娘!”艾小妍嚎啕大哭:“平君!你不要——你要撑着啊!”她旋即便喊淳于衍:“快过来看看啊!娘娘快不行了——快救救皇后啊!!” 艾小妍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似疯了一般,只会哭喊了。 她多想,平君还能对她笑。 她们一起,看着奭儿长大。陪着奭儿,长成千古的君王。 “不要……不要……”许平君的唇上起了泡,她艰难地张了张嘴,虚弱地吐出这几个字…… 艾小妍见状,慌忙趴在榻前,紧张道:“平君,你……你说什么?” 许平君吃力地附在她耳边: “不要让陛下知道……放、放过淳于衍……” 艾小妍瞥了一眼淳于衍,十分不解:“她……罪无可恕呀。” “阿、阿妍,放过、放过淳于衍。许、许皇后是寤生而死,与……与旁人无关……” “平君!”艾小妍痛心疾首:“这……这不可呀!” “阿妍听我说,”她唇色苍白,艰难向艾小妍耳边靠了靠,“阿妍,不能……不能让陛下知道,我、我死,是为霍氏所害,陛下、陛下好可怜呀!陛下身孤力、力薄,江山需、需得仰仗霍光……若君臣因皇后身故而生隙,陛、陛下力薄难托……多可怜呀!” 她及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为皇帝着想。 一刻不停地,为陛下所想。 须臾,皇后的眼角,眼泪滚滚。 第91章 南园遗爱(60) 外室里,皇帝目送太医令入内救治皇后,他负手呆立,静静地在那儿等候消息。 一小队太医令步履匆匆而入,忽地便被推门出来的艾小妍给推倒了,太医令本就被皇帝唬的腿肚子打哆嗦,这一吓,直愣给跪了地上…… 艾小妍唇色发紫,愣在那里。 皇帝被这动静唬了一跳,慌转身。他见是艾小妍出来了,忙问:“阿妍,平君怎样?” 艾小妍终于回过神来,连哭带喘冲了前去,扑倒在皇帝跟前:“陛下……陛下啊!娘娘怕是不行了……娘娘想……见陛下最后一面……” 这“最后一面”四字,如重锤击在皇帝胸口,皇帝只觉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了。少顷,他一把拽起艾小妍:“阿妍,你……你说什么?!” 艾小妍竟是说不出话来,哭红的眼早已说明了一切。 皇帝连缓都没缓,早已拔腿要入内,但那双腿,竟像灌了铅似的,沉如千斤。 皇帝停下,忽回头问:“孩子……来了吗?” 问的是御前从侍,答的却是艾小妍——艾小妍似想起了什么,猛然惊醒:“陛下!平君想要瞧一瞧小公主——我……我正为难呢,这可……怎么办呀……” 皇帝已顾不得这么多了,不要……那个孩子了……这个孩子来不及被送进宫来,也许,只能留给平君遗憾。但……他必须在。 在这种关头,他必须陪伴在平君的身边。 皇帝终不顾从侍所劝告的“产房有血光之灾,陛下身贵不得入”,他执意要陪许皇后走过最后的途程。 绡纱帐。阴凉风。 和从前的椒房殿并无两样啊。 皇帝愣在那里。绡纱帐从他眼前拂走,送来了凉风习习。 帝君轻易不流泪。 皇帝此时却已泪痕遮面,好不狼狈。 “平君……” 他轻唤。 榻上的许皇后仿佛感受到了君王的气息,轻辗转,轻反侧。她虚弱地伸出了一截手臂…… “陛下,”落在唇间的两个字,烫得灼热,辗转,她又喊了一个名字,“病已……” “病已在这里……”皇帝伸了手去就,他往榻侧挨,却见许皇后一张脸几无人色,他的心抽也似的疼:“平君……” 君王默默流泪。 许皇后心疼地为帝君拭去泪渍,轻声:“病已,要好好照看咱们的奭儿……还有,女儿啊……想念陛下龙潜时,咱们在宫外的日子,多逍遥快活。” 皇后面上挂着笑,眼角两滴泪,缓缓滑落…… “朕也想念。”他握着皇后的手,细语喃喃:“平君,再给朕一点时间,朕要你成为千古帝君的皇后,朕要你成为普天之下最尊贵的女人!”他的语速开始急促起来,他想说太多的话,真怕来不及…… 皇帝真怕来不及啊! 产室的宫门又一次被推开。 艾小妍回头去瞧,却见一名哭花了妆的小宫女立在门口,也不进来,这么呆呆地看着他们……小宫女的臂弯里托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艾小妍马上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是那个孩子来啦。她将代替皇后嫡出的小公主,去慰藉皇后孤行的最后一程,而真正的嫡公主,生下来便是死的,早已被君父差人埋入了黄土。 皇帝此时竟有些感谢大将军府上霍氏命妇的孩子,是她,是这个婴儿,宽以皇后最后一丝慰藉,能让皇后……安心地走过这最后一程。 幸好还有这一个女婴。 皇帝似抓着救命稻草般地抓住了。 艾小妍抱着那个小婴儿。她出生要比真正的嫡公主早那么些日子,因此看起来也更大、生养的更好,白白嫩嫩的,乍抱了手里,便不舍得放下。 她走向了君王。 只与君王递交了这么个眼色,两人默契自生。 皇帝退了出来,强颜欢笑:“平君,咱们的孩儿来啦……”皇帝接过了阿妍手中的襁褓,很仔细地抱着,像抱着他的江山明珠,他将襁褓放在了皇后身侧:“小公主,是位小公主,正合朕意……平君啊,你早早养好身体,朕带着你们母女,择个好日子,出城游一遭儿……带着小丫头,去瞧一瞧朕龙潜时,她所不曾瞧见的风景。你答应朕——好好养着,好么?” “陛下,……妾要负你……” 皇后泪如雨下。 皇帝一愣,随即哭道:“朕不许!平君——朕不许!!” 妾要负你啊……君上。 口含的参片悄也似的从她口中缓缓滑落……她连含参的力气也没有了。 皇后滑脱了手。 “平君——”皇帝凄声绝厉,此生再也没有过的绝望,忽地涌上心尖,没过全身。他知这一生,需他孤单承过了。这一生,平君再也不会陪他了。 皇后的眼神却仍未收。她那样温柔又期待地瞧着君王。 “平君,你有什么要与朕说的吗——平君,你与朕是结发夫妻啊!你万不可负朕、弃朕不顾呀!这万年无极的寿数,朕一个人要怎样孤单凄凉地捱过呀!朕、朕要你、要你陪在朕的身边,待朕黄土盖身,你才可以走!” 皇帝哽咽,哭得像个孩子。 “陛下——”温柔的笑仍挂在皇后的唇边,她稍缓,才又吃力地说道:“陛下,求您赏淳于衍、赏、赏阿妍……她们两个,可是为了臣妾,吃透了苦,若没有她们在,臣妾定不能安然产下小公主啊——” 这话,皇帝只知表意,却不明内里深意。只阿妍是听得懂的,直到了这最后一刻,平君仍惦念着君王——她为淳于衍向陛下讨赏,如此关头,陛下必不会深究,只当是这女医当真恪尽职守,照料皇后尽善尽忠。 阿妍默默地藏袖擦泪。 “好,朕应你,朕都应你!”皇帝捉起许皇后的手,哽咽:“平君,不能再说话啦——你得存着些气力,稍后才能调养回转,好平君,你听朕的罢,朕乃真命天子,朕说要你陪朕与江山一同老,你便要好生活到这么久。” 皇后苍白地笑笑:“好,平君听病已,平君都听病已的——陛下,咱们的小公主,尚无名儿,尚无封号呢,您——赐个吧……” 皇帝稍想,便说道:“毋论怎样,朕总是想你的,平君在椒房,朕在朝上,只那么一会儿的分别,朕便耐不住地想你——朕赐女儿‘思’吧,公主刘思,她见证了朕待她母后一片痴情……” 另有一层的意思,皇帝不敢说出来,他欺人也欺己。 毋论泉路天上,黄土相隔,朕永生永世地思念你—— 朕的发妻,朕的皇后。 平君这样狠心,生生地剐走了朕的血肉! 皇后欣喜,笑意竟有些灿烂。 她勉撑着虚弱不堪的身体,轻嗽了两声,手捉着皇帝的指,轻轻摩挲:“好陛下,再应臣妾一桩事——” “平君尽管说。” 皇后眼中闪过泪光点点:“陛下,咱们的思儿,交给阿妍带吧,阿妍心细,又疼爱咱们的孩子,有她带,臣妾于泉下亦可瞑目……” 不许这般说…… 皇帝刚想阻挠皇后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但他忽然便颓了下来——此时诸此细节,深究又有何意义呢? 说便说了—— 他的平君,是真的要走了呀! 君王大恸! “阿妍——深托你了!”许皇后深痛托孤……只怕在座诸人,连陛下也不懂,但却只有阿妍能懂平君此举的深意——这深宫之中,早已无人可信,这孩儿,留在陛下身边,若无妥善之人照料,未必能好生长大。 只有阿妍方能护她周全。 “哎!阿妍在!阿妍一定将思儿当成自己的孩子,照料长大!” 许平君含笑点点头。 她又向皇帝说道:“陛下,妾想……好想奭儿啊……” “朕去叫!朕这就差人去喊!”皇帝慌不迭地连声说。 本始三年。 椒房殿中。月上中天时,当三岁的小太子被皇帝牵着踏出殿门,小太子口中哭喊:“母后——奭儿要母后……” 此一时。 举宫之人皆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终于终幕。 皇帝站在凤阙阶上。一瞬苍老十数年。 他牵着太子的手,是威严的帝君,又是慈父。从今往后,只有他与奭儿相依为命了。 “奭儿……”皇帝出声,声音竟哑不能言。 “父皇?”小太子抬头望他威严的君父,奶声奶气说道:“奭儿要娘——娘……” 皇帝默然不语。 凤阙阶下跪了一片,这一时,汉宫竟似又活转过来了: “陛下——陛下节哀——” 哭声震天。 皇帝孤单地立在阶上,这升腾热闹的汉宫,从此只剩他一个人了。 襁褓里的婴儿在哭。 阿妍抱着孩儿,与君王并立。她用最小的声音试探君王:“陛下?……这个孩子,送回大将军府?” 沉默良久,皇帝并未点头。 皇帝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婴儿,他终于托出了手——阿妍将孩子小心交与陛下,不知为何,她竟对这小小的婴儿,起了怜悯疼惜之心…… 那是平君临终托付于她的呀! 他多希望,陛下能为这无辜的孩儿,谋个生路。 “敬武——”皇帝微动了动唇,说出了这样一个封号:“女儿敬武,生而克母!着令遣送出宫抚养,朕,终生不忍相见——” 艾小妍愣在那里。 这是皇帝能给的最好结局。他终究还是厌憎这个孩儿,但……也因着平君,到底还对这幼稚孩儿,存着那么一丝……怜悯。 思儿……毕竟在平君怀中躺过,平君曾用那样温柔慈爱的目光,看着她。 她是奭儿的妹妹。 平君的女儿啊。 汉宫的深夜更凉了。 整座长安城,又从沉睡中醒来。 皇后唁信,惊起了平澜一波又一波。 本始三年。 多事之秋。 第92章 日暮沧波起(22) “陛下——你骗人……”霍成君怔怔道。两行泪,早已覆过双颊。 她真是个美人儿。即便半疯半癫,却仍能看出,这深情饱含的面,曾属于一个怎样风华绝代的女人。 “她不会、她不会是——我、我的女儿,早已死啦,她被陛下杀死啦!”霍成君疯笑着,深浓的眸子里,两行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来……“陛下当初为何要告诉我,那个孩子……已经死了?那是臣妾的孩子啊!臣妾再狠、再惹人厌恶,臣妾……也是一个母亲啊!陛下忘了当年么?忘了当年臣妾知悉孩儿死讯时,哭得几度昏厥,如何的伤心!” 她情绪有些激动,泣诉着声调便不由扬高了,她孤身直愣往前冲,只想面着君王,瞧一瞧帝君的眼睛,瞧瞧他是否半点也无愧怍之心? 但御前亲卫贴也似的护着君王,拿戈戟向她,不让她有半点逾矩之处。 那一刻,霍成君有些绝望。 帝君就在眼前,但她却摸不着,连瞧着,都隔了冰冷的戈戟。 她身困昭台,与繁华的汉宫,远隔艰难险阻。 这一日过去,也许她这一生,都见不着皇帝啦。 皇帝在亲卫的护挡之后,冷眼瞧着昔时的霍皇后。 他忽然回头摆了摆手:“奭儿,送敬武回宫,这一处,朕一刻也不愿你们待。” 敬武出了神。 她并不走。敬武这一双眸子,不知肖似谁,极标致的桃花眼,流眄有光,韵致风流,一哭一笑,俱能摄人。 在流走不觉的时光中,小公主敬武,也不知不觉长成了美人的模样。 这小小的美人泪眼汪汪,她挡开了兄长扶上来的手,缓走上前,探手,手心温度触着冰冷的戈戟,却也不收—— “父皇,您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么?” 敬武的声音嘶哑,却也极沉稳,顷息之间,她长大许多。 她退后了一步,看着她的君父:“父皇,……思儿,思儿不是母后的孩子?”她略一犹豫,眼梢垂下,好可怜的样子。 皇帝道:“是朕的女儿。” 她抬起了头,又看着皇帝。皇帝讳饰之言,明白人都听得懂,……是皇帝的孩子,却并不一定是恭哀许皇后的孩子。 “帝王的公主,异母者有之,庶出者有之,这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皇帝淡淡然。 对于君王来说,这的确并不是多么大不了的事呀。君上坐拥万里江山,天下美人趋之若鹜,他可以有无数个孩儿,只要凭他愿意。 这对敬武来说,却并不是一样的。 “父皇!”敬武终于哭出了声:“您待我如何?这么多年,思儿尽以为我是个不祥的孩儿,思儿没有兄长那么好,兄长出生那年,君父御极皇座,是兄长为父皇带来了鸿运福祚。而思儿呢?出生时,克死了母后啊!思儿一直以为,父皇嫌恶我,是因思儿不好,思儿害了母后!可是——”小公主抬袖胡乱地抹着眼泪,她的情绪十分激动:“可是,若我并非恭哀皇后所生,岂不是平白背负了这么多年的罪孽?父皇为何要恨我这么多年——” 这小小的孩子哭得十分伤心。 连带着太子也一并伤心了起来。 “思儿……不管真相如何,兄长只认你是我妹妹,是母后交托给我的亲妹妹。” 他走近了思儿,抬手,轻轻为她擦眼泪。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第一次见到思儿那样——他将小公主揽在了怀里,小声安慰:“思儿不要怕,兄长在这儿吶!” 小公主轻声啜泣。 “思儿,来见一见你母后——废后亦为‘母后’,这么多年,朕不会再让她从昭台出来了!权当话别吧……”皇帝狠狠觑了一眼霍成君,多少年的怨恨与不甘,都在这眼神里了:“朕已为你将女儿养这么大,朕并无做一事对不起你!” 皇帝拂袖便走。 “陛下!”霍成君在皇帝身后叫住了他:“陛下可还记得‘花药人’?”霍成君心倏忽一抽,她想起了一桩极为重要的事情!“既然……思儿是臣妾的女儿……臣妾,便极为担心她的安危……”霍成君努了努嘴,有些犹豫,却在思虑之后,仍是选择教君王警惕:“陛下!‘花药人’的害处,想来陛下早已深明!陛下需警惕身边的……” 说到这处,她便闭口不言了。 她知皇帝聪颖非常,话点即此,陛下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即便一时不能分明,只要陛下存着疑心,将来若遇事,自能防备警惕。 皇帝深觑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也并未说甚么话。 事已至此,再做停留也无益处了,太子与敬武也折身离开,紧跟君王其后。 “思儿……” 霍成君在身后喊住了她。 她微怔。 “你的伤……还好吗?” 这疯女人也有不疯的时候,敬武忽然觉得眼睛发酸……她缓顿,却终于还是,迈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霍成君怔在那里。 哭过又笑,笑着笑着,眼泪凝在了睫上。 倏忽多少年,就这样过去了…… 敬武回了宫里去住。君王不知出于怎样的考量,竟主动将其接回汉宫。 她懵怔着,不知是哭还是笑。多少年前,能归汉宫,是她和兄长,还有艾嬷嬷、乳娘多么殷切的期盼啊! 而今,陛下松了口,她却觉也不过如此了,无甚高兴之处。 兄长倒是很开心,她搬离上林苑这一日,太子亲来为她搬行。 她低着头,腼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了。太子有些不适应,还是会逗她:“思儿,兄长喜欢你还是只麻雀时的样子!怎不爱笑啦?兄长的小姑娘,还可慢些长大呀!” 太子刮了刮小丫头的鼻梁…… 敬武害羞地躲了一边去。 “兄长,”她有些腼腆地说道,“我还是喜欢上林苑……这宜春/宫,住着挺好的,这么多年,也习惯啦。” “思儿不想搬回宫里?”太子有些惊讶。 思儿点了点头。 那一瞬间,太子有点失落。 小姑娘是长大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印象里的思儿,正一点一点地褪去从前的稚嫩,汉宫的公主,总是沉稳安静的。 就像现在的思儿。 可他并不想要思儿这样。 “兄长……思儿、思儿已不是嫡公主啦。” 小丫头低声嗫嚅。就像好小好小的时候,思儿撒娇时,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音色是软软的,糯糯的,一个奶娃娃。 “思儿……”太子心里难受得很:“兄长不关心这些!你是不是嫡公主都不重要!兄长只知道,你是我刘奭的妹妹!是奭儿三岁时,母后交托到我手里的亲妹妹!” 敬武低下了头。 很久很久,才发出小小的声音: “思儿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笑话……当年,父皇祭灵,凭吊嫡母恭哀皇后,思儿随驾,那时啊,思儿还很小、很小,我一个人避开随从,悄悄跑到母后墓前,哭得好伤心!那时思儿心里真的好难受……怨怪母后怎么就这样抛弃了思儿?如今想想,可是笑话一场啊!……我有什么资格责怪母后?思儿本就不是母后亲生的孩儿,母后对思儿原无抚养之责,她走了,只有兄长才敢恃宠怪怨母后……思儿是不能的。思儿又怪父皇不疼、不宠,如今想想,我亦是无资格这么想的,——父皇多苦呀!霍氏一族害惨了他!思儿竟是霍家的孩子,父皇肯将我养这么大,亦是君恩浩荡了。” “好思儿……不要这么想。”刘奭抽了抽鼻子,他到底是心疼眼前这个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妹妹一皱眉,他的心便也连着疼。 “妹妹,兄长的母后,就是你的母后!这一点,无人敢有异议!兄长与你什么都可分享,君父万年之后,兄长御极,兄长能把江山都与你分享!” 敬武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为兄长的情谊所感动,却也隐隐有感觉,兄长慈心仁厚,能是仁君,却未必,能是个明君。 敬武那时便知道,若兄长御极,他的成就,将远不及君父,更不要说是千古帝君孝武皇帝了。 可她喜欢这样的兄长。 只痴心待她好的兄长。 君父不曾做到的,兄长都做到了。 在汉室掖庭,小公主敬武终于在离宫多年之后,又一次见到了王皇后。 她记得上回见王皇后,她真是个甚么也不懂的傻丫头呢。从乡野荒郊才入宫,半点规矩不懂的,君父不爱她,整座汉宫便无人真心待她。 只有王皇后,心地好,待她温和仁厚。 对于王皇后的记忆,她已经有点模糊了。只知道王皇后人很好,他们都说她好,敬武便也觉得她很好。 许多年前,在椒房殿第一次见到王皇后,这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半点没有架子,见着了敬武,就似见到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哭着抱她……那是敬武入宫之后,所能感受的,唯一一丝温暖。 眼前的王皇后仍是印象中的样子。大变未有,只有些时光阻挡不了的轻微变化,——她原先乌黑的发色中间杂了几丝余白,眼角也开始生出细纹,尽管保养得宜,但那双眼睛里暗生的沧桑,却是抹也抹不掉。 “母后——”敬武轻轻喊了一声。 “哎——”王皇后托手去扶,仍是落落大方的模样。但她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欢愉…… 敬武喊她“母后”。 等了多少年,她等来如此一句尊称。余愿便足。 敬武当然记得,初入宫时,她甚么也不懂,那时便喊椒房殿里的皇后娘娘“母后”,兄长好生的不高兴呢!因为在兄长的眼中,“母后”便只有杜陵南园的恭哀许皇后可称之。 她便随同兄长,一道喊这位早已封后领玺的椒房主人为“母妃”,如今,她终于要喊王皇后为“母后”了…… 她非许皇后所出,那这继后王氏,也可算是她嫡母了。 这母女俩,又是一道说话,一道伤心。 这夜,敬武留宿椒房殿,没有回她的寝宫去睡。 皇帝晚膳时分曾经来过,借着探皇后之名,来瞧的她。 她不知为何,见到皇帝竟有些紧张,像只小猫儿似的躲在一边,轻轻唤了一声:“君父……” 皇帝觑她。 “敬武……伤好些了?” 这一回,皇帝没有像从前一样横眉冷对。 敬武低声:“太医令瞧过了……” “那便好,”皇帝负手踱步,似在沉思,一会儿又转过头来,对她说,“住在宫里,有什么不适应的,就告诉奭儿……让奭儿多陪陪你。” 他是一番好心。 没想这小丫头脾气还挺倔,她并不是刻意顶嘴,说的话却带着一丝倔强:“劳父皇挂心,思儿不会不适应。上林苑的凄风苦雨都能捱过来,这好吃好睡的汉宫,思儿半天就能适应。” 这些话,竟堵得皇帝语塞。 他滞在那里,眉头微微蹙起,好一会儿,才说道:“去喊奭儿来吧,我们在椒房殿,共同用膳。” 话是对王皇后说的。 皇后有些受宠若惊,连说:“是了陛下,臣妾这便去安排……太子那边,臣妾马上差人去请。” 将皇帝与敬武引了席,王皇后便抽身去忙了。 皇帝难得来椒房用膳,她总要准备妥当。 便只剩了皇帝与敬武两人。 座中一时气氛沉闷。 “父皇……”敬武倒是先开了腔:“敬武想回上林苑住着,那儿,倒也习惯了,并不觉不好的。” 她很小声,仍是没有自信。 从小到大,她想要的,君王从未应承过;从小到大,她都不曾与皇帝如此贴近面坐过…… 她终究还是有点怕皇帝。 君父在她眼中,从来不是慈父,而是高高在上、面列臣工的帝君。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儿时的事。 那一年,她回到汉宫没有多久,十分地想念长安陋巷子的家、想念二毛,她借着出宫来的机会,便跑啦。 她以为自己是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失心地出走,亲来找的,竟是陛下! 皇帝找到了她。却也给足了她难堪——皇帝让那个家消失,让二毛也消失了! 她不敢与君父争辩。 那时,她是多么地怕君父啊! 她伤心极啦,可也没有办法——如今想起来,仍觉是悲苦的,她只有这么一个二毛!陛下却那么狠心地让二毛“消失”了! 敬武缩成一团,在小小的角落里,她连与皇帝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皇帝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敬武打了个哆嗦…… “你就那样怕朕?” 敬武本来是不想说话的,但她性子难磨,愈是这种时候,愈要顶上: “……比兄长要可怕!” 皇帝竟未生气,他的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敬武,你比朕想的要淘——比你兄长小时候还要淘。” “那又怎样?”敬武撇撇嘴,心说,这淘气的敬武,早被您扼杀了呀!蹿树掏鸟窝的敬武,打汉宫里上哪儿去找? 皇帝默然不作声。 敬武这时才开始害怕是否自己说错了话?但细想来……好像也没什么吧?君王的肚量,不至如此小? 皇帝轻嗽一声,说道:“你想回上林苑?那个地方并不好。” 敬武从肚中冒出了火气,心说——那个地方不好,不好还让我待那么久?? 但她有甚么办法呢,总不能真跟陛下顶嘴呀!因憋屈着,小声说道:“我觉着还行,住惯了,再挪地方,反不适应。” “朕不想说这个。”皇帝极为“无赖”地堵回了她的话。 ——可是我想说呀! 敬武无奈:“父皇,能不能常去玩玩?” “上林苑野兽多,常去怕你终有一天,喂饱了朕的黑熊。” 怎说皇帝也不肯松口。 皇帝也是稀罕,从前视如草芥的敬武公主,这会儿竟当起了宝来,瞧着还挺为她着想的样子…… 敬武腹诽:从前过的是甚么日子呀!明知上林苑有野兽,还差她去那里住,给她预备着喂野兽…… 敬武永远都挂着心事。 她是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自她知晓昭台宫里住着谁之后,她的一生,便都与昭台绑住了。扯也扯不开。 已经不知是多少回来到昭台宫。 这一次,她仍是择了这漆黑如墨的夜,以“飞檐走壁”的方式摸来了。 她不知道昭台里面的那个人,此时在做些什么…… 她却深切地想知道。 霍成君。 敬武觉得这个名儿极烫舌。可她没法儿,她不能避开这个名儿,这个故事。 昭台的灯仍亮着。 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翻墙走昭台,她早已熟络了门路。 又是那个黑影子。 敬武的心咯噔一下,坠了下去。上回来昭台宫,也是这般,她也十分碰巧地撞见了那道黑影子…… 这一次,她有些学乖了,猫着腰,小心地去寻霍成君在的那间屋子。待终于立在廊外灯色下时,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得更厉害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找霍成君…… 可是她一闭上眼睛,满眼满脑,都是霍成君那个疯妇的身影在晃动……霍成君在这间小屋子里,掐她的脖子;霍成君在戈戟围挡之外,苦苦望着,问她:敬武,你的伤,好些了么…… 君父说,霍成君才是敬武的生母! 她怎么能做一个连母亲都不认的孩儿呢? 敬武靠着庑廊下竖起的那根木头柱子悄悄地哭泣。 一道小小的黑影,便蜷在那里。她跟个小猫儿似的,半点声音没有,蜷成小小的一团,只躲在那里,偷觑。 她也不知道霍成君会不会出来……会不会发现她…… 她愣着,不想走,更不会这么推门进去。 小小的一团儿影子,挤在月色阴翳下,不说不动时,竟不惹人注意。 昭台的内室里,点着一盏明灯。 霍成君坐在灯下:“已吹了几根蜡,是你喜欢的样子。” 背身对她的,正是一道黑影。 黑衣人说道:“我不能久留,坐一会儿就走。” “知道,”霍成君说话十分简练,好似不太想与那人纠缠,“你走,我不送,这样轻省。” “别说气话,你气不着我。”黑衣人语速也有些急,看得出来,她很谨慎,说话间还不断地环顾四周,好似十分怕被人发现。 “不必这么小心,你又不是头一回来我这里了……”霍成君还是那个霍成君,说话时,语气是略冲的,也不怎给那神秘黑衣人面子。 “我上回来,好像在你这里撞见了那个小丫头……” “被她看到了?” “不知道,”黑衣人颇有顾虑,“看到又怎样——总有后招可以走。”黑衣人伸手,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霍成君急了:“你可别乱来!不要忘记了,你还有把柄在我的手里!” “哟,哟……”黑衣人笑了起来,嘲讽道:“你还真有了当娘的样子!怎啦?那个小丫头,我不能动?” 霍成君咬白了唇:“你试试?” “不动便是,”黑衣人十分惜时,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今天来,就是给你交换点消息,告诉你,别以为捏了我的尾巴在手里,便可以高枕无忧,你——呵呵,你还不是同样有尾巴被我捏着?嘿,原先我还不能拿你怎样呢,现在嘛……既然你在意那个小丫头,我便要把那丫头好好留着,以便掣肘制衡你!” 霍成君低头,她也是只老狐狸,表面上云淡风轻、不露声色,对她来说,太容易。 她说道:“喝够了茶,你便走!你摊上了事,不要以为是我出卖的你!你看看你,你自己——还是个正常女人吗?你别忘了,‘花药人’出身,女体早被药草浸染坏啦,终身难育!只要有心人顺藤摸瓜,一揪,便能把你揪出来!” 黑衣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霍成君这几句话,还真是奏效。 一个女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呢? 这终生无嗣的女人,活着又得个什么劲儿?到底是遗憾。 第93章 日暮沧波起(23) 簌簌的风声吹过耳畔。 敬武往侧角里缩了缩身子,那道几乎要溢出来的影子,也被小心地藏好。 她摒着气儿,半点不敢松懈。生怕门突然被推开,屋里的人走了出来,害她躲无可躲。 黑衣人面纱下露出的一双眸子,溢满刻毒与哀怨。 她恨霍成君,如此显白地揭她的伤疤。 她忽然冷笑,面嘲霍成君:“你可劲得意——你以为你现在还是椒房殿里的霍皇后吗?呵呵,你又曾为陛下留下过什么子嗣?一个半点不得宠的丫头片子?指着女嗣来兴你的后半生?!想得美!我告诉你,陛下就快对你的骨肉疙瘩动手了,身为母亲,你能为她做些什么?她是生是死,由得你吗?陛下想杀就杀、想砍便砍,你啊——只能眼巴巴地坐在这冷宫中,为她揪心,看着她被陛下拆筋剥皮,痛不欲生,你却无能为力!” 这近乎恐吓的话,有十足的力量激怒霍成君。 但她却没有出离愤怒。她竭力地掩藏自己的弱势,尚存的理智使她努力兜旋,稍显平静:“这不可能,虎毒不食子,陛下怎么会对敬武动手?你骗我,也应编个合当的理由……” “霍皇后,我不骗你,如今你落魄成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价值让我骗你?……” 她话还没说完,霍成君已如离弦的箭,一跃窜起,狠狠地将她扑压在地! 霍成君似一头愤怒的青面兽,亮出了獠牙:“你再说一遍——你再胡说一次试试?本宫的孩儿,由得你这样乱嚼说?我的敬武……是天下最尊贵的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她会平安一生、显贵一生!……你算什么东西?” 霍成君的声量极大。她几乎是在愤怒地嘶吼。 敬武听见了她说的每一句话。 小小的敬武缩成了一团。她的鼻子微微发酸……这世间,除却轻视她的君父之外,竟也有人爱怜她。 屋子里的动静悄然轻了起来,那黑衣人再说些什么,敬武便听不清了。 霍成君厌恶地看着被她压倒在地的女人,心乱如麻。 这女人昂直了头,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我算什么东西——我现时,算你女儿的嫡母,这个身份,够不够?” 霍成君停下了揪扯,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这女人拿敬武来压她,硬碰硬对,她真是不敢呀。 “嫡母……”她喃喃,这两个字,多能牵扯久远的回忆啊。当年诸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嫡母”的位子,被一不起眼的小卒子所据,于当年霍成君来说,竟是讽刺。 “陛下不会伤害她。” “会的,”那女人冷笑着,“你别太天真——君王都好面儿,敬武的身世若不暴露,兴许陛下还能留她。现如今,那是不可能了。” “我……不信。”霍成君有些懊悔,她思绪全乱,也不知眼前这女人所说,是真、是唬她? “你伴驾多年,皇帝的性子,怎会摸不透?敬武这孩子,原该是恭哀许皇后生养的女儿,现下里,竟成了昭台宫一介弃后的女儿,传之朝堂,陛下脸往哪儿搁?你不要忽视了君王之狠——一旦上了这个高位,手软心慈是不能长久的,你当陛下真不敢对自己女儿动手?须知,陛下看中的是恭哀皇后的女儿这个身份,而非你霍成君之女。” 霍成君大震。这女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正是大戳她心事。陛下这么多年待敬武,虽冷落,但毕竟还存一丝情感——敬武这孩子,怎样也是当年许皇后临终前抱在怀里的孩儿,瞧着许皇后的面儿,陛下亦对敬武存恤悯。 这许多年,陛下虽知真相,但也是自欺欺人。 如今这层窗户纸被捅开了,陛下也可不顾情面了。好似每刻都有人在提醒他,当年许皇后是如何惨死的,又因何要将敬武这孩儿抱来,假充皇后生下的嫡女,以慰皇后最后一刻。 敬武的存在,就是在提醒陛下当年君权式微的耻辱,在提醒他,敬武母族霍氏,是如何手段残忍地坑害了他挚爱的发妻,害他半生都在无尽的思念中苦度…… “那……你能救她?”霍成君试探着问。 “瞧本宫心情。”她嗤笑一声:“你对我这般不客气,料想我待敬武,也毋须客气。” 霍成君当真有些惶恐:“那……你要我怎样?” “不必,”她抬手,懂得见好就收,“霍皇后啊霍皇后,咱们这多年的情分,若要撕脸子教人难堪,我也是不愿的,本宫卖你个情面——你要记住,本宫为你保敬武,你可别忘恩负义,拿刀切着我的脖颈。” 她自然软缓:“好说——本宫原以为,这下半生都得浑噩而度,可如今,有了敬武,活着也算有了滋味儿,盼她好,瞧着她好,本宫心里头快活。你若能保本宫骨肉一世安康,本宫自然为你马首是瞻。” 屋里头没了动静。 敬武有些害怕,咬着唇,半丝儿也不敢动。 门忽然“吱呀”一声—— 那道黑影子闪了出来。 敬武听见霍成君在说:“不送了,你自己小心点。” 黑衣女子没有说话,在门边上迅速理好大兜帽,将她整张脸都遮盖起来。 夜风极冷,敬武躲在暗处,吸了好久的风,方才还好呢,这时却觉得鼻子发痒,难受极了。想打喷嚏,止也止不住的想。 她掐着鼻头,心里只盼这女人快些走。省得她熬不住了,教人发现。 这黑衣女人也拔了步了,敬武心里暗暗叫好,再晚些——只怕她真教人给发现了。 “阿嚏——” 敬武心里说着“糟糕”,这一声喷嚏刚落,仿佛扯开了那一块痒皮儿,“阿嚏阿嚏”连声,她再也忍不住,索性狠打起喷嚏来…… “谁??”黑衣女人十分警觉,一个闪身,几乎要走到敬武跟前来。 但她到底还是有顾虑的。因敬武在暗,她在明,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轻易将自己暴露在敬武眼下。 “你先走吧——”霍成君挡在她面前:“我这野处,无人看管,谁管得我死活?总有狂徒闯入,也算不得稀奇了。” 黑衣女人面纱下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 她慢慢地逼近…… 敬武倒抽一口凉气。心说,今晚可真倒霉!她要真暴露了,难道教君父来昭台赎人不成??真丢人! 暴露也便算啦,那黑衣女人也不知甚么来头,只觉是个挺小心精明的人,将自己头脸包的严严实实,那意思,显然是不愿教人知道她的来头。 若教敬武无意撞破了……可会杀人灭口? 敬武缩了缩身子,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她这回可不是冷的,是吓的。 黑影子一点一点地逼近,敬武听见黑衣女子鼻尖哼唧出一个莫名的怪音,与霍成君说道:“我不管你这院子里落进了甚么癞皮狗,来了,就得滚;被我撞见了,就得死!” 啊呸—— 你才癞皮狗呢! 敬武十分不服气。 “你动手——还是我来?” 霍成君没有说话。 “怎么,你包藏祸心——不要让我连你也一同怀疑了!” “你省待,让我来吧——你再不走,只怕‘那里’要催了!”霍成君嫌恶地挥挥手,催那黑衣女人快走。 她自己慢慢地向敬武逼近—— 远处树影婆娑。 这簌簌的声音夹在风声里,显得诡异而阴森。 很多年后,敬武再回忆此情此景,只觉温馨而骄傲。有人踏风而来,救她于危难。 教她安心。 从天而落一道深色的影子。几下闪躲,速度迅疾而灵活,悄近了她……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这道贴近的影子黏上,黑影拽了她的胳膊,风也似的窜了出去…… 敬武惊呼一声,昏天黑地的,整个人晕了一般。 待落了地,敬武惊魂未定。 那个人背向她,敬武稳了稳神:“兄长?”她慢慢走近:“你是兄长派来的吗?” 他没有说话,呼吸仍是缓平的,看不出有半丝紧张。 “嗬,”敬武笑嘻嘻地,“身手还不错,哪儿练的?兄长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你?今儿个,多谢啦!” 那个人跟雕塑似的,杵着,也不讲话。却忽然,仿佛探觉了什么事一般,稍怔,再一闪身,飞檐走壁地闪远了。 留敬武一人,空落落地,怔在那儿。 她根本没有察觉自己这会儿仍未出昭台呢。 惶急的脚步声便传来了。 是霍成君。 离她有一段的距离,霍成君在她身后,怔怔喊了一声:“敬武……是你吗?” 她转过了身。 踢踢踏踏走近霍成君。 然后,只稍稍在她跟前停留一瞬,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敬武!”霍成君忽然喊道。 她停了脚步。 “敬武,你要留心你父皇啊!他……他若赐你东西,你不要碰;若赐你吃食,你……你便不要吃了。敬武,好不好?” 霍成君似在哀求她。 “为什么?”她并不是在求等霍成君的答复,自说道:“我要做什么,便做了;我爱做什么,绝不会受人一言两语,便改了主意!” 第94章 日暮沧波起(24) 夜深的椒房殿,被蒸氲的暖气所覆盖。 王皇后还未就寝。 宫女子覆红小意地伺候着,她端来一盏灯,小心搁王皇后跟前:“娘娘,夜深了,仔细眼睛。” 王皇后手里做着活计,头也没抬:“太子衣服破了,不赶早缝好,明儿送不去太子宫里。” 覆红笑道:“做缝活儿,也不消娘娘亲自来呀!太子何等显贵之身,破了的衣物丢弃也罢,要它做甚么?” 王皇后抬起头,笑了笑,道:“陛下长在民间,衣食用度惯节俭,若我儿太子铺张浪费,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陛下不喜。本宫为母后,怎能使太子父子生隙呢?本宫须得为太子的前途、将来着想。” 覆红深为感动:“娘娘,您待太子,真如亲子!” “本宫无子,红颜渐老,瞧这样子,也是难生养啦。太子性子温厚,本宫待他好,他自然都会记在心里,本宫这后半生,全靠这孩儿……现时,本宫又怎会亏待他呢?” 王皇后灯下缝补,全如慈母。 她似想起了什么,忽然停下手中活计,向覆红道:“丫头,探子那边有了消息吗?本宫想要知道的消息,能成吗?” 覆红谒了谒,道:“禀娘娘,这一遭事儿,毋须急。当年霍家的老人,还是有在的。娘娘本身就熟稔这藤儿,咱们顺着藤,摸瓜,并不难。也就这一两日了,放出的探子,可就回来了。” “唉,本宫可不能教霍成君那疯妇掐了脖颈,本宫必须先发制人。” 王皇后再没有了缝补的兴致,蔫蔫地坐着,靠案前小憩会儿,待她被覆红叫醒时,夜已深浓。 “娘娘,眼线回来了。” 她一惊,瞌睡全给吓醒了。 “怎样?” “就在外头,婢子去叫?” “绕小室来吧,动静太大省得惊了人……” “诺。” 这一夜,王皇后与放出的眼线密谈,待她出得小室时,身乏眼困,十分难受。但神采却还不错。 “娘娘?”覆红迎了上去。 这覆红丫头,跟了王皇后多年,王皇后的体己话全与她说了,包括王皇后身患隐疾,终身不得孕之事,她也一概全知。 王皇后瞟了覆红一眼,神采奕奕:“这会儿咱们不必掣肘于人了,本宫天地都不怕,更不会怕了昭台那位!” “娘娘,是好消息?” “嗯,”她一点头,“事关敬武丫头……霍成君好大的胆子啊!” “那……娘娘打算如何做?” “敬武可以不用留了。”王皇后坐了下来,眼中有霜色:“本宫也不愿这样,但那丫头,留着也是个祸患。昭台那位,随时可以为她发疯。局势失控时,本宫真怕招架不住。……不如釜底抽薪。” 覆红有些发愁:“婢子倒怕做事不利落,娘娘心软,反生了祸患来。” “这你不用担心……”王皇后叹了口气:“在那丫头身上,本宫不会心软。——敬武到底与太子不一样,太子……本宫是瞧着他长大的,本宫膝下无儿,待太子,那是真心实意的。敬武到底打小不在本宫跟前,若真要下狠心,本宫也是能的。再者……唉,本宫觉得,依敬武这机灵性子,她……快要疑上本宫了。” 敬武如今住了宫里,难免要与各宫多多走动,陛下那边,早晚请安,她是避也避不了。 好在凡事总有太子相陪,敬武才觉与君父在一处的时候,也并非难熬。 这日请早安,她却没等太子来,自个儿先开了溜。 建章宫。 这凤阙阶下的石麒麟好生威武,瞪了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直瞅她。 敬武跪在地上瞎琢磨,也瞪了眼睛瞅它…… 这两厢对峙着,竟未发现黄顶辇子已经落了她跟前。 皇帝好笑地看着不远处趴着跟小狗一样的孩子,喊了从侍:“去瞧瞧前面怎么回事?” “诺——” 敬武尚不知觉呢,被受命前来的从侍给唬了一跳,她回头一看,黄顶辇子落在那里,辇中的皇帝抬手轻碰了碰唇,嗽了一声…… 她跟猫儿似的窜了起来! 随从侍来到陛下跟前,敬武“扑通”一声跪地:“敬武请君父安,祝君父长乐无极。” “免,”皇帝抬了抬手,“你不惹乱子,朕就长乐。你——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敬武一愣,直觉很尴尬。 “没,没干什么呀……” “你趴着吶?” “我、我瞅瞅,随便瞅、瞅瞅……” “……” 建章宫仍给了她一种冰透的寒意。 她不敢贴近。 这是君父的建章宫。在她被抛弃在长安陋巷的时候,在她身困上林苑的时候,这建章,以最繁华的姿态,陪伴着君父,陪伴着大汉一步步走向辉煌。 她远无资格立在这儿。 “你看什么呢,也随便瞅瞅?”皇帝调侃道。 “没呢,就是觉得有点陌生。” 皇帝一愣,随即说道:“朕的建章,你也陌生?在敬武眼里,是不是君父也极陌生?” “不想谈这个——”敬武十分地厉害,十足有勇气与皇帝对着干,她往阶下一坐,道:“敬武没空与父皇说这些……” “哦?”皇帝挑眉,竟也坐了阶下,与她并肩:“那你来建章做什么?研究朕的石麒麟?”皇帝笑笑,又道:“对啦,今儿怎么没与你兄长一道来……” “父皇?”她有些怵。 “嗯?” “能不能……让……她……出来?” “谁?”皇帝眉色微凛。 敬武屏住呼吸,缓顿,直觑君王的眼睛:“昭台。”吐出这两个字,恍觉周身都轻松了。 皇帝看着她:“你不怕朕?” 君王的眼眸森冷而凝重。 “怕。”她说道。 “那就好。” 皇帝转了头,欲起身。 “可是,敬武不怕死。” 皇帝顿住,僵了僵,深觑敬武:“你是该死。” 她知道她在做什么,触龙须,挑战君王的威严。可她……不忍心弃昭台而不顾。 “陛下,”敬武仰头,不再喊他君父,“在你心里,敬武公主刘思,到底……算什么?” “朕的女儿,”皇帝起身,一双眼睛望着远外,“你是,朕的耻辱。朕最悔,是生了你。” 她不惊不惧,是超脱的习惯。 已经习惯了君王这般之思。 昭台那位,真是想多了。她怎会防备、小心君父呢?君父若递来一杯鸩酒,她必仰脖饮尽。 眼都不眨。 第95章 日暮沧波起(25) 敬武在汉宫冷雨潇潇的时节里,拔节似的生长。她再也不是从前甚么也不懂的小丫头,太子身后的小尾巴,她开始有了少女的愁思。 敬武儿时长在宫外,长野的性子与当年斗鸡走马的今上如出一辙,不肯受拘束,惯爱自由。 君上从前当她如草芥,扔在宫墙外,任天养野生。而今小公主长得大些了,君上反看得紧,不大肯教她出宫了。 她走视阶边,探查过许久,也没寻到合适的机会偷溜出去。宫女子提灯而过、从侍秉烛候命,一队一队的人,都从她身边行去…… 敬武站在那里,空空落落的,心里堵的难受。 她抬头,宫灯挑亮了天际一线,望去,星子如同黄豆粒般撒遍,熠熠光泽在她眼前囫囵成一片朦胧的雾…… 她走近宫门时,被警惕的守卫挡下,上下打量。敬武半点不怯,笑靥艳如三月骄阳:“我出去走走……”她笑着慢慢踱过去,翘起一根指头,轻轻贴着守卫冰冷的兵器:“别挡道,往边儿让让,我去去就回……” 守卫恪尽职守,手头自然不会有半分松动。 敬武只当眼中无物,径直走了前去,直到下巴要擦了那铁把子,她也不停。 守卫瞳仁里却开始生出恐惧来……敬武久不入汉宫,这些时候被皇帝接入掖庭,也形同半□□,很少有走动的。因此宫里的守门子并不太识得敬武,少知这宫中竟还有这样一位小公主。 眼前这守门子显然也是不知敬武身份的,只道女子能入汉宫,且得自由行走,想来身份不低,虽要恪尽职守,把着宫门,但也不敢对眼前这人抗逆的。 敬武是何等的鬼心子,早瞧出了守卫的破绽,因此半步也不肯退,心里盘算着,今儿必是要“光明正大”出得汉宫去的。 敬武固执,一步一趋往前逼去。 守卫半点儿不肯松懈,手中的铁把子捏的正当,动也不动。 敬武微微一笑,脸一撇,竟将脖子凑近了那铁把子!那守卫唬得脸色也铁青了……敬武却半丝不为所动,梗着脖子凑近乎,铁心往前一推,铁把子切了她肤肉,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她只觉凉丝丝的,倒没有畏惧。 她这边还好,却将那守卫唬得几乎发抖。——这谁人见过汉宫中如此痴颠的女子啊!竟还有这样的! 敬武说道:“你再不让道儿,我就割了脖子了!看你怎么跟君上交代!”言罢,正挺身要走,那守卫连扔了铁把子,徒手挡她:“身在其职……” 话还没说完,敬武抢道:“得啦,不说这种话——反正今儿姑奶奶就是要出去玩!要么你放,要么我死,你且瞅着罢——” 她倒挺横,人往那儿一歪,挺无赖。 守卫几人对使个眼色,一人便要“溜”去,敬武眼快,看见了便喊住:“你们别给姑奶奶耍甚么花花把式!姑奶奶就想出去玩会儿——拦路的狗腿子,该滚!” “敢问贵主是……”守卫对看了看,这才稍理清了头绪,眼下这刁蛮的丫头是何方神圣尚不知呢,若真被她闹出些事儿,报与君上,也须能说个须须尾尾呀! 敬武这也才意识到自己尚未报上名号呢,因一扬头,道:“我乃……乃……”这一时竟语塞,想了想才说:“我乃太子殿下……的妹妹,就是、就是公主,公主你懂吗?”敬武一叹,横冲了去…… 守门子旁的本事没有,守门还是十分在行的。敬武鲁莽之举自然没能得逞,她一冲,直被挡了回来,一不留神,反摔在了地上。 敬武气鼓鼓地爬起来,正欲上前再探。却见宫外来了一道辇子,辇顶帷帐,华丽无比,是有人要进宫来了。 再一瞧,——还能有谁呀,这不正是她兄长么! 她想上去喊兄长,但略一忖,却反退了几步,往暗里躲了。 敬武吐吐舌头,这种“不好”的事儿,若给兄长撞见了,必要唠叨的。教兄长生了戒心,处处防备着她,那她还能溜出去么! 不行。 以退为进。先忍忍吧。 敬武缩了缩。 太子往建章宫去了好久,出得建章之后,又拜椒房,这一日,行程繁琐。 天将擦黑时,太子的辇子才被缓缓抬出,出宫去了。 皇帝阅罢奏折,小歇了会儿,抿一口茶,向御前服侍之人说道:“朕今日用过午膳,听了个笑话,你道是什么?”皇帝笑笑:“阿妍,你猜猜。” 原来边上服侍的人,竟是艾小妍。皇帝人至中年,十分念旧,许久不见故人,有时想念,便将早年故人拉来唠嗑唠嗑。 艾小妍侍立一边,笑道:“猜不着,这宫里笑话这么多,婢从何处猜起呢。” “你再猜猜——何人闹出的笑话,真能教朕开怀一笑的?” “是敬武?”艾小妍有些紧张,生怕这傻丫头又闹出了什么乱子。 “是呢。”皇帝点头。 这一下两人才说至了一处。 “敬武……又怎啦?”艾小妍说道:“对啦,说起敬武,今早还在呢,晚了会儿便没见到人影子了,也不知满宫溜达的人,晚上懂不懂回家吃饭?” 皇帝笑道:“你还怕饿死她?”便又笑说:“朕该庆幸,将她接回来时,她已长大了些,这种顽劣性子,若早早放了朕跟前,只怕有得朕心烦,她能将朕的掖庭都拆了!” 今天皇帝似乎心情不错,敬武想来今日还算乖的,想必是闹了些乐子,让皇帝觉得挺逗。这么一想,艾小妍也不太紧张了…… 只要敬武不惹陛下,这天家父女俩,不闹坏了,那便都好,便都好。 “敬武又如何啦?”问这话时,艾小妍一颗悬着的心早放了下来,瞧着皇帝脸色也能知,皇帝心情不错,不致会迁怒敬武公主。 “这小丫头……正午时,她给朕闹了一出戏来。”皇帝笑着,津津有味说道:“守宫门的侍卫那里报来的信儿,敬武丫头,正午时分,竟想闯宫门而出,逃了朕的宫去,要去玩呢!” “啊?” “是真事儿,你也觉意外,是不是?” 艾小妍点点头。这时她是紧张的。 她探着皇帝的表情,极小心翼翼的样子。却见皇帝眉头微舒,是难得放松的表情。他吸了一口气儿,笑着说道:“你猜她还做了甚么事儿?——这顽劣的丫头,居然敢拿脖子撞守卫的把式,也是不要命了!哈哈,有朕年轻时的胆性儿!” 皇帝话语中明贬实褒,对敬武居然有几分怜惜与疼爱。 这一点,艾小妍十分容易捕捉到。 但她最关心的,还是敬武的景况: “啊?那敬武怎样了?没受伤么?” 皇帝瞥她一眼,不紧不慢道:“受伤?她既然敢这样做,不流点血,对得起朕的亲卫这许久的担惊受怕吗?” 艾小妍这才察出了个中味道,开始着急起来:“敬武流血啦?陛下可派太医令去探啦?” “没呢,朕懒得去,”皇帝摆摆手,显出极轻松的样子,呵呵一笑,“她爱杠,就让她杠着——还想无上谕而夺出宫去!目中无君、无父!” 皇帝有些赌气的意思。 但艾嬷嬷可不这么想呀!她与皇帝,虽是故旧之交,感情深厚,但敬武,可是她一手带养长大的孩子呀!除隔了一层肚皮外,旁的,都与亲生的孩子无异,敬武擦了一层皮儿、掉了一根发丝儿,她看着,都心疼! “陛下——” 她的眼中,充满了悲伤与担忧。 皇帝觑了她一眼,摆手道:“好啦好啦,朕去瞧瞧她,给她个面儿——”他转眼一笑:“顺便与她一道探讨下,下回怎样翻墙溜院的,才能不被朕的亲卫发觉……” 皇帝哈哈大笑。 艾小妍一旁立着,见皇帝这般,心里也觉十分快活、轻松。皇帝能如此,说明敬武在他心中的地位,正逐步上升,至少,皇帝是拿她当女儿看的。 也会同她开玩笑。 像每一对寻常父女那样。 “阿妍你也跟着去吧——”皇帝起身,向艾小妍说道:“朕去看看她,这么多天,将她闷在宫里,着实要闷坏啦。待朕忙过了这一段日子,抽个空儿,朕带她与奭儿一同出去走走。” 一同出去走走…… 皇帝要带上太子,还有她敬武! 艾嬷嬷暗暗为小敬武高兴,可算是熬出头了啊……等来这一天,多少的不容易! 敬武若是知道陛下方才所讲的话,心里不知要多高兴! 皇帝正准备摆驾,建章宫外却闹闹嚷嚷,有从侍慌从前径来,急禀,皇帝正纳闷呢,遇这事儿,也是非宣不可的。 从侍入了殿,一头磕下:“禀、禀陛下……太子……太子他……” “太子?”皇帝眉色微动。 太子行事素来谨慎,他为人又是个仁厚的,无端端不会闹出甚么乱子。皇帝爱重太子,凡涉及太子诸事,多少有些挂心。 “太子……太子往建章宫外头哭呢!老奴问话,话也说不好,只顾一个劲儿地哭!” “发生了何事?”皇帝皱眉。 话虽这么问着,但皇帝早已急不可耐地迈步,亲出要去看一眼了。 艾小妍跟着,心突突跳的跟揣个兔子似的。也不知为什么,她总是心神不宁。直觉太子这事儿……与敬武有关。 她果然没有猜错。 皇帝刚出,太子抱头哭迎。 皇帝眉一皱:“奭儿,有话好说,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殁了呢!” “……”太子慌止了哭声,僵在那儿擦泪,又擦汗。 “出了何事?”皇帝冷眼一问。 艾嬷嬷上前,将太子扶了起来。太子跟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拽住艾小妍的胳膊:“嬷嬷……嬷嬷……是、是思儿不见了呀!都是我的、我的不好,没看好……她……” 这话,他不对皇帝说,却是向艾嬷嬷叙说的。 艾嬷嬷是他的救命稻草。 此时他们的心境是一般的。会急、会疼,这种牵着心脉抽疼,又担心又忧惧的感觉,只有在乎思儿的人,才会懂。 而父皇…… 他深觉即便他向父皇求助,皇帝亦不能感同身受。 皇帝瞪着他:“思儿……不见了?” “父皇!”太子抽噎。 “好端端的一个人,不见——这是什么意思??” “思儿……思儿她……她中午便想出宫去……” “这朕知道,掐重点说,朕耗得起,你的妹妹未必耗得起!——谁知道她此时在哪儿受罪!”皇帝反而急了。 他闭目,有些慌神。 这并不是一个见过大风大浪的帝王,所该有的表现。他都知道。 可他做不到镇静。 敬武刘思,实在是汉宫中一个十分传奇另类的存在,这位公主所能捅出的篓子,远超常人的想象。 皇帝万分的拿捏不准。 他也怕啊。 太子被皇帝扶起来:“镇静些,总不能遁地飞天吧?敬武是怎么不见的?正午时她确要出宫去,被朕的亲卫拦了回来。这丫头不知收敛,竟又做了坏事?” “是这样的,父皇……”太子一噎,终将话说了完整:“正午时儿臣坐辇入宫的,巧在宫门那里碰见了敬武,瞧她走走兜兜的,也不知在做什么……她迎上来,跟我说了会儿话。我叮嘱几句,也没多问,便急来谒建章啦。待我想要出宫时,却发现……我入宫坐的辇子,不见了……” “不见了?敬武是坐了你的辇子出宫的?”皇帝吃了瘪,他这才知道不该拿一般的想法去衡量他这个女儿……这丫头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吶,转一个是一个,谁也摸不到她的心眼子长成什么样儿。 “是呀!父皇……妹妹便是坐儿臣辇子出宫去的!这太子辇舆,帷幔遮下,谁会仔细查问里头坐的是何人?思儿机敏,便是被查了,也有办法周旋,她尽可说是儿臣有事差她出去,待她完事儿啦,自然会回来。如此,宫门守卫自然也会放人的。” 听了太子之言,皇帝反不言语,负手踱步。他半天也不吭一声。把个太子急的,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父皇?” 皇帝忽地停下脚步,眼角余光却瞥见一道影子晃下,他慌扶去—— “阿妍!” 原来是艾小妍一时情急,竟晕了下去。 皇帝扶着,喊了几声,身旁宫女子连来帮忙,艾小妍这才稍缓:“陛下,丫头打小来任性,可性子是好的,容易错信人,这若是离宫去,久不得归,生出意外来,阿妍悔之无极啊!” 皇帝心中微动:“阿妍放心,敬武……朕一定会寻她回来!” 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的。 椒房殿。 覆红送上一盏香炉,将它小心搁案上,点燃了来,轻吸一口:“挺清淡的,不致呛味儿,娘娘,您喜欢吧?” 王皇后用手轻轻拂了拂,抿一口:“味儿还不错……” “娘娘,这香熏的好了,能教人察觉不出呛味儿,香中之味,反能安神助眠;但若一下下狠了猛料,易使人察觉,总要惹了周身一股味儿……反不好。” 王皇后捧起香盏,递至自己鼻前,闻了闻,笑道:“小丫头心子挺细……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本宫若弃了这一次的机会,下回……可还不知要等到何时呢!” “娘娘当真要对敬武公主下手?” “你在担心本宫?”她淡然一笑。仿佛她们在谈论的并不是诛天灭地的狠事儿,而是,仅仅是,今儿的天气如何,花园里争奇斗艳,该不该去赏花。诸此种种。 “确有一点儿。”覆红正视这种担心,她一点也不觉得她担心椒房殿会有差池是杞人忧天:“敬武公主虽表面上不受宠,但明眼人都知,她在陛下眼里,还是有分量的。再者,太子殿下与她兄妹情深,陛下便是顾着太子,也该重视敬武公主。” “所以……你担心本宫一旦对敬武动手,会引火烧身?” 王皇后挑着香盏芯子,颇不以为意。 “婢子是担心娘娘……” “没甚好担心的,”王皇后一笑,“本宫走过了这么多年的风雨,现时都老练成精啦,可不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这你放心。”她的音色宛转动人,现时,语调不疾不徐,像在讲一个久无人听的故事。 “本宫自有思量……本宫可以做到堂而皇之地对敬武动手,但必不教陛下疑我;或者,陛下即便疑我了,我也有法子为自己开脱——届时,陛下自会理解我的良苦用心。” 她那样自信。 香烟袅袅升起,她绕着指头,一点一点儿地随烟缕盘桓而上…… 她的心思……旋即转向了许多年前。 ——许多年前啊…… “那个时候,我竟也是待在这椒房,”她转头,四下环顾椒泥涂室的宫殿,吸了一口气儿,“可那时啊,覆红,我与你一样,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服侍。我那时是恭哀皇后的服侍——哦对,我见过她,而且跟她很熟。” “她们都叫我‘王姑娘’……她们挺喜欢我的。” …… 第96章 日暮沧波起(26) 香盏中的香料终于烧剩了最后一丝烟烬。 袅袅香烟放缓了轻飘直上的幅度。 静了。一切都静了。 “覆红,你不必为本宫担心,”她的唇角,勾起合宜的弧度,她笑着说道,“本宫有办法脱身……你可还记得,本宫曾经与放出的探子密谈过?” 覆红点头。她当然记得这件事。 “探子带回来的秘密,足够作为本宫的筹码,”她很有自信,“到时,在陛下面前,我自有陈说,陛下不会拿我怎样的。” 王皇后叹了一口气:“霍成君……本宫真不能受制于她,她是个疯女人!” 听王皇后提及霍成君,覆红心中一咯噔——对啊,还有霍成君,还有霍成君这个疯女人呢! ——霍成君若发了疯,甚么事情做不出来? 覆红担忧道:“娘娘,婢子担心的是……一旦敬武公主出了事,娘娘岂不是没有了钳制霍成君的筹码吗?霍成君若知道是娘娘动的手,能放过咱们?” “你说的都对,覆红,”王皇后对覆红的缜密心思大为赞赏,“从前,的确如你说的那样,本宫哪敢去剜那个疯女人的心头肉啊!但如今……可大不同啦。”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笑道:“如今,本宫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可以栽陛下头上。霍成君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覆红一脸疑惑…… 从前的“王姑娘”却不动声色,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地走好每一个子儿。 “本宫只要,好好地待我的奭儿……本宫后半生的荣华富贵,就靠得住啦。扶持太子长大,及至践祚,一步步走好,如此,本宫也不算忘恩负义,亏欠当年恭哀皇后待我之情了。至于敬武……本宫着实无能为力。” 一步,两步,三步……九步,十步…… 总是十步。 敬武掰着指头,怎么走也跨不过这十步的距离…… 前面那个人,永远离她十步之远。 走也走不近,离也不会离的更远。 “哎!你等等我,我、我走不动啦!”敬武弯腰,喘的不能,手肘处的剑伤裸/露在外,疼的很。 这伤又伤的极不稳妥,害她这手,曲也不能,抻也不能。 真难受啊。 太阳当头,火辣辣地照。 她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跟着那个神出鬼没的黑影子,那人跟聋了似的,任凭敬武怎么喊、怎么叫,他都不停下来。 这人真是奇怪。 敬武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真是悲之、哀之!早知这样,君父应肯教她出来玩儿,她也不肯了! 遭了甚么罪啊!她居然还偷跑了出来居然! 那天敬武坐上了太子的辇子,一路行出宫去,虽也遭阻挠,但这“阻挠”毕竟小,凭敬武一人之力,再加巧辩之舌,足可挡过。 她便这么“溜”出宫来了。神不知鬼不觉。 她从前曾在市井中生活过,如今又将她放入市井之中,足是如鱼得水。起先,敬武一人走走逛逛,到处都觉新鲜,时间消磨的极快。 走累了,她便忽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她可不是平白出来玩耍的! 她想起了二毛。 多少年没有见过二毛了呀!他们起先生活在长安的家,现在也是不在的了。她若想念二毛,想去找他,可去何处寻呀! 都怪父皇。狠心的父皇,将她离开长安陋巷之后,这唯一收存的,关于童年的记忆,都掐断了! 想着想着,敬武便一个人无助地四处游荡。 累了,便坐着一个人哭。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再怎么哭,二毛也都不会回来了!二毛就像许多年前的雪地里,那“只”裹着小狐裘的火红狐狸,刺溜一声,蹿进了童年,再也不会回来了。 二丫子再也找不回她的二毛了! 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她便蹲在地上,哭得极伤心。 这是离宫第一天的事儿。敬武原打算第二天便去二毛从前的家,寻寻他,寻寻童年的回忆—— 可这还没捱到第二天呢,她便遇到了悍匪…… 她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回去,她一定要跟父皇唠嗑唠嗑治国安世之道!这种太平盛世,怎么还会有土匪出来劳动呢! 况且,这还是皇城根儿下呢! 可得找君父好好谈谈。 这一次的“匪”,与别时不同。 敬武怕她劫财又劫色,但很显然,事实证明,这“匪”财色皆不要,竟是要劫命吶! 敬武就是在这种危急的关头,碰上那个人的。 他救了敬武之后,便这么将敬武扔在后面,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敬武快,他也快;敬武慢,他也慢。 她追也追不上,脱也脱不了…… 敬武哭着喊着要停下来:“喂!我受伤了呀!受伤的人怎么走路?!” 这么有理有据的话,却没能换来前面那个人的“同情心”。 ——手受伤,不是脚受伤,不能走路? 当然,那个人没有这么戳穿她。 但后来敬武仔细想想,终于想通了手受伤的确路还是可以走的这个道理,她便觉有些羞愧了,撒个这么低级的谎,实在太…… 她终于自己戳穿了自己。 ——“嘿嘿,前面的小伙儿……你停停!哎呀,我忘说了,其实我的脚还是可以走路的!” 敬武本就伤着,又许是中了暑热的缘故,起身时,眼前一黑,力不支,整个人倒将下来! 她有感觉,那个身影飞快地闪了她跟前来,将她整个人托起…… 再之后的事,她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红绡轻幔,温床软枕,她被安置得很好。 敬武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这一方,十足的熟悉……她好像在什么时候来过似的。 伤口也不那么疼了,有一丝丝冰凉透骨的感觉,很舒服。这种清凉的感觉将痛感压制过去,她睁着眼,情绪很不错。 那个人终于进来了。 敬武假作睡着,慌忙闭了眼睛。 他坐在床沿,不声不语。敬武等了许久,也感受不到他的下一个动作。 她没那个耐性,真想睁开眼睛,问那人个究竟。 忽然,她感觉到有一重深影压过来,之后,额头便覆上了一层温度。 他的手掌是粗厚有力的,他在探视敬武是否有内热,关怀时,却小心而仔细。 敬武有些紧张,屏着声儿,大气也不敢出。 她忽然便有些想哭。 那人掌心的温度仍未消退,一根指头轻轻地在她眉心压了压:“没事,很快就会好……不要怕啊。” 他居然说话了。 他的音色很好,略微的深厚,清音中带着浊符。有一瞬的错愕,敬武竟觉得,与她那样温柔说话的人,不是这道深色影子,而竟是,她的君父。 是呀,这人的声音,竟有几分像皇帝。 但君父不曾待她这样好,不曾在她生病的床榻前,这般仔细照料。 只有艾嬷嬷与阿娘,是曾这样小意呵护过她的。 而眼前这人,竟是谁呢?会待她这般。 敬武睁开了眼…… 那人的眼神与敬武交汇对视的一瞬,有些错愕,他没料到敬武会突然睁开眼睛。 但敬武也没有看清他的面目。 那人可真仔细呵,居然在敬武昏迷不醒的情况下,来探她时,仍黑布蒙面。 “你是谁?”她问道。 当然,她不可能等来答案。 他略微眯着眼,深浓的眸色似星子点亮的夜空,里面藏着无数的秘密。 而敬武却无一能知。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那个人原先从容的眼神,忽然被搅乱了般,掠过一丝波澜——是担忧,还有一丝丝的害怕,他轻轻挡住了敬武:“多休息。” 那是他救下敬武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这里是何处?你到底是谁?”敬武装出了几分警惕。其实她内心里是无半分害怕的,她知道,眼前这人,如果要害她,早能下手啦,断不会深藏如此。那既然他不会伤害敬武,敬武又何惧之有? 果然,这人误会了敬武是怕他。因说:“莫惊,我,我不会……” 敬武道:“你是宫里的人?” 他一愣,并不作答。 敬武早料着了这一点,也没奢想能得到他的回应。她垂下眼睑,笑了笑:“我记得你,那天在昭台,我差点被‘她们’发现,带我离开的黑衣人,就是你。” 她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极度的肯定。 她确定,昭台遇见的人,正是眼前这位。 既然能自由出入昭台宫,必是与汉宫有着千丝万缕的微妙关系。他很有可能,就是宫里的人。 宫里永巷八大宫势均力敌,皇帝并无独宠哪一宫,掖庭众人皆知,陛下将整颗心都给了南园地宫下的皇后。就连如今椒房殿里母仪天下的王皇后,也沾不得君上几分恩宠。 这人,是哪宫的势力呢? 敬武头疼不已,她最烦理这种关系。乱糟糟的掖庭,像抓起一把的麻线,无头无序,女人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勾心斗角,为争君上宠,无所不用其极。 那人似乎瞧透了敬武所想,他忽一愣,继而,十分意外地,他向敬武说道:“我是公主的人。” 敬武还觉莫名其妙,问:“哪位公主?” 他知敬武并没理解他的意思,因再说:“我,是你的人。” “敬武公主——?”她“呵”了一声,觉得这个谎子扯的有点大:“我认识你?”她想了想,说:“算啦,你既不坦诚,我再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微低下头去,眼神里清清淡淡。 敬武恍惚道:“我还知道,此处是哪里,”她嘿嘿一笑,“即便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深疑,一双眼睛沉如浊水。 敬武看着他的眼睛,缓顿,说道:“此处,是上林苑,我的宜春/宫。可对?” 他一愣,转瞬即笑。 她的宜春/宫,她住的地方,她始归汉宫,便被陛下“发配”至此,是这偏僻角隅,陪她度过离开二毛之后的童年。 她当然认得这里。 “那你打算,把我交给君父吗?”她还是计较自己的“结果”。君父龙威震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她也躲开君父的眼线,独自离去,君父竟亲来寻她,在二毛家早已荒弃的院子里…… “先养伤。”他说道。用君父那样的声音向她说。 她揉了揉眼睛:“你会走吗?” “不会,属下会一直在这里。” 他永远言简意赅,不肯多说一个字。 “属下?你是谁的属下?”敬武小声嘀咕道:“反正不是我的……” 他笑了笑:“饿吗?” “有点……”敬武摸了摸肚子。 “属下去拿点吃的来。”他微微凑上前来:“公主好好休息,等属下回来……” “不等!”敬武忽然朝着他起身欲走的背影,喊了起来。待他惊讶回眸时,敬武已将被子掀起,想要起身,颇为无赖:“你便这么走了,我绝不要等你回来!” 他回身,手捏着随身剑,站在那里看敬武。 “这样吧——答应本公主一个条件,本公主就等你回来。” “公主请说。”他笑着看敬武。眼神里竟有一丝纵容与宠溺。 “你姓甚名谁?这个……总能说吧?”她心中并无把握,但只这么一问。 没想他却挺利落:“姓时,名夏。” 他也笑着,一双眼睛,透亮美好。 “时夏时夏……本公主并不认识这么个人。” 第97章 日暮沧波起(27) 皇帝轻骑而出,遇见敬武两人时,这俩正在溪边,敬武一股脑子地戏水,没心没肺,君上的带刀侍卫呢,正抱臂立在一旁,看着敬武笑。 皇帝勒紧了马缰,眯起眼睛细察。这小丫头竟还未察觉,捧起一汪水花,洒得天幕下一串串的晶透…… 皇帝此行并不是孤身一人,太子也随驾。他身后还跟着大队的人马,皇帝一动,人马牵动。 时夏发觉了这一行人马,只敬武这傻丫头还一门心思地玩耍。 时夏欲动,皇帝示了个眼色,他便不动了,只当未见君上。 皇帝垂首,向随驾的太子道:“你还为她担心呢,瞧你的好妹妹在干什么,她想着你么?” 太子松了一口气:“这便好 。就担心思儿出事,她康健完全,我便高兴。”他腼腆一笑。 皇帝“哼”了一声,心说,这丫头好大的面儿啊,他堂堂一国之君,放着奏折不阅,国家大事不断,竟要来“请”她回去,心里未免好大的不乐意。便说:“你方才有多急,还催着朕急寻,怪朕撂下这丫头不理,奭儿,你样样都好,最坏便是心慈手软,若与江山社稷论,敬武便是身首异处,你也不该抽身去顾!” 这分明只是君上的比例,而太子却当了真。在皇帝未及顾得之时,太子已下马,惶恐跪告:“君父,奭儿让您失望了。” 皇帝乜一眼:“如何说?” “奭儿心中有百姓之念,自将江山社稷看得极重,但……若思儿真有危险,儿臣定不能袖手!且暂抛社稷之事,也须救思儿!”他极实心,明知君上未必愿听,他却也不忍拿虚话诓陛下:“在奭儿心里,思儿为上,社稷……社稷次之。” 皇帝稍滞,随后,扬鞭狠向太子抽去,斥之:“社稷次之?社稷……在你心中,竟为次?!你不怕朕废了你储君之位!” “废储君”这三字刺耳至极,皇帝平素即便怒极,也不会如此说。此言一出,周遭随扈竟跌撞下马,个个面如死灰,哆嗦道:“臣惶恐!臣惶恐!陛下请三思啊!” 皇帝扔将了马鞭。 随扈臣子跪告:“陛下请三思!太子仁厚,储君之位已固,望陛下顾念恭哀皇后之情,免太子之罪!陛下请三思!” 皇帝这时更怒,眉一挑:“朕说过要废太子?!朕何时言之确确要废太子啦?!竟还敢搬出恭哀皇后来!” “这……”众人面面相觑。 这野郊,连一片竹叶子都肃肃而待,深为君威而震。唯敬武一个没心的,竟还未发觉出了甚么事儿。 时夏离敬武远了些,独向君王那头走去。 “时……哎那个时……”敬武一时竟想不出救她之人的名字了,正深思间,忽听山野之间林木啸啸,她大觉不好,一扬头,余光里时夏已经融入了黑压压的人队中…… 敬武一愣,……霎时连哭的勇气都没了。 她……她真想一头扎进江里算了,或者……给乱匪砍死也比现下里这景况好呀。时夏倒有些多管闲事了! 他若不管闲事儿……她也不至于……不至于落君父手里呀! 敬武哆哆嗦嗦地挪过去。 远见了君父,她便腿肚子打哆嗦……这世上,为父者,是不能背逆的,因孝谨在心,时刻需顺首;为君者,亦是不能违抗的,否则,便是“大逆不道”,伴君如伴虎呀,这谁都知道。 可怜敬武……偏偏摊上了既是君又为父的皇帝陛下,这“君父”二字,真是沉甸甸呀! 敬武这回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皇帝昂首,侧目乜视她。 敬武“披荆斩棘”,可算绕了这山路小径,来到君上跟前了,她抬头悄悄觑一眼陛下,小声道:“君父……” 膝盖一屈,便跪下了 。 哎!这石子尖儿磕得人可疼! 真差点疼的教敬武的眼泪都给呛出来了! “谁是你君父?”皇帝抬眼,鼻间一哼。 “……”敬武心里颤颤的,心说,谁稀得陛下这位“君父”呀,可不也是没办法么……她小声嘟哝道:“既是君,又是父,总做不称心的。” “你……你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皇帝一皱眉,他也觉敬武是有些意思的,与她逗逗儿,挺有趣。她胆性儿小的,一逗就急,也好玩。 “没、没呢……”敬武道:“没说啥。” “好啦好啦,朕不与你说这些,”皇帝诓她道,“朕方才正与诸臣说着呢,汉宫养你这么一位公主,忒费劲,你是宫墙束不住的,朕也不愿拘你,往后,你爱往哪儿折腾往哪儿,少往朕眼皮子底下杵,朕看着碍眼。” 这边敬武心里已经在“是、是”地回应着了,她巴不得这样呢!没防皇帝又说:“但是——” 但是甚么呢?! 她最怕陛下口中一个“但是”啦! “但是——你怎么溜出宫的?你即便不说,朕也知道。”皇帝有意乜太子一眼,不紧不慢道:“太子无制,朕首罚是他,你问诸臣——朕方才可有说过,朕要废了刘奭储君之位?” 敬武一眼瞥过去,用眼神狠狠地“问”诸臣,这些个随扈在陛下面前无不唯唯诺诺,那眼神、那面色,都能教敬武知道个底儿透啦。 君父竟真发了狠要废太子?! 敬武哭得稀里哗啦—— “君、君父,兄长无错,都是敬武蛊惑在先,你要罚,便罚我吧!” “罚?”皇帝一挑眉:“能罚你什么?” 他颇有兴致,十分地期待从这小丫头口里,能说出些什么。 “罚……罚……”敬武一时还真想不出有啥好罚的,她支吾着,忽然眼珠儿一转,扬手一指:“就罚我这辈子都不许与他见面吧!” 皇帝撇过,见敬武手指的角度,正是他的亲卫,时夏。但他故意不接这手儿,道:“罚你这一辈子,都不能与你兄长见面?这好,这甚好,朕十分同意,省得你拖泥带水牵累了奭儿!” “不、不不!”敬武急的连连摆手:“不是兄长!兄长还是要见的!就是他——喂,你叫什么来的……啊对啦,时夏,……君父,就是这个时夏,他对敬武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吶!嬷嬷从小教导思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如果思儿此生再也见不到这时夏,敬武自然不能报救命之恩了对吗?那思儿就是一个不懂感恩图报之人!这样的人多遭人弃啊!思儿这一生都需欠负这、这位侠士的恩义!思儿活的得多痛苦呀!” “……”皇帝简直要为她这一套歪理所拜服…… 他愣了一下,摆了摆手:“摆驾,回宫 。” 陛下没说要扔了她,敬武也便灰溜溜地跟着走。 回宫三日,建章宫初步判下的罚制是:禁足。 这对于敬武来说,无疑是个晴天大霹雳! 禁足啊!……廷尉酷刑中最残忍的一项!对自小爬树攀墙的敬武来说,绝对是这样的! 内不能出便算了,还外不得探。陛下真真是摸透了她的心思! 残忍啊! 她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好几日,外头阳光明媚,却全然与她无关,她连动动脚往院子跑都不愿了,这要是往院里闲逛了,指定脚又会痒,控制不住自己翻墙出去再走一遭,那也说不准。她可不敢再任性了! 回头教君父逮个正着,关她个三五月禁闭的,她可吃不住! 闷想着,顶上琉璃瓦有窸窣松动的声音,她起先疑是老鼠,但又一想,这鼠蹿着能蹿出这样大的动静?这声音不像是不仔细,倒像刻意引她注意似的! 这要在早前,敬武早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究疑探查的,她最喜欢。 可这会儿,她完全不想管,心说,她自个儿连自个儿都顾不好呢,还能闲管旁的?! 瓦楞磨蹭的声音—— 一截一截,一瞬一瞬,极有节奏,仿佛是有人捏着瓦片在磨蹭,吸引她的注意。 她连头都懒得抬。心说这小偷儿做的也不精道,闹出这种动静来,还能偷着吗? 然而…… 她忽然想起,此处乃是皇宫禁院,可不是她当年住在长安陋巷子的家!何来的小偷儿?这贼能偷到皇宫里来吗?! 敬武一个激灵,连起了身,仰头去探。 却见顶上琉璃瓦露了条缝隙儿,阳光照射进来,在青琉地上映出一线一线的光影,交辉间耀眼非常。 禁内的宫苑不比寻常百姓家的屋子,这高梁高瓦的,有十足延展的空间,教人恐惧这高度,生怕往梁上一挂,一个不小心便跌落回地,小则也是要跌断了腿。 那这么高的屋顶子,谁说翻便翻了上去?? 敬武深服!翻墙走瓦,她也算是个中高手了,这回竟还遇见个比她更厉害的?! 琉璃瓦被掀起一块,繁盛的阳光铺天盖地砸进来,敬武本能地闭眼——她拿手挡了挡阳光,却仍有剩余的光线漏进指缝。 她眯起了眼。 终于看见顶上那人的脸…… 缺了一块的瓦片,余角出现了那个影子。 “时夏,是你?!” 敬武有些惊讶。 第98章 日暮沧波起(28)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显得很热情:“要不要给你再掀了几块琉璃瓦,你给‘落’下来?” ……显然敬武完全没想到,她可以给时夏开门进来啊。 “……”时夏愣了一下,道:“属下能进来,公主小心,让开些。” “这……这咋进来?”敬武狐疑,但还是乖乖让了道儿。 他探了探这“洞口”,一掌宽,心下便有了数。 他拊掌微撑,像是要降下来的意思。敬武忙躲开,心说这人心也忒大,好赖这地儿也是宫里呀!有门不入,反要刨个洞子钻进来,闹出好大的动静呀! 但旁的不管,可不能叫这些瓦片给砸了脑袋 。敬武惶惶往边了躲。 瓦楞咯楞有声。 眼前一道光影现过,敬武本能地闭眼,待她回神时,那人竟已立在她面前。 敬武微惊:“你……你怎么下来的?”她仰头去瞧方才揭瓦过留下的小洞,一掌宽的样子,这空隙,两根胳膊伸进去还差不多,人的身体是怎么穿过的? 竟连半点碎屑也没有掉下来。 “倒是挺神奇,你能不能告诉我,个中有何机巧?”敬武来了兴趣,乍然便搓了搓手,一个怪主意又上心头:“……能不能教教本公主?” 敬武满怀期待。这种好本事,她自然是要学的。若她也能穿墙凿壁的,以后再溜出宫去玩,不知多便宜呢! 时夏笑了笑,道:“小小拙技,公主不该学。” “这怎能说是‘拙技’呢!”敬武用手比划了好大一圈儿,由衷敬佩:“这是好大好大的本事呢!你教不教——” 时夏无奈,拗不过这刁钻的小丫头,说道:“陛下亲卫必会之技,不足挂齿。这种‘本事’,瞧得花哨好玩,学起来可需功夫,也苦。小公主不必会。” “甚么……我不必会?我不会点本事谁来保护我?!成遭儿被人欺侮!”敬武嘟囔,极不满意。 他一愣,眼睛里光彩渐消黯淡。缓久,才说道:“小公主,这世上,有人生来是可以一无所学的,而有人生来,就为保护你而存在。” 仍是风起的时候,阳光宁静,岁月安和。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情愫不知何所生。那是他,被陛下安插在敬武公主身边的“棋子”,神秘莫测的皇城亲卫。 敬武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在她身边的。 “什么时候?”敬武突兀问道。 “嗯?”他不知所以。 “本公主是问你,你是什么时候被派在本公主身边,监视本公主的?”她这样心直口快。 他一怔,眼神凝滞,仿在细听,忽地,将敬武揽过,他的眼神一刻也不离殿外,这一连串的动作反闹的敬武心里很不安:“怎么啦?外面……有人?” “还早,尚在那一重殿门之后,”他看了看怀中的敬武,“属下先避避,公主小心。” 说罢,他便要离去。 敬武慌拉住他:“去哪呢?本公主自个儿的地盘,怕个甚么!”她这气度,着实有些像皇帝:“哪儿也别去!我竟不知,这汉宫还有人敢害本公主呢!” 她并非说气话,敬武的性子,一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陛下掌上明珠,宫中自然无人会与殿下过不去。”他说道:“从前是这样……但——上回公主出宫,落了匪人手里,这事原也寻常,属下探查之后,却询出了不寻常之味……”他眉目凛凛,冷的就似一座塑起的俑人。 敬武怕这眼神 。却也深信这眼神。 她极聪敏,立时问道:“上回本公主差点被匪人绑了去,不是意外,你疑是幕后有人指使?” 时夏点点头。 “宫里的人?”敬武追问。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等来这亲卫的回答。 他与陛下培养的每一个奴才一样,谨小慎微,谨言慎行,明是怀疑,却仍没有那个胆子说。 敬武最恶这般。 时夏身上,也有这宫中的气味儿。 抹也抹不掉。 敬武冷冷笑道:“这宫里的人,也真是奇呀。我只是一个君父弃如敝履的女儿,从不得君上宠,拿我做棋子使,她们赢也不能赢,何苦呢。”她的唇角旋即勾起一抹苦笑,也是无奈,人在宫中,随波逐流。 她是停是行,皆挡了人路,碍了人眼。 宫门外头终于有了动静。这回是连敬武也能觉察的动静。 她轻觑时夏,——他已经飞快地回身避离,敬武欲说什么,时夏抬起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瞬间便懂了。 随机应变。 不管来人是谁。这陛下跟前的亲卫,都会躲在暗处,悄悄保护她。 绡纱帐轻动,将黑翳的人影,裹藏起来。 敬武去开了门。铺天盖地的阳光砸向她,她满目晕眩,几乎站立不稳。 有宫女子好听绵软的声音传来:“小公主,您不适?”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宫女子已经上前来扶住她的肩,敬武一顿:“覆红?”她慌慌然去瞧覆红身侧,惊得不小:“儿臣……参见母后,愿母后长寿。” 是王皇后。 王皇后笑着将她扶起:“可教小丫头受惊啦。本宫不教他们通传,便是怕敬武丫头拘谨,来,好孩子,快起身。” 敬武缓缓站了起来。 因将王皇后迎入宫中,两人对叙,王皇后言语中流露出好生的不忍,宽慰敬武道:“好孩子,你闷坏了吧?唉,你父皇固执,向来说一不二,他不喜你叛逆,私自出宫去,这些许日子来,你熬也要熬住,先忍忍吧,待过了这阵风头,母后再向你父皇讨个情,他兴许就对你管松了些。” 敬武心不在焉:“谢母后挂心……” 王皇后坐了会儿,便摇了摇手,覆红出前来,端着一盅补炖,王皇后便亲接过,将炖品递给敬武:“好孩子,这盅好料是专为你炖的,可怜你自幼母亲不在身旁,瞧这细手细腕的,也养不壮实。” 说着,王皇后便舀一勺来,准备亲喂敬武。 敬武顿感不自在,因回道:“思儿谢母后好意,只是……思儿刚过午饭呢,实在吃不下 。晚点儿,思儿教人去温一温,再好生补补,必不辜负母后待思儿的心……” 敬武能说这样的话,王皇后很感动,便说:“思儿,他们说你早不在汉宫教养,顽劣难教,母后总不这么认为,思儿的心地是极好的,思儿……都懂体恤母后。” 平素王皇后待她温柔亲善,她还是十分喜欢与王皇后相处的,可这一回,她不知为何,竟不大喜欢这种伤情的戏码,心里略微有些抗拒。 敬武便有些敷衍:“多谢母后,还愿意来瞧探思儿……是思儿不懂事,惹人嫌也是该的。父皇……有他的江山社稷,思儿只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微渺不足为人道。思儿能理解父皇。” “好孩子……本宫便说嘛,思儿是最善良的好孩子,君亲者,所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啦。为不负大义,必负小惠,这也是无法儿的。” 敬武因心中另藏事,怕时夏藏的不耐了,憋不住反露馅,便不欲再说下去,只期待王皇后能早些回椒房殿。 王皇后识人如数,虽不知有个叫时夏的“外人”藏在此处,偷听着她们说的每一句话,但敬武面露之色,足可确知,敬武是不愿王皇后久留的。 王皇后也极识数,因向敬武道:“好孩子,母后留下的炖盅,该吃还是得吃。你若喜欢,吃的气色好了,母后日日差人送来。”说着,轻抚敬武的手,无比爱慈:“这些可都是好料呀!能将敬武养的白白胖胖,母后便知足了。” 敬武点头应称。 王皇后便起身告辞:“母后的小公主,留着吧,别送啦,往后若想母后了,多来椒房殿走走。” 送走了王皇后,敬武连忙将时夏一把从帐内扯了出来:“憋坏了吧?唉,母后就是这样子的,爱说话,对我也挺关切。” 时夏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敬武惶惶:“怎么啦?真的不舒服?”说着便伸手要去探他额头,被时夏轻轻躲开,他看了看敬武,许是被她这着急的样子逗乐了:“别说忍这一时,便是几天藏在帐中,属下也熬的住。” 这神秘莫测的暗中人,连笑起来的样子,也这般含蓄隐忍。 “喏,这是椒房殿方才留下的炖品,可都是好料,”敬武潇洒地落座,将炖盅盖子掀开,“时夏,你也来一起吃吧?” 他不动。 “时夏?” “属下……” 不动并非不愿,而是,宫中规矩制守皆告诉他,应尊卑有序,他有他的使命,而小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天下最尊贵的公主。 “时夏?”敬武皱了眉:“你怎么啦?” “公主……属下,属下觉得有不妥。”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枚银针,这谨慎的动作,却遭了敬武的嘲笑:“你也忒小心!本公主早就怀疑你是君父的人,并且,在君父手底下当差多年!你瞧——连测毒的银针都自备!只有君父,这种身在高位且畏死之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而我并不是这样的,敬武命如草芥,这条命,谁爱拿便拿去。” 99.日暮沧波起(29) 敬武命如草芥…… 敬武命如草芥。 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回旋,时时浮现,挥之不去。 他从未料过,敬武是这般想自己的。这许多年,她该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才养成她这副古怪性子。天家恩情,非凡夫俗子所能想,敬武身在其位,早看惯凉薄。 “时夏,你怎么啦?” 他回神,继续做他的事——银针试毒,的确是他职责范围之内常做的事,为了敬武,他必须更加的谨慎,半丝懈怠也不容许有。 试毒结果带给敬武的,并不止震惊,还有……极度的崩溃。她几乎是哆嗦着手,将发黑的银针从时夏的手里接过:“怎、怎么会这样?” 他反没有任何起伏的表情。他比敬武更冷静,也更沉稳。 这样的事情,他早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你……你早就知道?”敬武的眼中溢满悲凉,连声音都是嘶哑的:“母后……母后不会这样做的……” 他微怔,这一生唯这一次,他胆怯的连头也不敢抬。 他怕对上敬武的眼睛。 敬武泣绝。但她足够冷静,竟很快回转过来,她向时夏质问道:“母后她是傻了么?她即便再恨我,她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杀我?!这是汉宫!我若有事,君父想彻查,只要他动动手指头,无数的人证会告诉君父,是椒房殿里仁厚无双的皇后娘娘,给敬武的吃食灌了毒药,是她杀死了敬武!——你觉得这可笑吗?母后会给自己留这样的把柄?再者,母后是疼我的,是真的疼我!”敬武伤心地哭出了眼泪:“我七岁,始归汉宫,君父恶我,宫里的人都不知敬武公主是何处名号,拿我不当轻重。只有母后,她待我亲切得很,她是真的疼我……” 时夏唇角微动,想说什么,终止于无声。 “公主殿下……”他低低叫了一声。 “是你毁了这一切啊!是你、是你呀!”敬武发狠似的捶他:“时夏,我真不想我们曾经遇见过——是你毁了我前半生唯一的期盼啊!” 他被敬武推搡着,连连后跌,他不知如何回避,也不忍再逆敬武的性子,便由着她。敬武步步紧上,他也只得一点一点地挪离了原先的地儿,终至被敬武推出了门…… 敬武迅速扣上了门栓。 他站在那里,只听得敬武在里面哭,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处下手,敬武此时状态大不稳,哭声一阵缓,一阵急,他也不知道里头到底是怎样的景况。 隔一道门,立在那里。就像生来而负的使命。 他曾被人告知,他半生是为护敬武而存在,他一生,命若飘萍,也是因敬武而离荡。 可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 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他不知敬武的伤心是否减了一半,他不敢敲门,更不敢推门。抬起的手,就那样僵着,在半空中停滞。 忽地,门里迅疾带来一阵冷风。 他一凛,殿门已被敬武拉开。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他又强抑这一点点的惊喜,连露也不敢露,只怕敬武会生烦、厌恶。 她站在时夏的面前。 “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她的鼻子不再抽噎了,眼泪也在脸上风干:“进来吧。” 敬武无疑是聪敏又冷静的,只一时的冲动,使她的情绪空前爆发,爆发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空前冷静。 时夏入室。 他近了小案,端起刚才的那盅炖盅,仰脖一口吞饮而尽。——“你做什么?”敬武连夺也夺不及,只忿忿跺脚:“你不要命啦?” 他笑笑,抬袖擦了擦唇角:“这点东西,要不了我的命。” “但你未免也太奇怪——” “属下需得亲尝,试试到底是何东西。” “要了小命怎么办?”敬武拔腿要走:“我去寻太医令来,你等着……” “殿下!”时夏拦住了敬武:“殿下不必劳心,属下自幼习武,能察险处,不会置自己性命于不顾的。”他有些急,生怕敬武走了,他便再抓不住时机向敬武叙述自己所掌握之情报,又害敬武平白伤心。 “你有事?”她会意。 他点点头。 两人坐了下来,时夏将自己所掌握的情报一一与敬武分析。 原来,那日敬武贪玩出宫,途遇匪人,为时夏所救之后,时夏便开始怀疑这匪人不似民间悍匪,其身手套路皆像是…… 这便疑上了。 时夏因身份之故,顺藤摸瓜查探,十分得便。这便很快有了脉络,一探,竟探到了椒房殿处,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也因着这件事,他心中对王皇后有几分存疑。 今日王皇后来探敬武,他肯定要存个心眼,待王皇后走后,他便疑上了这盅炖品。他所想与敬武如出一辙,王皇后再傻,也不该这般堂而皇之教大伙儿都知道,有毒的炖品是她椒房殿拿来的吧?若敬武出了什么事,她能脱得了干系吗? 但没想银针一试,竟还真试出毒来了! “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敬武道。 他沉默,仍在思索。 “可是……皇后为何要害我呢?”敬武忽然想起了一桩大事,慌忙叫起来:“糟啦!” “怎么?”时夏松了松抱臂的胳膊,一脸紧张。 “椒房殿既然连我都要下手……那、那兄长岂不危险了?!不行啊,我得去给兄长通传信息……”敬武说走便要走,急冲冲地赶,差点一头撞上眼前的时夏,时夏拦下她:“公主莫急,椒房殿的动机我们还没弄清楚……” 她抬头,打断时夏的话:“若待弄了清楚了,兄长性命有虞可怎么办?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值当我拿兄长的性命去冒险的。” 他怔在那里。 敬武的眼睛里有星亮的光芒在闪动。 太子对她而言,那么重要。 旁人不会懂。 “不会,太子不会有事的。” 敬武抬头,一双漂亮的眼睛直盯着他。 “殿下,太子乃储君,陛下爱重,椒房殿又无子,太子这枚棋子若不动,天下大好;若动,受益的,绝不会是椒房殿。” “真的?”此一逻辑,若是换作平常,敬武早能想通了。但便是这种事涉太子的危急关头,她脑子乱似一团浆糊,半点不能想。 “没错,”他仍尝试着去为敬武分析,“现下椒房无子,太子殿下便是椒房殿最顺手的棋子,保得太子,椒房不费吹灰之力便保住了将来的荣华富贵,若储君易位,对椒房没有半点好处。” “她们犯不着这样铤而走险?”敬武接了话。 “是,如殿下之言。” “那我接下来要怎样做?” “防椒房殿,椒房那边需稳住,毋打草惊蛇。陛下那边……公主若愿意说,不妨去找君上。” “不能的……”敬武显得很为难:“父皇不会相信我……” “我……”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噎住。 他能。其实他能。只要是他在君前说的话,陛下都会相信。 可现在还不是向敬武摊牌的时候。 椒房殿内红烛高照,一盏一盏的黄铜烛台如托起的小伞柄,将整座宫室的明亮与辉照呈托至极致。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自己除却顺垂的眉眼外,余下皆是陌生的。岁月给了她安稳,也给了她藏也藏不住的老态。 她按了按鬓角,几根白丝被掩盖在乌发之下,鼓起的鬓角仿佛在笑话她的掩耳盗铃。 她是老了,真的老了。她终归了汉宫中每一个貌美女子都去的归宿。红颜弹指老啊,这青春与貌美,竟像春日落花,逐水而去。 她有时也会想,地宫下的恭哀皇后,若活着,不知是怎样的命途,陛下究竟是爱她的美貌,还是爱龙潜时对这结发妻子的愧疚? 她心里总还存着一丝侥幸。陛下终归是血肉凡胎,抵不住凡俗美貌的诱惑,若许平君还在,她也会老去,她的眼角,也会生出皱纹,她的鬓边,青丝变白发,或许那个时候,陛下便不再爱她了,陛下对中宫仅存了一丝愧疚之心—— 陛下终究还是爱年轻貌美的女子。 如世间的每一个男子那样。 可是许平君死了,她将她的青春与美貌,一并关在了地宫下。 陛下眼里的她,永远是年轻的。 所以陛下永远会爱她。 这多不公平。 椒房殿的女人终究还是意难平啊,想及此,不由手头力道加重,齿梳被掰下了一个齿子,她一愣,终于醒转过来,深为自己的妒忌之心感到难受…… ——她何必,去与一个死人计较? 覆红接过了断了一截的齿梳,轻为她梳头:“娘娘,婢子来为您梳吧……”她轻理顺垂的长发,小声说道:“娘娘,近来大晚上的,怎总要梳头吶?还有这红烛,未免太亮堂些,扰了歇息。倒可教人撤下几支。” 她道:“覆红不懂……本宫在等陛下来,陛下想是快想起椒房殿了。” “娘娘?” 覆红侍候椒房多年,摸顺了椒房殿这主儿的性子,王皇后向来不是爱说大话的人,她失宠于君上,向来是不避讳的,怎近来脑蒙了糊涂油似的,日盼夜盼皇帝来? 唉,老这么下去,只怕会熬出心病来啊。 覆红挺担心。 “本宫觉着……君上快要来寻本宫的麻烦来了。” “哐当——”覆红手中的齿梳掉落,碰了梳妆盒子,发出好大的声音来。覆红心焦,真怕皇后近来日熬夜熬,心子都不正常了:“娘娘?” 皇后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陛下一定会为着敬武的事,来寻本宫。也好吶,本宫倒是要感谢敬武,她那位日理万机的君父啊,天天忙于朝野政事……勤政咱莫说嘛,下了朝他偶来后宫,哪一次是往本宫椒房殿来的?” 话虽这么说着,她倒也不像是抱怨,许是惯了。 因听皇后牵扯了敬武公主之事,覆红隐隐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莫怪婢子多嘴,当初对待敬武公主的那些伎俩,未免太稚拙,难保不教人识破的。” “识破才好,识破才好……”王皇后眼中没有半点儿担忧,反露出笑意:“陛下若知是本宫做的,他自会来寻本宫要个说法,本宫给他个说法便是。……也好见见陛下,”她轻轻伸了个懒腰,慵懒道,“本宫是许久没见到陛下啦!” 覆红眼中充满狐疑。 王皇后见她这般坐立不安,便宽慰她道:“你就放心吧!陛下不会因为区区一个敬武,而为难本宫。即便真为难,本宫早想好了计策应对,放心、放心!” 未几,皇帝果然摆驾椒房殿。 陛下的脸色并不好看,明是一脸的兴师问罪。 待落了辇,皇后出前跪谒,皇帝理都没理,竟绕了过去,径直往内殿走去。 王皇后被皇帝这般冷落,她竟未觉半点不合适,因随皇帝入内殿,百般小意侍候着。 皇帝见了她,便没好气:“你近来挺闲啊?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你贵为中宫皇后,心中竟无半点分寸么?” 见君威盛怒如此,王皇后仍不卑不亢:“愿陛下明示。” “明示?你!”皇帝挑眉,只觉得这女人在触逆鳞,挑战他的威严!他因伸了一根指头,怒道:“朕扶你为皇后,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荣,是为了什么?你膝下无子,朕才愿意将两个孩儿交托至你的手里!可是,你、你都背着朕做了些什么?!” “臣妾惶恐……”她低头。 皇帝下座,怒意深沉。 “惶恐?朕不要你的惶恐,朕要的是你待敬武慈悲之心。”他稍冷静下来:“皇后,你不是鲁钝之人,告诉朕,为何,——为何要这样待敬武?” “陛下——”王皇后顿首,泣道:“臣妾……臣妾不能言。” 皇帝眸色灰沉。深如夜色。 第100章 日暮沧波起(30) 王皇后跪在那里,抿着唇,眼神倔强。 皇帝这许多年来,性子敛收不少,若换作从前,他早龙颜大怒了。皇帝停下步来,专注看着她。 他忽地蹲下,一把狠捏了王皇后下巴,这眼神,直似要将人烟灰吞尽:“朕可以扶你为后,同样的,朕也可以随手废了你!你将朕逼急了,讨不了半点好处。” 皇帝向来是不屑于威胁的,他撂这话,本意也不是威胁。他说了,便真要去做—— 皇帝回身招了招手,从侍随即来谒,皇帝道:“拟诏,皇后无德,朕欲废之。” 久跟了皇帝的从侍甫听这话,也是一惊,稍愣之后,便伏首应:“诺。” 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废后……那是大辱啊。汉室开国多少载,所废皇后寥寥几数,景帝朝薄后,武帝朝陈后,其余生哀伤,生时寥落,死后尘一坯,更是寥落。 “妾惶恐……”王皇后肩胛颤抖,伏首,正在拼命压抑内心的恐惧。她抬头,黑色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慌乱:“陛下,妾,妾不愿……搬离椒房。” 皇后贵居椒房,若因旨而迁出椒房,非但皇后本身,其家族都要因此而蒙羞。 那么,王皇后的意思便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顺势道:“你知道该怎么办。” 皇后泣道:“臣妾……臣妾也是无法儿啊……臣妾这等歹毒心肠,竟要陛下的公主去死……”她抹泪,真是悲从中来:“敬武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没有办法呀!这些日子来,臣妾每日怅惘哀伤,于椒房中惴惴不安,……也是咬碎了牙,下定了决心,这才……这才泯灭了良知,对敬武下了毒手。” 说及此,王皇后泣不成声。 皇帝太懂宫中的套路,若没后话,她敢这么说吗?他便没吭声。谁料这皇后竟半点料不准君心,只顾在那儿抽噎,却不再紧着往下说了。 皇帝皱眉,明显的不耐烦:“没了?朕只瞧出了你待敬武的坏心,并未瞧出你有何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朕无耐心听你的赘言。” 说完,皇帝甩袖便走。 这下王皇后可真急了,她久不受恩宠,与皇帝独处的时间太少,对皇帝的性子,只摸了个半透,此时心中已暗暗生悔,自己前话太多,拐弯抹角的,害陛下不愿再留听了。 她便跪爬至皇帝跟前,痛哭道:“臣妾心狠,罪己当诛!但……但臣妾赤诚之心,全为陛下呀!妾、妾不能留敬武,全概敬武一人之身份,辱没了陛下半生的名誉!妾为汉室皇后,不愿眼睁睁瞧着陛下因这身世不明的‘女儿’蒙羞,我汉室江山竟因霍皇后当年的辱身之举百世蒙辱啊!” 皇帝一双乌沉的眸子竟似要瞪出了血:“敬武自幼养在民间,朕于她,近无半点庇护之恩,是朕亏欠她。她性子古怪,有几分的顽劣有几分的格格不入,那都是朕的缘故。外人眼中,这位公主,的确可轻可贱,朕不爱重。但,那不是你们可以满口胡诌的理由!”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额上有汗细细密密地渗出,一瞬间,连眼神都苍老许多。 “陛下!”王皇后嘶哑着喉咙哭道:“这种污言秽语的罪名,妾怎敢半点不讲证据,信手拈来胡说八道呢?陛下若要这样想臣妾……臣妾大冤!” 皇帝蹙眉,好艰难才说出这几个字:“你要朕去究查?”缓了缓,他又说道:“凭你一己之言、一面之词,朕就要大费心血去翻查陈年往事?敬武的确不受朕爱重,但不要忘了,她是大汉的公主!旁人若要诋毁,你这做母后的,首当要冲出来护她才是!” “陛下啊,”王皇后心思惶惶,“这种有损陛下名誉之事,妾若无十全的证据,怎敢胡言吶?若要究查,也不难,陛下只需去找一人。”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陛下去昭台走一趟吧,想来,只有昭台的人,才能告诉陛下想知道的答案。毋论臣妾如何说,陛下俱是不会信的。” “那你倒是说说,瞧朕会不会信。”皇帝面若冰霜。 王皇后深知陛下心思沉,不敢卖巧,因伏首,说道:“妾当年为霍氏府中女,霍皇后年轻时诸事,妾都有耳闻。那时知晓霍成君与表兄相处甚好,两小无猜,我们府内人,一度认为将来小姐是要嫁与表兄的……霍皇后不拘细礼,为人爽性,这期间,少年儿女,该发生不该发生的,想是都有了。”她咽了咽,想探探皇帝脸色,却又不敢细瞅,因吞吞咽咽,又说:“再后来……不知怎么的,霍氏便与表兄断了瓜葛,福至祸延,入主汉宫,升也快,败也快,便这么了……” “你怀疑敬武非龙种?” 起先帝后说的甚为隐晦,这一时,皇帝却不再遮掩,直剌剌将王皇后所指之事摆在了台面上。 王皇后却窘得低下了头。 她微点了点头。 “你到底……掌握了多少的消息?到底,身上藏着多少的秘密,是朕不知道的?”皇帝随口一问,却将王皇后唬得只敢顿首,连看都不敢看皇帝。 待她再抬起头时,皇帝已不见了踪影。 椒房殿又沉入一片静谧之中。 覆红跪地,将皇后小心扶起:“娘娘,可还安好?” 王皇后拍着胸口,余惊未消:“可吓死本宫啦,吓死本宫啦……多久来不曾与陛下这样说话,陛下一瞪眼,本宫的心都能跳出嗓子眼……” 覆红安抚道:“娘娘莫惊,这一时,受惊的不是咱椒房,另一边,可是要翻了天了——陛下可是往昭台去了?” 提及“昭台”二字,王皇后立时精神抖擞,状态与先前较之,判若两人。 她理了理衣衫,站在那里,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哼,昭台,会比本宫死的快。” “娘娘高招!”覆红不由赞道:“陛下若究查了当年真相,知道敬武公主只是个打着龙脉幌子的假公主,那娘娘欲鸩死敬武公主之事,陛下非但无理由究责,还会感叹娘娘一番良苦用心。娘娘所做之事,皆是为陛下保全颜面。” “那是后招啦,但愿陛下能尽快处置昭台,霍成君在一日,本宫如鲠在喉。所谓君王深宠,本宫这一生已不盼求,只愿平平顺顺地度过后半生,君王是马踏北疆的万臣之君,本宫只想,陪在他身边,受万民爱戴。” 皇帝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椒房,待回了建章,却又并不入门,他遥望建章宫灯烛通透,闪烁的光亮在他眼中撕裂成一片碎色的黄……他招了招手。 随侍在侧的从侍忙上前来,下谒:“陛下……” “进去取件风衣来,朕出去走走。” 从侍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便差人入建章。 待从侍为皇帝披上风衣,皇帝便道:“去吧,随朕一起。” “陛下欲往哪处去?太子这会儿,只怕是睡下了。”皇帝手底下的人都知道,皇帝父子情深非常,这时候,陛下只怕忽然又想起了恭哀皇后,继而想去瞧瞧太子。 “昭台宫。”皇帝道。 从侍大惊,哆嗦着瞧了眼皇帝,却又很快垂下目光:“诺……” 皇帝惶惶然走前几步,忽然停住,眼神像是被足够深迷的东西吸引住,蓦地停留在了某个点。 “陛下?”从侍轻轻问了一声。 皇帝倏忽回神:“明日再去昭台吧,朕想,先去瞧瞧敬武。” “诺……”从侍便领路:“陛下小心。” 敬武的住处是桂宫偏殿,这一进院落很大,院中种满了时鲜果蔬,白日里来看,成片绿油油的,风一吹,牵起绿涛阵阵,煞是好看。 此时天色已黑,院中点了几盏晕黄的灯,庑廊下,宫女子打扇秉烛,很闲适的僻静一隅。 皇帝走近,没教人通传。 从侍正要高声唱,通传报信,被皇帝阻下了。 皇帝走近庑廊,瞧得略清楚了,原来,一张宽敞的榻椅摆在庑廊下,榻椅上躺着一人,那是敬武。一边立着几名宫女子,有秉烛掌灯的,有拿蒲扇为敬武轻摇驱蚊的…… 敬武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安静地侧身躺在榻椅上。她的手平贴着耳朵,枕在头下,睡的极安静。 皇帝忽然有些动容。 敬武……这孩子啊,从小长大,都是野风里吹养的,他身为君父,没有丝毫的费心。这孩子糙养着长大,有脾气,也有个性,遇着再难的事,从没有来求过他这位君父。他生了她,却跟没生似的,敬武永远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自个儿长大。 皇帝走近她,几名宫女子这才发觉了眼前这人竟是君上,慌要下谒,被皇帝挡了。皇帝仔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生怕搅扰了敬武的好梦。 他也觉好奇怪,从前,敬武是他女儿,他总觉半点不受束缚,仿佛没这个女儿似的;而今,有人告诉他,敬武并非是他的女儿,敬武的存在,或将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对着这个孩儿,真相未明之前,他竟没有半点恨意。反有点疼惜。 她这么睡着,安安静静的一团儿,不愿搅扰任何人。 小小的一团儿,多可怜。 第101章 日暮沧波起(31) 皇帝轻轻探了手,去抚敬武的额。 这一刻,他的眼底才有父亲的慈爱。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不管他愿不愿认,在孩子们面前,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奭儿在他面前,自称“儿臣”,连敬武小丫头,也学她兄长的样儿,见了君父,自称“儿臣”。 那种隐约可察的惶恐,是身为皇帝的孩子,所必须要懂的。 他想做一个慈父。但却永远与自己的孩儿保持着距离。 就像此时,敬武如果忽然醒来,见皇帝就在自己跟前,她一定会吓的跳起来。 一旦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这一生,便再不可能像寻常百姓家一般,享受着天底下最温情的天伦之乐。 皇帝轻叹息。 天色已晚,日头早已歇下,此时夜风一吹,贴在皮肤上,凉丝丝,还是挺冷的。皇帝怕眼前这小丫头生病,便想喊她进屋去睡。 刚想动手叫呢,却又不忍心吵醒她。皇帝想了想,便挡开身边的宫女子,自己亲下手,要将敬武抱起…… 这小丫头此时却睁开了眼:“君父?”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觉在做梦呢,便“唔……”了一声,又躺下了。 皇帝一愣,继而笑了笑,无奈地将敬武抱起。 打前儿的两名宫女子挑灯引路,为皇帝辟出一条道。 进了殿门,皇帝将敬武安置在榻上,才放下呢,敬武又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她瞧了眼皇帝,这回没再迷瞪瞪地睡下,一遍遍地揉着眼睛,努力将自己喊醒…… “醒了没,睡够了?”皇帝看她。 “君、君父……”她……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 “怎么,朕会吃了你?” “可能吧……如果是做梦,我一定会这么认为的。” “……” 这小丫头一直都很有个性,与汉宫里养大的公主一点儿不同。她是从来不怵君王的,在皇帝面前,虽然表现出恐惧的时候也多,但更多的时候,她敢与君上顶嘴、贫嘴,他们相处的状态,有时是连太子都没法参与的。 “君父,敬武有点抖。” 皇帝心下一紧:“着凉啦?那你为什么要睡在外面,外面这么冷……”皇帝探手,去触她的额头。 她本能地躲了躲:“我在外头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啦。” “……”皇帝真没想到这个理由。 “好像也没烧——怎么,还在抖?”皇帝皱着眉:“这可不太好,传太医令吧,给你瞧瞧。” “不用……” “你都发抖啦,”皇帝很紧张,“怎么不肯瞧病?都多大啦,还是孩子心性。” 敬武怵着,皇帝与平时不太一样了。 “那个……敬武抖是因为,怕君父。” “……”皇帝微愣,一瞬间便笑:“怕朕?朕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父皇毕竟不是‘东西’,父皇乃人主帝君!” 皇帝一时语塞,这丫头,有时说话,竟不能分辨是骂他呢还是赞他。但有这么个活宝孩儿,他应是高兴的。 敬武与别的公主都不同。 皇帝稍转过身:“好好歇着吧,朕要走了。” “嗯……”敬武低下/身去,宫女子给她盖了薄被,敬武拉起被子,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她又睁开了眼:“君父,您来瞧我,是为什么?” 皇帝愣了愣,看她,却没有说话。 敬武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便又说道:“敬武总是做坏了事情,君父才会来找我。总没好事儿。敬武要是很乖,君父是不会来的。” 皇帝眯着眼睛,仔细瞧她。 他若有所思,稍想敬武说的话,也对,敬武好好儿时,他几时想到过她? “所以你怕朕?” “是有点,”敬武很认真地点头,“我还怕兄长吃亏。敬武做错事,惹得君父不高兴,总是兄长求情,兄长为我挨难受。” “你知道就好。” “那这一次……父皇不会去找兄长吧?”她小心翼翼。 “与奭儿无关。” “那思儿就放心啦。”听皇帝这么说,敬武轻轻拍了拍胸口,轻舒一口气。 “朕走了……”皇帝动了动唇,欲说还休,但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思儿现时,还是他的女儿,但第二天一早,待他踏入昭台宫的殿门,一切,便都说不准了。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用君父的身份,与思儿说话。 “父皇……”敬武在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怎么……?” 他较之往常,心思更沉,而今天的思儿,也与平时不大一样了。皇帝实在料不着敬武叫住他是为何事。 “父皇,那个时夏……” “他怎么了?”皇帝眼神一滞。 “思儿能不能讨下这个人?” “为何?”皇帝凝眉。 “也没有多大的原因……”敬武道:“思儿知道,他是父皇的人,有一段时间,总是徘徊在思儿身侧,明里暗里都在保护思儿。思儿不管旁的,只当他是父皇派来保护思儿的,如此想着,总觉思儿身处汉宫,并不算无依无靠的。” “奭儿永远都是你的依靠。”皇帝淡淡。 “是呀,兄长永远都是敬武的依靠。”她笑了起来,晶亮晶亮的眼睛里溢满光泽:“但……思儿能时时见到时夏,想着他为女儿做的事,思儿姑且能安慰自己,时夏是父皇的人,汉宫之中,除了兄长之外,君父也视敬武为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皇帝冷面铁目在外,自然不愿听这些温生生的少女之语,敬武此时愈能打动他的心,他日,敬武便会愈教他伤心。 “敬武,你,不似你了。” 是呀,敬武打小儿是个攀树走檐的疯丫头,像只狐狸似的,跐溜一声,便又蹿树上去了。她从不是温软的汉室公主,那样娴静美妙的女子。 她是长安街头野风里吹养大的疯丫头。 “朕答应你了,那名亲卫,你养着便好。”皇帝半点没有为难敬武,她向皇帝讨个人,倒是轻飘的很。 “谢父皇!嘻嘻……”敬武跐溜一声,掀了薄被,从榻上蹿起,向皇帝谒。 “免。”皇帝伸了几根指头。在敬武看不见的地方,眉深目重,愁思又上。他忽然说道:“敬武,那名亲卫,是朕赐你的礼物。你年幼时,朕便备好了,本该是朕亲手送上的,没想你这样心急,等不及要自己讨要了。” “父皇……” “他生是为你,死也是为你。他与朕其他亲卫不同,别的亲卫军,他们命里只有朕,朕才是他们的主人,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但他不同,他命里只有你,他唯一效忠的人,是你,朕的女儿敬武。” “父……” “你不必多问,”皇帝冷眉冷目,阻了敬武开口,“他忠诚于你,是朕特许的。” 敬武再抬头,皇帝已离她好远一截,陛下的步伐,微有蹒跚。 敬武揉了揉眼睛,浓稠的困意袭来。 但她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次日,昭台宫人迹悄悄。 皇帝素衣便服,踏晨曦而来时,宫中的疯妇早已醒来。 这许多年,她一直醒的很早,久未好眠,一日一日地数着日头、一刻一刻地熬着时辰捱度。 她时疯时醒,清醒的时候,与常人无异,她记得从前的每一桩事,那样的霍成君,仍是个爱美的美人;疯时,她垂涎呆坐,形如老妇。堪堪凄凉的场景,一过,便是许多年。 更多的时候,她宁愿疯着。 只有疯癫度日,一晃,年头才走的这样快。若醒着,难捱的日子不会减短一分半寸。 她从不敢奢想,有一日,君王会驾幸昭台。那一次是意外,那么这一次,她真疑是自己瞎了眼。 但她看见的,毕竟不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她揉了揉眼睛,低低喊了一声:“病已……” 不是皇帝。她看见的,只是刘病已。 从前的刘病已。 疯妇在垂泪。 他走了过去。 老旧的光阴相遇。 “朕陪你喝一杯,”皇帝举起酒盏,轻声说着,“顺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哭,又笑。 一饮而尽。 皇帝静坐,许久也不开口。 终究还是有那么一丝的……不忍心……毕竟曾经敬武哭求过他,小丫头说,君父,能不能,可不可以,把昭台宫的她……放出来?还她自由。她好可怜啊。 那是敬武的生母。敬武不能看着她受罪。 皇帝仍举着杯盏,他的眼前总是不断地浮现敬武悲声恸哭的画面。他心软了。 一蹙眉,正被这疯妇探见,她居然有些惶急,连道:“陛下——您怎么啦?您、不舒服?臣妾去请太医令……”说罢,起身便要走。 皇帝竟留存了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恻隐之心。 这疯妇,神志不清呢,却仍想着他。 霍成君大概并不知道,此处是何地,此时是何年,而她,如今是何身份…… “不必,”皇帝拦她,“朕好的很,待朕说完了朕该说的话,怕不好的人,是你……” 她嘻嘻笑着:“陛下请说……” 皇帝一顿,道:“敬武,昨日,被朕赐死了。” 102.日暮沧波起(32) 霍成君一怔,瞳仁里波光微散,她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目光呆滞—— 她嘿嘿一笑:“陛下,敬武……你说什么?” 皇帝没再做声。 眼泪从她空洞的眼窝里爬出来。 又哭又笑。 那一刻,她说不清是疯疾再犯,还是遭受了天大的打击,神志已有些不清醒,像上一次陛下来昭台那样,她忽地便癫狂,冲上前去,几乎扑倒在陛下身上,质问道:“为何要敬武死??该死的人,就在陛下的眼前、就在眼前啊!”她低头,用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 她终于有些冷静下来,问皇帝:“敬武犯了何错?” 陛下并非是不讲理之人,谋逆大罪才能诛公主,敬武小小女子,再顽劣,又如何惹得陛下生厌如此? 但她相信陛下的话。陛下不会说谎,更许是不屑。 他怎屑于对霍成君捏谎? 皇帝眉目不动:“你说呢。” “臣妾……臣妾说不出来……”她的眼神无辜至极。她轻轻地垂下手,有些手足无措。 她是真说不出来啊。陛下禁她于昭台宫,这许多年来,她与世隔绝,外面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敬武会做错什么呢? 怪她,怪她这个母亲,褫号失势,从小不伴在敬武身边,害敬武无依无靠。怪她明知宫中险恶,身为母亲,却不教导敬武如何揣度人心,面对困境。 皇帝忽然激动起来。他凛直身子,倾向前,伸手抵着霍成君后背,将她整个人推前来:“你说敬武做错了什么??朕恨毒了她、恨她这个样子!你说呢??” “陛下……”她吓的眼泪不停流。 “她该死,——这一点,你不是比朕更清楚么?” 皇帝淡漠又“蛮不讲理”的表情激得霍成君遁无可遁,十多年前任性妄为的霍成君仿佛一瞬间又活了过来——她忽然搡开皇帝的手,森冷的眸光直觑君上:“陛下,你厌恶敬武,毋须理由,你恨她,便要她死!如今你来昭台问我找你的‘心安理得’?你何须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平你的良心啊!敬武……与臣妾,在你心里,不过草芥蝼蚁,君王赐死,不用担半点的难过!敬武没做错什么,你要她死,她便死了!您毋须找理由!” 皇帝“腾”地站起,火气直冒,他扬手,正欲往霍成君身上撒气儿,理智在那一瞬间又覆倒而下…… 皇帝的手掌滞在半空。 他努了努嘴,终究未动声色:“你,也该死。” 这并不是好的征兆,君王深藏不露,他愈动怒,脸上愈沉静,压抑的愠怒在胸腔之中积蓄,随时会倾覆,似乌沉的云等着滔天之水临降。 霍成君皱起的眉间藏着压抑不住的恐惧。 她太识得这君王。 她不是常人,她曾是皇帝的枕边人,陛下是怎样的人,她霍成君比谁都清楚。 面对君王压抑的怒火,她会害怕。 终于,乌云笼罩,急雨倾天而下。 皇帝起身推翻了身前小案,案角撞着霍成君的头,血流汩汩。她愣在那里,连躲都没躲。 皇帝掐了她的脖子,一双眼睛通红,仿佛蓄藏暴怒的野兽,他低吼道: “朕的公主,朕再厌烦亦不会动手,虎毒不食子,朕是人,朕也是人!那敬武……她是朕的公主吗?!霍成君,你不比朕清楚?” 她哑然,顿在那里,眼睛里的惊慌已经变成无限的恐惧……仿佛下一瞬,这暴怒的野兽就要将她整个吞噬。 “臣妾欠下的债……要敬武还……?” 霍成君此刻是清醒的,她清清楚楚地知道,皇帝所指是何。那一段羞于启齿的陈年旧事,她原以为她早忘了,忘记了,便像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面无人色,额头的血迹凝住,乌黑一块。 皇帝嗓音嘶哑,绝望无边:“朕有无冤枉你?还是朕冤枉了敬武?” 她没有办法回答。 敬武已经死了!被她这个为娘的害死了! 那一天,谁都说,长安的天,像被野兽生扯坏了个口子,急雨如注。滔天雨势如龙吟虎嘶,直要摇撼了整座长安城。 皇帝行出昭台宫的时候,仿佛龙髓被抽尽,整张脸蔫如菜色,谁都不知道那一天的昭台宫,发生了什么…… 帝君回到建章,没有召见任何人,三日不朝。 朝野哗然。 今上是明君,自即位来,勤政爱民,多少年来,早朝无一日缺场,此一时,却渐露疲态,太子领朝臣求谒,帝君皆拒。 满朝一时猜测纷起。 三日后,皇帝垢面于朝,形容枯槁。 他好似瞬间便苍老过去,如同这磅礴的帝业,也颓势渐露,那一刻,群臣眼中才真正有了太子的存在。从前皇帝春秋鼎盛,将大汉江山治理的井井有条,满朝臣工皆沿着明君开凿的车辙,载着大汉,滚滚向前。 而如今,臣工们终于想到,会有那么一天,天子将不再年轻,直至老态龙钟,储君将即位,负载着天下,担着雨露之责,承继帝业,筚路蓝缕,仍旧走下去、艰难走下去…… 皇帝疲态已现。 圣明的今上,也终究会走向地宫。 与他的恭哀皇后,相会。 皇帝在咳嗽,罢朝时,他下了最后一道谕诏: “迁废后霍成君于云林馆。” 他没顾得朝下的纷议,缓缓从龙座上站起,长袖挡开,折身,由贴身的从侍扶着,下了朝。 留下面面相觑的列位臣工。 没有人知道为何在陛下弃霍成君多年之后,某一日忽又想起了昭台宫的废后。不似老臣们所想的那样,陛下上了年纪,便念旧,想起了从前长伴身侧的枕边人。兴许会将霍成君重纳掖庭。 全不是这样。 陛下深恨霍成君,即便多年之后,又想起了这个名字,将她迁出昭台宫,不是为她另谋好去处,而是迫其去了更为破落不堪的云林馆。 这意思再清楚不过。 终身不欲再相见。 陛下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她霍成君! 建章宫的傍晚格外清冷。 这多少日来,皇帝驱宾逐客,不见任何求谒之人,早将门庭扫得稀寥无比,今晚,亦是不会有人来求谒的。 即便有,也走不过掖庭的重重阻隔。 这是五凤四年的秋天。 皇帝一人独坐,连日来他觉得累乏无比,这沉沉的江山压在他的身上,他背行已久,此时竟觉负重不堪。 他深晓,这一日很快就要来临了。他真想甩手将帝业丢给太子,可他又担心年少的奭儿不能负重,无法担大业,临到这一日,才知,所要想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将霍成君迁居云林馆的诏谕一下,各方势力游动。宫内,连敬武都按捺不住,在建章宫外求谒三次,皇帝均避而不见。 他困了,从侍催请再三,他却仍不愿上榻休息。 困意中,忽听宫外嘈杂一片。皇帝有些头疼地微转了转身子。 又来了。 又是无穷无尽的求谒。 这一回,不知来的是何人。 他想,从侍深明君意,从侍会将求谒之人给他挡了。 通通挡在建章宫外。他谁也不见。 好一会儿,从侍小心翼翼地扰他。 皇帝说:“朕不见。”复又补了一句:“毋论是谁,朕都不见。” 从侍有些为难。 皇帝瞧出了道儿:“是太子?” 从侍摇了摇头。 “敬武?”皇帝转了头:“朕不见。” “陛下——”从侍垂首,战战兢兢:“是一小小宫女子,已被奴臣拦下。如此小人物,陛下不见亦无妨。只是……只是这宫女子是云林馆那边的人,捎来一则小小消息……不知陛下……” “说。”皇帝动了动身子,还没等从侍讲完,便落下这一字。 “云林馆的主子,自刎了。” 皇帝恍然似遇着了一场惊梦,坐起:“霍成君?” “正是废后霍氏。奴臣惶恐。” 皇帝揉了揉额角:“救回来了没?” 潜意识中,他总觉这是一场闹剧。汉室立国百年,掖庭的女人为争宠,无所不用其极,这种招数,他见过太多。 他从来没有想过霍成君会死。 从侍垂首,深叩下头,哀目深深:“没救回来,白绫缢死,舌头拖的老长。” 皇帝惊怔,就像做了一场梦。 他此时仍身在噩梦中:“朕要醒了,上朝吧。” “陛下?”从侍试探着…… 他此时才发觉周身已出透了冷汗,里衣贴着皮肉,好窒闷不舒服。 “朕昏了。”他说道,复又问:“敬武知道吗?” 从侍摇头:“云林馆是第一个通知咱的,别处消息自然不会这样灵通,都不知道呢。” “别告诉敬武,朕,”皇帝失魂落魄,“朕不想见她。” “诺。”从侍谒首。 “以后,”皇帝以手撑额,面色苍白,“以后都不要让敬武来谒建章,朕不想见到她——就当,就当汉室从不曾有过这位公主。” “奴臣遵上谕。” 皇帝忽然开始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陛下——” 103.雪满长安道(11) 又是雪漫长安。 凤阙阶下铺了一层莹洁的雪,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冬天的冷风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疼。 火红的狐狸裘子,银白的雪团子,人呼呼呵出的热气,——多像当年的长安街头啊,我离开的那年。 若再加上一碗热腾腾的云吞,就再美不过。 他说要带我回去,回到我爱的长安街上,吃一碗云吞。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很亮,像星子落了进去,我很喜欢看着他的眼睛说话,可是他不敢,不敢与我对视。 我有时会想,他应该会说,他更喜欢陪我吃云吞,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这种话,他只会憋在心里,永远都不敢说出来。 他总是离我那么远。 远远地跟在我后面。 我问他的时候,他只会低头,沉默地退后,被我纠缠烦了,才说,属下的职责,保护殿下是属下的职责。 就像现在,我裹着火红的狐狸裘子,走在汉宫铺陈银白的青琉地上,身后跟了那么多随侍的人。 可是却看不见他。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从侍很明显趔趄一下,差点撞上来。从侍惶恐地顿首:“殿下……” 殿下…… 他们不再喊我小公主,皆称我为“殿下”,是啊,敬武长公主,不知何时,长成了一副老成严肃的样子。 不喜言笑。 我说:“去喊他来。” 从侍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顿首离去。 我站在那儿,只等了一小会儿,他便出现了。我背身对他,只问:“你多久没见我了?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他的声音真的很好听,浑圆沉厚的,很磁儿。像君父。 他说:“属下是暗卫,属下一直在殿下的身边。” 他的意思是,暗卫,便要在暗中保护我,就不会出现在我眼前。 “可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 我转过身去,终于与他对视。 他慢慢躲开我的目光。 我笑了一声,淡淡道:“去谒建章,你陪吧,我也许久没见君上了,怪想念。” 他跟了上来。 建章宫玉砌雕阑,仍是从前的样子。 但与从前不同的是,它永远为我大门敞开。 “求谒君上,”我笑着对守门子说,“去禀吧,君上若在忙,且悄悄退出来,勿打扰,本宫这就告退。” 守门子道:“长公主殿下,您勿需通禀即可入谒,陛下特令。” “不能坏了规矩,更怕打扰君上。”我摇了摇手,令那门子务必通传。 这就是现时的建章宫。永远为敬武敞开大门的建章宫。 我等在廊下,见落雪飘飞,总想起许久之前的往事。那时,建章宫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跪在廊下,整一天一夜,求谒君上,陛下将我挡于宫门之外,也是在这样落雪的傍晚,兄长将我扶起,他说,思儿,你先回去吧,待父皇消了气,兄长来喊你……你去歇一会儿。 我不肯走。 兄长陪我跪。我哭着问兄长,父皇为什么不肯见我?父皇为什么要思儿搬出汉宫,他又不要思儿了吗? 兄长抱着我,难受得流泪,问我,思儿,你有什么话要与父皇说,告诉兄长,兄长为你转达。 我说,求父皇特赦昭台宫,她已经疯了,不要让她去云林馆了吧…… 兄长一怔,很快点点头。 思儿不哭啊,兄长会顾好你。 他为我擦擦眼泪。 雪势渐小,雪絮子惨惨淡淡地落下来,渐有收势。 我站在廊下,远望,脸上不经意地有了笑意,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从不知汉宫深幽,住在长安陋巷子的家里,也是在这样落雪的天,踩在积厚的雪地里,一走,一个坑儿。 “时夏,你陪本宫……” 我想让他陪我走走,话还没说完呢,通传的守门子已经出来了:“长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有劳。”我笑着,缓缓踏入建章宫的殿门。 “妾,见过陛下,祝陛下万年无极。”我顿首,祝祷。 每每这个时候,我心里都是无比快乐的,真愿陛下万年无极,世间最美好的祝福都要赠给他。 “哈哈,”皇帝笑着,从御座上起,托起了手来迎我,“思儿,朕不是早说过了么,你来便来,何须这些虚礼?你随来朕随候,毋须通传。” 他捉住我的手,仔仔细细打量我。 “瞧甚么呢,”我道,“瘦啦?” “确实瘦啦,”他嘿嘿一笑,又假作板脸,“傻思儿,有亏着自己么?怎瘦了?”他捏捏我的脸,宠溺仍似当年。 “兄长,”我看着他的眼睛,“思儿过得很好。只是近来,忽然想起了父皇,思儿思念父皇,许是熬瘦啦。” 我听见兄长叹了一声,然后说道:“朕也思念父皇。好思儿,过去的,便都过去了,往后,兄长陪着你,兄长与你相依为命。”他十分熟稔地对我笑,然后伸手,轻轻将我鬓前垂下的散发顺至耳后。 这一年,是初元元年,兄长的第一个年号。 宣帝早已归入帝陵,此年的天下之主,乃是兄长刘奭。 ====================分=割=线================= 黄龙元年正月。 敬武永记得这一年的雪色,银白初透。漫天的雪絮像筛糠似的从天瓢泼而来,比记忆中儿时在宫外离别时的那一场雪更大、更可怕。 整座长安城,都被冻住了。 过午时分,太史令被太子殿下拦在建章宫外,老臣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太子问:“夜观天象,观出个甚么来?抖成这样,你还想面君?把君父吓怔了可要怎样?” 太史令抖索着一把老骨头,伏首在地:“太太太、太子……” “好好说话,”太子扶起老臣,“太史令,父皇身体不适,若要吓他的话,你且往肚里咽,建章宫的门,你是入不了的。” “禀太子殿下,”太史令心忖,太子乃储君,面太子如面君,也罢,与太子说,也是一样的,便道,“长安多年来,未曾迎过如此一场大雪,这场雪过后,只怕庄稼遭害,百姓日子不好过……再、再者……” “再者什么?”太子皱起了眉头。 “再者,老臣夜观天象,天现异常,帝星时隐时现,只怕……”太史令支支吾吾掐了半截话儿,便不说了。 “还怕?你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要么砍你脑袋,还能砍你半截脑袋不成?”太子搓了搓手,有些不满。 太史令心一横,叩首道:“只怕帝星将……将熄呀!” 太子眼前一黑。 这该死的老匹夫却还不停,还在不停叨叨:“最坏的是,天下未有守镇之星,妖魔鬼怪必横行,江山有碍!” 太子愁眉不展。 皇帝卧病榻已久,的确身体抱恙,他心里焦灼的很。太子与陛下父子情深,太子刘奭并无野心,甚至对做不做皇帝,也无甚兴趣。他为嫡长子,储君之位稳固,君臣父子间,并无猜忌嫌隙。 建章宫的皇帝,是他的父亲,他只希望父亲安泰康健。 他失魂落魄地在建章宫外跪了半个时辰,待从侍出来禀,皇帝歇了觉刚醒来,吃了点东西,气色看起来好些了。他才敢求谒。 皇帝并未拒绝他的探视。 太子跪在皇帝病榻前,泪光闪闪:“君父……您、您受苦啦!” 皇帝伸出干瘦的手:“奭儿……” “哎,在呢,儿臣在呢。” “朕希望……你能做个明君。” 他一怔,待嚼出了这话味儿,顿时泪如雨下:“父皇!儿臣愿父皇万年无极,儿臣、儿臣从不觊觎江山,只要父皇平安康健,儿臣做什么都愿意!”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太子不要再说了。 “思儿呢……” 他一触,疑是自己听岔了。思儿……妹妹这个名字,父皇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提过了。 “思儿好好儿的吶。儿臣会照顾好妹妹。” 皇帝动了动嘴,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 “父皇?” 皇帝摆了摆手:“去吧……奭儿去吧。” “父皇,儿臣想守着父皇。” 皇帝一顿,努了努嘴:“思儿……有没有想来瞧瞧朕?” 太子有点犹豫,不敢答。 “她恨朕?”皇帝自言自语:“她还在恨朕……” “父皇,是儿臣不让她来的!思儿淘气,儿臣怕她说错话,惹恼了父皇,父皇身子不适呢,不能再受气的……” 皇帝闭上眼睛,想起了下诏谕迁废后霍成君于云林馆那一年发生的事。 五凤四年,皇帝下令将禁于昭台宫的霍成君迁往云林馆。 没有多久,身在建章的皇帝,得到了云林馆传来的消息,霍成君白绫挂脖,自尽,死。 据说死相极惨。 皇帝对外禁了这消息,没有外传一人。 这世间大概只有陛下一人,是确实知道霍成君为何要自尽的,旁的说法,皆是猜测。 皇帝去昭台见霍成君,摊出手中底牌时,他假称敬武公主已被他赐死。 霍成君本就疯癫,受不了此打击,待皇帝将她迁出昭台,去往更为破落不堪的云林馆时,霍成君这疯女人已崩溃,拿白绫缠了脖子。 这是他欠敬武的。 他再传谕诏,霍成君自尽之事,绝不可传出。 104.雪满长安道(12) 这一夜,皇帝并没有睡好。 守门子不知哪一圈儿放了水,皇帝半夜就听见外面有女子的啼哭声。那时他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后来深想,宫禁森严,若非太子在其中做了手脚,哪个门子敢放敬武进来在皇帝的寝宫外头半夜哭泣? 皇帝起身,困意全无。 喊了从侍来:“给朕倒杯水。” 从侍硬着头皮,将杯子递给皇帝:“陛下,时候尚早,今儿怎起早啦?” 皇帝瞪了从侍一眼:“你问朕?” 这从侍悻悻低头,瞧也不敢再瞧皇帝一眼。 皇帝回身坐下:“外头是谁?” “这……”从侍犹犹豫豫。 “人都放进来了,这会儿不说话?”皇帝咳了一声,索性也不绕弯子:“是敬武?喊她进来吧。” 这也许是皇帝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敬武蓬头垢面,几乎是冲进来的,见了皇帝,一头磕下,再抬头时,额上凿出个血窟窿,她声泪俱下:“父皇……” 皇帝显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敬武哭得声音都模糊难辨:“您为什么这么狠心?害人一命就像掐死只蚂蚁一般?”她哭得很厉害,好几次都被自己给呛住了,噎的可怜。 “你在说什么?”皇帝冷面,他心中也有些着慌,隐隐猜到了敬武今日的失态,与云林馆事露有关,皇帝平生最恨背旨泄密! “是、是秋娘告诉我的,秋娘她……悄悄来告诉我,父皇,你为什么要‘她’的命?!父皇,你好狠心啊!”敬武哭得匍倒在地。 “谁,朕要了谁的命?” 皇帝霍地一下站起来。 “霍……”敬武抬头,看着君王,不卑不亢:“废后霍氏。” 皇帝眼底沉着怒意:“滚,你给朕滚!” 建章宫殿宇之顶劈下一道闪电。 黄龙元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在想着五凤四年的敬武公主。他记得他蹦出“滚”这一个字的时候,敬武眼底多么哀伤。 皇帝有皇帝的倨傲,有些话,不适合皇帝说。 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在皇帝的眼前,为他亲眼得见,但他却有无数的眼线,钻营着怎样讨好皇帝的戏码。 该查的事情,自有人将真相捧上来,递到他的眼前。 霍成君死后没几天,陛下亲军围的密不透风的云林馆,走了水。一个宫女子围了黑布黑衣,悄悄走出云林馆。 她去的地方是公主府。最不得皇帝宠爱的敬武公主府上。 辅首铜环被叩响。 黑衣黑面出现在了府上管家的面前。 女子将黑纱取下:“妾欲拜见公主,求贵府通传。” 管家上下打量这奇怪的女子,微忖,便摇头:“公主养身吶,不见客。” “求通禀,妾乃公主故人。”这女子不依不挠。 管家犹豫极了,心知主人敬武公主颇有些奇怪的脾气,又是个长在宫外的,不受宫规约束,很善结交奇人异事,说不定眼前这奇异女子真是敬武公主故人吶。 故此犹豫不决。 那女子瞧出了管家左右为难,因说:“这样吧,公主既不见客,妾送上一笼小食,以全情谊。”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提篮交与管家,嘱咐道:“托您呈交公主,这提篮里乃是敬武小公主最爱吃的桂花甜酿饼,昔年公主缠妾做的,妾的情谊,全在这里头。”言毕,眼神里期期艾艾的,便要离去。 管家见是这般,也不能拒绝,便接了提篮,心忖,公主所食,皆要银针试探的,若食中有毒,必不能入公主之腹,这提篮中若藏毒,也不能害了公主,不如便按这女子所言,将提篮交于公主便是。 他便着手去办了。 那女子仍立在门口,痴痴地望。 管家真庆幸自个儿没擅作主张,将那女子轰走,而是把提篮呈交了敬武公主。谁料小公主见了这提篮中食,脸色大变,慌命人去将那宫女子喊进来。 桂花甜酿饼…… 敬武终究还记得。还记得那年月里,在上林苑度过的日子,入夜时分她潜入昭台,过午时分也会溜进昭台,和秋娘在一起,做桂花甜酿饼。 桂花余味留齿,至今仍在。 那女子竟未走。 公主府中派人来寻,她仍立在门口,在盼,在张望。好似她心中有十分的把握,敬武公主,一定会见她。 入府,她见着了多年未见的小公主。 “秋娘?”敬武走下了台阶。 “是妾身,妾身,拜见公主,愿公主殿下长乐永泰。” 敬武伸出了手:“你起身吧。” 殿中灯火通明,敬武长衣散发,慵懒地立在秋娘面前。 小公主长大了许多,五官愈发标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说话。她刚睡醒的样子,少失活泼,只静静地望着秋娘。 “秋娘,你有事吗?” 一开口,仍然是孩子的声音。 她跪下,伏首掩面,用哭泣代替了说话。 “怎么了?”敬武走过去。 她哭得好伤心。 “秋娘?”敬武皱了皱眉,她当然有不好的预感:“是昭台……”她愣了一下,旋即改口问道:“是云林馆有事吗?” 秋娘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娘娘她、她……求小公主做主。” 敬武心里一阵抽紧,连问:“她……怎么了?” “那天……婢子照料娘娘服药,外边的狗腿子突然闯进来,婢子忙喊狗腿子滚出去,云林馆失势,早落得人欺人踩的下场了,这些年来,娘娘与婢子,都习惯了。”秋娘叹一声,声音都在发抖:“但这狗腿子竟敢闯入娘娘寝宫来!他是连陛下的脸面都不顾了吗?!婢子又急又气,抓起烛台便向那狗腿子砸过去,将他往外赶。” “谁料,那狗腿子劲儿忒大,竟反手将婢子脖子掐住,婢子动弹不得……这黑心的人,将婢子撂翻在地,狗一样地蹿起……” “娘娘还病在榻上呢,这狗腿子从袖中掏出一根白绫,在娘娘面前晃,眼目狰狞,婢子听见他对娘娘说:‘霍皇后,小的奉上谕,来送您上路’。娘娘气喘,咳得缓不过来……好半晌,才睁目问:是陛下的意思?” “那狗腿子便点头。婢子能够感觉到娘娘的绝望,她只说,那就动手吧。婢子忙爬过去,推那狗腿子,想将白绫抢下来……婢子没力道,很快被狗腿子推开,额角砸在床头,血流不止。” 敬武的心紧张地一阵疼过一阵,她揪心地听着秋娘说的每一个字。 偶尔,还会颤抖。 此后的每一场夜梦,都是惊恐的。 秋娘继续说道。 “狗腿子像提小鸡儿似的将婢子拎起来,往墙角砸,婢子疼的缓不过劲儿来。那人眼目阴森,抬手将白绫托在手里——婢子知道他要做什么,婢子喊呀,叫呀,求他放过娘娘!” “可是没用——这狗腿子发狠劲儿,将白绫缠了娘娘脖子,娘娘登时动弹不得。婢子瞧见,可怜的娘娘呀!娘娘的眼角渗出了泪,血红血红的,婢子知道,娘娘不甘、不甘呀!她心里,也放不下小公主。” “就这么,这该死的狗腿子像勒牲口似的,将娘娘给勒死了。” 秋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抹边看着敬武,哽咽道:“小公主,娘娘临死,也记挂着你,你、你可千万要为娘娘做主呀!” 敬武愣在那里,她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绘声地描述怎样将一个人活活勒死,而死掉的人……是霍成君。 她几乎崩溃,大喊道:“你走吧、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秋娘叩首,忽然间鼻间窜出一声冷哼,拜道:“小公主,您是娘娘生的,娘娘身上掉下的肉!娘娘如此惨死,您……竟不管么?您还要与仇人言笑相对?” “仇人?”敬武眼中透着森冷的光:“谁是仇人?是君父吗?……大胆!你真该死!” 她理智尚存。 “仇人是谁,公主殿下心中自然有数,这……要不得婢子提点。” “你……”敬武全身都在发抖,哆嗦着问道:“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勒死霍皇后的,当真是君父派去的人?” “这做得假?公主殿下爱信不信!” 这秋娘,全无方才的温柔似水,竟开始顶撞敬武了。 “你滚,给本宫滚,”敬武勉强支着身体,口齿间掐足了怒意,“本宫不想见到你!好一个挑拨离间!” “殿下好自为之!”秋娘缓缓站起身来,裙裾下一双腿,竟也在微微颤抖。 “本宫不送。” 待秋娘走后,敬武终于支不住,整个人瘫软下来。 贴身的侍女慌忙去扶:“殿下……” 敬武勉强撑着,只说了三个字:“谒建章。” 那一晚,她在建章宫外不知跪了多久,半夜时分,皇帝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她哭着问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敬武自幼不受宠爱,被君上忽略惯了,她知君上未必在意给她一个解释,但她还是,抱着那么一丝儿希望,叩首问君上。 105.雪满长安道(13) 皇帝的气色很不好。 这几日来,他也熬瘦了不少。 他给他从不放在眼中的小女儿下了一个“滚”字,叫她滚。他掩口,轻轻地咳起来,面色苍白。 “君父……” 她哭着,再拜。眼睛里闪过了一瞬的锐利,然后,呆呆地站起,终不再抱痴念,头也不回地离开。 那是君臣父女之间矛盾最激化的时候。 皇帝震怒于敬武质问的态度,更恶有人将云林馆之事透露给敬武知晓,君王之怒,竟都泄在了敬武头上。 而敬武呢,因秋娘夤夜来寻,述起霍成君之死诸事,刺激了她,她便冲撞建章宫,惹得皇帝不快。 皇帝正有皇帝的倨傲,他查清楚了诸事,也知那秋娘在其中做鬼,离间他们父女之情。 但他不会告诉敬武。 身贵如帝王,有些事情,他不屑解释。 敬武便误会他这么多年。 ===============分=割=线============= 黄龙元年。 我永远记得这个年号,年初时,天现黄龙,君父认为是吉兆,便改年号称“黄龙”,兄长与满朝文武都以为,天降祥瑞,拂照万民,君上的病,不日便会好。 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君父。 我知道,建章宫的大门,永远不会为我敞开。 建章宫是不欢迎我的。 是年十月,君父的病日益严重,他已经好多时日没有上早朝了,兄长每日亲伺汤药,衣不解带地榻前侍奉,那些时日,兄长也累的瘦脱了人形。 兄长是个孝子,他心怀慈悲之心,对谁都好,君父早前便说过,奭儿为人仁厚,有朝一日登基为帝,必是仁君。 但仁君,不一定是明君啊。 君王托起手,颤颤巍巍地指着兄长,奭儿啊奭儿,朕的孩子,温善不为帝,做皇帝,就当心狠手辣。朕……好担心你。 君父放不下的是江山,是兄长。 从来没有思儿。 可思儿愿父皇长命百岁,愿父皇永掌江山,若父皇不在了,兄长该会多么伤心,思儿也会伤心。 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黄龙”,这个寓意祥瑞的年号,竟成了父皇的最后一个年号。 黄龙元年十月的一天,我谒太子宫,兄长难得的竟在自己寝宫,他看见是我,抬起头,向我憔悴地笑了笑:“思儿来啦。” 我走过去,乖乖地坐在他的身边。 “兄长多久未合眼了?”我问。 他眼睛通红,满脸都是倦意,“兄长忧心父皇的病,”他勉强笑了笑,说,“兄长不累,只要父皇能好起来,为人子的,便是吃再多苦,心里也开心。” 兄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对我笑。 我说:“思儿可以谒建章吗?” 兄长一愣,恍然间眉眼都是笑:“思儿想见父皇?” 那时我与父皇已许久未曾相见,心里存着疙瘩,我不愿见父皇,父皇自然更不愿见我。 “父皇会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兄长笑了:“父皇一定想念你,思儿,父皇会高兴的。” 可我还是害怕父皇震怒的样子。他见到了这个不肖的女儿,心里一定不开心。如果上了火气,加重了病情,可要怎办? “那我扮成从侍的样子吧,悄悄地进去。”我说道。 是夜。 凉月如霜。 我躲在兄长的身后,套着大大的制衣,在人队中,走入建章宫。 君父躺在那儿,形容枯槁,很憔悴,很憔悴。 他看见了兄长,脸上现出一丝开心,很吃力地抬起手,招了招:“奭儿……奭儿你过来。” 兄长跪地谒:“儿臣祝君父万年无极。”然后,仓促地起身,走到君父榻前,含泪喊了一声:“父皇……” “奭儿,江山交给你,朕、朕能放心吗?” 父皇的声音很沙哑,也很疲惫。 兄长伏在榻前,哭道:“父皇!儿臣要父皇好起来,要父皇康健永泰,永远、永远陪着儿臣、陪着大汉!” 父皇想说什么,但一阵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堵住了他的咽喉。 我跪在地上,动也不敢动。所见之处,满目皆是严肃,阖宫之人皆知,君上大限将至,这天下,将易主。 我想着,想着君父的好,不禁悲痛失声。 他自幼恶我,但有时,细察之下,亦能感觉到他的慈悲与温暖。 很多年前,幼年不懂事的敬武离宫出走,偷偷跑到二毛在长安的家,只有旧址还在,家,早是没了。 我躲在草垛里睡了一晚。 天将晓时,君父率亲军寻来了。他斥我,君王在破屋的院子里高声斥责我,君父的亲军将不知事的小丫头带回了汉宫。 那晚,他本可以不用亲来。 君父虽是满目的不愉快,但他毕竟亲来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忧心的吧? 他毕竟也曾关心过敬武。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儿,那么一点点…… 想到这里,我内心里愈发的伤感。 兄长比我更伤心。 所以兄长没有看到角落里有道黑影子,忽然窜出,——我不知她是怎样混进来的,但她分明的不怀好意,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银闪闪的匕首,直向君王而去。 我本能地扑过去。 那把匕首扎进了我的胸膛——但并不深,我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痛,那股力道并未在我血肉间绞过,扎进的一瞬间,它便顿住停止了。 那双眼睛惊恐地瞪着我。 我耳边一片嗡嗡,只听君父在气喘,兄长声嘶力竭地喊:“护驾——传、传太医令!”他的声音极度沙哑:“思儿……思儿你怎样?” 兄长很慌张,声音带着哭腔。 君父推开了兄长,他那么虚弱,却仍支着身子坐起来:“你是谁?为何要谋害朕?” 君王气宇轩昂。 他的眼角瞥了瞥我,“没事?”他咳了一声,“思儿?” 我点头,捂着伤口扑在君父榻前:“君父,思儿来看你……” 他一愣,旋即伸出了手,摸了摸我的头:“思儿,你怎么来啦?想起来看朕……”皇帝哀伤地叹了一声:“朕老啦,思儿,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伤口不深,我能察觉。” “撑一下,”皇帝沉稳的语气十分让人心安,“太医令马上就来,朕的公主,一定能撑过去。” 朕的公主…… 陛下续着最后一口气儿吶,仍认我是掌上明珠。 毋论从前如何横眉冷对,他终究爱过我。 刺客是秋娘。 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混进来的,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刺杀父皇——或许,她是为追随多年的故主讨个“公道”,她在怨怪我,为何还要与陛下这样亲近。 她被押下去的时候,仍看着我,眼神里,掺杂着一丝不解…… “秋娘,”我喊住了她,押她的亲卫也十分给面子地停了下来,“君父永远是敬武的君父,不管他做了什么。” 她不懂,她的眼神很茫然。 “君父是明君,大汉不能没有他。”我竟然说出了一句深远的道理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我看着秋娘的眼睛,告诉她:“敬武可以为了君父去死。” 那一晚,捱得好艰难。 伤口疼得辗转难眠,我不乖,睡觉不踏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动,兄长紧张的神情便出现在眼前…… 我心里暗暗地庆幸,幸好为君父挡了这一刀,要不然,若君父有差池,兄长该是如何悲伤。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君父也会缠绵病榻,垂老沧桑,我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他的臣子,在凤阙阶前跪了一地,祈祝他万年无极。 在我心里,君父一生都会受人景仰,一生倨傲高贵。 可他现在,就躺在那里,残年风烛。 他很吃力地伸手,喊我过去:“敬武……” 我哭着爬向君父的龙榻,眼泪早已糊了满脸,我喊:“君父……”他摸着我的头,嗽起来:“思儿,父皇安排了一切,你听奭儿的话。” 我哭着,伏在父皇身上,怎么也停不下来。 “思儿,朕留了一个人给你,这许多年,朕亏欠你太多,这个人……是朕给你的一点弥补,他一生都会保护你、追随你。这样,朕也放心。” 长安十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 守灵白虎殿,满目都是白幡,一幢挨着一幢,到处都是哭声、呜咽声,满朝的老臣,年岁已很大,乌泱泱地跪了一地,头“咚咚”地磕在地上,哀声不绝…… 兄长几度昏厥,一声一声地喊着“父皇……” 我永远忘不了那样的场景。 我的君父,没了。 大汉的史载上,只多了一位孝宣皇帝,而我和兄长,从此孤零零地,相依为命。 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 这一年,兄长登基。 次年改年号为“初元”。 我在初元元年的大雪天里,与兄长抱头痛哭。 兄长扶栏:“朕不愿做这劳什子的皇帝,朕只想安安分分当个太子,有父皇在,有思儿在,朕便都满足啦。” 他是最好的兄长。天下,从来都不是他的欲念。 106.雪满长安道(14) “下雪了,”我伸手,雪絮子一点一点地落到掌心里,逐渐融化,“这一场大雪,不知几时能停。” 他站在我身后,执红伞为我挡雪。 我转身,笑:“时夏,待雪停了,陪我出去走走,好吗?” 他一怔,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这种天气,长安城火炭烧旺了一整条街,小摊儿有说不出的奇妙,各样的把式,瞧得人眼睛都躲不开,我想喝一碗云吞——” 我转头去看他。 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熏旺的炭火,他点了点头。 雪停的这几天,太阳懒洋洋地爬上半空,艳艳地照着,待雪水化了,路也不滑了,我们便出宫了。 长安城一到傍晚,便是闹哄哄,暖腾腾的,出摊儿的小贩吆喝着,各样的小吃食摆满摊前,令人食欲饱涨。 我仍然有小女孩儿的好奇与热情,这长安暖气蒸氲的小街,永远吸引着我。 我的步伐开始轻快起来。 时夏跟在后面。 我走到一个卖云吞面的摊贩前,熟练地抽出了一条凳子:“摊活儿,来两碗云吞!” 他站在我边上,我抬头去看他的时候,他的脸被蒸氲的暖气盖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是轻松、快乐的。 “你坐呀。”我拍了拍长凳的另一头。 他有些拘谨。 我乜了他一眼。我知道,出了宫,他不敢称“属下”,他不会说“属下不敢……”,那样我会生气的。 他终于坐了下来。坐在了我的身边。 热乎乎的云吞很适合在这种天里吃,半碗下肚,又暖和又解馋,我捏小匙喝着汤,嘴里喊:“摊活儿,再来一碗!”瞥见边上的时夏,我忙向摊活儿伸了两根指头:“两、两碗!再来两碗!” “好嘞!”摊伙计应着,云吞又下了锅。 我最喜欢这种人间烟火的味道,只有记忆中的长安城才有。 我将热腾腾的云吞推到了时夏面前:“来,再吃一碗吧,你个头大,不经饿。” 他有些犹豫,看了看我,终于在我的眼神“逼迫”下,将刚出锅的云吞“据为己有”。 “时夏,你高兴么——”我笑着望他:“今天?” 他一怔,那张冰霜脸上终于也浮现了笑意。 他并没有说话。 “哈哈,”我才不管呢,只管笑我的,“你不知道,我老早想出来啦!最爱长安小街的云吞!热腾腾的,咕噜咕噜下肚,跐儿溜!”我拍拍他的肩:“以前呀,没机会出来,幸好有你在,兄长也不会担心!以后,咱们经常出来,好不好?” “公主做什么,属下都在。” 我以为以后我可以无法无天了。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很长久。 但我没机会了。 回头,他紧紧跟在后面,长安遥夜,漫天星辉。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儿时的我们那样。 兄长开始变得心事重重。 建章宫仍然是欢迎我的,建章宫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每时进谒,兄长总是很高兴地迎上来:“思儿,不必多礼。” 我尚未施礼,兄长已经阻下。 他仍然待我那么好。 可他现在是皇帝啦,不再是从前的太子。 君父教过我,在其位,谋其政。兄长成了皇帝,他就必须去做许多皇帝该做的事。 我不喜兄长皱眉的样子,终于有一天,我问他:“兄长,你在想什么呢?” 他叹息。并不说话。 我再问,他才答:“思儿,匈奴那边出了事,群臣进谏,朕不得不理。” “那就理吧,”我望着兄长,懵懂说道,“君父希望兄长做个明君。” 兄长叹了一声,他的瞳仁里,嵌着我的影子。 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认识张临的,他们张家,与我们刘家,有太多的牵扯,张临曾祖父乃敬候张安世,张安世兄长张贺,曾救君父于苦难之中。君父龙潜时,蒙受了张家天大的恩惠。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张家很有好感。 彼时少年心性,爱玩爱闹,张临同我年岁相仿,我们很能玩到一起。 我后来再忖,也不知我与张临的相遇,是否兄长一手安排? 兄长终于来找我了。 还是从前的建章宫凤阙阶下,我矮兄长半个头呢,踮起脚尖,看着兄长,他笑笑,摸我的头:“思儿,你觉得张临怎么样?” 我不明就里,当然答:“挺好的,思儿与他玩的很好!” 兄长笑着:“那就好,那就好。兄长看见你高兴,兄长便也高兴。” “那思儿去玩喽?”我淘气地一头撞进兄长的怀里,撒娇。 他点点头,待我快离开时,却突然伸手拉住了我:“思儿……” “怎么啦?”我回头,笑。 兄长清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阴翳,他有些为难:“思儿……朕……朕若将你许配给张临,你……觉得可好?” 我一愣,许配?张临?这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急了,见我没反应,生怕我生气,忙上前来安慰:“思儿,张临少年出挑,家世又好,朕,朕都考查过啦,此少年,人品相貌俱无差池的……” 我打断他的话:“君父看轻思儿,兄长也不要思儿啦?” 他大惊,惶恐至极,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傻思儿,朕怎么会不要你?只是思儿大啦,也到了婚嫁之龄,兄长很想为你找个好归宿。” 我趴在兄长怀里哭:“那为什么是张临……” “张临与思儿年貌相当,他家又曾与君父大恩,如今孝宣皇帝已故,朕当朝,朕也该拔擢良善,使忠臣永感君恩。思儿放心,朕若配明珠与张临,朕自然不会亏待他,这一路升官加爵,能想的,朕都会为他想着,朕希望,朕的皇妹,能有天下最显贵的夫君!” 可是我舍不得离开兄长。 还有另一种隐情……我是喜欢同张临一块儿玩,可是……时夏似乎也是个好玩伴,同他一起玩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我喜欢看他低头,闷声说:“属下不敢。” 逗他的样子,真好玩儿。 “如果出嫁了,思儿往后是不是不能同别人玩了?只能、只能和张临一个人玩儿?”我伏在兄长肩头,哭得好伤心。 “好妹妹,”兄长也同我一样伤心,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朕没有旁的法子。” 朕没有……旁的法子……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而兄长,又在默默为我承担着什么。 107.雪满长安道(15) 掖庭的深夜,人寂无声,只有一轮皓月,当空悬挂,揉碎的月辉洒在缦回曲水中,熠熠生辉。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掖庭曲觞流水四合的庭院里,一步一顿,心情至闷。 远处遥遥的灯火,在风中曳动。 我轻轻走了过去。 有人在放河灯。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心忖,又是一个寂寞空闺冷的小宫女,在不知君王何时驾幸的深夜里,独自守凉风悲叹。 河灯是许愿灯,许一个一个的深愿,愿君王早来。 我忽然有些理解她的心情。尽管我并不认识她。 我走了过去,在她身边静静地等着:“放河灯吶?” “嗯,”她听见我的声音,很明显一愣,旋即转头,看见了我,便不再吃惊了,对我笑,“妹妹也睡不着?” 我愣了。 那是一张貌赛天仙的脸,面如皎月,眼似星芒,皎白的月光迎面照来,衬得她肌肤胜雪…… 我自幼入汉宫,见过不知多少的美人,就连我自己,亦曾为君上所赞,皇妹是雪塑的容颜,敬武公主美貌名动天下,但在她面前,我仍是愧怍。 敬武容貌,不及她十之一分。 这等绝色,若无隐情,是绝不会隐于汉宫不显的。 我深知,她为君王深宠,只是时间问题。 “是啊……”我敷衍着,眼睛却没有半刻离开她的脸。 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撇过脸去。 “你是宫女子?进宫多久啦?”我问。 她笑了笑,道:“我是这一班新进家人子,入宫不久,许多的规矩,尚不通熟呢。” 家人子…… “姐姐这样美貌,不多时,便会出头的。”我说这话,完全出自肺腑。 世人多爱恭维,我相信,眼前这神仙一样的姐姐,一定也爱恭维的话。 谁料她面上非但不喜,反露出一抹忧色,她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怎么啦?”我看着她。 美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吸引人的,连她皱眉叹气的样子,我都觉得很美。 “汉宫深幽,几无人情,但凡有办法的,谁又愿意在深宅高瓦中虚耗一生呢?” 听这口气,她是十分地不愿被兄长赏识? 这可难啦,她若想取宠于君上,我或许可帮忙,助她一臂之力;她若不愿呢,我能如何? 我遂了她的话,道:“姐姐也有心事?我也是呀,汉宫幽幽,不知困住了多少人……有朝一日,若能得自由,该多好啊。” 我这说的,并非全部假话。敬武一向是野丫头,困于汉宫是万般的不得已,与这美人姐姐,心思中或多或少有相似之处。 她仿佛觅得了知音,很是喜欢我,便打开了话匣子:“皓月只愿天下太平,佞臣无所遁形,妾一家冤屈得昭,妾便感铭于心。” 原来是这样,有冤啊…… 那这美人姐姐的意思是……她以家人子的身份入宫来,接近陛下,是为了为家族沉冤昭雪? 兄长只是这美女姐姐的一枚棋子啊。 也是,这样的美人,这清冷独特的气质,皆衬得她不似俗物。 汉宫之中,为了得君宠,而勾心斗角,使出种种下作手段的女子,不胜枚举,眼前这美人,若与她们为列,那真是亏了这等的美貌。 她又与我闲述许久,看的出来,她是真喜欢我的,我俩不过相识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把我当成了妹妹。临要离去时,竟摘下手腕上一只玉镯,递我手里:“思儿若不嫌弃,且收了去,宫中无人对言,饶是寂寞,见这镯子,便如同见到我,姐姐便在思儿的身边。” 我竟被这话感动,她虽区区一家人子,但待人之处,可谓重情重义。 思儿是我告诉她的名儿,她知我叫思儿。 而她,乳名“皓月”,当真人如其名,气质清冷如月,其人秀美如月。 我后来才知道,她有另一个名字,史载汉册,流名千古。 我起身,问她:“姐姐可爱慕君上,愿于汉宫之中竞择一席之地?” 她答:“区区家人子,命似飘萍,何曾有过能自择命运的时候?”她当真视我如知己,对我推心置腹:“姐姐所爱慕之人,定是天大的英雄,但姐姐这一生……终归命不由己。” “在皓月姐姐心里,谁人可算大英雄?”我仰起头,好奇问道。 “孝武皇帝当算,裂土开疆,封泽神州;先祖高皇帝亦算,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先皇孝宣皇帝,亦是难数的明君……这些,都是皓月心中敬慕的大英雄。” 我吸了一口气,这姐姐好大的雄心啊! 他年能配上如此美貌壮心的女子之大英雄,不知当数何人。 反正兄长是数不上啦,他只爱思儿,也爱他的大汉,但他曾说过,思儿若与江山论,思儿为先,社稷次之。 兄长从来不是先皇孝宣皇帝那样的社稷之君。 可他爱我。 兄长在内理朝政。是我悄悄而来的,建章宫的守门子、从侍、宫女子们已经十分懂规矩,只要是我来寻陛下,无一人会阻挠。 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贴着门偷觑,从侍给我端了个矮凳儿,教我坐着。 我扒门缝看。 兄长正在怒斥朝臣。 “满朝都是老匹夫!这是什么意思?一个个都来糊弄朕??”陛下摔了奏折,怒拍桌而起。 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吃人的狠戾,他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好兄长,他从不会生气。 君王盛怒,猛于洪涛。 他这时,才有些君父的样子。 连我,都有些怕了。 我挪了小凳子,正准备走,君王那边又传来严斥声: “那个呼韩邪,孝宣皇帝在时,他便来大汉讨食过,父皇好生的招待——这便罢了,我大汉向来好客!如今呢,朕在朝,这呼韩邪单于又来了!来就罢了,居然还敢谈和亲??和谁的亲?朕就敬武这么一个妹妹,这不是逼朕将敬武往火坑里推吗!匈奴天寒地冻,土地贫瘠,长公主习惯了长安养尊处优的生活,——你们这帮老匹夫,还敢劝朕将皇妹嫁给茹毛饮血的匈奴人!你们这是安的什么心!” 皇帝怒极,连骂了这一腔子话,连喘带咳,嗽个不停。 我呆呆地坐着,竟失了神。 原来是这样。 难怪兄长那么希望我嫁给张临,张临少年英雄,确是良配,更重要的是,他是长安人氏,自幼长在天子脚下,敬武若嫁了他,便能一辈子守在兄长的身边,有兄长照拂,张家一定会对敬武宠爱非常,敬武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有兄长出面撑腰,为敬武主持公道,谁还能欺负敬武? 我若嫁了张临,兄长便不用再烦恼,怎样堵朝上悠悠之口。待那个什么呼韩邪单于来汉求亲,敬武已嫁,兄长便有了推诿的借口。 我长大了,真不忍兄长这般为难。 更何况,兄长还是为我好。 那天见到时夏,我想也没想,跟他说:“我若嫁了,你还会跟我吗?” 他真的大大地吃了一惊。他的眼睛瞬间黯淡下来,说道:“属下……属下的使命,是追随公主,保护公主,一生一世。” “是父皇令你立下的誓言?” 他低头,沉沉说道:“是。” “那不必,”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重诺,你答应父皇的,都做到了。如果敬武一旦出嫁,我会还你自由。” 良久,他才说道:“属下不需要……” “你需要的,时夏,你也可以娶妻生子,过天下最平凡却也是最幸福的生活。” 那是他最好的路。 我不愿剥夺。在这世上,我知道谁待我好,谁待我薄,我希望视敬武如命的人,亦能得到敬武最好的报答。 敬武真的长大了。 真不愿兄长再为难。 和往常一样,我与兄长坐一席,用完膳后,我觉察了兄长异于从前的神情,我问他:“兄长,你有心事?” “没、没,”他有些紧张,那种秘密被人窥伺的紧张,旋即,他笑着道,“朕很好,傻思儿,朕心里……有些高兴。” 那是一种连笑着都会失神,幸福随时洋溢在脸上的高兴,从内心里掩不住这种幸福感。 我那时并不知兄长遇见了什么事。 及至后来发觉,起先是惊讶,旋即又深感寻常,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多寻常啊。 有一女子,能令兄长失魂落魄,能牵其喜怒,这多好。 毕竟兄长贵为天子,他要的女人,无一不能入怀。 总不受相思之苦。 我敬兄长一杯饮,道:“陛下,思儿想明白啦,陛下若想将思儿许配于张临,思儿……愿意。” 他大惊:“思儿,朕、朕不愿委屈你。从不愿。” “兄长,你待思儿之好,思儿永不敢忘。思儿确确然想通啦,能嫁张临,已是天大的福分。张家一门忠烈,于汉室有恩,汉室以公主许之,是再合适不过,若得此举,群臣必感念……” “思儿!”他打断了我的话:“你从来不是朕斡旋朝臣的工具!从来不是!思儿,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朕……朕便再想法子,朕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这是朕答应母后的。” 我顿住,伏首谢恩:“思儿愿意。” 108.雪满长安道(16) 皇嫂待我很好,兄长特意叮嘱过的,敬武出嫁诸事,皆托交皇嫂。皇嫂拿我当亲妹妹,她日日都在忙着为我置办嫁妆,她同我说,她要置办丰厚的嫁妆,让大汉的长公主风光大嫁。 我很感激她。 但皇嫂面上再高兴,有时失神的样子总会被我发现,有一日,我见她独坐垂泪,好伤心的样子。 我忍不住,坐在皇嫂身边,问她:“政君姐姐,你这是怎么啦?皇兄欺负你啦?” 她擦干眼泪,想要躲闪过去,却不能。 我拉着她的凤袍衣袖:“政君姐姐,你有话,便对思儿说,思儿马上要嫁啦,往后,怕是不能常来椒房走动……”说到要“嫁”,我也眼泪汪汪,心里好难受。 皇嫂为我拭泪,终于说道:“好思儿,你年轻貌美,如今觅得如意郎君,皇嫂为你高兴……愿你一生平顺,莫要像皇嫂这般……”她说着说着,便忍不住,泪湿沾襟。 我心里一咯噔,忙问:“政君姐姐,你真是有心事呀!快与思儿说来,思儿真是舍不得你这般……” “傻孩子,有甚好说的呢,”皇嫂为我顺了顺鬓发,道,“古来宫闱之中,不就这么点事儿……色衰,则爱弛,谁也逃不过的。” 皇嫂的眼中露出一抹哀色。 她叹息。 我便知晓皇嫂烦闷是为何事。她虽贤良淑德,但确然不受兄长宠爱,兄长纳美迎新,这许多年,她看过一幕又一幕,也着实累了。 我问:“哪里的美人,这么好运?” 这是见惯的事,不知为何皇嫂这一次,尤其的伤心。 皇嫂郁郁道:“这批家人子,出色的不少,听说有一日,陛下逛后园子,撞见了一美人,闻如其貌美赛天仙,从此便惦记上了。建章宫那边的人来禀,陛下为这女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若真如皇嫂这般描述,那兄长当是动了真情。 但我还有一点不明白,兄长爱慕的女人,只将其纳入后宫,封位即可,为何似有“求而不得”的意思呢?便问皇嫂。 皇嫂叹了一声,轻声说道:“思儿有所不知,这也是本宫忧心之处。女子于君王,无异于玩物,本宫也不是善妒之人,陛下爱慕的女子,本宫都可接纳。但这一次,陛下的表现,委实奇怪,怕是这女子真有异于常人之处,另君王念念不忘。” 皇嫂的意思,我自然明白,社稷之君,最怕动凡人之情,君王痴心,于江山无益啊。 我也想为皇嫂分忧,便问:“思儿当如何做?” 皇嫂默然,想了想,而后说道:“思儿,皇嫂心念之事,你不必管,只消埋头做你的新娘子,欢欢喜喜地披凤冠,上花轿。你只需记得,你是必嫁张临无疑的,你若不嫁张临,朝臣必上谏,荐你和亲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汉求亲之事,你可听说了?” 此等大事,我自然是知道的,因点头。 皇嫂抱着我,道:“好孩子,你兄长是不舍得你去匈奴和亲的,哪怕朝臣死谏,他也不会答应——如此,君臣生隙,不是好兆头呀!” 我点头,心里深深地明白,为了兄长好,我必须嫁给张临,可不免还是有担忧:“那派谁去和亲呢?” 思儿是大汉养育的公主,大汉若有需要思儿的时候,思儿自然也当奉一份力,而不是躲在陛下龙座之后,抛社稷安危不顾。 皇嫂让我放心,若真到了必要之时,她自有人选举荐。 那时我并不知道,皇嫂及其背后显贵的母族势力,已将这和亲匈奴的人选,内定了兄长看上的心中之人。 大概一旦身居椒房,母仪天下,必要的雷霆手段还是需要的,保自身之荣华,保皇子之储位,那便甚么都不顾啦,遑论牺牲区区一家人子后半生的幸福。 但皇嫂毕竟保住了我。 言之最后,我不免好奇,问皇嫂:“政君姐姐,令兄长朝思暮想的美人,究竟是谁?” “王昭君,家人子王昭君。” 这名儿与皇嫂之讳,只差一字,是巧也不巧。 大概命中之数,皆是如此。 我的婚期愈近,陪我玩的人也愈少。 张临是不能找他玩的了,皇嫂说,哪有新娘子这样不害臊的,嫁人之前就与未婚夫黏在一起玩,要被人笑话的。 时夏最近总是寻不着人影儿,偶尔见着了,满身的酒气,真像是同兄长学的,兄长近来也是这样,我每回谒建章,总是碰到一个醉醺醺的陛下。 相思之病于每一个人都是一样的,我从未见过兄长这般失魂落魄。 我谒建章,兄长去了冠冕,坐在台阶上饮酒,见我来了,他向我招手:“思儿,来,坐这儿!”他拍了拍身边空缺的位置。 我走过去,取走兄长手中已被喝空的酒壶:“陛下,这儿可是建章宫,您是君王啊!” 兄长看着我,笑:“思儿,你何时像父皇一样,会训人啦?” “怕再不训,往后没机会啦。”我也笑着。 兄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倒是,朕的思儿,就要嫁人了……” 恍惚中,他眼角有泪。 “兄长,你最近是怎么啦?” 我知他有心事,他成日里将自己弄的醉醺醺,不理朝政。但我唯一个不解的是,兄长是皇帝啊!皇帝爱慕的女人,焉有不到手之理? 天下的女子,谁能被皇帝爱慕,那是她最大的福分。 兄长笑笑,摇了摇头。 “那……思儿猜猜?”我转到了他身后,就像儿时同他捉迷藏那样,伸了手来,轻轻遮住了他的眼:“兄长是为一女子?” 他一愣,蓦然笑着,却不说话。 “被我猜中啦?”我大笑,逗他:“能教兄长如此痴迷的,一定是位神仙一样的姐姐!兄长,你为何不去寻她,将她纳入后宫呢?何必在此处,一人痴痴地思念,多可怜啊!” 兄长将我捉住,不教我动,他说道:“她……与旁的女子不同。” “如何不同?” “她……不会因朕是皇帝,而思慕朕。她出尘脱俗,朕……朕若每日能听她弹琴,清音宛转,妙回不绝,即使……教朕少活十年,朕也愿意啊!” 我看着兄长,只觉他真是神思恍惚、走火入魔了。 唉,古来帝王,只求长生,可从未有人愿折寿数啊。 呼韩邪单于朝汉那一日,陛下摆下盛宴,我列席同餐。 这盛宴,便是和亲大宴。和亲的女子已有了人选,听皇嫂说,她选中的宫女子,貌赛天仙,即便不是公主,也是便宜了胡蛮单于了。 这单于是个老粗,岁数已经很大,五官倒是清晰分明的,年轻时候想来也很英俊。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如今的他,老成了这个样子,半截身子都入了土的人了。 我心里暗暗为那中选和亲的女子哀叹。 英雄姑且算他是个英雄,但迟暮的英雄,不比断翅的雄鹰一般? 兄长很高兴,他受了单于的朝拜之礼,便举杯祝饮。 单于依礼列座。 和亲的女子很快被请了上来,单于需要见一见大汉赐他的阏氏,而满殿朝臣,也需要认一认这愿为大汉出塞远嫁的女子。 她着大红嫁衣,在挑灯侍女的簇拥下,缓缓入殿。 我站了起来。 这女子,肌肤胜雪,脸似盈月,饱满而美好。 是皓月,那一晚,我在掖庭后园子的流水边遇见的“皓月姐姐”,她说她爱慕英雄,她说我大汉朝,高祖皇帝、孝武皇帝、孝宣皇帝皆能称“英雄”…… 竟是她。 她款步上前,向君王谒:“妾,王昭君,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年无极。” 皓齿明眸,仪态万千。 兄长的惊讶绝不亚于我,他是真呆住了,缓缓离座,撩开额前玉藻,十二旒下一双眼睛惊讶、茫然…… 皇帝开口:“你……竟是你……”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微颤:“是……你愿意的吗?” 陛下几近失态。 我这时才知道,大事不妙。心里也猜出了七七八八。 这天姿无双的美人,对君上青眼全然不理,她上前一步,跪谒:“昭君愿为大汉效命,远嫁胡地,为陛下祈来平安福分。” “朕不需要!”兄长几乎摔杯。 全场震惶。 皇嫂出前跪告:“陛下,和亲乃大喜之事,单于英雄豪杰,配我大汉佳人,实乃天作之合!不日……皇妹敬武亦要出嫁,喜上加喜呀!” 皇嫂口中“敬武”二字加了重音,我懂她的意思,想必兄长更懂。 她是拿我,来威胁兄长。 若兄长临阵悔弃与单于之约,不肯将美人嫁与单于,单于自然面上过不去,此时皇后母族若煽动朝臣,为平呼韩邪之怒,以敬武换之,逼迫兄长将敬武送去那苦寒塞外,兄长若抵不住,自然要失去我这皇妹了。 兄长仿佛一瞬清醒,冷眼瞧着皇后:“是你办的好事……” 满殿噤若寒蝉。 他终究是帝王,能掌事态,能控大局,兄长很快便笑,对着满殿朝臣举杯:“朕念皇妹将出闺阁,朕心大悦,诸臣共贺——” 臣子列位而出,皆举杯:“臣贺陛下大喜!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那是我第一次,在满殿朝臣的祈祝声中,感觉不到半点的喜庆。 兄长为我,隐忍至此。 他下御阶,走至垂暮的老单于面前,拍了拍单于的肩,君王口称:“单于盖世英雄,朕今以美人许之,愿匈奴与我大汉,永修盟好。” 大汉的皇帝,给了匈奴之主这天大的面子,呼韩邪心中感念,连行礼:“匈奴与大汉,永修盟好!” 君王的目光,瞟过沉默的美人。 他愣在那里。却终于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陛下回身,冕服的袍角甩过,拖在地上,似乌龙游走的尾。 他回到他的殿上,仍做他万年无极的君王。 “陛下长乐永泰,陛下万年——无极!” 朝上老臣,曳动……如松涛阵阵。 那是我享过的最苍凉的一场,盛宴。 109.时夏(大结局) 长安平湖秋凉的夜,老街上暖气蒸氲的摊儿,一年又一年华灯照彻的上元灯节,像梦境影照,在记忆中不断拖长、延展…… 那是我的长安,故梦长安。 思儿出阁前夕,我又在长安街头,酩酊大醉。 这一生,我只忠于陛下,但陛下嘱咐我,我生之与诸亲卫不同,他们,可臣服于陛下,效忠于大汉。而我,终之一生,只能唯一女子,马首是瞻。 孝宣皇帝亲托我,他说,时夏,朕之一生,于天地无愧,于大汉无愧,却愧对朕的女儿……思儿自幼长于外室,朕没教养好,她这性子,将来必要吃了亏,你……代朕照看她。 我跪地,谒,臣,遵上谕。 从此,思儿就成了我此生唯一效忠的主人。 她那时封号“敬武”,举掖庭内外皆知,敬武公主不训于教化,十分的顽皮。恭哀皇后早逝,她便成了没人养的孩子。 可她在我心里,一举一动,都是十分可爱的。 *********************************************************************** 初见孝宣皇帝那一年,我才十岁。 我们家那时还没荒弃,院子里有打谷的草垛,堆得高高的,他问我话,我死也不答,他忽然便将我举起,往草垛上一扔,笑道:“还挺倔!” 他们是一队人马来的,除他儒雅些,还会笑,后面列队的亲卫个个凶神恶煞,手举火把,火光冲天。 真像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我爹就被唬住了,抄了家伙要跟他们拼命,他们队伍里出来一个彪形大汉,一把就夺了我爹手里的家伙,架住他,不让他动。 我爹一眼就瞥见了还在院子里玩的我,操起了碎嘴骂娘:“祖宗,欠你的?你不往屋里藏好,赶着上阎罗殿做死鬼啊?!狗娘养的!” 我大喊:“娘!娘!我爹骂你……骂我说是你养的!” 我爹急了眼:“这杂碎、兔崽子,这个时候了还懂告状?!” 他走过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他一把将我往草垛上扔。 疼倒是不疼,草垛很厚。 我能看见他的脸,长得还挺好,清秀儒雅的,不是戏本里说的那种满脸络腮胡子的江洋大盗头子。 我也是奇怪,这种白面小生,人模人样的,干些啥不好,非要去干这种刨祖坟缺了德的营生呢? 我直勾勾地瞪着他。 他也往前倾了倾,就着火光,细细打量我:“瞧什么呢?” “我、我、我……”我唬的有些结巴,但脑筋还不坏,趁他发愣的时候,抓了一把不知是沙还是尘的东西,一扬手,全给摔他脸上了!然后,麻溜地赶紧跑…… 他手下的人像提老鼠似的将我提了起来,狠狠砸回去,这一下力道太大,身后的草垛真给砸了个坑出来,扬起的尘灰盖的我满头满脸…… 我爹还在那边骂:“兔崽子!没用啊!平时不是攀墙爬树拆屋顶能耐得很嘛!” 他手底下的人慌慌张张地聚拢,跪倒一片:“属下失职!属下办事不力,该死!”说着,纷纷甩手掌自己的嘴…… 我看呆了,这…… 这帮江洋大盗规矩这么严? 他走近我。 我吓的不能,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个人来,便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似的:“你、你别过来啊!你知道咱邻居住的是谁吗,虽、虽然她已经搬走了……” 他蹲下来,饶有兴味。 “咱二、二丫被人接走啦,你知道是谁接的么?说出来吓你一跳!那可是皇宫里派人来接的!二丫她哥、她亲哥,那可是当朝太子!说出来,你、你怕了么!你是哪条道儿上的,敢在二丫她、她邻居家撒野?” 他微怔,然后笑了笑:“我是二丫她爹。” *********************************************************************** 那天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 陛下是微服出行的,那帮子江洋大盗模样的人,都是禁内亲卫。 我爹很没出息地跪在地上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伸了一只手给我:“要跟我走么?” 我觉得他先前挺无理的,但……看在他是二丫他爹的份儿上,算啦,我就原谅他啦。 我推开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拍拍屁股:“跟你走有啥好处?”我本来想装得挺能耐的样子,但不巧的是,该死的鼻涕这时又沓拉下来,我吸了吸,觉得很没面子:“那个……能见着二丫吗?我和她是好朋友!” “能,”皇帝笑了笑,“不过,得等你长大些。” “那没问题,”我挺高兴,“我多吃点就成,长快些。” 我们就是这样离开了故宅。 陛下将我们的生活安排的很好,爹有活计,娘能贴家用,我们还住着好大好大的宅子,这些,都是陛下给的。 唯一的条件是,不许我们再回到原来的家。看一眼都不行。 我觉得挺成,反正二丫都不住在那儿啦,我还回原来的家做什么呢? 我并不知道,二丫后来回去过,她找不着我了。 我是真不知道。 *********************************************************************** 她是敬武公主,储君捧在手心里的皇妹。 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 彼时我已经是陛下最爱重的亲卫,陛下说,没想这么多年,我成长这么快,武艺长进太多太多,再有些时日,他便能重用我,将我拨给公主府,从此只需照护她一人。我命是她的,这一生,活着便是为了保她平安。 她总嫌我,走路低头,离她太远,害她看不到我,总也看不到我。 可我不能靠她太近,君上曾嘱言,我是属下,一辈子因敬武公主而生,她在哪儿,我便在哪儿。 我太有自知之明。属下就永远是属下,与她,永不能齐位。她高兴时,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我也高兴;她伤心时,我守在她身边,永不离弃。 孝宣皇帝缠绵病榻那些时日,他召我入禁内,禁内护驾的职责,是悬我肩上的。 也是那段时间,我与二丫疏远了。 我静静地立在丹陛下,守在君王身侧。第一次,也是此生唯一一次,见这高高在上的君王沉沉走入迟暮,他将归地宫,他将抛下这江山而去,而我,却仍在他的眼中,看见了君王盛年的光阴…… “时夏……”出月的夜晚,他喊我。 我应声。 “你来,”皇帝向我招了招手,“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心惊胆战地走向前去。 君王大胆地告诉了我昔年关于昭台宫的一切,也是,关于敬武的一切。 敬武非恭哀皇后所生,甚至…… “确实吗?”我问,毕竟无确凿的证据,对敬武的身世,不可妄下定论。我是真不舍得……她受半分的委屈啊。 “朕不打算查了,”君王摆了摆手,有些吃力地说道,“这么多年,朕一直视她为恭哀皇后生养的公主,她是也罢,不是也罢,朕若待薄了她,有负恭哀皇后生时所托。平君……平君想必也不会原谅朕……” 君王又止不住地嗽起来。 “时夏,朕若不在了……” “属下惶恐……”我本能地跪下,心里真是难受。 “不必这样,死生由命,朕不追求长生,皇后在杜陵,守了朕这么多年。”他轻轻握拳,挡在唇边,掩口轻咳,他的目光却仍然炯炯有神:“若朕不在了,敬武……就交给你了。” 我低头,默不敢言。 孝宣皇帝是值得尊崇的君王,为这不知名分的女儿,他贵为帝君,竟也不查旧责,忍下这笔糊涂账。 若查了……怕真于敬武不利。 思儿,我的思儿,她活在那么多人盘谋算计的幸福里,谁都不忍伤害她,兴许,她真是幸运的。 我愿她这一生,都能如此幸运。 *********************************************************************** 陛下待他这皇妹,真是掏心窝的疼。 敬武公主出嫁之期,红妆十里,锱铢无数,宾客俱是高门显贵,公主府张灯结彩,早前的置备,是皇后监工的,陛下亲视。 陛下笑言:“嫁了这皇妹,真如嫁了朕半壁江山。” 戏言归戏言,却实有可相比拟之处,陛下为长公主置办的嫁妆,真险些装了半壁江山。 张家喜气临门。朝廷内外,无不艳羡张临好福气,能娶娇妻,享美人亲泽,更得了陛下妹婿的身份,往后高门显贵,加官进爵,可不是平遥直上的青云之路? 这话半点没错,就连我……也好生的羡慕张临。 富贵荣华,官位显赫,这些,我从不放在眼里。可…… 张临能有的一切,竭我一生,我都不能拥有。 今晚的思儿,一定是最美的新娘子。 我在长安街头酩酊大醉,结红的宫灯挑开一路,这窄巷老街,每一个角落,都在昭示着城中喜庆事…… 就像二丫还在身边,我喝酒,对饮有人。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能在心里想,她是二丫,是很多年前披着火红狐裘,攀檐走墙的二丫,她喜欢骑在墙上,喊我出来玩: 二毛!二毛!快出来,你爹不在! 酒中有人影,女子红妆,像二丫。 我晃了晃酒杯,人影波动,二丫一闪,就不见了。 忍泪,负气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扬长而去。 这满城招摇的红,皆在贺她大喜。 在我的长安,我们的长安。 故梦长安。 *********************************************************************** 人前,她是显贵无双的大汉长公主刘思,而我,仍要回去,做她赔付一生的侍卫。 送我的公主,出阁。 香雾缭绕的深殿,推门,她坐在里面。 公主从梳妆台前回首,眼睛里有惊喜:“时夏,你到哪里去啦?我一直都在找你!” 她提裙裾,小跑了过来。 “喏,一身酒味呢,你……喝酒啦?” 我点了点头,默然。 “时夏,你不高兴么?” 我是酒壮人胆,真是……这酒壮的,喝酒误事啊。 她今天格外美。 我凑近她,懵懵呼呼不禁说了一句话:“二丫,你今晚好美。”举起的手,差点碰着她垂下的束额…… 她一怔,惊愕的眼神几乎吓醒了我的酒:“你说什么?”她凑我更近:“你刚才叫我什么?” *********************************************************************** 她反手给了我一巴掌:“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的神情懊恼痛苦,眼泪委屈地流了下来,花了妆。 这一时,我的酒几乎全醒了,陛下交嘱的话又反复在耳边回响。我是侍卫,二丫是大汉的公主……我会永远陪在她的身边,我……只能陪在她身边。 “属下……属下知错!” 她背身向我:“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国宴行将开始。 二丫的婚礼,陛下亲主持。 殿宇琼阁,巍峨无比。 凤阙阶下跪满了臣子,山呼万岁,贺陛下嫁皇妹之喜。 她被着彩妆红的宫女子扶了出来,错身的时候,她哀怨看我:“二毛,以后……你还会带我玩么……” 我一怔,跪下:“属下会永远陪在公主的身边。” 鼻子有些发酸。 属下……会永远陪在……身边。 她折身,向满殿臣子走去。 与她的皇兄并立。 已是惊喜,我终于在长安目眩灯迷的夜色里,酩酊一场。 就像元康三年的冬夜。 有二毛,还有二丫。 她骑在墙头笑。 ================全文完===============